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在獅子窩裏

亞曆山大被頻頻告知,他享有長期邀請,隨時可以走進波特家。他們說,如果不是真心喜歡他,他們會毫無顧忌地取消他的資格。他們始終沒有取消過這個資格,他也從來沒有覺得特別想去,總覺得他會打擾人家私密又急迫的家庭活動。他對家、家庭之類的東西有些害怕,總是以過於誇張的敬意對待。他的父母在韋茅斯開了家小旅館,作為家中的獨子,自己有空的時候,他經常進進出出旅館,至少從來沒有抱怨自己的家就像旅館,因為事實上情況就是那樣。

後門通向廚房,溫妮弗雷德站在洗滌槽邊。她向馬庫斯伸出雙臂,馬庫斯躲開了。她邀請亞曆山大吃晚飯,她說,他們正要吃晚飯呢,多加一個人很方便的,大家都在客廳。

溫妮弗雷德僵硬地站著——從層層萊爾線襪、灰色的裙子、毫無生氣的花外套,到沉甸甸的梳成辮子的淺灰色金發冠蓋——毫無曲線可言;因為一團飄起、分開的絨毛發梢,而且周圍聚了層薄薄的光,那種樸素莊嚴有所緩和。她看著就像維多利亞時代一個精疲力竭的斯堪的納維亞女神的畫像,有著丹麥人般筆直的鼻子,以及許多土生土長的北約克郡人都有的挨得很近的眼睛。同時,她一臉總在做判斷的表情,但是亞曆山大想不起來她說過任何非安慰性的話。其實,她很少說話。她說話時還帶著約克郡口音。直到已經認識了她一年的時候,亞曆山大才發現她有個利茲大學的英文學位。

比爾和她的女兒們坐在那裏沉默不語。他們的客廳是亞曆山大想象大多數英國人都用的那種房間,盡管這樣的房間他很少進去過。空間很小,盛放了太多家具:三件套組合家具,鋪著整塊鐵鏽色的厚地毯,一個巨大的弧形收音機,一個用蠟黃色磚塊砌成、周邊帶著四方形棱角的壁爐,一張胡桃木桌子,帶著緊握的獸爪,隱隱約約頗具督政府時代的風格,兩把軟躺椅,兩個普普通通的燈,兩套小桌。法式窗戶對著一小塊後花園開著,亞麻窗簾上印著詹姆士一世時期的圖案,鐵鏽色、灰綠色、血紅色,各種色調都有。地毯多少有些磨損,上麵有棵東方情調的樹,隱隱約約的鳥狀物棲息在彎曲的樹枝上,因年代久遠而模糊不清。

收音機上的銀邊相框裏貼著孩子的照片,年齡在五歲左右[8]。兩個女孩手牽著手,身穿鑲著邊領的天鵝絨連衣裙,眉頭緊皺。馬庫斯一個人,被一隻碩大、突兀、眼睛像珠子般的泰迪熊襯托得又小又矮。

“亞曆山大,”比爾說,“真是意外啊。找個椅子坐吧。”

“坐沙發這半邊吧。”弗雷德麗卡說,她占了好大片沙發。她穿著皺皺巴巴、栗色和白色相間的校服,在裏思布萊斯福德女子文法學校讀書。她手指上的藍墨水都染到了關節上。那雙齊踝襪子也不幹淨。

亞曆山大拉了把椅子坐下。

比爾問兒子:“你的曆史考試成績怎麽樣?”

“52分。”

“排名第幾?”

“我不知道。第八或者第九吧。”

“當然了,這不是你的主課。”

“不是。”

“給亞曆山大看看那幾隻貓。”弗雷德麗卡對斯蒂芬妮說,來得很突兀。

斯蒂芬妮蜷在一張小桌旁邊,桌上堆了好多練習冊。她舒展身子,坐直了。她是個文靜、柔和的金發女孩,胸部飽滿,腿形優雅,留著卷得有些太緊的內卷發型。她剛剛拿了個劍橋雙優,目前在她原來的學校裏思布萊斯福德文法學校教書。

“我女兒斯蒂芬妮,”比爾說,“患有撒瑪利亞人[9]強迫症。可以說我們全家都有這個毛病。她喜歡救助各種各樣的東西。活的,半死不活的,寧肯克服各種困難。要我說,這種情況,需要克服的困難更大。它們還沒死嗎,斯蒂芬妮?”

