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逃亡者的美德 1 遙遠邊地

1953年,曆史緊緊抓住了亞曆山大·韋德伯恩的想象世界。國王死的時候[1],其實他那部戲很大程度上已經完成,盡管,後來,在別人的心目中,他在確立自己的主題選擇和這次死亡事件的真實時間順序方麵曾出現過無休止的困難。他的戲劇經常被誤讀為某種應景之作,屬於為祝賀朗·羅伊斯頓堂移交到還沒有實體的新北約克郡大學而舉辦的慶祝活動所創作的劇本。慶祝活動本身顯然在時間安排上跟舉國慶祝加冕禮引起的對公園和花園的全民文化熱的爆發相重合。即便亞曆山大的戲劇不存在,恐怕也有必要被創造出來。幸運的是,這部戲就在手邊。

開始,他天真地癡迷於語言的革新,特別是詩劇的創新。這無異於建造空中樓閣。已經有艾略特[2]和弗萊做過了。作為牛津大學的本科畢業生,亞曆山大認為問題出在莎士比亞,某種意義上,他寫了很多,同時又寫得太多了,讓後來者幾乎再寫不出優秀的詩劇。劇作家要麽心慌意亂地癡迷於為創新而創新,要麽不自覺地寫些模仿莎士比亞的注水作品。亞曆山大曾經想到,需要做的事情恐怕是迎頭趕上莎士比亞。寫一部像莎士比亞本人那樣的曆史劇,不過用現代的詩歌形式,直接用莎劇中的時間、地點和人物。後來,出於某些私人原因和美學考慮,他開始收起莎士比亞,專攻那位女王。他把目標瞄準生機勃勃的現實主義,但是當作品本身傾向於拚貼和滑稽模仿風格時卻自然地發生了扭曲,這是個很大的麻煩。寫作斷斷續續花了他好幾年時間,多年細心周到的研究,各種形式的試驗,那些年有絕望有憧憬。那時他是北雷丁的裏思布萊斯福德學校的高年級英語教師,在監考一堂生物考試,用自己的詩歌偷偷消磨時間的時候,他幾乎無意識地想到,這件東西已經完成,該結束了。他再也無能為力。他不知道,在自己徜徉的文本中,如果沒有希望,沒有迷戀,沒有歌詠般的韻律和不斷變化的形式那樣限製他的玻璃籠子,他不知道該怎麽辦。他把那部戲的稿子放在抽屜裏,擱了一個月,其間國王死了,然後他又把它拿給馬修·克羅。

部分原因大概是已經寫完這部劇,國王死了後,他有種巨大的失落和茫然無措的感覺。他帶了群中學男生到卡爾弗利·敏斯特的台階上聆聽口頭傳達的登基告示。“國王已逝,女王萬歲。”喇叭聲聽上去尖細而清楚。男孩們走路時莊重地拖著步子,希望能體會到某種東西。國王之死,給他們人生第一個短暫的時期畫上了句號,那些曾以為是永恒的東西:配給供應、一場戰爭的結束、公用事業。亞曆山大回想起在新聞短片中國王觸碰著炮彈碎片的樣子,收音機裏宣戰時縹緲的聲音,緊張又帶著田園牧歌般的感覺。他想象整個民族,試圖想象這位著名人物,孤零零地躺在他的**死了,但是失敗了。那是國王們該做的事。他個人的悲傷顯得既可笑又自然。

正是馬修·克羅讓亞曆山大的戲劇從嚴格意義上紮根本地,並被賦予文化和財政方麵的真實性。克羅是朗·羅伊斯頓堂的擁有者,同時也住在裏麵,這地方從建築的角度而言跟遠在北方的哈德維克樓頗有淵源,盡管沒有大麵積的玻璃牆和沉重的塔樓。這是一座居住觀賞兩用的巨大建築,但稍微偏重強調住的功能。亞曆山大已經受惠於克羅,他是個天生的企業家和藝術讚助者。是克羅策劃了在藝術劇院短期上演亞曆山大的第一部戲《街頭藝人》。對那部戲,亞曆山大現在略微有些汗顏,因為他對激烈現實主義的新期望強化了自己的信仰,即有關其他戲劇的戲和有關演員的戲是戲劇總體上無能的標誌。是克羅給亞曆山大提供了裏思布萊斯福德之外社交生活中最重要和最鮮活的部分。他是地方文化、地方忠誠和地方人才的堅定推崇者,雖然他年輕時有過在倫敦西區[3]做主管的短暫職業經曆,但現在他的大部分時間都用來在教堂、音樂廳、鄉村穀倉舉辦各種節慶和巡演活動。他是,或者說他更喜歡做一條相對小的池塘裏的大魚。他很有錢。他很少去南方。

