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原路返回。

我們沿著來時的隧道離開初始星球,回到了貿易聯盟空間站。五人成行,我走在最前麵,手裏捧著種子。爺爺、達尼洛夫和瑪莎護衛在我身側,卡列爾在末尾殿後。

我們和藍皮人的隊伍簡直一模一樣,除了長相略有差別。

不斷有人迎麵向我們走來,偶爾也會出現一些奇特的生物。顯然,它們隻有思維方式和人類相通。有時對方會對我們報以禮貌的微笑,但多數時候都漠不關心地與我們擦肩而過。

又一個新世界加入暗影——這完全是件雞毛蒜皮的小事。話說回來,誰會不願意進入暗影世界呢?

“我們要乘坐貿易聯盟的飛船返回地球嗎?”瑪莎向我征求意見。我搖搖頭。

“不行。我們的飛船還在流浪星球上等著呢。”

爺爺咂了一下舌頭,仿佛對我的決定非常不滿。他極不情願地問:

“彼得,有必要那麽做嗎?依我看,那艘飛船也快不了太多。”

“臨渡不換馬,臨陣不換將。”我開了個玩笑,試圖搪塞他。

“你知道嗎?”爺爺三步兩步追上來,手搭上我的肩膀,“你拿到種子這件事,還是有些蹊蹺。你根本不想要它。”

“但我拚盡了全力。”

“彼得,我是了解你的!人的本質無法改變。你不可能讓自己相信暗影是唯一的出路!”

“那我是怎麽辦到的呢?”

“我也很困惑……”爺爺歎了口氣,“難以置信,我的腦子變年輕了,卻不那麽好使了。彼得,我總覺得……哪裏不太對勁,但說不清楚。”

我們停止了爭論。

“安德烈·瓦連季諾維奇,但彼得一心隻想……”瑪莎想息事寧人,“他那麽想讓您為他驕傲……”

噢,她什麽時候才能放棄對爺爺用尊稱?得等到她給我生下一個叔叔的時候嗎?

“瑪申卡,”爺爺用過去的眼神看她,明顯在溫柔地諒解她的無知,“我不是在嫉妒自己的孫子、嫉妒自己的學生。不是那樣的。相信我。”

隧道已經接近盡頭。我們回到了最寬敞的地帶,頭頂和身側的牆麵上擠擠挨挨掛滿了小屋和窩棚。一個頭朝下倒掛在“天花板”上的小男孩兒正饒有興味地盯著我們。他拾起一根小木棍,打算對準我們扔過來,結果發現我正狠狠盯著他,隻得悻悻回屋。

我關心的是,他到底是個真人,還是個幻影?他們這兒的人口密度並不高……活死人不需要孩子來延續血脈。

“別佳,把種子給我看看。”爺爺說。

我戰栗了一下。

“彼特……”

“這是……我的……”

這句話下意識地脫口而出。爺爺和瑪莎交換了一個眼神。達尼洛夫則點了點頭,仿佛一切都在他意料之中。

“你一刻都不願意把種子……交給自己的爺爺、你的導師看看嗎,彼特?”

拿著種子的手顫抖起來。我內心仿佛有種情緒正噴湧而出,兩種水火不容的力量開始交鋒,其中一方必須投降……

“如果……隻是一……一會兒……”我攤開手,把種子遞到爺爺麵前,結結巴巴地說。

爺爺拿走種子,在手心裏把玩了一番。

“我什麽也沒感覺到,別佳,”爺爺柔聲說,“一點兒都沒有。當然,基本的好奇是有的,還有些驚歎……那些狗崽子,到底造了個什麽東西出來?!但除此之外,我沒有任何特殊的感受!”

我沒有理會他,仍然用貪婪的目光鎖住那顆種子。它是我的,它是被賜給我的,把它從手中交出去的那一刻,我想起了……那個關於魔戒的故事——“我的寶貝……”[1]

“為什麽暗影偏偏向你妥協了?”爺爺拐彎抹角地問,“就這樣被你馴服了?為什麽我就不行?彼特,我愛地球的程度不比你低,為何我什麽也感覺不到?”

“我也不知道……”

我不寒而栗。爺爺完全可能傷害這顆種子!他會做出難以想象的瘋狂舉動,比如捏碎它、熄滅它、毀壞它……即使它比鋼鐵還堅硬,比星星還滾燙。但爺爺不會明白,它到底有多珍貴!

我內心深處隱約察覺到,自己身上即將發生一些可怕的轉變。但我理不清思緒。

“彼特……拿去吧。我不想讓你用這種眼神盯著我。”

種子的魔力忽然消失了,它輕輕落回了我的掌心。我調整了一下呼吸,雙頰已經羞愧得通紅。

“到底怎麽回事?你能給出解釋嗎,彼特?怎麽了?”

“是的……或許能。”我自己也為這句話吃了一驚。

一首詩歌脫口而出,它不是我的作品,而是從記憶中浮現出來的,仿佛一直被妥善保存在腦海深處:

但影子啊你的影子

在這麵牆上

日日夜夜

注視著我的分分秒秒

可影子啊我的影子

在那堵空白的牆上

靜默地

照拂著你[2]

爺爺點點頭。他皺起眉頭,仿佛聽到的不是詩,而是噩耗。他喃喃自語道:

“哎,你現在可真像個退化使者了,別佳,完全跟幾何學家最優秀的退化使者一樣。他們真是傻子,居然沒有好好珍惜你……”

他眼中溢滿了痛苦。這種痛苦像一記重拳擊中了我。沒有什麽比導師的痛苦更讓人難過了……我多想讓他理解我啊。我希望他能理解我,表揚我,而不是為我悲傷心碎……我接著念道:

我倆的影子就像獵犬

相互追逐

你在我左我在你右

從同一根鎖鏈上

被釋放

我倆的影子就像兩隻

忠誠的獵犬

憎惡著你我

日複一日,愈加忍耐

日複一日,愈加饑渴

“你居然背負著這些重擔穿過了一道道門,彼特,”爺爺的臉因痛苦而抽搐起來,“你肩頭扛著那麽沉重的責任……那麽強大的力量……彼特,你怎麽了?”

