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幕 國家肖像館:1968年

她邀請亞曆山大去國家肖像館聽弗洛拉·羅布森朗讀伊麗莎白女王的作品,亞曆山大不知道這是一時衝動還是惡毒的蓄謀。他本來想說不去,最後卻答應了,於是此刻就站在這幢大廈外麵,開始琢磨起它炭黑色的名字來。另外,她還在一場魚龍混雜的晚宴上邀請所有在座者參加,但除了他,隻有丹尼爾接受了邀請。現場有個青年畫家宣稱,“國家”和“肖像”這兩個詞本身就足以把他拒之門外了,謝謝。這位有主見的年輕人聲稱,那不是他喜歡的場合。弗雷德麗卡言之鑿鑿地說,那是亞曆山大喜歡的場合。亞曆山大表示抗議,盡管他對那地方向來青睞有加。無論如何,他還是來了。

他琢磨著那幾個字,曾經氣勢如虹,現在卻沉寂了,國家和肖像。它們都跟身份有關:某種文化的身份(地方、語言和曆史)和作為模仿對象的人類獨立個體的身份。對亞曆山大來說,二者都很重要,或者曾經很重要。不過,他感覺周圍的物體有種審美上的愉悅感。黑色環形欄杆上係著達恩利畫的伊麗莎白·都鐸肖像係列的淺色複製品,上麵布滿褪色的珊瑚紅、金色、白色,神態傲慢、警覺,在宣告著“人民,過去,現在”。

路上,他經過幾幅第一次世界大戰征兵用的招貼畫,畫裏的士兵衝著他伸出控訴的手指。還有家名叫“我是基奇納老爺的仆從”的古董店,裏麵擺滿了大不列顛帝國小古董的複製品,播放的背景音樂不是軍號而是普通擴音電吉他的鏗鏘聲和悲歎聲。在沙夫茨伯裏大街的一塊廣告牌上,他看到一個非常不順眼的畫麵,那是一個肌肉發達的工人的後背圖,**到腰部,穿了條紐扣緊扣的紅白藍三色相間的馬褲。橫過此人脹鼓鼓的臀部,如塗鴉般寫著“我支持英國”幾個字。

他上方國家肖像館的台階上行走著徒步旅遊的人們,他們長著嶄新的古人臉。有人腳蹬耶穌靴,身穿土耳其長袍,斷斷續續傳來的歌聲或叮當聲,打破某種和諧的寧靜。

亞曆山大走了進去。她不在那裏,他早料到會這樣。從他上次——不是最近——參觀過後,肖像館變了很多。失去了維多利亞時代流行的米黃色和桃紅色的剛硬,卻帶上了某種造作的華麗,樓梯過道排列著黑亮的壁龕,擺放著都鐸王朝時期的聖像,看上去還不至於讓人不舒服,他想。他走上去尋找達恩利畫的肖像,但肖像因為展覽已經被移走,所以他隻好坐在一把條椅上欣賞起一幅作為替代品的格洛麗婭娜[1]的肖像,用的是紅赭色、鉛白色顏料,仿佛在提示英國在暴風雨和太陽的炙烤中經過了好幾個世紀,一團馬毛般的棕色頭發足有一英寸厚,覆蓋在腦袋上,加了棉絮的絲綢顯得很沉重,被鯨骨撐著。

人群從他和畫作之間如潮水般湧過去。光是國家肖像館的台階上就已經擠滿了參觀者,滿眼各種各樣的製服,而製服又千變萬化。下麵是各種穿著平底拖鞋的髒兮兮的腳,上麵是各種絲綢般光滑、毛蓬蓬像墊子般厚實的胡子和藏紅色紗麗長袍。有的士兵穿著來自越南和克裏米亞的部隊夾克服,士兵們的胡茬兒剛剛發芽,家禽般細瘦的脖頸從褪色的肩章上方的金領中伸出來。有的女孩穿著銀色緊身衣和銀色靴子,橡膠般堅硬,銀色的裙子在緊致的屁股上彈動著;還有的女孩身穿黑絲絨衣服,上麵掛著金屬網眼錢包,走路有氣無力,假發卷和假劉海上貼著紙花。有幾幅喬治·桑[2]、賽克裏本特小姐的肖像,穿著長褲和荷葉邊襯衫,頭戴絲絨貝雷帽。看不出性別的人們穿著用印花拙劣的印度床單裁剪而成的寬鬆、耷拉的外衣,慢騰騰地挪動著腳步,亞曆山大童年時代生活的海邊閣樓上,那種床單長年累月積澱了大量的灰塵。有人帶著嶄新的貝拿勒斯乞討缽,環繞他們脖頸的簇新又閃亮的鈴鐺像係在奶牛脖子上的小鈴般叮當作響。這東西亞曆山大在街邊十多家攤鋪上都曾看到過。小販們手頭還握有小卡片,說這些鈴鐺象征著靈性。