克羅讀了這部戲後就邀請亞曆山大來共進晚餐,宣稱對這部作品喜歡備至。在自己書房的火爐邊,他喝著咖啡和白蘭地,跟亞曆山大談著政治秘聞,透露了各種八卦。克羅很喜歡政治、秘聞和八卦。他從高高的折疊皮椅上朝火光的方向探出身子,快速又開心地向亞曆山大描述著正在辛苦設計那所新大學的強權部門的種種詭計和內幕運作。這些部門包括非常強勢的“成人教育運動”,正是這個組織首次建議創辦大學,還有聖·希爾達的女子教師培訓學院、聖·查德的神學院,這兩所學院即將並入大學,另外還有劍橋大學,它是新學校成人拓展講座的最初讚助機構。克羅還很內行地跟亞曆山大談起大主教、內閣大臣、來自財政部的人,種種權鬥以及妥協,亞曆山大卻沒有多少政治思維,做不到頻頻地對那些讓步、妙計或者調遣之舉的高明表示欽佩。克羅還談到教學大綱計劃這樣的長遠事業,談到種種打算,如何讓大學獨具地方特色,獨具針對成人學生的特色,或者,像當時唯一現存的範本、早幾年建立的克勒大學那樣,讓學生在專業化學習之前廣獵各種知識,讓他們像文藝複興時期的典範那樣,成為完人。克羅還談到自己在其中發揮的作用:在出現僵局的恰當時刻,策略性地透露出自己轉讓朗·羅伊斯頓的意圖,包括房子和土地,條件是自己有權長久住在其中屬於自己的一角。

關鍵在於,亞曆山大肯定看到了,所有這一切都恰逢其時,一項申請的開始,那個贈予的宣告,皇家特許狀,又適逢加冕登基年,所有這些都可能將同時發生,而且,可能就在仲夏之夜,在朗·羅伊斯頓的露台上,用亞曆山大最應景的戲劇演出來慶賀。這是一部最理想的有助於振興鄉村的戲劇——為當地群眾團體提供作品和文化從業機會。肯定得有個數千人的演職人員團隊——包括小部分打雜的以及音樂師、布景搭建者、服裝設計師、縫紉女工——全都要本地人。這不是一場露天表演,亞曆山大說。不,克羅說,這是一部藝術作品,將幸運地獲得公正的待遇。他本人著手做起來後將如魚得水。亞曆山大應該會明白的。

著手開始的速度給亞曆山大留下一點小小的迷惑。他很快被召集去會見慶祝活動組委會,這次又在朗·羅伊斯頓,包括大主教的專職牧師、來自財政部的人、負責拓展課程的莫特小姐、卡爾弗利政務委員會的貝克委員,當然還有克羅,以及本傑明·洛奇,來自倫敦的導演。亞曆山大的劇本已經做了進一步的充實和擴展,在場的每個人都拿到了各自的複印稿。在場的每個人都讚揚亞曆山大才華橫溢,稱讚這部作品很貼題。克羅和藹地主持著會議。委員會討論了日期、費用、宣傳、輔助活動、可能啟用的演職員、衛生管理,等等。亞曆山大始終沒有弄明白,他的戲劇在什麽時候,或者由什麽人,正式決定上演。他被洛奇搞得隱隱約約有些惱火,洛奇有那麽一兩次提到“這個露天表演”,還說本子需要刪減。克羅足夠聰明,注意到這些疑慮,他同時拉住洛奇和亞曆山大,請他們喝一杯,從洛奇那裏引出對亞曆山大詩歌的恭維,又從亞曆山大這裏套出對洛奇擔綱的維克菲爾德戲劇傑出製作的讚美,這些他都看過,而且真的非常欣賞。洛奇是個魁梧又沉默寡言的人,穿件尺寸大得古怪的芥末色汗衫,黑色的頭發已經很稀疏,但又被那柔軟濃密的小胡子補救了。克羅本人,六十多歲,長著副鮮紅、微胖的臉,仍然帶點沒有長大的男孩的神態。他的大眼睛呈淡藍色,小嘴巴略微有點扭曲,又很性感,薄薄的一層銀發精致地浮在頭頂。他因為上年紀有些發福,還是略微偏胖。當洛奇和亞曆山大仍然神采奕奕談興正濃的時候,大概是優質麥芽威士忌和成就感所致,克羅叫走亞曆山大,聲稱要送他回裏思布萊斯福德的家。