庫阿裏庫阿!

我的皮膚開始刺痛,像在被鋼絲球、砂紙和銼刀輪番粗暴刮擦。

是你給我下的指令!共生體委屈地辯解,讓我把你變回尼克·裏梅爾的樣子。

是嗎?真的嗎?不過,為什麽不呢?

“既然我們要回到幾何學家的飛船上,”我對大家解釋,“我不如早點兒進入角色。”

爺爺閉上眼睛沉思了片刻,“沒錯……當然。你是對的……彼得。”

“抓緊時間!”我催促大家。為什麽他們看起來都如此難過?為什麽我最好的朋友們——忠貞不渝、隨時準備不計代價讓我懸崖勒馬的瑪莎和達尼洛夫,要如此悶悶不樂呢……“我們得趕緊回到飛船那兒去!”

我一路假寐,半眯著眼睛監視著坐在前麵的好朋友們。貿易聯盟飛船的內部結構我已經司空見慣,瑪莎掌控的操縱係統我駕輕就熟,飛船的運行原理我也心知肚明。這個世界裏的一切我都了如指掌。全都是重複的把戲。飛船的外形無關緊要。重點是,它是一台運輸工具,至於具體怎麽操作,無足掛齒。人也是一樣,不管經曆了什麽事情,都應當要為全人類的幸福鬥爭。

飛船很清楚自己的使命。

我也很清楚我的使命。

我最好的朋友們正壓低聲音竊竊私語。難道他們覺得這樣我就聽不見了?

“把人僅僅理解為一具軀殼,是錯誤的。”是爺爺在說話。他很聰明。他什麽都懂……“更大錯特錯的是,把人當作記憶、知識和信息的集合體。進一步說,如果我們能把個體的本質理解為語言,那我們對很多事情的認知會正確得多。”

“巴比倫塔……”瑪莎說。

“沒錯,但光這麽說還是太籠統了。語言是一種社會產物,而非個體產物。但還有……最關鍵的一點,那就是我們可以用語言進行創作。個體的創作隻來源於個人的思想,它更貼近人的內心……近到危險的地步。可憐的尼克·裏梅爾……他既是退化使者,也是詩人,最後卻連死得其所都辦不到。”

“我可以去找彼得談談……”卡列爾說。

我悄悄睜開眼睛,瞪了小蜥蜴一眼。它趕緊咧開嘴巴,慌忙擠出一個微笑。

“但恐怕談也沒什麽用。”卡列爾馬上收回了它的話。

我繼續打盹兒,同時暗中祈禱飛船能飛得快一些。

快一點兒。再快一點兒。我必須及時把種子帶回去。我的星球正大難臨頭。我的使命,就是拯救它。

為了整個宇宙,為了友誼。

彼得。銀河委員會已經出動了。托勒普大部已經從故鄉的光球層出發。阿拉裏也集結成了兩支遠征隊……一支主力部隊,一支後備軍。希克西和達恩羅也召集了艦隊。

謝謝。我們一定能趕得上。

我不需要它給我解釋有多少艦隊正前往我的幾何……無論如何,幾何星都難以抵擋……

“彼得!”

他們把我團團圍住,遮住了駕駛艙裏明亮的燈光,我隻能看見屏幕上閃動的群星。

天哪,他們把我包圍了!萬一他們決定搶走我的種子呢?

“彼得,”爺爺又叫了我一聲,“我們飛到了。現在就停在幾何學家的飛船旁邊。”

我艱難地從椅子上爬起來。

“我們乘這艘飛船也能返回地球,”瑪莎說,“帶著種子的人可以任意使用貿易聯盟的飛船。”

“不用。”我搖頭拒絕了,“我們這麽快就飛到了?”

“你睡著了,”爺爺輕聲說,“你的睡臉就像個天真的孩子。我不忍心叫醒你……”

趴在爺爺腳邊的“計數器”用眼睛死死盯住我。

“卡列爾想叫醒你,也被我攔住了……”爺爺補充了一句。他退後一步,給我讓出一條路。我慢慢走向艙門。

“彼得!”

我沒有回頭。麵前還有一道艙門。這外星人的飛船……我還是有些懼怕它。我要出去……得快點兒……

外層的艙門也敞開了,我看見了天空。

天空一片漆黑。遮天蔽日的星星也筋疲力盡了,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但黑暗還是占據了更多空間,比星星照亮的部分多得多。

我跳下飛船,站在流浪星球的石子地上,回頭去扶瑪莎。貿易聯盟的飛船如同一根晶瑩剔透的玻璃針,橫臥在地麵上。星光灑落在飛船上,流光溢彩。

我那些親切又疏遠的朋友,也一個接一個走出飛船……

“走吧。”我說。我沒想到自己會如此激動,連聲音都在顫抖,實在出乎意料。

幾何學家的飛船就停在五十米開外。它看上去那麽孤獨,仿佛在荒涼的原野上迷失了方向。這個世界裏有多少這樣的飛船啊……有的已經死去,有的陷入沉睡,再也等不到主人歸來……

“彼得。”爺爺向我伸出手。我微微一顫,但仍向前邁了一步,迎向他溫柔的愛撫。

“你想飛往哪裏?”

我沉默了。

“彼得,你要把種子帶給誰?到底是誰拿到了種子?我現在該怎麽稱呼你?彼得·赫魯莫夫?還是尼克·裏梅爾?”

爺爺,別這樣……求求你了……不要折磨我……

現在我身體裏到底住著誰?我怎麽知道?