“沒有。如果能熬過今晚,還是有生存機會的。”

“你打算熬一整夜?”

“我想是吧。”

“我可以看看嗎?”亞曆山大說,非常彬彬有禮。他其實並不特別想看。斯蒂芬妮把自己椅子旁邊那個巨大的貨箱朝他的方向推過幾英寸。亞曆山大迅速傾過身子,他的頭發刷著了斯蒂芬妮的頭發,她的頭發聞起來既幹淨又鮮活。她好像始終都這樣,十分得體,動作和言談簡練節製,總是製造出某種身體和精神略微慵懶的氛圍,在別人看來令人舒服和惱火兼而有之。

箱子裏有三隻沒有成熟的小貓,脹鼓鼓的腦袋互相虛弱地碰撞著,彼此用鼻子依偎著對方。它們的眼睛像深黃色的硬殼裂開的細縫。某一隻會不時張開粉紅色的嘴巴,露出魚骨般精致的牙齒——這些牙齒滑溜、潮濕、陰險,不時嗅嗅纖細無毛的腳。

斯蒂芬妮撈起一隻貓,這隻貓像胎兒般蜷縮著躺在她手中。

“我常用法蘭絨摩挲,給它們取暖,”斯蒂芬妮柔聲柔氣地說,“經常給它們喂吃的,用點滴器。”

她伸手從灶台上的托盤裏取過點滴器,用一根看上去有些殘忍的小小手指從貓咪無助的下頜那裏往後推開柔軟的皮膚,然後把點滴器插進去,開始擠捏。

“這樣很容易讓它們窒息,這是個麻煩。”小家夥唾沫四射,微微地抬了下身子,不由自主地動了幾下後就不動了。“不過,這樣食物肯定會下去。”

“你從哪兒撿來的?”

“從牧師宅邸。那隻貓就死在那裏。實在太恐怖了。”她的聲音沒有改變,而是繼續柔和地講述著,“我跟威爾斯小姐在喝茶,助理牧師敲了敲門說,女傭的小姑娘一直在廚房裏尖叫個不停。所以我就走下樓去,看到那隻貓……完全束手無策,那隻母貓一個勁兒地喘氣,扭曲,喘氣,扭曲,然後就死了。”

“必須你撿回來養?”比爾說。

馬庫斯盡量離幾隻小貓遠遠的,手放在膝蓋間,開始用指關節和指尖解決什麽算式之類。

“這幾隻貓就生在那裏,有三隻生下來就死了。那個小姑娘情況很不好。我猜她已經動過手了——錯誤地撿起了那隻小動物。她歇斯底裏。於是我就說,我會救它們的,如果我能救的話。徹夜不睡覺是件很累人的事。”

小家夥在她手中發出一聲尖尖的口哨般的聲音,它還沒有足夠的力氣發出刺耳的尖叫。

弗雷德麗卡聲音沙啞地說:“我不知道貓會在分娩的時候死掉。我以為它們嘭的一下就出來。我以為隻有小說裏的主人公才會難產。”

“那隻貓的肚子裏有什麽東西扭個不停。”

“可憐的老家夥。你怎麽處理這些貓啊?”

“給它們找個家,我想。如果它們能活下來的話。”

“家,”弗雷德麗卡說,把這個詞講得充滿濃厚的諷刺意味,“家。如果它們能活下來的話。”

“如果它們能活下來的話。”斯蒂芬妮鎮定地附和說。

亞曆山大站起來,被這種孵化和生育的味道弄得稍微有點惡心。他張開嘴想解釋為什麽過來。比爾剛才積攢了半天勁兒想說話,幾乎同一時間張口講起來。這是他的習慣。不過,亞曆山大像平常那樣,趕緊打住,閉上嘴,仔細研究著比爾。他矮小瘦削,長長的臉龐和手腳像是給某個高個子的人設計的。他穿著法蘭絨褲子和藍白相間的格子襯衫,領口敞開,外麵套件薑黃色哈裏斯花呢夾克,肘部帶著皮補丁。他稀疏的頭發估計曾經跟弗雷德麗卡的頭發一樣都是馬栗色,現在已經褪色,染上銀色的雪花,像即將熄滅的火上的灰燼。光禿的頭頂上飄著幾綹長長的頭發。他鼻子尖削,眼睛裏透著明顯的淡藍色:孩提時代,波特家的兩個姑娘都曾把怒氣衝衝的穿花衣的吹笛手代入父親的臉,那雙眼睛“像撒了食鹽的蠟燭的火焰”般閃爍。比爾身上總帶著剛剛熄滅的大火的氣質——看不見火焰,卻感到一堆稻草在內部不安地燜燒著,又像一堆篝火,底部劈劈啪啪地爆裂著,而這堆篝火可能會忽然閃耀,閃著閃著就熄滅了。

