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我站在花灑下,認真享受著熱水。要是能泡個澡就好了,但沒辦法,這裏沒有浴缸,地上隻有一條淺淺的攔水槽。這裏比尼克的宿舍樸素得多。莫非他們覺得小孩兒泡澡不利於健康?

手邊的小擱板上擺著四塊肥皂和四小瓶洗發露,大小一模一樣,瓶子裏剩下的洗發露都一般多。我估摸著蒂爾的用量,小心翼翼地擠出幾滴,然後搖了搖頭。

身上的衣服還是從綠人星球上得到的那套,我把它們扔進了洗衣機。裏梅爾的屋子裏沒有洗衣機。顯然,幾何學家認為成年人應該更懂得打理衣物,不必經常洗……

半小時後,我已經煥然一新,完全沒了地下幽靈的影子。洗衣機轟鳴得厲害,但衣服總算是洗幹淨了,也幾乎已經變幹。我把種子換到右手拿著,穿上衣服。種子的確很礙事,但我無法放下它。

你該做決定了,尼克·裏梅爾!

把自己的世界交給暗影——還是放我回到地球?

尼克沉默不語。

我歎了口氣,整理好頭發,走出衛生間。

這個房間裏住著整個“白海”寄宿學校最難管教的孩子,當我以導師別爾的身份第一次和他們見麵時,就愛上了這個房間。四個孩子努力將它布置成了中世紀風格:地板上鋪著“草墊”,燈光昏暗,窗簾是手編的,桌子和床由粗木製成……

四個孩子都擠在一張**,等著我出來。法爾值完了班,已經聽夥伴們說明了情況。我和蒂爾從溫室裏走出來的時候,他眼睛都沒眨一下,隻是瞟了蒂爾一眼,把手指放在嘴唇上示意我們噤聲,自己則死死盯著對麵的牆壁……

“一切正常,”金發男孩兒說,“我們手上有以前的監控係統錄像。上麵是我們睡著的樣子……現在監控室裏放的也是那段錄像。如果有人突然想查看,也不會引起懷疑。”

“謝謝你,格裏克。我相信你們處理得天衣無縫。”

我坐在地上,期待地看著孩子們。來吧,開始提問吧。

孩子們交換了個眼神。

“您怎麽會認識我們?”格裏克問。

“我們早就認識了,孩子們。就在一周前。”

幾雙困惑不解的眼睛投向我。

“我們當時討論了如何做決定的問題。我們說到,有的時候,整個世界的命運都握在一個人手上……”

“您是別爾導師?”蒂爾忽然反應過來,“是您嗎,別爾導師?”

“我不信!”格裏克尖叫起來,“不可能!”

“我信!”蒂爾從**跳下來,急匆匆衝過來坐在我旁邊,抓起我的手,“你們看!”

他隻是在祈求愛撫。對他來說,我有沒有說謊並不重要,隻要我能當他的導師就行……我用空著的那隻手摸了摸他的頭頂,說:

“孩子們,我想和你們商量一件事。我也沒有別的人可商量了。而且……說到底,這是你們的生活,是你們的世界,我沒有權力……”

“給我們說說吧,”法爾爽快地同意了,“說不定很有趣。”

法爾也從**跳下來,躺在地毯上,離我不遠不近。格裏克和拉吉仍舊坐在各自的**,甚至沒有挪到一起。遇到意外情況的時候,每個人都會有不同的反應,這對於一個小團體來說是正常的。

“我隻有一個要求,請你們不要打斷我,”我說,“光是把這件事說出口,對我來說就很不容易了。先聽我說,如果有不懂的地方,等我說完再提問。”

孩子們一致同意,就連兩個懷疑論者都點了點頭。

“我是一個人類,但我來自另一顆星球。我們的技術沒有你們這麽發達,但我們也能飛上太空……”

我盡可能簡明扼要,省去了許多細節。我可不能花上一整夜給他們講故事。但要說的事情實在太多了……首先要介紹地球,告訴他們盡管我們也能星際飛行,但在某種程度上,地球還停留在他們最愛的要塞時期。接著要給他們解釋什麽是銀河委員會——一個包含幾百個星球、紀律森嚴的組織。當然,銀河委員會創建的動機並非出於惡意……它更符合殘酷的生存需求。最後,我講到了幾何學家的出現,他們給銀河委員會的弱小種族帶來了希望,於是我假扮成退化使者尼克·裏梅爾,前來探險……

孩子們沒有馬上相信我的故事,但我能看到他們臉上的表情漸漸起了變化——先是驚訝,然後是激動,最後是震驚。他們終於接受了我所說的一切。或許是孩子獨有的天真幫了我。拉吉從**溜下來,也坐到了我身邊。最後一個低頭的是格裏克,但他的轉變最為徹底。他將我緊緊抱住,在我耳邊念叨起來,還把“您”改成了“你”:“我們會幫助你的,退化使者彼得!你們會成為我們的友族!我們還要教會銀河委員會,怎麽和我們做朋友!”