克羅開一輛老氣橫秋的賓利,速度非常快。他載著亞曆山大穿過鄉野,掠過幹石牆和崎嶇不平的田野,駛過那片高地邊緣,開進裏思布萊斯福德,來到長長的校園車道,上麵畫著石灰線。他在學校的哥特式紅色拱門外停車。

“今天的活動你應該很滿意吧,對自己也很滿意吧。”

“滿意。滿意。希望你也滿意。我不會感謝……”

“本讓你有些不快,我看出來了。別記在心上。他不會把這個劇本拍成露天表演的。首先,我不會讓他這樣做。其次,他不傻。他隻是想確保拍出屬於自己的創意作品,想反複錘煉下你的本子,直到他感覺帶上自己的印記為止。當然,你已經注意到這點了。不過,你相信我,我會留心盯著的。你放心。而且你也要盯著。他們會允許你請假離開這個可怕的地方嗎?”

他直起腦袋望著簡陋、陰沉的拱廊。

“我的先輩真是可惡的笨蛋。你打算在這裏待多久?”

“哦,我不知道。我喜歡教書。但我想我還是傾向於考慮全職寫作。”

“嗯,去給自己找個一流的學校吧,找個一流的係主任。那人可能很出色,不過同時也是個可怕的家夥。”

“哦,我過得挺舒服的。說來他也是個一流人物。我們相處得很好。”

“你真讓我感到驚訝,”克羅說,“他對這項活動會有何說法呢?”

“我不願去多想。他對詩劇不夠熱情。”

“或許對我會有熱情。”克羅說,“或許對我會有熱情,我向你保證。或者,可以說,對這所大學會有熱情,至少就學校現在所做的規劃而言。”

“我會跟他談談的。”

“勇敢些,夥計。”

“好的,我一定會,我不夠勇敢嗎?”

“我不會那樣說的,”克羅說,“我可能會放棄。可是我知道,你不會。好好談談。”

賓利掉過頭,一個衝刺離開石子路揚長而去。亞曆山大漫步進學校,還沒有回過神來。

拱門下的草坪對麵,學校的回廊顯得厚重鮮紅,垂直式拱門不知怎麽做成了矮墩的模樣。上麵立滿了粗糙的新哥特風格的人物石像,是從世界各地的萬神殿公平地挑選出來的。有阿波羅、狄奧尼索斯、帕拉斯·雅典娜、伊西斯、奧西裏斯、博德、托爾、長角的摩西、不列顛的阿瑟、聖·卡斯伯特、釋迦牟尼、威廉·莎士比亞。

裏思布萊斯福德學校是個進步的、無歧視公立學校。該校由馬修·克羅建於1880年,他是如今克羅的曾祖父,在棉毛製品上賺了大錢,還是個著名的業餘比較神話學家。他建立這所學校很大程度上是要確保自己六個兒子的教育既不要在家裏,又不要跟基督教信仰有任何接觸。不可知論被放進建校規章中,明確禁止建立任何“小教堂、閉關室、自修室,或者其他用於懺悔的教會機構”。回廊和萬神殿不算在內,因為它們屬於藝術。在那位克羅的有生之年,學校因其純粹的怪異而短暫地紅火閃耀過,這也許能夠解釋為什麽三個兒子中有兩個成了巡回傳道的牧師,一個成了典獄長。另外三個,一個繼承了羊毛生意;一個在學校教古典文學,後來成為檔案保管員,裏思布萊斯福德曆史與地形學協會的主席;一個年紀輕輕就死了。馬修·克羅曾被送到伊頓公學和牛津讀書,是那位檔案保管員的後代,他最年長的哥哥死後沒有子嗣。