“你可以告訴我,”他說,完全不顧亞曆山大準備要說話的樣子,抽搐般把生硬的腦袋朝兒子的方向轉過去,“你認為他表現得怎麽樣?”

“非常好。”亞曆山大很尷尬,“以我的了解而言是這樣。他學習很努力,你知道。”

“我知道。我知道。不,我不知道。誰都不跟我講。誰都不對我說。絲毫不講有關他的情況。”

亞曆山大偷偷地看著馬庫斯,他好像根本就不想聽。他認為,這樣的表情是真實的,無論多麽令人不快。

“如果我要問了,”比爾說,“如果我要問了,作為他的父親,我這樣做是很恰當的,我得到的回答卻基本上都是閃爍其詞。沒有人賭咒發誓說他像應該做的那樣表現不錯。沒有人提供有用的批評意見。沒有。你都會覺得這孩子像不存在。你都會覺得他像個隱身人。”

“我隻教他的副課英語,我非常滿意……”亞曆山大講這話的時候,開始琢磨“非常滿意”在這樣的語境中是什麽意思。可怕的是,這孩子在某種程度上——亞曆山大相信他是出於故意——真像個隱身人。

“滿意。非常滿意。那你告訴我,作為一個教師,作為一個英語專家,作為一個文人,你用‘非常滿意’這個說法究竟是什麽意思?”

“吃晚飯了。”溫妮弗雷德在過道上威武地說,好像過電般迅速號召他們參加共同的營救活動。兩個姑娘站起來。馬庫斯溜了出去。

餐廳既窄小又要模仿貴族氣派——幾乎塞滿了橡木和皮革製品。折疊桌的腿笨重粗壯,皮背椅上釘滿銅把手。牆壁上貼的護紙模仿生石灰塗料。桌上方掛著加框的烏切洛的畫作《獵夜》的印刷品。這幅畫的尺寸讓弗雷德麗卡直到中年都以為原物本來就很大,橫跨整整一麵牆。它那真實適中的大小不知怎麽反而讓她有點惱火,可又很著迷。

桌上鋪著一張塑料布,半邊仿白玫瑰色錦緞,半邊仿粉點條紋,手法很不自然。溫妮弗雷德屬於戰爭時期成長起來的那一代家庭主婦,對她們來說,塑料,任何塑料,都是節省勞力的奇跡,而顏色,任何顏色,無可爭辯都是自由和歡樂的象征。如今,錦緞的那半麵放著波特夫婦沉甸甸的華麗的銀製婚戒,放著仿編織燈芯草的塑料墊子,鋪著軟塌塌的泡泡紗餐巾,暗淡的格子呢布料從銀戒中間穿過去,對戒指來說,實在太寬了。那是過上穩定的生活後舉辦典禮的遺跡,比如婚禮、洗禮,這些波特夫婦多半已經拋棄,因為不再渴望任何優雅的東西了。桌子正中擺著各種瓶瓶罐罐:有辣泡菜、棕醬、芥末泡菜、酸辣醬、番茄醬,等等。

弗雷德麗卡和斯蒂芬妮都愛著亞曆山大,有點擔心他可能會對這一切形成什麽不好的印象。他穿著隨便,有點與眾不同,雙斜紋粗呢騎裝夾克,山羊皮靴子,金黃色維耶勒牌襯衫。他的美顯得很隨意——長長的柔軟的褐發微微垂下來,越過一條沉思的眉毛,一切都很長,很精致,刮得幹幹淨淨,修飾得利利落落,但又如此纖弱,看不出任何健壯或者圓潤的痕跡。兩個姑娘擔心他會認定她們很粗俗。她們本來想要在他麵前顯得有所不同呢。然而,她們的尷尬被某種道德追求搞得更加複雜了,即對亞曆山大來說,對波特家的外在環境持任何看法,都是粗俗和錯誤的。對波特家的人來說,去在乎他可能會有什麽看法同樣是粗俗和錯誤的。最終,內心的生活和正直的態度才是最重要的,不知道這點才是最粗俗的——她們認為——正是這種畸形的觀點,貫穿整個波特家人的性格,把他們全家聯係起來。