糾結名字有什麽意義呢?

“彼得?尼克?”

“幾何星在等我,”我答道,“它在呼喚我。”

“尼克·裏梅爾,”爺爺聽上去心力交瘁,“你已經死了,尼克·裏梅爾。你早已不在人世。你的幾何星已經把你的名字一筆勾銷,跟那些為友誼捐軀的人一起,劃入了烈士名單。你早就死了。”

“不,”我搖搖頭,“我……我沒有死。彼得就是我,我就是彼得。拿到種子的是我。它……它是我的……”

“你隻是在苟延殘喘,尼克·裏梅爾,”爺爺目不轉睛地盯著我,“你不可能穿過幾道門就死而複生。你仍舊是個死人!”

“那麽以後,就由我來代替彼得活下去。”

“彼得!我在呼喚你!你能聽見嗎?你的地球——它正處於危急關頭。”

“幾何星不會對任何人見死不救,”我一步步退向飛船,“你們不用害怕!”

那個叫瑪莎的女人看向我的導師,用眼神征求他的意見。

“不,”安德烈·赫魯莫夫說,“行不通。首先,我們沒有人能打敗他。他現在已經變成那個退化使者了,我們根本無能為力……”

彼得·赫魯莫夫有個聰明的爺爺。

“其次……我不會允許你們那麽做。夠了。我已經背叛了他太多次。”

“但如果這次背叛,是為了救他呢?”達尼洛夫的聲音聽起來像仿生人男孩達利,那個行走在“正確”和“誠實”之間的孩子。

“那我們就不該救他。”

幾何學家的探測飛船在我背後緩緩啟動。駕駛艙向我敞開了懷抱。

“別害怕!”我最後安慰了他們一句。種子灼燒著我的掌心。退化使者尼克·裏梅爾還是從暗影中歸來了。他帶著一份不受歡迎的禮物,而當年,正是因為懼怕這份禮物,導師們才帶著幾何星逃到了世界盡頭。

但尼克·裏梅爾現在已經不是原來那個小男孩了。他再也不願忍受孤獨。

也不想讓其他人陷入孤獨。

退化使者尼克·裏梅爾坐進駕駛座,把手伸進操作終端。

歡迎登機,機長。

你好,飛行搭檔。

我從屏幕上注視著彼得·赫魯莫夫的朋友們。他們站在不遠處的另一艘飛船旁,一動不動,仿佛在等著我回到他們身邊。

多麽可笑的希望。

尼克·裏梅爾的官方指定好友,塔格和戈恩,也期盼過他有一天能回去。他們也曾這樣等待因卡……那個永遠留在暗影世界裏的朋友。年華不再的拉達還在耐心等待著克洛斯回家,他們虛構的兒子也在期盼著自己的父親。但克洛斯已經被永恒的火焰燒成了灰燼。

繼續等吧。

我們都擁有懷揣希望的權力——人人都有權等待。

準備起飛,機長?

好的,飛行搭檔。

強大種族正激動難耐地等著自己的敵人;弱小種族正懷抱希望等待著自由;“計數器”期待著解開永恒真理的那一天;幾何學家的飛船期待著縱情翱翔的時刻;而幾何學家們等待著童話般的友誼,暗影則永遠等待著新的星球來飛蛾撲火。

我們都在等待。盡管很厭倦,卻難以自拔,無法擺脫它的魔力。漫天星光觸手可及,在我們頭頂匯成一條銀河,它們是普世之愛,是巨環……也是無上權力之環……

我腦中響起彼得·赫魯莫夫的笑聲。

“飛船,回家,”我說,“返航。我感覺很糟糕。我快要瘋了。”

需要治療嗎?

“讓我睡覺吧。我隻是需要休息。兩天沒合眼了……”

感覺很棒。

我滑入漆黑的深淵,在引擎的輕微轟鳴中,手握火種,沉入黑暗……

但為何在那黑暗之幕後,似乎還有人在等我?

我是自己從夢中驚醒的。

終於掙脫了噩夢。我在夢中變成了幾何學家的退化使者尼克·裏梅爾,他從另一個世界爬出來,抓住了我。我拋棄了爺爺和朋友們,把飛船開向幾何星,去拯救幾何學家的星球,而不是自己的地球。

我跌進椅子裏縮成一團,試圖冷靜下來,但無濟於事。我正身處幾何學家的探測飛船中。

這意味著,剛才的噩夢就是事實!

“畜生!”我衝著無辜的裏梅爾咒罵。可不管生前還是死後,尼克都隻是個分分秒秒努力恪盡職責的可憐人,“看看你幹的好事!”

探測飛船在空中劇烈翻滾,如同驚濤駭浪中的一塊木板。屏幕上一片密密麻麻的紅黑小點兒亂作一團。

“發生什麽事了,飛行搭檔?”

我們正遭到攻擊。

“為什麽你不叫醒我?”

這不是真正的攻擊。對方是幾何星的飛船。這不算攻擊。

很難過。很絕望。我忍不住呻吟起來。幾何學家聰明的電腦活像一頭被蒙上眼睛的蠢驢。

“他們為何攻擊我們?”

他們認為機上載有非友族。我已經告知對方,這是個誤會。我懷疑,所有進攻我們的飛船通訊係統都失靈了。無須擔憂。這不是真正的攻擊。

難道就連尼克·裏梅爾的飛船也會跟他一樣,在親人溫柔的耳光中崩潰,重演主人的悲劇?還是說,尼克·裏梅爾殘留在我身體裏的這一小塊碎片,能躲過自己瘋狂的宿命?