他已經不把自己看成一個整天被監視的小男孩了,而是一名勇敢的退化使者。

我不打算和他爭論,開始講我對他們世界的看法,先是從失憶的尼克·裏梅爾的角度看,然後,從人類彼得·赫魯莫夫的角度看。

孩子們瑟瑟不安起來。

或許我對他們太殘忍了。但對待病入膏肓的人,就得刮骨療傷。

“地球上也有過監獄和集中營,甚至直到現在……都還存在。但我們不會把它們稱為療養院。”

“那如果有人病了,該怎麽辦呢?如果他是壞人呢?如果他會妨礙到別人,甚至殺人呢?我們也不是小孩了,我們知道,這世上什麽人都有!”蒂爾看著我的眼睛,激動起來。

“我們不會把這種情況稱為生病。”我簡單直接地答道。

我給他們講述了軟族朋友津津有味捕食海魚和人類的樣子。我告訴他們,對軟族來說,人和動物並沒有什麽差別。隻花了十來句話,我就把導師們努力灌輸給他們的友誼幻夢砸得粉碎。此時我意識到,暫時隻能到此為止了。蒂爾睡眼蒙朧起來,沉著的法爾也開始眼皮打架。

我畢竟不是個刮骨醫生。我自己也是個病人。

於是我話鋒一轉,說起了暗影。我不打算提起朋友們對我的背叛,那終究隻是我們自己的事。我隻描繪了那無窮無盡的世界:戰爭的世界、愛的世界、沉迷耕種的世界、無所事事拉拉扯扯的世界、整天分析宇宙奧秘的世界……

“什麽樣的世界都有?”格裏克問。

“是的。”

“那如果我想要的東西,在任何世界裏都不存在呢?”

他應該意有所指。但我還是給出了一個讓他信服的答案:

“暗影會給你找一個盡可能貼近你想法的世界,比如……一個空空如也的世界。對你來說反正都一樣。”

“哪裏都一樣——我可不想那樣……”格裏克一副愁眉苦臉的樣子,“但這麽說來,暗影也不壞?”

“它不好也不壞。隻是……”我忽然找到了恰當的比喻,“它就像一個濾水口,跟你們排水井裏的那個一樣。隻不過你們的濾水口是用來過濾垃圾的,而暗影世界的濾水口用來過濾人。誰該得到什麽,誰需要什麽,一目了然。它會對人進行篩選和淘汰。有些人會被送上戰場,去浴血奮戰;想當詩人,傳送門就送你去星空下寫詩,直到你厭煩為止。每個人都會被送去正確的地方。那是一個無情的濾水口,孩子們,不是你能控製得了的事。或許有人能戰勝自我,既不成為暴君,也不淪為奴隸。暗影不會拒絕任何種族的求助。暗影中不存在倫理,從未有過,以後也不會有……”

我張開手掌。盡管身體裏像是有隻小小的野獸在咆哮,不許我放開種子,但我還是鬆開了手……

火球掉落在地上,滾進了毛乎乎的“草墊”裏,看不見了。

“這就是門。它們把這顆種子給了我……或者說不是給我,而是給了尼克·裏梅爾,更可能是給了裏梅爾,因為他挾持我把種子帶回了這裏。可我不知道該拿它怎麽辦。”

“怎麽才能讓種子發芽?”

提問的是格裏克。他總是特別務實。

“我不知道。但我覺得,在需要的時候,我會弄清楚的。隻不過在此之前,我需要先做出決定。”

聽到這裏他們才明白,我想請他們幫什麽忙。

“在銀心某地,蒼穹之下,漫天星光之處……”

“我記得,”蒂爾忽然插話,“我們都知道。幾何星分了五個階段才完成遷徙。第一階段,天空還沒有什麽變化……”

“你說得不對,第一階段天空就變了,”格裏克糾正了他,“你那時候還在桌子下麵亂爬,而我已經十歲了,我記得!”