比爾把襯衣袖子卷到青筋暴露的胳膊上,切開冷羊排,分了熱花菜和煮熟的土豆,然後繼續對亞曆山大就兒子的智力狀況提問、威嚇、欺淩。波特家人的性格中還有個遺傳特點,那就是誓不罷休的一根筋。在比爾看來,馬庫斯除了“比格勒斯”別的書一概不讀。他想知道這種情況有多不正常。比爾在馬庫斯這個年紀時無所不讀:吉卜林、狄更斯、斯科特、莫裏斯、麥考利、卡萊爾,太多了。事實上,公理教會的牧師從比爾手中收走《無名的裘德》,還邀請比爾的家人和朋友觀看他在祭壇上焚燒這本書。

“就在教堂的鍋爐裏。打開那個燃燒著烈焰的熔爐的小圓門,用火鉗把可憐的裘德戳進去。火鉗有胳膊那麽長。然後開始批判邪惡思想,講起半瓶水何等傲慢自負的大道理。當然是在說我。”

“那你是怎麽辦的?”

“進行了某種反擊。大屠殺。掃**掉所有傳教士的手冊,以及約翰尼的幾便士的小冊子,它們曾給那些饑寒交迫的異教徒帶來過無窮的快樂,給麻風病人帶來對上帝福音以及所有那些腐爛的感恩,那時真正的腐爛才是他們的問題,而不是對褲子、一夫一妻製的需求,被幸運關照的都是溫順之人,可他們並沒有受到幸運的惠顧。我沒有那個膽量講出一番布道詞來,可我寫了篇東西,上帝保佑我,用我最好的手書,然後貼在告示欄,還說auto da fe[10]是信仰之舉的意思,我知道這盡管有半瓶水賣弄的嫌疑,但這是我自己寫的,在我看的書裏,他們因為謬誤的邏輯和虛偽的價值觀以及愚蠢可笑的文風遭到咒罵。甚至在我玩完前,他們因為燒了裘德就遭到了咒罵。”

亞曆山大不尷不尬地笑了。“我很驚訝你父母沒有跟你斷絕關係。”

“哦,斷絕了,他們斷絕了。他們當然幹出這事了。第二天,我就帶了隻黑色錫皮書箱和幾件衣服,離開了那裏。從那以後我再沒見過他們。溫妮曾經帶著兩個女孩回去過,但是即便我去了,他們也不許我玷汙門階,何況我還不想去。不,我開始走街串巷地推銷,賣男士外科治療和輔助內衣。從工人學院和夜校進入劍橋。玩完的裘德。學學我的教訓。你為之受過傷和奮鬥過的東西,你往往會很珍惜。”

亞曆山大對這點深有感觸,正要附和,這時弗雷德麗卡說話了:

“那就太有趣了,你還燒了我們的書呢。”

“我從不燒書。”

“你不喜歡的文學書,你燒過。你審查我們讀的東西。”

比爾發出咯咯的笑聲。

“審查。當你愚蠢到讓學校把《查泰萊夫人的情人》沒收時,誰給那個幹癟的老處女寫信的?還告訴她你們學校圖書館不收藏《虹》和《戀愛中的女人》[11]是件邪惡的事?”