“完全合體!”我歇斯底裏地命令。

天空向我敞開了。

天空在燃燒。

我腳下的幾何星也在燃燒。可愛的幾何星,連同那邊緣規整的大陸、形狀別致的雲朵、正義善良的居民、友誼和幸福,一同陷入熊熊大火。我甚至觸碰到了幾何星的大氣層——隻是稍稍碰了一下……

而我們頭頂,千百艘和我一樣的小小飛船黑壓壓地布滿了天空,其中還有兩艘友族的戰艦——軟族的環形飛船和小人族的五角飛船。

他們高舉真摯的友誼之火,誓要把我趕盡殺絕。

反擊!

係統禁止攻擊同族飛船!

誰在反對我?是被閹割了自我意識的飛船嗎?省省力氣吧,我的朋友,論吵架,你不是我的對手……

根據退化使者守則第三條……以及“善意出發點定理”“惡意最小化定理”“真理可逆性定理”……我們不是攻擊幾何星的飛船,而是在模擬真實場景,這隻是演習。馬上開始反擊。

不知是我的錯覺,還是飛船在我話音未落之前就采取了行動,它愉快地接受了指令,開始全力反擊。

第一個遭殃的是軟族朋友的環形飛船。我完全不知道飛船是怎麽擊中它的——是激光探測器還是X光雷達,總之火力足夠強大。對方就像個麵包圈,被忙碌的主人忘在爐火上之後化為一堆焦炭,灰飛煙滅。

為什麽我毫無愧疚之意?

是因為根據“道德靈活性定理”,我無須愧疚嗎?

有生以來,我第一次感覺到,太空裏也存在“上”與“下”的概念。不止有,還非常明確!所謂的“下”,就是我腳下的星球。幾何星飛船不能對我使用激光武器。隻要有一次失誤,下方的城市、療養院或者寄宿學校就會遭殃,陷入火海。上帝保佑,說不定還會有導師命喪黃泉……

我猛烈地攻擊著肆無忌憚撲向我的敵機,在瑪莎或者克洛斯看來,現在的我一定渾身迸射著殘暴的快感。

唉,尼克,你怎麽突然害羞地躲起來了!你去哪兒了?現在要消滅你的,可不是阿拉裏那幫小耗子!

麵對這樣的情況,幾何學家似乎沒有現成的應對指南。他們好半天才意識到這就是那艘被偷走的飛船,花了太多時間去判斷和躊躇,遲遲無法拿出對策……

敵機忽然如潮水般向兩側分開了。他們想從下方包抄……

降落!

降落指令因係統錯誤無法執行。降落指令重複。

“真理可逆性定理”有什麽建議嗎?

係統隻禁止我們在發射場降落。可以改為直接在地表降落。

在哪兒?

任何合適的地點都行。

坐標?

“白海”寄宿學校!

這可能是我和裏梅爾共同的決定。對於尼克·裏梅爾來說,無論如何,寄宿學校都是他回憶中唯一一抹暖色。而對彼得·赫魯莫夫來說,“白海”也曾給過他庇護……

探測飛船開始下降。我們暫時甩開了追擊者,這是必然的。幾何星所有的飛船都是一個型號,這是我們一個小小的隱身優勢。但……完全銷聲匿跡是不可能的。

難道我要拿寄宿學校的孩子們當人質嗎?不過,最好的人質應該是導師。他們會毫不猶豫地用自己的血肉之軀保護孩子。他們可是這世上最善良、最無私的人。

可惜我不會給他們機會享受獻身的快樂。

飛行搭檔,我需要隱藏行蹤,為了幾何星的利益。

我在空中東躲西藏,穿梭於烈焰和等離子炮之間,暫時還沒有被擊中。但恐怕他們很快就會追上我。

指令執行中。

你能辦到嗎?

不能。

聽我說,飛行搭檔。在寄宿學校附近降低高度,盡量擺脫追蹤。我隻需要你在十米高處停留兩秒鍾。不,還是二十米吧……以不超過每小時一百公裏的時速停留兩秒鍾……

我一時慌張,不小心用了地球上的時間和長度單位。但飛船領會了我的意思。

庫阿裏庫阿也明白了。我能感覺到它在反抗。心口一陣劇烈的狂跳,那是我的共生體明白了我的意圖。那又如何?難道我會因此放棄嚐試嗎?

無法執行指令。減速會使飛船變得極其脆弱。係統禁止在居民樓上降落。

我感到一陣絕望。那現在該怎麽辦?我張開手掌,望著那顆燃燒的種子。它倒是無所謂。就算我們從平流層直接降落,它大概也會毫發無損。

但我不一樣。庫阿裏庫阿不是無所不能的。

現在該怎麽辦,尼克·裏梅爾?你也正為自己的星球而戰。現在怎麽辦?退化使者在這樣的情況下會怎麽做?

退化使者尼克·裏梅爾從那個遙遠、冰冷又絕望的世界向我伸出了援手。

飛行搭檔,準備空投。滲入非友族星球。

執行中。

擺脫追蹤。

速度已達上限。係統禁止破壞大氣層穩定臨界值。

執行指令。進入演習模式。

無法執行。

這是我們對幾何星的義務。

無法執行。

飛船似乎在跟我……或者尼克玩一場愚蠢的遊戲,而且樂在其中。執行——無法執行。看最後誰能說服誰?

檢查最大速度設定。

無法執行。

這是我的命令。

無法執行。

這是世界委員會的命令。

無法確認。

這是在玩“暖,暖,熱”遊戲[3]嗎?

飛行搭檔,你自己想要取消限速嗎?

這似乎不是尼克在提問。而是我。

一直都想。

那就取消它。

正在執行。

等離子火焰從外殼的縫隙中噴湧而出。腳下的星球開始旋轉,逼近,從球體變成平麵。隨後,一切都恢複了寂靜,就像進入暗影時那般寂靜,隻有飛船在我耳畔輕語:

看,多容易。

的確很容易……

我們掠過海麵。已經距離地麵不遠了,隻有兩三千米。白色的浪花自由地翻卷飛舞。大海不願向幾何學家完美的大陸屈服,仍用浪花衝擊著海岸線……追擊者已經被我遠遠拋在身後,它們在指示和禁令中迷失了自己,無法說出那簡單的一句“我想要”。

而我們想要。

機長,請準備登陸。

知道如何做登陸準備的是尼克·裏梅爾,而不是我。

我自嘲地輕笑了一聲。

你接下來怎麽辦?