裏思布萊斯福德連最基本的成功都算不上。地理上它孤單荒涼,在約克郡的荒原區,距離哪裏都有好幾英裏,除了卡爾弗利名不見經傳的敏斯特小鎮,它既沒有約克市那樣文明開化,又沒有達勒姆市那樣大氣自足,便被這兩個地方襯托得黯然失色。曆史上,它曾經非常失策。當傳統勢力強大的時候,它卻特立獨行,後由於財政困難和領導階層柔弱,學校漸漸變得更加規矩和謹慎,而有一度,最初的怪異曾賦予它某種品質。現在,如果父母不想讓自己的孩子加入某個軍官訓練團,或排斥勞動,或在自己敏感的少年時代被《湯姆·布朗的學生時代》裏的那種人取笑過肉體而受到驚嚇,或其溫柔的嘲諷不外乎國旗與帝國,或生活在本地,那麽人們就會推薦他們為孩子考慮這所學校。另外,這所學校還會被推薦給這樣的父母:厭惡肮髒、拖鞋、香煙、酒精、性放縱或者過度的性教育、隨心所欲地做事、隨心所欲地學習以及智性主義的父母。在學校占主流的很大程度上是中產階級家庭的孩子,他們勤儉又勤奮的父母希望並且相信他們能通過二級考試,順理成章地也不希望他們接觸當地普通中學那些成天吼來叫去的遊手好閑之徒。學校還設有好幾種“創立者獎學金”,給那些非基督教背景的少數族群:猶太人、癲癇患者、孤兒、紡織工的孩子、來自畸形家庭的聰明孩子。負責管理學校運作的議會理論上由現任校長建議各級代表比例,並由通過複雜的製度挑選出的男孩和教師共同組成。員工有三類人:第一種聰明的年輕人,進來是想尋求學術和道德自由,待很短時間後就離開,前往達廷頓、查爾特豪斯或者從事新聞工作;第二種聰明的年輕人,來了就不走,然後不知不覺間老了;還有比爾·波特,在那裏待了將近二十年。這所學校有種分寸拿捏得當的自由與寬容:一視同仁,走中立道路,不忽視少數弱勢。

比爾·波特是亞曆山大的部門領導。大家普遍認同他是個一流的教師,靈感四射,執拗又厲害。他很受大學招生處的尊重,卻令校長生畏。盡管給了他一棟“寄宿樓”,可除了教學,別的他一概不管,而且至今還住在一排孤零零的小樓中的一幢半獨立式紅磚房裏。當初他是帶著妻子住進來的,那排房子位於最遠端的橄欖球場,即“邊地”的邊沿,是給已婚教師蓋的住宅。這裏被稱為“教師路”。亞曆山大此刻正要出發去拜訪比爾·波特,心裏不無忐忑。

在很多方麵比爾都可謂裏思布萊斯福德原始精神的化身。他公開讚揚西奇威克、喬治·艾略特和最早的那位馬修·克羅主張的嚴肅的不可知論道德觀。懷著對真正的工人以及對他們的生活和利益死心塌地的尊敬,他精力充沛地創作著自己版本的羅斯金[4]、莫裏斯[5]的大眾文化作品,其風格更貼近陶瓷之都的托尼。1953年存在於地方文化生活背後的那股勃勃生氣很大程度上是他的生氣。他經常給那些風雨無阻地坐著大篷車、鄉村巴士從數英裏之外的荒原區小村、海邊度假勝地、毛紡小鎮和鋼鐵廠趕來的人們舉辦大學拓展講座。他在裏思布萊斯福德教會禮堂管著一個街坊文教館,還是延續卡爾弗利文學與哲學學會香火背後的主導力量。他能發動人們親自參與做事,做那些持續耐久而且值得做的事。街坊文教館經常排練戲劇,上演勞倫斯的係列作品,帶著很容易辨認出屬於他的那種幾近殘忍的偏執瘋狂的完美主義。文學與哲學協會已經積累了不少關於地方文學和文化方麵的“論文”,並且都做了編目,從一個音樂老師做的韻律遊戲研究,到一個處於更年期的業餘畫家做的關於普萊森特芒特精神病院病人的畫作的象征主義研究(那位畫家曾在那裏待過一段時間),再到探討蓋斯凱爾[6]夫人的小說《西爾維婭的情人》靈感來源的學者隨筆,各種風格的研究都有。還有對方言模式見多識廣的業餘研究,與在北方居住並工作的作家進行的研究訪談,都由店主、教師、生意人的妻子來實施。比爾的獨特之處在於不想讓這樣的工作帶上學徒作業的色彩,而想要讓人們覺得這種工作值得去做,同時,他還想給文本匯集以及從事收集工作的社區一種身份認同感。他是個苛刻的上司,同時也善於傾聽:他可能會給一個不善辭令的女人提供正確的指點,如何沿著某個方向,使她那笨拙的句子稍加變形,製造出某種令人愉悅的獨特風格。所有這些都不會冷落裏思布萊斯福德的男孩們,他可以通過各種考試測驗來驅使、騷擾、嘲諷他們,拓展他們的才能。