“我沒要求你這樣。其實我希望你不要這樣。”

“我相信,那個傻女人會回答說,她買了六套《輝煌時刻:孩子是如何出生的》。她好像把這視為思想解放的某種補充性證據。”

“她就是害羞,”斯蒂芬妮說,“她本意是好的。”

弗雷德麗卡好像被激怒了。她怒氣衝衝地掃視左右,明顯有點拿不準該攻擊比爾還是《孩子是如何出生的》。

“行了,這本書簡直太沒有價值了,充滿了從任何衛生巾包裝盒上都能看到的圖畫,還有大量關於極度幸福和深深地被至愛信任的內容,以及如何打開處女寶藏——說實話,這比喻多笨啊,裏麵什麽都沒有。我也不喜歡她談論這個問題時帶點宗教意味的腔調。我不想讓我的生物學被她的宗教狂想玷汙了,別,謝謝你。她什麽都不知道。”

“可是我抱怨說,她認為剝奪你接觸貨真價實的書和經驗是合適的時候,你卻反對說她沒問題。”

弗雷德麗卡轉向比爾。

“你把我們送進可怕的文法學校,然後你又不想放手讓我們用自己的方式來應對。你總是給威爾斯寫信,談論性、自由和文學等,讓我們沒法生活,如果你想知道的話。如果你想知道我真正怎麽想的話,我真的認為《戀愛中的女人》跟《輝煌時刻:孩子是如何出生的》一樣,對我們這些稚嫩年輕的花季少女具有腐蝕和傷害。一想到我真的會過那本書裏主張的生活,我現在就想跳進比爾吉池塘淹死自己。我不想要神秘、可觸摸的、真實的彼岸所具有的那種遙遠得無法追憶的宏偉輝煌。你可以留著它。如果你得到了它的話。我希望大神勞倫斯在撒謊,我不知道你期望我說他些什麽,你還讓我讀他的東西。你確實燒了很多書。”

“我沒燒過書。”

“你燒過。你燒了我所有的《女孩的水晶石》,燒了所有我從那位不算朋友的朋友手裏借的喬吉特·海爾的書,那些書甚至都不是我的。”

“哦,是的,”比爾說,帶著興致勃勃、追憶往事的愉悅感,“我是燒過。那些根本就談不上是書。”

“那些書沒什麽不好,我很喜歡。”

“全是些**不堪的奇思異想。還很粗鄙,又不真實,如果這個詞還有什麽意義的話。”

“我想你應該相信,我能辨認清楚什麽叫奇思異想,如果我遇到它的話。些微奇思異想不會傷害任何人。它還會讓我跟別的女孩聊天的時候有話可說。”

比爾開始談起文學的真實性來。亞曆山大偷偷看了看手表。溫妮弗雷德感到納悶,像她經常納悶的那樣:為什麽比爾總欲罷不能地非要跟那個遺傳了他對印刷文字不加區別、饒有興致的分析癖好的孩子如此嚴厲地爭吵、爭辯,對他來說自己的態度已經夠粗魯了。

弗雷德麗卡想起關於《女孩的水晶石》的插曲。比爾——誰也不知道他在什麽靈感的指引下窺探到的——發現那套書藏在弗雷德麗卡床下的一隻箱子裏。他把書搬出來,滿臉閃爍著憤怒和愉快的紅光,然後把那些書全放在一個破爛垃圾箱裏燒了,那東西是他原來用來焚燒花園垃圾的。一本接一本的《女孩的水晶石》被粉碎,變得焦黑,脆薄的黑色紙灰碎片和暗淡的火苗飄起來,在夏天的天空中飛舞。比爾用一根鐵棍攪著,好像在主持某種儀式。弗雷德麗卡在草坪上繞著他手舞足蹈,揮舞著手臂,大聲尖叫,表達的憤怒再清楚不過。

溫妮弗雷德經常被自己的這個孩子驚嚇到。弗雷德麗卡有時好像被魔鬼迷惑住了。她的學期報告的結尾總是總結說她的風格甚至筆跡都具有“攻擊性”。溫妮弗雷德認同這樣的評語。斯蒂芬妮要更加溫柔,更加懶散,也被認為更加聰明。溫妮弗雷德相信,馬庫斯平和內斂。她喜歡這兩個孩子,因為他們總是像自己那樣以堅韌的耐心應對憤怒。弗雷德麗卡卻總是那麽嚴陣以待。