繼續躲避追擊。機上沒有飛行員,無法執行戰鬥任務。

你可以離開嗎?

機上沒有飛行員,無法離開。

到此為止了。這就是飛船簡短的墓誌銘。或許我應該對它抱有一絲同情?

它還是沒能戰勝自己。它仍然隻是一個缺乏自信的智能體,沉浸於全知全能的幻覺中,不值得同情。

謝謝你的坦誠。太可笑了,我居然被自己的思維束縛住了,並為此鄙視自己。我會好好思考這個問題的……機長,準備登陸。

那一刻,我還以為飛船上安裝了跟普通飛機一樣的彈射器。駕駛座突然裂成兩半,直直向下墜去。我被一堵有彈性的牆包裹在中間,周圍一絲風也沒有。穩定性非常出色,座椅沒有翻倒。腳下是蜿蜒的海岸線、熟悉的拱頂溫室和寄宿學校的塔樓。飛船則在我頭頂逐漸消失。

這感覺也還不錯。但降落傘在哪兒?

座椅正以無可挽回之勢衝向地麵。我瘋狂扭動,試圖從座椅中掙脫,雙手四處摸索安全帶的鎖扣,但這椅子上好像根本就沒有鎖扣。死死抓在手裏的種子現在極其礙事,可我又無法狠心扔掉它。安全帶鎖扣到底在哪兒?條件反射永遠比理智來得快,我就像從戰鬥機中彈射出來的飛行員一樣,本能地想從座椅中脫身。

但這麽做有什麽意義呢?反正也沒有降落傘!

我無法保證還能修複你的身體。庫阿裏庫阿低聲說。

白雪茫茫的地麵飛速逼近,我似乎就要帶著加速度硬著陸了。可能這就是所謂的“空投”吧。對一個真正的陸戰隊員來說,這個結局倒也不錯……但幾何學家怎麽對衝著陸時的衝擊力?用反推器嗎?降落傘?滑翔翼?還是無堅不摧的信念?

我腦子裏飛速掠過一連串傳說。飛行員們總愛講些或真或假的故事,有的飛行員掉落在雪堆上,有的掉落在農田裏,有的掉在幹草垛上……

幾何星正在迅速朝我靠近。看來它注定會給我一個短暫而熱情的擁抱。

恐懼感忽然消散了,消弭在無邊無際的天空中。

我已經在無可挽回地急速墜落。就這樣……捆在座椅裏,在寒冷和窒息中失去意識,無助地下墜……純淨的雪原如此歡快地迎接著我的到來,這就是幾何學家的星球。

我並不感到恐懼。

我已在劫難逃。

何況我知道,幾何星的大地是那樣炙熱地愛著我。

座椅充氣膨脹,變成了一個富有彈性的氣墊,把我從頭到腳包裹起來。我的確受了一下撞擊,但力度很輕,幾乎感覺不到。隨後,我看到了光。包裹在座椅外的薄膜裂開了。我臉朝下趴在雪地裏。空中,一片片雪花打著旋兒緩緩落下來。

這是什麽?一個平平無奇的充氣減震器,居然能保護我從兩千米高空平安落地?難以置信。它就像儒勒·凡爾納筆下那個送人上月球的空心炮彈上的液壓彈簧[4],起不到什麽實際的緩衝作用,是座椅巧妙地吸收了所有墜落產生的衝擊力……他們一定是使用了某種力場,某種類似減震保護囊的設備。

我有些輕微耳鳴,這算不了什麽大礙。冷冽的空氣和清澈的天空甚至讓我感到愉悅……我站起來,用破布條裹住腦袋。腦子裏有個聲音遠遠地說:

“裹著羊膜出生——必有後福。”[5]

這裏離寄宿學校還有兩公裏左右。我仔細觀察了片刻,看會不會有人發現我在這裏墜落。

應該沒人察覺。當然,前提是我在下墜過程中是隱形的。如果這種登陸方式原本就是用於秘密潛入其他星球,那麽我的期望很可能成立。

座椅的殘骸很快就被白雪蓋住了。很好,我甚至不必掩藏降落傘。

隻需要把自己藏好就行。我可以偷偷摸到傳送艙附近,或者試著再偷一架飛船……

或者幹脆別管種子了?手一抬,扔掉它……或者小心翼翼地把它埋在這片傻瓜國的“寶地”,然後前去投降?

種子還在我手心燃燒。我趕緊合上手掌,小聲說:

“克雷克斯,費克斯,佩克斯……我要把你埋起來嗎?”[6]

這塊小小的暗影沉默著,它還不習慣給我答案。尼克·裏梅爾此刻也不知所蹤。

“我們很需要你,”我說,“請理解我……還有你,尼克……如果你還活著的話。你們的星球固若金湯,但地球卻無人守護。除了我以外,再沒有人能守護它了。”

他們都默不作聲。上帝無法與人類共情,死人也很難與活人爭論。

一陣轟鳴聲從天邊傳來,又消失在遠方。追兵循著我的飛船追來了。

“就把這陣轟鳴當作種子和尼克的答複吧……”我說,“就當我獲得他們的允許了……庫阿裏庫阿,我可以在這兒躺到天黑嗎?你能保證我不會失溫嗎?”