他們的十歲相當於我們的五歲。幾何學家是大約七個地球年之前遷徙的,那可不是一場普通的遠征……我一直等到孩子們結束了這場可笑的爭執,才接著往下說。

“在繁星滿天的銀心,有這樣一顆星球……我不知道它的名字,但這一點也不重要。如果有人一定要問……”我自顧自笑了,“你們可以說,它的編號是V-642。如果對方沒有會心一笑,那你就不用跟他多說了。”

他們全神貫注地聽著,就像在聽《啟示錄》一樣。正合我意。

“那個星球上有森林、河流和山丘,我相信也還有海洋。我猜,那裏還有沙漠和冰川。就是這麽個星球……沒有絲毫特別之處。大陸的形狀是不規則的,房屋也不是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誰也想不到要去修剪門前的草坪……”

他們在聽,很認真地在聽。比我講星際大戰、水晶聯盟和變成純智慧體的人類要認真得多。

尼克·裏梅爾,你在聽我說嗎?

你,幾何學家最優秀的退化使者,飽受折磨、經曆了背叛和遺忘,最後回到故土的退化使者。

你在聽嗎?

“那裏有一座小屋,同樣平平無奇,但很寬敞。那是一棟三層樓的石頭房子,裏麵隻住了三個人,他們是一家人:爸爸、媽媽和兒子。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困擾。爸爸叫克洛斯,他總是擔心自己其實並非人類。他知道自己麵前是一條沒有盡頭的路……而且非常、非常害怕踏上那條路。懼怕自己真是最可怕的折磨。也許,為別人承擔責任、代替別人做出艱難的決定已經成了他的習慣。的確也有這樣的人。”

或許裏梅爾根本不會聽我說話,但這些孩子在聽。這就夠了。

“那裏還住著一位叫拉達的女士。她年輕又美麗,深愛著克洛斯。她害怕的是克洛斯會先她而去……那樣她就不得不隨他一起離去。可她哪兒也不想去。她喜歡當人類。但在暗影世界,人們都羞於承認這一點。”

“太傻了。”拉吉也決定加入我們的討論,“他們都很傻,不是嗎?”

“他們隻是累了,”我糾正了他的看法,“所有人都會累。他們還有個叫作達利的兒子,比你們年紀小一點兒。但他的問題更大,我很難解釋清楚,你們必須親眼看到他才能明白。總之,就是這麽一顆星球……”

我看著他們,露出了微笑。

“我想,如果有一天,有四個驚慌但勇敢的小男孩去拜訪他們的話……他們一定不會生氣,甚至還會很高興。”

我的確是個畜生。

徹頭徹尾的畜生。

我在引誘他們說出我想要的答案。我向他們描述的不是踏入門後可能發生的事情,而是他們夢寐以求的事情——媽媽、爸爸和一個家。

但暗影不就是能實現你所有夢想的地方嗎?不是嗎?

“你會回到那裏去嗎,彼得?”蒂爾小聲問。

“總有一天會的。我必須握住克洛斯的手,告訴他我有多感激他。我一點兒也不反感去那裏做客……”

錨。我拋下了一隻錨,然後慢慢收緊兩個世界之間的繩索,為所有人編織出新的現實——不隻是為這幾個寄宿學校“勞動小隊”的孩子,也是為了克洛斯,為了自己,為了所有即將踏進門的人。

水晶聯盟裏有一個概念叫作“精神時間”。如果仔細分析,給它一個科學的解釋,那麽它指的就是沒有方向的時間。這種時間中,存在一套完全不同的因果關係。

我現在就仿佛身處“精神時間”中。我試圖把這些孩子從幾何學家的溫柔鄉裏拽出來,或者讓克洛斯從烈焰中重生。

他到底有沒有藏身於暗影世界的某個角落,誰知道呢?

“現在隻要你願意……”蒂爾把手伸向種子,但又縮回了手,“就能讓幾何星上布滿門?”

“或許是的。”

“那你為什麽不想這麽做?”