喝咖啡的時候,亞曆山大終於可以介紹自己這部戲的主題了。他曲裏拐彎地講起來,先引出克羅和自己關於那所新大學的計劃,對這份計劃比爾立刻表示反對。比爾對商談進展情況了如指掌,他告訴亞曆山大,剛開始他曾對這些新生事物充滿希望,因為它們就脫胎於剛起步的草根成人教育。但是,現在他已經失去耐心,厭倦了那些副校長把他的教學大綱攪得一塌糊塗,最後跟其他大學的課程沒有區別,厭倦了克羅把鼻子伸進自己不想做的領域,厭倦了主教增添華而不實的擺設以及新設了神學院。他們所有的期望就是辦個粉飾得漂漂亮亮的模仿版牛津,建滿了東拚西湊、宏大又老氣的本地樓宇,上麵裝滿銅把手,塗滿可怕的天藍色,以慶祝大不列顛節日,讓大學老師顯得神氣十足。不用,謝謝你,他說。他的作品沒有了那些小題大做,大驚小怪,還會一如既往上演。至於克羅,他像隻老蜘蛛,他會坐在塔裏,拋出蛛網,捕捉文化蒼蠅,然後弄成副校長,讓亞曆山大記錄他的話。這位新的文藝複興人物沒有必要感謝你——認字,識數,一手經驗和口齒清楚就夠了。

亞曆山大說是要搞個慶祝活動,他本人已經寫了部戲,而且很樂意比爾對劇本提意見。這部戲將在節慶期間上演。他很幸運。他提到了克羅純地方性的文化啟蒙計劃。他有些猶豫地說,他知道這需要比爾的支持。他說希望夏季學期能擁有些時間,來排練這部戲,但這得看比爾的。這時,他跟克羅在一起時,以及在天橋上感覺到的那種愉悅和獨立感,已經離他而去。他說話嚴肅莊重,甚至帶著歉疚。比爾聽得出神了,在一個塑料和金屬混合的機器裏卷著手卷香煙,舔著嘴唇,漫不經心地撚弄著黏糊發黑的生煙草卷,以及煙紙的細邊,動作極為精準。

“那是個什麽東西?類似文化露天盛會?”

“不,不是。”

“新文藝複興運動的行動計劃?”

“不,是一部戲劇,一部曆史劇,一部詩劇。關於那位女王的。”他猶豫了下,“我想取名叫《一位女士的驚人時代》,借用那幅畫像的名字。但是最後我們決定叫《阿斯翠亞》,因為朗朗上口。我從弗蘭西斯·耶茨‘關於伊麗莎白女王,作為處女座的阿斯翠亞’中借鑒了大量技巧。”

他看得出,比爾認為所有這些都是狂妄自負的想法,走的是錯誤的學術路子。

“哦,你最好讓我看看這部作品。有多餘的副本嗎?”

亞曆山大拿出克羅的油印稿。他略微吃驚地意識到,比爾的頭腦中根本就沒有掠過這樣的念頭:他可能寫了部不錯的戲。比爾的口氣還是那種校長式的,鼓勵勤奮工作,但體麵地抑製住他最終提供不了的熱情。

弗雷德麗卡說:“我們能參加表演嗎?我們自己算本地文化嗎?我想當演員。”

“哦,”亞曆山大說,“肯定會有麵試,很多麵試。麵向每個人,包括學生。不過我本人很想建議馬庫斯——如果他願意的話——考慮出演一個角色。我想知道他,嗯,你怎麽想?”

“我覺得他在《哈姆雷特》中展現了真正的才華。”比爾說。

“我也這樣覺得。”亞曆山大說,“我也這樣覺得。有個挺理想的角色非常適合他。”

“愛德華四世,我敢說,”抑製不住自己的弗雷德麗卡說,“他能演。簡直太幸運了。”

“不想演,”馬庫斯說,“謝謝你。”

“我真的覺得,”比爾說,“你能駕馭,甚至用你的努力……”

“不想。”

“至少給我們個理由。”

“如果沒有詳細指導,我不可能貿然涉足。”

“你的奧菲莉婭演得很好。”

“我不會演。我不願演,我不想演。我不會演。”

“這事兒我們可以再商量。”亞曆山大說,話裏有話,從比爾那裏轉開。

“不想。”馬庫斯堅定地說,但是音調開始高起來。

門鈴響了。弗雷德麗卡跳起來去開門,回來時驚訝地說:

“有個助理牧師來拜訪。他想見斯蒂芬妮。”

她的語調讓這件事變得似乎荒唐而不合時宜,像從喜歡冷嘲熱諷的夏洛蒂·勃朗特、伊麗莎白·蓋斯凱爾或者漢弗萊·沃德女士的作品裏跑出來的小插曲。助理牧師從來不曾拜訪過波特家。準確地說,沒有任何人來拜訪過。助理牧師可能拜訪過別的所有人家,但肯定沒有來過這裏。