亞曆山大剛來的時候,比爾並沒有特別強烈的欲望想讓他參與這類地方工作。雖然亞曆山大跟那些男孩子們相處得不錯,但是他跟成人接觸不多。而且,即便那時,他都自認為是個尚處於萌芽階段的大都市專業作家,被當成傲慢與謙卑的混合體,不會給這種社區級別的、地方的、業餘的努力添磚加瓦。隻要他想參與,就會碰到麻煩,因為他在文學上優先考慮的東西跟比爾在同樣問題上的理念關係甚微。他明顯缺乏熱情,比爾居然接受了,這同樣令人意外。比爾在施展權力或者樹立權威方麵並不擅長,而亞曆山大首先自視為詩人,其次才覺得自己是教師,他也無意染指權力。比爾在大多數好學生和少部分壞學生中激起了癲狂的獻身熱情。亞曆山大盡管形象引人注目,對課程熱情洋溢,卻沒有那個效果。他是真的非常羞怯,低調謙遜,也許最終因為這個原因,比爾才喜歡他。

然而,他對比爾關於這部戲和慶祝活動可能會有的反應並不樂觀。比爾肯定會被克羅在這件事上的各種創意鬧得格外不快。克羅是個瀟灑自如的萬人迷,曾試圖把比爾拉進自己的圈子,他也承認比爾的能量——不能說沒有一次令人震驚的成功。他們曾在文學與哲學協會1951年推出的《乞丐的歌劇》上合作過,那次他們兩人都認識到雙方的才華具有互補性,而且克羅在比爾的社交狂熱、文本的準確性和跟演員打交道的技巧之上,又增添了光彩、節奏、顏色和豐富的音樂等要素。與此同時,亞曆山大已經感覺到,在裏思布萊斯福德教會禮堂,比爾依然寧肯在某些方麵做出一個更加微小、更加笨拙、更具個人色彩的版本。無論從好的還是壞的方麵而言,他都是個純粹主義者,此外,他還對馬修本人有種骨子裏幾近動物本能般的厭惡,隻是亞曆山大後來才漸漸意識到這點。克羅的教養、克羅的金錢、威士忌和皮貨對亞曆山大本人雖然頗有吸引力,但在比爾的世界中,正是這些東西又把克羅從嚴肅的考量中自動排斥出來,就像黑皮膚或者某種濃厚的口音會把別的人從別的世界排斥出來一樣。比爾對克羅的文化振興事業並不看好。

但是,當亞曆山大在暮色中穿過校園時,等待了一天的孤獨的愉悅感開始向他襲來。學校前的那些花園對麵,長長的玻璃房後麵,以後將遍布經濟實惠又新鮮的西紅柿,現在有一道沉重、布滿裝飾釘的大門,通向一條高牆相夾的長長的青苔路。這條路一直延伸到跨越鐵路主幹線的一座人行橋。路那邊就是“邊地”。左側那道牆的後麵就是“大師園”,用一圈鑲嵌在水泥中熠熠發光的三角玻璃圍護起來,玻璃看上去水淋淋、綠瑩瑩、冷冰冰。玻璃牆裏麵,這塊禁地幹淨整潔,四四方方,單調沉悶,裏麵長了棵小小的杉樹,一頭還有塊硬化的隆起物,支撐著一枚日晷。這讓人想起給長者們建造的陽光燦爛的戰爭紀念館。去年夏天,亞曆山大曾在這裏,在員工創作的《這位女士不是用來焚燒的》一劇中領銜主演,那是一個略微有些狂飲歡鬧的場合。那似乎已是很早以前了。