這已經不是提問,而是指責、要求和尖銳的埋怨。我明白了,尼克·裏梅爾還是達到了自己的目的。種子正等著被種下。我不會和裏梅爾爭執了……

“彼得沒有做出無法挽回的事情,這很好。”

另一個聲音從門口傳來,仿佛一根鞭子抽在我背上。孩子們的臉瞬間拉長了,似乎瞬間石化,失去了生氣。

“無可挽回的舉動是最讓人討厭的。逃避它,盡量拖延決策時間——是一門偉大的藝術。”

我轉過頭。庫阿裏庫阿在小聲嘀咕,說它在人類不完美的身體裏很難監測周邊的環境,進入作戰狀態也很不方便……我沒聽它嘮叨,隻是盯著走進門來的那個男人。

我認識他。我們有過一麵之緣。

在那次拜訪世界委員會的時候。

他是遠征隊指揮官比格。

他是個強壯的金發男人,一張臉和善開朗。

如果我沒記錯的話,他是尼克·裏梅爾的前任上司。

但最令我震驚的是,孩子們也認識他。格裏克的眼睛突然亮了起來,法爾露出了微笑,拉吉欠了欠身。隻有蒂爾沒有離開我的手掌。

“你們好,孩子們。”比格溫柔地說。他或許不是導師,但顯然比導師受孩子們歡迎。

“您好,比格指揮官!”“勞動小隊”的孩子們幾乎異口同聲地和他招呼。

一種古怪的感覺出現了。不,我並不是覺得自己遭到了背叛……我隻是在自嘲。

我披著尼克·裏梅爾的外皮出現在幾何星上,像伊甸園裏的毒蛇一樣想引誘這群孩子……可我手中的蘋果,連這裏最幼小的幾何學家都無法蒙騙……

“比格指揮官,請問,這是一節課嗎?”蒂爾急切地問。

“不是,孩子們。這不是課。這一切都是真的。你們的確是在跟一個外星探險者對話。”

蒂爾盯著我的眼睛。

“我早就跟你們說過了!”

男孩們小心翼翼地向後退去。

沒錯。如我所料。當這隻是一場遊戲時,他們可以像在有千百個星球的暗影世界中一樣隨心所欲,做各種無法挽回的事情;也可以像死不足惜的軟族朋友們一樣,暴露出卑劣的獸性。

但此刻,一個成年人出現了,而且是整個星球婦孺皆知的英雄——比格指揮官。他一下子撕開事實的麵紗,澄清了真相。

“彼得,我相信,你是一個講道理的人。”

比格仍然遠遠站在門邊。他不太可能是因為怕我,他的一舉一動都表現出十足的自信,更像是不想驚嚇到我。

“你說的是什麽意思?”

“就是字麵上的意思。我希望你不要抓著種子不放,”他飛速瞟了一眼地毯上閃著紅光的種子,“也不要拿孩子當擋箭牌。”

我感到一陣惡心。

“種子我會帶走的。請您諒解。”

我伸出手,一把抓住火紅的種子。比格一言不發。

“但孩子們可以離開了。不管您信不信,我一向恥於和恐怖分子為伍。”

“比格指揮官,我們要離開嗎?”提問的是格裏克。

你們這麽輕易地就拋棄了自己的城堡,孩子們。沒有抵抗,沒有驚恐,也沒有眼淚。這個原本被你們用來摧毀權威、獨立思考、尋找其他出路的空間,就這樣被你們拱手讓人了。

一場幻象。隻是一場幻象,孩子們。你們給我上了一課。你們讓我知道,不能因為自己年長幾分就自覺比你們聰明,不能妄斷孩子心中就沒有成見。

“不用。坐下,接著聽。你們聽到的已經太多了。”

隻有我聽出了他話裏的諷刺。孩子們聽話地各自在自己**坐好。自然,比格隻是說他們“聽到的太多”,而不是“知道的太多”。他像是要給他們灌輸更多自己的想法。

“您到底想要什麽?”我問。

比格陰沉著臉。

“我?彼得……您的問題都很奇怪。不過我還是會一一回答。我想要見見尼克·裏梅爾,深愛幾何星的少年尼基。”

“他的死不是我的錯。你們入侵了別人的空間,派出探測隊員,白癡似的命令他們抓捕俘虜。尼克·裏梅爾拚盡全力,孤身對抗整個太空艦,最後自己成了俘虜……遺憾的是,他在戰鬥中犧牲了。”

比格點點頭,長長的金發散落在肩頭。

“我是反對這種冒進行為的。真的反對。你相信嗎?”

不知為何,我相信他的話。或許是因為比格長得麵善,很討人喜歡。

“現在輪到我提問了。別爾導師是怎麽死的?”

他知道。他早就知道了。但孩子們的臉色立即變得煞白。

“是腦出血。我也不希望發生這種事。他死於恐懼……和巨大的精神壓力……”

“我相信你。”

比格仿佛有命在身,一定要給我留下完美的印象。

“很遺憾,他的健康狀況不盡如人意。多年來一直身體欠佳。他本來早該考慮休假養病的,但……”

他沉默了。我怎麽也想不明白,他到底想做什麽?