“別讓人家站著,這樣不禮貌。”溫妮弗雷德說,“讓他進來。”

助理牧師進來了,站在過道裏。他身材龐大,又高又胖,毛發粗重,黑色的頭發粗糙又桀驁不馴,眉毛很濃,下巴厚實,被生機勃勃的胡茬兒遮蓋住了。黑色長袍從強壯有力的肩膀上鬆弛地垂下來。脖套上方露出的脖頸粗壯又結實。

斯蒂芬妮緊張地介紹了他。丹尼爾·奧頓,埃勒比先生的助理牧師,來自裏思布萊斯福德的聖·巴多羅馬教堂。丹尼爾·奧頓看著這個混搭的聚會,聲音洪亮地問他是否可以坐下,這種音調可能是牧師最常見的策略,目的是不讓他們太尷尬。他的聲音帶著濃重的約克郡口音——約克郡南方工業區的腔調,跟溫妮弗雷德的北方口音相比少了些曲折變化和音樂性。

“如果這是一次牧師拜訪,”比爾說,“我應該立刻說,你走錯人家了。這裏沒有經常去教堂做禮拜的人。”

助理牧師對這話未做回應。他隻說耽擱幾分鍾來跟斯蒂芬妮——跟波特小姐談談,如果可以的話。他答應牧師宅裏的小朱麗葉過來看看那些小貓怎麽樣了。他在弗雷德麗卡坐的那張沙發另外半邊坐下,似乎憑借本能已經認定那隻箱子裏是什麽。他朝裏望去。

“情況還不賴,”斯蒂芬妮說,“不過現在這麽說還為時尚早。”

“那孩子顯然心裏很自責。”丹尼爾·奧頓說,“我希望你能飼養它們。”

“請不要拔高她的期望——請不要對我期待過高。這些小貓不僅沒有了媽媽,還沒長大呢。其實,這真是件不理智又輕率的差事。”

“確實,您說得沒錯,這是實話。我上這兒來——因為某些個人原因,我沒有時間提前和你打聲招呼——是想告訴你,你真是為那孩子幹了件挺棒的事情。”

單調的約克郡口音中微微洋溢著一絲牧師特有的虛情假意。比爾迅速又克製地說:“我們已經聽了很多關於這隻貓的故事了。謝謝你。”

丹尼爾聽了這句話,那顆黝黑的大腦袋微微轉過來,明顯評估了一番這句話的分量。他又轉向斯蒂芬妮。

“我不知道我能不能讓你有興趣參與點我的工作。你很善良,而且已經明顯表現出對我的工作的某種興趣。我得在工作上努力進取,否則會一無所獲,某種東西,讓我有種感覺,好像你是最合適幫忙的人選。隻是個想法。我不知道……”

“以後吧,說不定可以。”斯蒂芬妮說,滿麵潮紅,盯著自己的膝蓋,幾乎聽不見聲音。

“也許我打擾到你們了,”丹尼爾說,“如果這樣的話,很抱歉。”

亞曆山大看看手表,又看看波特夫婦,再看看助理牧師。

“你們教堂上有些壁畫精美極了,奧頓先生。依我看英國沒有可以與其相媲美的。教堂中殿上方的那幅《地獄之嘴》——還有那非常英國特色的討厭的蠕蟲——尤其精美。即便褪色了,烈火燃燒的熔爐仍然栩栩如生,非常好看。可惜你沒有看過一本內容更加翔實的指南書,不是那麽狂熱。作者是一位前教堂牧師的妻子,我想。”

“我不知道。我沒有讀過那本指南書。而且我也缺乏對所謂精美的判斷能力。你說得肯定沒錯。”

“你來錯地方了,”比爾說,“如果你想讓這屋裏什麽人協助你工作的話。據我所知,你代表的這個機構傳播的是謊言和錯誤的價值觀,我倒希望跟它毫無關係才好呢。”