他從巷口出來,走上那座鐵鑄橋。下麵,高高的路堤後麵,鐵道沿著那片運動場的邊緣切過,同時,用一道長長的圓環讓地平線呈現出弧形曲線。沿著路堤邊緣,攔了一道厚重的鋼絲網護欄,就在護欄後麵,南來北往的火車呼嘯而過,把巨浪般的水蒸氣噴灑到那片場地。路堤上還栽種著零星的杜鵑花。細小、發燙、刺人的沙粒細霧籠罩在小路邊上跳遠坑裏的男孩身上,在樹葉和皮膚上留下黑色的汙跡。

亞曆山大站住,把手放在橋的護欄上,他感到滿心歡喜。他感到非常完滿。他有種奇怪的念頭,自己急需變得足夠理智聰明,使他能夠承受即將到來的一切。這與此事有關,目前這部戲是一回事,他自己又是另一回事,雖然被剝削,卻出於自願。他習慣性地把這些柵欄圍起來的場地和學校本身都視為囚禁。他最初來的時候,曾寫信給牛津的老朋友們嘲笑它的醜陋模樣、北方氣和狹隘勁兒。後來他就不再嘲笑,擔心談論這些等於承認這地方同樣也限製住他了。有時他會對裏思布萊斯福德內部的人說,我在寫個劇本,他們會說,哦,是嗎?或者說,關於什麽的?但是在這樣的時刻,他往往感覺難以令人信服又為此臉紅,感覺是頭腦在發燒。現在這個劇本被帶到各處,複印,閱讀。現在他已經從工作中脫身,同時也從裏思布萊斯福德脫身。而且,隻有脫身,才會對它產生溫和又好奇的興趣。他俯視著這片肮髒的場地,心懷傲慢的快感,事實上,它就是這麽回事,他看清了。

昏黃微弱的夜燈讓陰影和輪廓顯得更加濃厚,讓柵欄顯得更黑了,同時讓泥濘的草地上剩餘的顏色完全絕跡。他感覺身下的橋在顫抖和低聲嗡鳴,這是火車即將通過的前兆。他盯著前方,滿懷愉悅的好奇。火車來了,身形黝黑而且蜿蜒曲折,接著在他下麵咆哮著向前衝去,活塞奮力運轉,輪子拚命擊打,他被裹在飛濺的火花和刺鼻的蒸汽中,火車毅然決然奔向真正的遠方。他走下橋來,大地還在震顫,好像輪船在水裏那樣在土壤中留下一道尾波。長長的蒸汽條塊毫無規則地蔓延開來,消失在逐漸來臨的灰暗的暮色中。有人站在比爾吉池塘邊上。

這個生物池一直被人們稱為比爾吉池塘。學校初創時就挖了這個池塘,現在因為無人管理,已經荒廢頹敗。這是個環形池塘,邊緣嵌著石頭,深埋在路堤下的草地中。池塘裏麵有些許睡蓮和浮萍,還有條石板路,供剛剛成形的青蛙蹲坐在上麵。池塘表麵黑若綢緞,深度很難估量,因為池底積澱著細軟的黑泥。男孩們早年曾經在這裏培植水生物,但現在使用學校在荒原區天賜的田野調查站的頻率更高。有個未經證實的傳言聲稱,比爾吉池塘裏充滿了水蛭,從一開始它們就在這裏繁殖了。誰也不曾涉足其中,擔心這些也許很神秘的生物纏到他們的腳踝上。