美國遊客們穿著英國的橡膠防水衣、英國的花呢衣服、英國的開司米,頑強地緩緩向前移動,耳朵裏的有線耳機傳來語音導覽盒中虔誠的喃喃聲。毫無疑問,這些聲音在輕聲訴說著英國文藝複興時期那些肖像雖然貌似聖像卻很寫實的特質,以及文藝複興全盛期堅實又縹緲的輝煌結束後野蠻又粗鄙的兩個世紀,仍然堪稱一種風格,人們開始逐漸了解它的本來麵目。這種風格偏重描繪世俗,是年輕的愛德華四世統治下毫無節製的偶像破壞運動過後出現的新風格。那個年代,天使、聖母、聖子們在大街上熊熊燃燒,劈裏啪啦地爆裂,當作祭物被供奉給一個符合邏輯的絕對上帝,這位上帝卻並不喜歡肖像。

亞曆山大看著托馬斯·克倫威爾[3]和戲仿士兵的畫像,思考著現代滑稽模仿的本質。對這種東西,他好像不理解也不喜歡,因為它不夠直接又沒有針對性目標:隨便模仿一切以及任何東西,出於某種審美獵奇、嘲弄毀滅和造作懷舊的生硬組合,渴望無所不是,無處不在,卻就不想在當下和此刻。這些士兵厭惡還是暗暗迷戀戰爭呢?或者他們壓根就不知道?像這位畫家可能會說的那樣,這完全是對有關被接納和不被接納的人的一種深思熟慮的“陳述”嗎?或者那隻是童年時代穿著玩的歇斯底裏的延續?亞曆山大本人就有豐富的服裝史方麵的知識,可以把線縫的一種變動或者款式的改變放在跟傳統以及個人才能有關的範疇中思考,簡直堪比能將某種詩歌形式或者某個語匯的變化放在同樣的範疇中思考。他會根據這些不易察覺的創新上的細微變化來觀察自己的衣服和自己的詩歌。但是,他擔心這個時代在這兩個方麵都已失去真正的生命力了。

亞曆山大已經五十歲了,穿著剪裁考究的橄欖色華達呢外衣、奶油色絲綢襯衣,係著金菊色領帶,仍然顯得清秀帥氣。

他又走了出來,憑借自己良好的判斷力,去尋找弗雷德麗卡。他從樓梯天井上方的陽台上探出身子。他正下方是一幅已故國王和他的王後的肖像,連同兩個塗著朱紅色唇膏、身穿拖地裙和露跟女鞋的公主,所有這一切都被另一幅格調高雅的淡綠色溫莎客廳裏閃閃發光的枝形吊燈和銀色茶杯比得相形見絀,而在這幅畫前弗雷德麗卡正跟一個不認識的男人繞著一個三角高腳凳,佯裝進攻、有來有往地舞蹈。這個陌生人身形巨大,從上麵看顯得很矮短,整個人仿佛就是好大一片光滑的黑色塑料雨衣勾勒出的一個龐大渾圓的軀體輪廓。他還長著一頭厚實濃密、挺直順溜的金發,光澤閃閃,像冷冰冰的黃油。

這個男人將手橫過凳子抓著弗雷德麗卡的手腕,她伸過脖子在他耳邊竊竊私語,又在耳朵下麵吻了吻,然後扭身離開。她就要走遠時,這個男子從後麵追上她,把一隻大手順著她的脊梁摸下去,越過屁股、扣住,然後停住不動了。這是絕對而又公然的親密動作。接著,男子側著肩膀往前開路,穿過人群走出去,並不往後看。弗雷德麗卡大笑著往樓上走來。亞曆山大趕緊縮回身去。

