第十六章

我的第二次死人墓之旅與第一次大不相同。差不多是白天裏的同一個時間,上午十一點左右。但這次我睡了一整夜好覺,前一天晚上幾乎沒喝酒。第一次我是在關押他的牢房裏見他。現在,我在前台見他和他的律師。他把一切緊張和沮喪都丟在牢房裏,看起來就像英雄凱旋。

我走進去時,他和塞爾頓·沃克已經在前台了。看到我,布羅德菲爾德喜形於色。“我的人來了,”他大聲招呼,“馬特,寶貝,你是最棒的。絕對是最棒的。要說我這輩子做了一件聰明事,那就是和你勾搭上了。”他握住我的手,劇烈地上下搖動,笑容滿麵:“我不是告訴過你我要離開這個廁所般的地方嗎?我就知道你一準兒能讓我重獲新生。”他把頭傾向我,仿佛密謀一般,壓低聲音,近乎耳語:“我是個知恩圖報的人,我說話算話,夥計,你會有獎金的。”

“你給我的酬勞夠多了。”

“這還用說。還有什麽比生命更有價值?”

我經常問自己同樣的問題,但問的方式不太一樣。我說:“布羅德菲爾德,我差不多一天賺五百美元,知足了。”

“叫我傑瑞。”

“當然。”

“我說話算數,該有獎金就有獎金。你見過我的律師了嗎,是塞爾頓·沃克?”

“我們通過電話。”我說。我和沃克握手寒暄了一番。

“哦,差不多是時候了,”布羅德菲爾德說,“我估摸該來的記者都已經在外麵等著了,你不覺得嗎?要是有誰錯過,就算吃個教訓,記得下次要準時。戴安娜開車來了嗎?”

“她在你讓她等候的地方等著呢。”律師告訴他。

“好極了。馬特,你見過我老婆,對吧?你當然見過,我讓你拿了那張便條去的我家。咱們要做的是,你找個女人,大家找個晚上,四個人一起吃頓飯。咱們應該增進了解。”

“一定。”我表示讚同。

“一言為定。”他說。他撕開麻紙信封,把裏麵的東西抖落到桌子上,撿起錢包放進衣袋,把手表戴在手腕上,抓起硬幣裝到兜裏。然後,把領帶搭在襯衫領子下麵,係到脖子上,精心地打領帶結:“馬特,我告訴過你嗎?我想我可能打兩次結。不過我覺得這個結看起來還不錯,你說呢?”

“看起來很好。”

他點點頭。“是的,”他說,“我覺得看起來相當不錯,很滿意。馬特,我告訴你一件事。我感覺好極了。我看起來怎麽樣,塞爾頓?”

“你看起來很精神。”

“我感覺像個百萬富翁。”他說。

他操縱起記者來遊刃有餘,回答提問既真誠又神氣,二者之間的平衡把握有度。他不待記者們問完全部問題,便亮出一等一的笑容,凱旋般揮揮手,推開人群鑽進自己的轎車。戴安娜踩上油門,把車開到街區盡頭,拐彎揚長而去。我站在那裏目送他們,直到看不見為止。

她當然得來接他。她又不差這一天兩天,過了當下的關口,再讓他知道事態如何也不遲。她說她料想他不會給她帶來太多煩惱。她確信他不愛她,她在他的生命中早已無足輕重。她要我給她幾天時間,然後她會打電話給我。

“嗬,這番表演還挺激動人心的。”我身後有個聲音說,“我想也許我們應該向這對幸福的新人拋撒大米,或者搞類似的儀式來祝福他們。”

我沒有轉身。“你好,艾迪。”

“你好,馬特。多美的早晨,不是嗎?”

“不壞。”

“我想你感覺不錯吧。”

“還不太壞。”

“抽雪茄嗎?”艾迪·科勒副局長不待我回答,就把雪茄放到自己嘴裏。他劃了三根火柴才把雪茄點著,風吹滅了前兩根。“我應該買個打火機,”他說,“你注意過布羅德菲爾德用的打火機嗎?看上去價值不菲。”

“可能很昂貴。”

“看來像金的。”

“有可能。不過,純金和鍍金看起來一樣。”

“價錢可不一樣。是嗎?”

“這還用說,肯定不一樣。”

艾迪笑了,揮出一隻手,抓住我的上臂。“噢,你個狗東西,”他說,“我請你喝一杯,你個狗東西。”

“艾迪,現在喝酒對我來說有點早。喝杯咖啡就好。”

“那就更好了。從什麽時候開始,請你喝酒還嫌早了?”

“哦,不知道。也許我應該少喝點,看看有沒有不同。”

“是嗎?”

“可不,總之,有一段時間了。”

他以品評的目光打量我:“你知道嗎?你聽起來有點像過去的你了。我不記得上一次你這樣說話是什麽時候了。”

“艾迪,別小題大做了,我隻不過是拒絕了喝上一杯而已。”

“肯定有別的原因。我說不清楚,不過你確實有些不一樣。”

我們走進裏德街的一家小餐館,點了咖啡和丹麥酥。他說:“哎,是你幫那個渾蛋脫身的。我不願看到他脫鉤,但又不能怪罪於你。你救了他。”

“他一開始就不應該上鉤。”

“是啊。不過,他上不上鉤是另外一回事,不是嗎?”