那個人影在池塘邊笨拙地彎腰俯視,拿著根長長的棍子攪動。亞曆山大走近時,發現那個人影是馬庫斯·波特。

馬庫斯是比爾最小的孩子,他的獨子。他在學校享有自由的地位,並且官方正式許可他在兩年內即可參加高級證書考試。人們不太了解他。大家普遍想“正常地”對待他,那就意味著在現實中從不另眼相待,盡可能遠離他,讓他由著自己的才幹來。亞曆山大偶爾會用那種很不自然的蒼白的腔調跟這男孩講點什麽,也知道自己不是唯一這樣做的人。不過,這可能是因為馬庫斯,不像比爾,這個人已經到了蒼白得不自然的地步。

可以看得出,比爾相信馬庫斯天賦異常。這點卻並沒有太多的常規證據。他在地理、曆史和經濟學方麵很用功,而他的用功經常被描述為令人滿意又毫無想象力。“令人滿意”覆蓋的表現範圍很廣,介於優秀和勉強合格之間。例如,在亞曆山大的課上,馬庫斯習慣性地把句子講得殘缺不全,如果把這個毛病給他指出來,他居然還會很驚訝。上課時,他沉默不語,十分壓抑。亞曆山大開玩笑地想,他屬於那號人,最初投入巨大的心血想集中注意力,實際上卻什麽都沒聽到,最後隻凝固成某種全神貫注的姿態。

不過,還是個小男孩的時候,馬庫斯有過擅長速算的怪誕天賦。人們還發現他的音高幾近完美。他十四歲的時候,數學天賦神秘地消失。完美的音高還在,可這孩子並沒有在音樂方麵顯示出多大的興趣。他在唱詩班唱歌,還拉中提琴,曲調準確卻沒有感情色彩。比爾的同事們意識到,他本人幾乎完全沒有樂感,卻令人感動地對兒子的天賦頗為自豪,他執意認為這就是有能力的證據,有朝一日,他甚至會取得比自己的兩個姐姐已經取得的更巨大的學術成就,而且更加理所當然。

亞曆山大曾對馬庫斯產生過強烈的興趣,隻是短暫的曇花一現。一年前,亞曆山大排練過一場在校生演的《哈姆雷特》,馬庫斯在其中扮演了冷冰冰而且特立獨行的奧菲莉婭,這孩子的表演特點跟他在數學、音樂上的表現差不多——隻是簡單的傳遞,像個媒介。他扮演的奧菲莉婭乖巧、冷淡,幾乎有點無意識地優雅:詠唱和瘋狂的陳說變成猶豫不決和破碎不堪的戲仿。他沒有演出一個具有性感魅力的女孩,卻演出一個脆弱敏感,而且形體上可信的女孩。他讓輕佻、粗俗帶上了某種極端不確定的笨拙色彩——因為不知道這些說話的方式應該如何用行為呈現出來,而這正是亞曆山大認為角色應該表演出,或者無論如何能夠表演出來的東西。他已經從亞曆山大細小的暗示中領會了這些情緒和態度,但是他總是在等待某種直接的指導,從不添加自己的任何發揮,除了明顯沒有瑕疵的語言韻律,以及對台詞音調的本能把握。還沒到自我意識覺醒的年齡的男孩們,指導起來最可愛,而且亞曆山大很清楚,他們能夠演出他們並不理解的台詞中自己都沒有意識到的深度。但是馬庫斯已經取得了某種非凡的成就,即他居然感動了亞曆山大,事實上也嚇著了他,盡管顯然別人都無動於衷。奧菲莉婭的其他表演從來沒有顯得如此清楚,這部戲完全敲開而且粉碎了純真的意識。

比爾坐著看完了排練,總共三個晚上,由於得意又加上某種成就感,在那裏不停地咧嘴而笑。亞曆山大希望在這部新劇中能夠啟用馬庫斯——他已經為這孩子構想好了——進而希望如果這次大獲成功,他能夠吸引比爾對這部戲產生興趣。

亞曆山大穿過草地時,馬庫斯四肢著地,臉貼在比爾吉池塘加固過的邊沿。亞曆山大掉轉方向,故意弄出聲音,通過咳嗽、踩踏來表明自己的存在。那男孩迅速彈跳起來,站在那裏渾身直打戰。他臉上沾著泥土。

他調整了下眼鏡,滿月形的民康牌眼鏡,經過自己的過度擺弄,已經被推到一側。這孩子還沒發育成熟,仍然身形瘦削,蒼白的臉很長,濃密漂亮的金發飄垂下來,在暗淡的黃昏顯得失去了顏色。他穿著法蘭絨褲子,身著淺藍色花呢夾克,對他來說這衣服顯得太窄小。

“你沒事吧?”亞曆山大問道。

馬庫斯盯著。

“我打算去找你父親。你要回家嗎?你沒事吧?”