“哦,你在這兒啊,看到丹尼爾了嗎?我很驚訝,他居然願意來。”

亞曆山大沒有回答,因為他看到丹尼爾沿著樓梯平台走過來,一個身穿黑色燈芯絨衣服和圓領衫的男子。他沉重地向他們走來,並點頭示意。

“挺好啊,”弗雷德麗卡說,“我們三個相見。你進來時拿到免費禮品了嗎?”

“沒有。”丹尼爾說。

弗雷德麗卡伸出雙手。一隻手裏拿著一麵綠色方形玻璃鏡,可能有小小的浴室瓷磚那麽大。另一隻手捏著揉碎了的草莓色的衣帽間票券,一麵印著69兩個數字,一麵蓋著大寫的“愛”字的淡紫色印戳。

“一個金發的寶嘉康蒂公主[4]和一個畫著綠色眼影的牛仔硬塞給我的。這是個玩笑呢,還是真誠的告白?”

“二者都有吧,”亞曆山大說,“我們所有的真誠告白都被偽裝成玩笑,而我們對待玩笑的態度卻認真得要死。我們把那些玩笑鑲上邊框,我們把那些玩笑掛在我們的美術館牆上。這可真是了不起的大不列顛的幽默感,混雜著美國人的自信,拉丁民族的荒誕,東方人的揪耳朵和指教式扇耳光。你收到的信息已經說了它們要說的話,它們也已暗示,它們說的話全都荒誕不經,甚至還進一步表示,這種荒誕不經源於某種更為深奧的東西,而且可以這樣永無止境地追溯下去。”

“天哪,”弗雷德麗卡說,“這倒提醒我想起一件事。你知道你寫的東西現在已經是普通教育證書考試的指定教材了嗎?他們得征得你的許可嗎?”

“不需要。”亞曆山大說,有些皺眉。

她拿出那麵鏡子。“我該拿它怎麽辦呢?”

“拿著。權當是某種虛榮的標本,或者索性換種思路——拿來自我肯定。”

她把鏡子舉到一隻眼睛跟前,說:“你用它看不了多少東西啊。”

“放進你的衣兜吧,”丹尼爾說,“因為你是從他們那裏接過來的。”

“這是個不錯的態度,英國人的良好風度。”

“良好風度意味著你要優雅地收在衣兜裏。”

“好吧。”弗雷德麗卡說。

長長的走廊裏擠滿了形形色色的人,他們坐了下來準備聽朗誦會。亞曆山大數著那些有權有勢的女人來自娛自樂:西比爾·桑代克夫人,優雅地從羅伊·斯特朗博士那裏領受了一把寶座般的椅子,時任美術館館長,同時也是童貞女王[5]的肖像畫家,甚至可能是她的虔誠崇拜者。海倫·加德納夫人,昂著頭,麵帶和藹的神色,牛津大學文藝複興文學專業的學院講座教授。朗福特女士,維多利亞女王的傳記作者,他想,他希望,他能認出背後弗蘭西斯·耶茨博士巨大的沉思的模糊身影,博士有關作為處女座阿斯翠亞女神[6]的伊麗莎白·都鐸形象的論文,最後看來,明顯地影響了他的整個人生。還有安東尼婭·弗雷澤女士,由一個身披雨衣的矮胖女人陪同,她本人穿著短上衣和聖·勞倫特牌裙子,腳蹬高筒軟皮靴,頭上戴頂帽子,這身打扮可以追溯到很遠,而且經過無數次城市式優雅的轉換,主要來自於牛仔、印第安人和捕獸者的鹿皮。她正研究著被懸掛在平台上方的達恩利畫的肖像,帶著堅定、彬彬有禮而又挑剔的凝視的眼神。她的心頭好可能在別處,盡管她穿著那身服裝,加上亮閃閃的頭發和女獵人的行頭。他異想天開地想,如果她是貝爾菲比[7],穿著帶有裝飾性亮片的灰黑色羊毛衫、蹬著閃耀金屬光澤的靴子的弗雷德麗卡就是布麗托瑪[8]了,將她的頭發剪成青銅頭盔模樣,可能要比文藝複興更具複古色彩。他把注意力轉移到自己喜歡的達恩利畫的肖像上。