“嗯嗯。你應該為事情得以了結感到高興。布羅德菲爾德不會對艾布納·普雷亞尼安有太大用處,接下來一段時間,普雷亞尼安必須保持低調。他的助手因為殺了兩個人並誣陷他的明星證人而被判刑。現在,他自己的處境也不太妙。你老是抱怨他喜歡在報紙上看到自己的名字。我想,兩三個月內,他會極力不讓自己的名字出現在報紙上,你說呢?”

“有可能。”

“諾克斯·哈德斯蒂的處境也不太妙。就公眾輿論而言,他還沒受到什麽壓力,但他不太擅長保護證人的說法會流傳開來。他找到卡爾,卡爾給了他曼奇,兩個都死了。如果你希望有人與你合作,這可不是一個良好的記錄。”

“不管怎樣,他自然還沒有找警局的碴兒。”

“隻能說還沒有。但在普雷亞尼安不作聲的情況下,他可能會插手。艾迪,你明白這裏的道道兒。每當他們想登上頭條時,就會拿警察開刀。”

“是啊,這就是他媽的真相。”

“這麽說,我待你並不太壞,是不是?到頭來警局看起來也不壞。”

“不壞,馬特,你幹得不錯。”

“是啊。”

艾迪拿起雪茄,吸了一口。雪茄已經熄滅。他又劃了根火柴點雪茄,看著火柴幾乎燒到指尖才抖滅扔進煙灰缸。我嚼一口丹麥酥,又喝一大口咖啡。

喝酒我可以減量。但有時減量會有困難。當我想起福爾曼,想到本可以接他電話的時候。或者當我想到曼奇,想到他驟然墜地的時候。單憑我的電話倒不至於使曼奇跳樓。哈德斯蒂一直在給他施壓,多年來他也一直背負著沉重的罪惡感。但我沒有幫助他,也許要是我沒有打電話——

隻是你不能允許自己這麽想。你要做的就是提醒自己,你抓到了真凶,把無辜之人從監獄裏救出來。你不可能通贏,不能一失手就自責。

“馬特?”我注視著他。“那天晚上我們的談話。在你常去的酒吧?”

“阿姆斯特朗酒吧。”

“對,阿姆斯特朗酒吧。我講了些不當講的話。”

“哦,艾迪,去你的。”

“你沒有怨氣?”

“當然沒有。”

一番遲疑。“好吧,我就知道你會在這兒,所以來找你,有幾個人知道我會過來,所以讓我轉告你,他們對你沒有惡意,請你別見怪。他們總體上沒有惡意,如果你明白我的意思,他們隻是希望你當初不要和布羅德菲爾德勾搭在一起。”

“我明白。”

“總之,希望你不要記恨警局的弟兄們。”

“絕對不會。”

“嗯,我想你也不會,但我想還是開誠布公,講明白為好。”他以手加額,撫了撫頭發,“你真想少喝些了?”

“試試又何妨。怎麽了?”

“我不知道。你這是準備重新加入人類嗎?”

“我從來沒有自絕於人類,對嗎?”

“你明白我的意思。”

我什麽也沒說。

“你知道,你已經一展身手。馬特,你依然是個優秀警察。你真正擅長的就是做警察。”

“所以?”

“帶上徽章,做個好警察會容易些。”

“有時候會更難。如果上周我有徽章,我就會被解職。”

“也對。不管怎樣,你被告知過會被解職,可你沒聽。不管有徽章還是沒有徽章,你都不會聽。我說得對嗎?”

“也許對吧。我不知道。”

“要想建設好警局,最好的辦法就是留住好警察。我真他媽希望你能重返警隊。”

“艾迪,我沒打算回去。”

“我不是要你作決定。我是說你可以考慮一下。你可以考慮一下,對嗎?你一天二十四小時,每天都喝一肚子酒,這樣肯定不行,什麽時候不喝了,才可能想通。”

“有可能。”

“你會考慮嗎?”

“讓我考慮考慮。”

“嗯嗯。”他攪了攪咖啡,“最近有孩子們的消息嗎?”

“孩子們很好。”

“嗯,那就好。”

“這個周六我要帶他們外出。童子軍搞父子活動,先出席演講集會和宴會,然後觀看網隊比賽。”

“我永遠不會對網隊感興趣。”

“網隊應該有一支優秀的球隊。”

“人們都這麽說。你能去看他們真是太好了。”

“嗯嗯。”

“也許你和安妮塔——”

“艾迪,打住吧。”

“是啊,我話太多了。”

“反正她有人了。”

“你不能指望她空閑著。”

“我不指望,也不在乎。我自己也有人了。”

“哦。當真?”

“我不知道。”

“我猜,要慢慢來,走一步看一步。”

“差不多吧。”

這是周一的事。接下來兩天裏,白天,我走很多路,在很多教堂裏流連。夜裏,我會喝上幾杯助眠,但實際上,我根本沒有喝太多。我四處走動,享受秋日的天氣,不停地查看電話留言。早上讀《時報》,晚上讀《郵報》。不久,我開始詫異於依舊沒有收到期待著的電話留言,但我並沒有沮喪到要拿起電話撥打的程度。

周四下午兩點左右,我漫無目標地在路上遊**,經過五十七街和第八大道拐角處的一個報攤時,碰巧瞥了一眼《郵報》的標題。我通常會等著買晚報,但新聞大標題吸引了我,就買了一份。

傑瑞·布羅德菲爾德死於非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