可以。

它隻簡短回答了兩個字,一副公事公辦的樣子。我狐疑地瞥了一眼雪地。除了我腳邊被充氣減震囊覆蓋的地方,雪地上已經了無痕跡。我一頭埋進幹燥酥鬆的雪地,越埋越深……直至觸到土地。我不知道在旁人看來這是幅什麽光景,但總比直挺挺杵在雪地裏好。

庫阿裏庫阿沒有讓我失望。我絲毫不覺得冷,隻感到心髒在胸腔裏怦怦直跳,皮膚也火燒火燎,這樣恐怕很難睡著。我剛才還暗自擔心共生體會讓我身上長出毛來保暖,還好它沒有那麽做,隻是加快了我的血流速度。但這麽做似乎會加速散熱。躺在雪地裏真是最好的減肥方式。等到晚上,我能消耗掉三公斤自體脂肪……

我就這樣躺在雪地裏,開始了漫長的等待。

我時不時地睡著,陷入雜亂無緒的夢境。夢中我總被推著往前走,不知要去做些什麽。整個世界都是扭曲封閉的,就像一連串冰冷逼仄的洞穴。我在迷宮般的洞窟中徘徊,找不到出口,為自己的無力而痛苦,而我那所剩無幾的時間正在一分一秒地流逝。醒來後,我在微微融化的雪窟中打著哆嗦,抬起頭來。種子的光芒穿透皮肉,一隻手被照得血紅。眼前隔著一層雪霧,我感到自己就像一隻將腦袋深深埋在沙子裏的鴕鳥。

周圍一個人影也沒有。寄宿學校的校舍死氣沉沉。這沒什麽值得奇怪的。他們發現導師別爾的屍體後,很可能已經疏散了所有孩子。說不定,我還會和前來調查真相的退化使者們狹路相逢,給他們一個驚喜……

我鑽進雪堆,想再睡上一覺。白晝長得讓人難以忍受。我的飛船可能已經被擊落了。幾何學家會發現飛船裏根本沒有飛行員嗎?畢竟他們知道我有“空投”的可能性,會不會順著飛行軌跡來找我?我有那麽多問題,卻一個答案也得不到,隻能自言自語,呼喚著潛藏在我意識深處的尼克·裏梅爾,漫無目的地對著庫阿裏庫阿提問。我得不到任何有用的信息,裏梅爾沉默著,庫阿裏庫阿隻會用隻言片語來敷衍我,它似乎也處於痛苦掙紮之中。有時我覺得,過去的一切——聯邦安全局雇員瑪莎和達尼洛夫、匯集了五十萬個星球的暗影、死而複生返老還童的爺爺——全是夢境,是我的瘋人囈語。可能我從幾何學家的集中營逃出來後,就一直躺在這片雪地裏。說不定,彼得·赫魯莫夫已經不在這世上了,也從未存在過,我自始至終都隻是精神失常的退化使者尼克·裏梅爾,一個因為失手打了自己導師而被罰勞役的罪人……

我睜開眼,看向手中的火種。它是真實的,比包裹著我的白雪還要真實,比我那因緊握住它而充血的手掌還要真實。種子重於一切。至於我……我隻是它行走的附屬品,是將它帶到這個世界的工具。

我從雪中鑽了出來。那個瞬間,深紅色的母星恰好沉入了地平線。太陽也是種子,一顆強大又冷漠的種子,它也能驅散重重陰霾。

“放我走吧,裏梅爾……”我請求他,“放我走吧,暗影……放我走吧……”

我想要放聲大哭。我不知道該不該順從裏梅爾的意誌,甚至不知道他現在還想不想拯救幾何星。難怪他要消失。無論他曾有過什麽夢想,無論他在孤獨中寫下了怎樣的詩句,他身上的每一寸骨肉都仍舊屬於這個世界。他完全有權力將這個世界獻給門,也有權力將種子還給我。隻有裏梅爾可以決定,誰的故鄉能進入暗影。

快讓這一切結束吧。隨便怎樣都行,隻要能快些結束。也許,我和幾何學家的飛船一樣自由;也可能跟達利一樣,隻是提線木偶;又或者,我跟尼克·裏梅爾一樣幸福。都無所謂了,隻要能讓這一切結束就行。

我搖搖晃晃地站起來。腦袋有些發昏。身體為了抵禦寒冷消耗了太多能量。但天已經黑了,雪又飄了起來……我必須走了。無論前方等待我的是什麽。

鑽下水道是個蠢主意,但我實在不知道溫室的其他入口。當然,如果幾何學家已經發現有外人潛入過寄宿學校,肯定會堵上下水道,或者在裏麵裝滿攝像頭……我走到溫室旁,停下腳步思索著。

雪下得更大了。我恍惚覺得自己昨天才來過這裏……昨天?不,那已經是一周前了。我仿佛經曆了永恒。

已經無所謂了。

我找到了那個熟悉的入口,它被雪埋得嚴嚴實實。我扒開雪堆,做好了被捕獸夾哢噠一聲夾住,或者突然被麻醉槍擊中的心理準備。但什麽也沒有發生。還是熟悉的小門和小把手。拉開門,湍急的水流聲傳來。一切又像滑稽劇一樣重演了。

但,真的就沒有別的出路了嗎?我記得這棟建築物有三個入口……但我沒有打開它們的權限。如果變成導師別爾的樣子,我或許能打開大門,但別爾已經死了,他的指紋可能已經被係統清除了。

順其自然吧。

我爬進下水道,關上門,跳進水裏。水流如同老朋友一樣溫暖地輕撫著我,狹窄的隧道牆壁摩挲著我的身體。嘿!你們真的如此粗心大意嗎,幾何學家?

我被水流衝進圓形小廳,甩到了過濾口上。嘩嘩作響的水流劈頭蓋臉地砸到我身上,匯成一道小型瀑布流向地底。我躺在地上環顧四周。這裏空無一人,究竟是怎麽回事?

我心底生出一絲疑惑。

不可思議。這不可能。

如果別爾到現在都沒被算作死亡人口,那就意味著我也還算一個活人!