她站在那裏,完全是一副幹淨有力的模樣,穿著輕薄而挺括的奶油色絲綢連衣裙,上麵繡著金色葉子,鑲著珊瑚石流蘇,輕盈地以珍珠環繞。她站著,凝視著,帶著年輕姑娘的那種安靜和生氣勃勃。白皙修長的雙手透出凝固的慵懶,展現出那雙手的優雅:雙手或懸垂,或緊握,很難說是哪種,一把圓形羽毛扇上更加幽深的顏色刺目地旋轉,暗示著這個人物身上的某種**,以及某種被壓抑的怒火。這幅肖像中還有其他晦澀難解之處,你凝視的時間越長,越發現裏麵蘊含著超越單純作為女人或者統治者的雙重性。白亮的臉龐年輕又傲慢,或者說它像粉筆般發白、陰冷、瘦削,說多大年齡都可以,那濃重的眼瞼下麵黝黑的眼睛仿佛洞悉一切又疏離漠然。

她的很多肖像都被當作崇拜的偶像和巫婆的玩偶:人們會因為幹涉這些東西而死掉,幹涉的方式形形色色,比如刺戳、焚燒、用豬鬃紮、投進毒藥中。

她自己也曾害怕,但還不至於失去頭腦。

亞曆山大想,很顯然,肯定有過真人才畫出這樣的肖像。但是,她就像莎士比亞,一個精力旺盛的人物,吸引各種各樣不可思議的情感,偶像崇拜和反偶像崇拜,愛和恐懼,以及隨之而產生的通過簡略的神話和沒有意義的“解釋”來減輕和減少這些情感的陌生感和庸常性的需要。莎士比亞不會寫莎士比亞,莎士比亞不是莎士比亞:他就是馬洛威或者培根或者德·維爾或者伊麗莎白女王本人。伊麗莎白不是童貞女王伊麗莎白:她是巴比倫或者倫敦的一個妓女,一個秘而不宣的母親,一個男人,莎士比亞。他曾經讀過一本書,滿懷歡喜,上麵有篇厄爾·斯坦利·加德納做的充滿溢美之詞的序言,他在序中“證明”莎士比亞的戲劇是女王嫁給英格蘭的秘密成果,是當初許諾的雙重誓言的成果,既對獨身(15歲時)又對文學(45歲時)的承諾。很多論證傾向於認為她是莎士比亞的作者身份,那就意味著有這種可能性,她可能受過良好教育,掌握著必要的巨大的詞匯量(不同估計為15 000詞或者21 000詞)和必要的消極感受能力。這種消極感受能力很好地體現在她處理無窮無盡且懸而未決的軍事、婚姻和經濟問題時的決斷力上。當然,她隱瞞自己的作者身份是想確保自己的作品能收到公正的評論,因為她擔心自己可能會被指責荒疏了作為君王的職責。

亞曆山大暗自偷笑。如果像荷馬那樣,非要證明莎士比亞是個女人,很多人,包括他同時代的人,肯定覺得有必要證明伊麗莎白女王其實是個男人。還是小孩的時候,他就為這個想法激動不已,而且越來越激動,比想到把萊塞斯特那個假定存在的私生子偷偷帶走還要激動。鯨骨下被捆住的肌肉和筋腱、雄性的肌肉,以及其他東西,被埋藏在沙沙作響的絲綢中。後來,他開始把這個隱秘的快感跟斯賓塞詩歌中的自然女神聯係起來,她“合二為一”“彼此需要”,想來這是一種令人滿意的戀愛狀態。

演員們開始入場,朗誦,掌聲響起。弗洛拉夫人全身素黑,朗誦起女王的抒情詩:

我心所係猶如我在太陽下的影子,

緊跟某個奇思異想,當我追逐它時卻又飛舞而去……

詩中充滿了有關女王加冕禮和女王對人民如何慷慨的華麗描寫。她還朗誦了蒂爾伯裏的演講。亞曆山大被默默地感動到了。

弗雷德麗卡沒有感動。她覺得弗洛拉夫人的表演軟綿綿的,女性氣太重:她可能天生喜歡挑剔。女王詩句中特拉克式僵硬的對偶傳遞的是一種多變的維多利亞人的痛苦,那深沉、悲傷、堅貞的聲音,磕磕絆絆地訴說著最激烈又最著名的豪言壯語:我知道我有一具女人的虛弱、單薄的身體,可我卻擁有一個國王的心髒和膽魄。這位朗讀者卻是純粹的女人,弗雷德麗卡惱怒地想,普普通通的尋常女人,好像偷偷瞄了眼白金漢宮的皇家小廚房,然後放心地認為那些長袍和皮裙裏麵不過藏著個妻子和家庭主婦而已。如果把女王從她的王國裏放出來,讓她穿普通的裙子,試猜,哪個是女演員,哪個又是女王呢?這篇偉大散文裏大氣莊重、激烈奔放的節奏釋放出人類講話時固有的停頓和“自然的”流暢。“我從中體會不到這種快感,而我原本抱著更大的期望,我也感覺不到死亡的恐懼,而我本應該非常害怕;我仍然要說並不害怕,但是如果這場打擊果真到來,血肉將會隨之而行動起來,本能地尋求躲避……”弗雷德麗卡在想,那些演講詞本來聽著是什麽樣子,是如她想象的那樣洪亮得完美無瑕,還是更加破碎、猶豫、緊張?可能曾全文寫出,為了給子孫後代看而經過反複打磨潤色,而她就是後代的組成部分。

男女演員們還朗誦了她不熟悉的詩,名叫《女王的威儀和英格蘭之歌》。

過來,降臨人間的貝西[9],

過來,降臨人間的貝西,

可愛的貝西來到我身邊;

我會帶走你,

我親愛的夫人當著

我曾見過的所有人的麵賦詩,

委任我做你美麗的情人,

選擇你做我的繼承者,

我的名字叫歡樂的英格蘭……

記憶突然翻湧。過來,降臨人間的貝西。弗雷德麗卡興奮起來。表演結束時,她拉了拉亞曆山大的衣袖。

“那首詩,是《李爾王》裏的。瞧,他始終站在那裏怒目而視。你想親眼驗證嗎,夫人?過來,降臨人間的貝西。那是埃德加。還有那個傻瓜:她的船漏了。她絕對不能說,這就是她膽敢不到你身邊的原因。我讀的注釋總說,那是暗指梅毒。那真的很危險,真的是瀆神之類的行為嗎?”

“《李爾王》,那寫的是她的統治即將結束,那時他們擔心王國要被瓜分。權力的衰落,以及歡樂的英格蘭的沒落。”

“她說,當她在那座塔裏對檔案管理員說話的時候,她說,我是理查二世,你不知道這個嗎?”

“我知道,”亞曆山大說,“我知道。”

“你當然知道,這個情節就在你的戲劇裏,我可能就是從那裏知道的。”

“也許吧。”亞曆山大說,突然感覺整個身心悲哀至極。他想,自己要沒寫出那部戲該多好。此時此刻,在這裏,當著達恩利畫的肖像的麵,就像跟一個曾經誘使你襲擊卻沒有成功的女人同處一室,現在跟她不可能再有別的關係了。

“如果我現在有機會重寫的話,我會寫得非常不同,非常。”

“你隨時可以重寫。”

“哦,不可能了。”亞曆山大對時間有種強烈的線性感。機會不可能再次掉頭回來,它們來了,停住,然後走掉。他有時會想到用更加現代、更加造作的方式處理那個題材,比如處子和花園,此刻和英格蘭,去掉過度的柔情或者濃重的諷刺意味。可是他不想嚐試。

“不過,最初的那個就好。”弗雷德麗卡說,“首先,所有的歌舞都好。多有意思,五十年代。大家都覺得那部戲屬於沒有時間概念的作品,至少是一種不真實的時間,就是當下。可是我們曾經經曆過,相當美,那部戲、那場加冕禮和那一切。”

“開頭很假。”亞曆山大說。

“所有的開頭都這樣,”她說,“反正我的開頭就這樣。事情就是那樣發生的。”

“我得走了,”丹尼爾說,“我得走了。”

他們難為情地轉過來望著他。丹尼爾一直什麽都沒說,他喜歡這樣的表演嗎?他怎麽想呢?