“沒事。”

亞曆山大想不出還能提什麽問題。

“一切都在搖晃。整個大地。”

“那是火車開過去了。經常這樣。”

“不像。不要緊。我現在挺好。”

馬庫斯·波特身上有種讓人不快的東西。亞曆山大知道自己應該深入刺探,但又沒那個意願。

“我挺好。”這男孩又重複了一遍,用那種更加恭敬和無動於衷的聲調說。亞曆山大很聰明,知道這孩子口是心非。但是,他隻說:“我可以跟你一起走回家嗎?”

馬庫斯點點頭。他們默默地出發,朝場地邊沿那些房子中亮著的幾盞零星的燈光走去。

馬庫斯是在這些場地上長大的。每逢假期,他往往就成了這些地方唯一活動的居民。幼年的時候,這些場地在他身邊四麵八方地鋪展開來,他躺在這些場地的泥土和草叢中,讓它們成為帕斯尚爾、伊珀爾、索姆河[7],變成戰壕、防空洞和無人區。

他玩過一個名叫自我舒展的遊戲。開始時刻意擴展自己的視野,直到通過某種熟練的感知技巧,視野完全覆蓋場地的四個角落、目標樁高高的端點、柵欄延伸的鐵絲頂端。他要看的不是蘊含在這些東西中的什麽意義。相反,他不是從某個有利位置的角度來觀看這些東西,也不是頃刻間看到全局。他不可思議地能同時準確定位左下方一個小檗屬柳葉蠅子草、場地泥濘的中心,以及右邊遠遠的比爾吉池塘。

馬庫斯開始能熟練玩這個遊戲的時候年紀還很小,當這個遊戲開始失控的時候,同樣年紀還很小。有時,在短得不可度量的瞬間,他完全喪失了自己身處何地的感覺,完全感覺不到這種舒展意識活動的源頭在哪裏。他得通過自己的努力把意識固定在某些具體的東西上,通過縮小注意力直到它刹那間定位在某個固體上,比如緊緊貼在漂白過的草地上的半月形白色塗料,柔和明亮、被鏈條圍起的四方形板球場,以及柔軟黝黑的池塘裏的水,來教自己尋找自己的身體。他利用這些角度,以某種內鏡般的觀察方式,搜索出自己蜷縮著的冰涼的身體,然後意識幸運地一躍掠過身體。

他很早就學會對幾何學心存感激,幾何學能夠提供草皮叢和泥塊提供不了的握力和方便。破碎的粉筆線條,冬天的遊戲向夏天的遊戲過渡的分界線,包括圓圈,平行的夾道線,固定點,繪製出那片洶湧、遊動的泥濘,緩慢編織而成的救援大網壓抑其下。有那麽幾年,馬庫斯既不玩這個遊戲,也想不起它。後來他又開始玩了,帶著剛剛萌發的衝動,盡管他並不喜歡,那感覺就像**,好像某種東西突然襲來,而且來得更加凶猛迫切,就因為他剛決定不再做這種事,於是就鬆懈了。然後他會想,既然他還會去做,那就快點做吧,然後抓緊重新啟動後麵的生活。

這次,他以為自己不用玩那個遊戲就能穿過場地。他將沿著那些線行走,就那樣從線上穿過去。突如其來的火車把他徹底震蒙,連最基本的視覺和身體活動都沒了,而這對平撫驚嚇必不可少,而且他還可能得靠這來活命。

現在他冷得要命。他絲毫想不起剛才發生了什麽。最後留給他的總是冷得要命。

他拖著雙腳沿草地行走,仍然想追隨那些白色安全線。

他們從橄欖球場高高的白色樁杆下走過去,他還是個小男孩時,覺得那些樁杆對超人來說不過是高高一躍。他們打開小邊門,走進花園小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