“嗯,這點顯而易見。”丹尼爾說。

“我生活的文化環境,它的各種風俗習慣和未經深思熟慮的道德反應是根據某個意識形態術語構築起來的,而這個意識形態又建立在一個其準確性缺乏可靠證據支撐的曆史傳說,以及一個否定生活的偏執之徒聖·保羅的說教的基礎之上。我們全都忍受著它。我們都對教會彬彬有禮。我們從來沒有質問過,如果我們立刻把它掃**掉,我們會發現什麽真相。”比爾怒目而視。這些是他經常說的話,但往往沒有機會當著神職人員講。

“我沒有請你去教堂,我來是想讓波特小姐參與我目前實施的一個項目。”

“你應該請我去教堂,這才是重點。如果你有什麽信仰的話。這種東西根本沒有死,隻是軟弱無力。”

“我有自己的信仰。”丹尼爾·奧頓說,用厚實的雙手緊緊抓住自己巨大的膝蓋。

“哦,我知道。一個上帝,天堂和人間的創始人,等等。還有聖徒們的團結默契,罪惡的寬恕,死而複生,生命的永恒。這些你真的信嗎?你相信天堂和地獄嗎?我們相信的東西都很重要。”

“我相信天堂和地獄。”

“黃金城,小天使,六翼天使,會發聲的喇叭,珍珠河,火坑,爪子和皮翅膀,通往那堆永不熄滅的篝火的淡黃色的路,這一切,你都相信嗎?或者信別的什麽?還是信某種現代版的說法,說什麽你自己的性格就是你的永恒地獄?我對現代牧師很感興趣。”

“好像不僅僅是我,”丹尼爾說,“為什麽?”

“因為我們的公共生活就是個謊言,因為它鬧鬼般反複無常。絕大多數人對這樣的反複無常渾然不覺,就因為你傳播這些病態和腐朽的畫麵。兩塊厚板上的一具屍體。還有大火啊蘋果樹之類刺激人心的不實畫麵。”

“你為什麽要攻擊我?”

“在我看來,《李爾王》中的真理要比所有福音教義加起來的總和還要多。我希望人們有自己的生活可過,而且還過得豐富多彩,奧頓先生。你是障礙。”

“我明白,”丹尼爾說,“我沒讀過《李爾王》。我做這些的時候,不是為了更高級的人。我會修正這個疏漏。我得馬上回家了,如果你不介意的話。我不是那種能說善辯的牧師,也不是布道者。你讓我有點不知所措。”

“你不能那樣說話,爸爸。”斯蒂芬妮突然說,“他在實踐你的教誨。我親眼見過他做的事情——在醫院和各種地方,全都是你談起實踐經驗時經常提及的地方,而那些地方你從不去。他知道《李爾王》,即便沒有讀過。”

“我敢說我更熟悉我的《聖經》。”

“我相信你。”斯蒂芬妮說,“但這一點有利於你的觀點還是他的觀點,我會讓他自己判斷。請原諒我們,奧頓先生。”

“那麽你會在某個更合適的時間和我談了?”丹尼爾對斯蒂芬妮說。他像波特夫婦一樣,思想單純得有些過分。

“我什麽都沒承諾。”

“可你會談的。”

“我很欽佩你的工作,奧頓先生。”斯蒂芬妮說,態度很僵硬。

“好吧。我這就走了。”

亞曆山大又看了看手表,然後說他也要走了。他們一起出去,來到沒有人影的大街上,在多少有些友善的沉默中站了片刻。

“那人一定是瘋了,”丹尼爾·奧頓說,“我什麽都沒做。”

“具有諷刺意味的是他是個有信仰的人,還是他那個時代成長起來的頗受歡迎的說教者,完全叛逆於自己的成長環境。”

“哎呀,太像我了,隻不過道路不同。我們應該彼此惺惺相惜才對。我不敢說能做得到。這不太重要。我自己也說不上是什麽傳教士。無非是些詞語說來說去。”

“說來說去就是他的工作。”

“那就讓他堅守去吧。他缺乏優雅。”他的語氣中沒有絲毫跡象表明他的這句批評是否跟神學[12]、審美有關,或者說的壓根是完全不同的領域。他向亞曆山大伸出一隻大手握了握就走了,壯碩的身影搖搖晃晃地朝城裏走去,絲毫談不上優雅。亞曆山大趕緊匆匆忙忙朝相反的方向出發,像所有特別著急按時赴約而不害怕早到的人那樣,他已經把自己搞得遲到了。他開始跑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