“其實,沒什麽。”丹尼爾說。說真的,他實在太累了,他幾乎陷入某種安靜的昏沉狀態,幾乎什麽都沒聽見,感覺很不好意思。他現在必須要走了。他還得見個人。

那人是個女人,兒子在一場撞擊中受傷。他曾經是個漂亮的男孩,現在依然是,一個漂亮男孩走動在人間的不真實的影子,像個蠟製玩偶,以驚聲尖叫的半人半鬼的精靈和原始有機物兩種方式交替存在,就會吃,肚皮吃得脹鼓鼓,然後睡覺,像條阿米巴蟲。他父親實在難以忍受就離家出走了。那個女人以前是個挺好的教師,現在不是了,以前有很多朋友,現在沒有了,以前有個討人喜歡的身體,現在沒有了。她擔驚受怕,生氣,精疲力竭,片刻都放不下,老想著哪部分是她的孩子哪部分不是。她想讓丹尼爾陪她去法院處理傷害事宜:她給出的理由是有人可能嘲笑了她的兒子,她需要去反擊。丹尼爾說過,他願意去,盡管在法院的走廊裏等著案件被受理非常之累。他今天來想聽聽別的聲音,不想再聽那女人反反複複的絕望尖叫,以及那男孩時不時發出的呼哧聲。可是他沒有心思聽。他搖搖頭,又說了一遍,他必須得走了。

他們三個人一起相伴走了出去。丹尼爾刻意說:“我更喜歡你的戲劇。”亞曆山大說“別,別”,仍然在沉思著藝術和時代的不可逆性。他們抄近路向皮卡迪裏環形廣場走去,愛洛斯穩穩地站在那堆高高隆起、懶洋洋又胡**織的垃圾堆上。丹尼爾忽然宣布說他要去坐地鐵,必須得去某個地方。弗雷德麗卡說:“坐會兒喝點茶吧。”丹尼爾已經邁著沉重的步子慢慢降下去,進入那片燥熱又充滿異味的黑暗中。

“我們去喝茶吧,就到福南店,會很有意思。”弗雷德麗卡對亞曆山大說。他本來想說不去,最後卻回答說好的。

[1] 格洛麗婭娜,英國女王伊麗莎白一世的昵稱。——譯注(本書中注釋如無特殊說明,均為譯注。)

[2] 喬治·桑(Georges Sand,1804—1876),法國女作家。早期受盧梭影響,傾向浪漫主義,一生著述頗豐,主要有情感小說《印第安娜》《萊莉亞》等。她的愛情生活、男性著裝和男性化的筆名在當時引起很多爭議。

[3] 托馬斯·克倫威爾(Thomas Cromwell,1485—1540),英國國王亨利八世的首席國務大臣。

[4] 迪士尼動畫電影《風中奇緣》的女主角。

[5] 即伊麗莎白一世(Elizabeth I,1533—1603),英國都鐸王朝女王。在位時依靠新貴族和資產階級,厲行專製統治。擊潰西班牙“無敵艦隊”,初步奠定英國海上霸權。晚年敵視清教徒,引起新貴族及資產階級的不滿。她的統治時期在英國曆史上被稱為“黃金時代”。她終身未嫁,因此被稱為“童貞女王”。

[6] 希臘神話中主管正義的女神,也是群星女神、純潔女神。她在地上主持正義,又升上天空為處女星座的主星。

[7] 長詩《仙後》中的主要人物,暗指伊麗莎白一世。作者是英國詩人埃德蒙·斯賓塞(Edmund Spenser,1552—1599)。《仙後》通過宮廷騎士的冒險故事和對女王的歌頌,宣揚新興資產階級的道德觀念。詩體完美,富於音樂性,後被稱為斯賓塞體,對英國詩歌格律的形成影響很大。

[8] 長詩《仙後》中的女英雄,象征貞潔,經常改換男裝幫助其他騎士。

[9] 伊麗莎白的昵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