誰有權力管理導師呢?別爾絕不會受到任何懷疑!他們會以為他經過痛苦的掙紮,純粹出於個人意誌,決定離開寄宿學校。他們堅信他總有一天會回來解釋清楚。但卡蒂的確看到了我,還看到了我從尼克·裏梅爾變成導師別爾,再變回我自己的全過程。難道沒人相信她說的話?難道她沒對任何人提起?

這不可能。

至於我的飛船遭到追擊,也能找到合理的解釋。他們隻不過是發現一艘飛船接近幾何星,而且駕駛員是退化使者尼克·裏梅爾。但眾所周知,裏梅爾已經命喪療養院。

整件事情都極其詭異……不合常理……卻又說得通。

我走近排水口,在寬闊的洞口站了一會兒。我被這冷水澡激活了,不再心如死灰。

來吧,別佳……穿過這條通道。

我緊緊抓住冰冷的鐵把手,順著濾水井爬上去,推開井蓋,豎著耳朵,躡手躡腳地探出身子。

似乎一點兒響動都沒有。偶爾能聽見細微的聲響,但微弱模糊,更像是血流在我血管中奔騰的聲音。

我鑽出井蓋,胸前沾了一塊泥也無暇理會,就這麽爬進了溫室。

“噢……”

一個輕巧的黑影直奔我而來。我差點兒下意識地伸手去捉對方。

我總是這樣。伸手、擒拿是我的本能反應。

但我克製住了衝動,轉而放開緊握的拳頭,讓手心裏橙紅的種子照亮黑暗。

一個紅頭發的孩子慌忙後退,絆倒在一棵樹上,手足無措地在地上摸索著,試圖找到退路。我立馬認出了他,心裏微顫了一下。

“蒂爾,別怕。”我總算爬出了井蓋,輕聲安撫他,接著用一隻腳把井蓋踢回原位。男孩兒緊盯著我的一舉一動,但毫不驚訝。

可能寄宿學校裏的所有孩子都知道這個偉大的秘密通道——排水井。

“我沒有害怕,”男孩也同樣壓低聲音回答我,“您是誰?”

“我是古老的地下幽靈。”

他露出了難以置信的笑容。

“求求你,別叫出聲,不然我就會變成一截濕乎乎的樹幹。”我懇求他,然後蹲下身子。對付孩子,就跟對付狗一樣……請原諒我,偉大的裴斯泰洛齊[7]和馬卡連柯[8]。我知道你們主張不能壓製孩子,不能拿大人的權威唬弄孩子。

尤其是當你濕漉漉髒兮兮、大半夜從地底下滿臉凶相地鑽出來的時候。

“我不會大喊大叫的。我又不怕你。”

“那你哭什麽?”

蒂爾飛快地拿袖子擦幹眼淚,但語氣依然平靜,一點兒也不懊惱,“您不知道嗎?人有時候就是會突然想哭……”

“我知道,蒂爾。”我順著他的話說,“真是個傻問題。對不起……我打擾到你了。”

“我是個又冷又餓的流浪漢。就是那種在街上遊**,凍得發青,渾身打哆嗦的流浪漢。你見過嗎?”

不,他當然沒見過。在幾何學家長滿青苔的神聖曆史中,壓根兒不存在流浪漢。蒂爾仔細打量著我的臉,仿佛想努力找出似曾相識的證據。但他怎麽會認識早該灰飛煙滅的退化使者尼克·裏梅爾呢……

“您是一位導師嗎?”

“不是。說老實話,我不是。”

他點點頭,相信了。盡管內心充滿了好奇和恐懼,他仍然不失禮貌。但好奇總會占上風。

“您到底是什麽人?”

“外星來的探險者。”

男孩沉默了一秒鍾。這個答案對他來說比什麽邪惡的地下幽靈可信多了。

“外星來的?”

“千真萬確。”

“您是退化使者還是進化使者?”

“我隻是一個探險者。觀察者。”

“不存在單純的觀察者,”蒂爾搖搖頭,“大家都知道。根據加拉達·裏茨的倫理法則,完全的不幹涉是不可能的……”

他忽然安下心來。

“您肯定是一位導師。您是在考驗我。我知道,這是一堂課。倫理選擇課,您想看看我到底會怎麽做……”

“那麽你打算怎麽做?”

蒂爾似乎不再害怕了。他沿著樹幹蹭過來,淺色的褲子已經髒得無可救藥,但蒂爾不以為意。

“這是個複雜的問題,”他激動地說,“嗯……正如加拉達證明的那樣,如果另一個文明跟我們遵循著不同的道德準則,那麽它就不會幹涉我們。對方隻可能為了搶奪勢力範圍或者建立友好關係,直接發起粗暴的進攻。在這種情況下,幹涉毫無用處。但如果對方和我們的道德準則相近,那麽不幹涉就是不可能的,沒人能看著自己的親族飽受磨難。幹涉總是有根據的。我說得對嗎?”

“說得沒錯,”我同意他的觀點,“不可能不幹涉。”

“但隨後裏茨得出的結論是……如果我們允許自己對其他種族進行援助,我們同樣也要做好接受援助的準備……這就叫……嗯……‘非正確定理’!”

“為什麽叫‘非正確定理’?”

“因為它是不正確的呀!”蒂爾對我的疑問感到驚訝。

“那它為什麽被叫作定理?”

“因為你無法反駁它!”

我笑了。這個世界充滿不正確的定理和有邏輯的錯誤,幾乎跟我的世界一模一樣。

“那根據加拉達·裏茨的法則,你該怎麽做?”

蒂爾抽噎著從小臉蛋上抹去最後幾滴淚痕。

“我不知道。我應該把您的事情告訴大人,因為您是一位外星探險者,而且可能試圖改變我們。但那樣我就違反了裏茨的定理……很可能,這會導致我們提前拒絕了未來友族給我們提供的倫理自由……”

蒂爾的臉瞬間明亮了起來。

“您是一個退化使者!”他興高采烈地喊,“我就知道,我讀過課本。這些都是退化使者的定理!”

他差點沒激動地抓住我的手,但在最後關頭克製住了自己。我可能是孩子幻想中的英雄——一名退化使者,但我到底不是導師。

“您來到我們這兒,是為了……不,我不會往下說了!”

但他很快就按捺不住了,反過來要求我,“問我呀,快問問我在想什麽。”

我於是開口問他。

“您是在給自己挑選助手!”蒂爾連珠炮似的說,“我知道,我在書裏看到過!退化使者這麽做,是為了避免潛入另一顆星球的時候孤立無援,他們會組織一個類似家庭的小團隊,就像古代一樣!在古代,他們會從男人、女人甚至孩子裏麵挑選同伴!您想要找一個小男孩兒……或者小女孩兒……”他的聲音低了下去,“好讓他們假扮成您自己的孩子……”

蒂爾猶疑不定地望著我。

“或者當您的小弟弟……”

我沒有說話。種子在我的手心裏微微發亮,仿佛在嘲笑我,又在同情我。喂,彼得·赫魯莫夫!你仍然相信地球更需要暗影嗎?沒有你地球就不會轉了嗎?而幾何學家的世界就一切正常嗎?

“您是不是覺得我還太小?”蒂爾有些生氣,“但是我熟讀曆史,尤其是堡壘時期的曆史。我和朋友們還玩過曆史扮演遊戲……”

他似乎一下子泄了氣。

“但拉吉比我強多了,他懂的曆史比我多,”蒂爾頗有自我批判精神,“而法爾是個優秀的演員。他隻要開始想象自己是個男爵或者神父,就能立馬進入角色,你甚至看不出他隻是在演戲,而且他也不會多說廢話,從來不會說漏嘴,但我就會。”

他頓了頓,又怯怯地補充道:

“格裏克對古代科技很有研究,如果說那時候有機器的話……”

男孩兒已經在想象中來到了那個世界,來到了那個同樣急需退化使者改造的、未來友族的星球。但任務最好不是那麽緊急,好讓他可以先在那兒住一段時間,假裝自己在那兒有一群家人……

“在你們那兒,一戶人家裏是不是有很多成員?”蒂爾問。

那兒是哪兒,孩子?地球嗎?那倒是。但地球很快就要不存在了。不,一派胡言,我會把種子帶回去的,我們會走進暗影,一切都會恢複正常。傻子們都找到合意的星球,政客都能找到聽眾,而我們就能在一個沒有傻子也沒有政客的世界生活下去了。我甚至可以把你帶去地球,說不定還能帶上你的朋友們,讓爺爺喜滋滋地拿你們做新的教育實驗田……

蒂爾樂開了花,他顯然已經確信,自己所有的猜測都是真的。

“這是您的手電筒嗎?”

“可以這麽說。”

“我能看看嗎?”

“沒必要。暫時還沒必要。”

蒂爾很平靜地接受了我的拒絕。對他來說,這顆小火球隻是個平平無奇的手電筒,跟他眼前的恢宏圖景比起來算不得什麽。

“我怎麽還幹坐在這兒?”他忽然回過神來,“您都凍壞了。想吃點兒什麽嗎?”

“還真想。”

“我們走吧,”蒂爾跳起來,故意大大咧咧地拉住我的手,“快點兒!快躲進我們的房間裏。”

“我們怎麽繞過哨兵?”我忍不住問。

蒂爾狡黠地一笑。

“今天是法爾值班,他什麽也不會說的。不然您覺得我是怎麽大半夜溜到這兒來的?”

“還有監視器。蒂爾,孩子,整個寄宿學校都在監控之中。”

“我們知道,”蒂爾驕傲地說,“但我們現在已經沒有常駐導師了。我們有過一位非常非常棒的導師!他叫別爾。但他走了,暫時還沒人來接替他……”

這下沒錯了。

他們還沒找到別爾的屍體!

古怪的是,我仍沒感覺到一絲悔意,相反還非常自豪。因為當初我頂著別爾的外殼,隻花了一個小時就贏得了孩子們的心。

“至於那些臨時導師,他們很少看監控……為了能隨心所欲地出入,不被他們發現,我們做了周全的準備。我說的都是真的!沒人會發現您!”

我太累了,已經沒力氣質疑他的話。況且蒂爾緊緊拽住了我,顯然不打算一個人離開。

“好吧。我相信你。”

“但是我們得快點兒,”蒂爾催促道,“很快就會有人來換崗了,我們得趕在法爾下班前回去……”

[1].此處指托爾金的《魔戒》。霍比特人史麥戈偶然撿到魔戒,被魔戒蠱惑變成了怪物咕嚕,日夜守護著魔戒,嘴裏念叨著“我的寶貝……”。

[2].節選自法國詩人賈克·普維的詩歌。

[3].一個俄羅斯遊戲。規則是一群人將一個人圍在中間,中間的人根據周圍人的拍手聲去找藏在其中一人手中的東西,如果接近了藏東西的人,拍手聲就變大,反之變小,直至找到。

[4].出自儒勒·凡爾納的小說《從地球到月球》。

[5].俄羅斯舊時迷信,被羊膜包裹著出生的人會一生幸運。這裏指主人公頭上裹著的破布條就像羊膜。

[6].這句話和上文的“傻瓜國”都出自阿·托爾斯泰的童話作品《金鑰匙》。故事中,隻要在傻瓜國的“寶地”挖個坑,念三遍“克雷克斯,費克斯,佩克斯”,把金幣放進去撒上鹽,第二年就會長出一棵掛滿金幣的樹。

[7].裴斯泰洛齊(1746-1827),瑞士民主主義教育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