或許他隻是在拖延時間?

“也許,我該告訴你一些事情……”

比格歎了口氣,直接靠著門框蹲下來。我不由自主地想起自己和蒂爾坐在那兒聊天的樣子。奇怪的是,我緊張的心情就這樣緩解了。

當然不是因為比格刻意做出的低姿態。他非常健壯,但我也不比他差多少。

隻不過這場景格外諷刺。我們都試圖用同樣的把戲換取對方的信任。但比格,我可不是小孩子……

“首先……彼得,你確定你所說的一切——都是真的嗎?”

“我確定。”

“但不管怎麽說……”

他忽然停下,露出了一個極度悲傷的微笑,看得我汗毛倒立。

“我差點把你叫成了尼克。雖然我早就接受了他已經死去的事實,但還是……”

心底的某處震顫了一下——應該是屬於尼克的那部分。但我沒有說話。

“你是怎麽通過檢查的?我說的不是基因檢測,而是記憶檢查。當你被送到療養院的時候,我就懷疑事情不大對勁,所以我親自去查看了那些記錄。但所有結果都顯示,你就是尼克……無論是聯想方式、邏輯鏈,還是情感模式……你是怎麽辦到的?”

“他身上留下的一切都被植入了我體內。請問,他過去經常飛行嗎?”

“是的,尼克喜歡單人巡航。他喜歡自由探索。”

“他常和飛船交談。可能是出於無聊,也可能是孤獨……他給飛船念自己寫的詩,跟飛船爭論,挑唆它……”

“和飛船——爭論?”比格難以置信地搖搖頭,“不過話說回來,這就是尼基。”

“我不知道我有沒有權利這麽說,但有時我能感覺到……他仿佛還活著。”

比格點點頭,“彼得,你在我們的世界裏雖然是個外人,但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你也是我的夥伴,所以我會對你坦誠相待。我聽完了你跟孩子們的談話……而且完全理解為什麽你要對他們說這些。”

嗬,這群小天才,還以為自己關掉了攝像頭。

“你是在為自己找借口,我理解。這麽一來,就意味著種子的命運不是由你決定的。你做得很好。”

我把手心裏的火球輕輕拋起又接住,等他繼續往下說。

“把之前發生過的事情都聯係起來並不容易,彼得。我的下級尼克·裏梅爾失蹤後又歸隊,而且失去了全部記憶。然後他揮拳打了自己的導師,被流放到療養院,又掀起一場暴動。這些還都說得通,但反抗軟族朋友……然後逃跑……”

比格搖了搖頭。

“在別爾導師消失的時候,我就懷疑事有蹊蹺。從軟族朋友嘴裏獲得信息是很艱難的,就跟從非友族那裏獲取信息差不多。軟族被深深震驚了,對一個驕傲的小種族來說,遇到一個能赤手空拳打敗它們的人類實在是一種巨大的震撼。但這麽一來,一切就都說得通了。一定是一個外星人假扮成尼克潛入了幾何星。他沒能接受我們的生活方式,選擇了離開。被打暈的飛行員、消失的探測飛船——我把這些零散的線索拚接了起來……但他們不相信我,彼得,他們無論如何都不相信。他們覺得別爾是因為遭受了沉重的打擊而選擇隱居,而那個飛行員是被母星曬暈了頭。至於探測飛船,肯定是被附近哪個寄宿學校的孩子開走……然後碰巧墜機了。這些事情都有可能發生。對世界委員會來說,把它們解釋為巧合更為方便。但我隱約察覺到,這些事情都是相互關聯的……”

“難道卡蒂沒告訴你們我的事情嗎?她全都看見了……”我說到一半就停下了。不,不可能,尼克·裏梅爾的女朋友不可能緘口不言,不向上頭匯報有個外星人冒充成尼克和別爾的樣子……但,我還是有種出賣了她的感覺。

“我以為你知道。”比格的眼神瞬間變得冰冷。

“知道什麽?”

“卡蒂·塔梅爾,醫生兼外星生物學家……已經死了。”

我打了個寒戰。

我想起那個黑夜中的黑色石樽,幽暗的火焰在灼燒著它,塵埃飄散在空氣中。我想起那些墜落的星星……和一次次永別……

這不可能!

那隻是一個詭異的巨型火葬場,一個戲劇化的死亡舞台。不可能!

卡蒂緊貼在傳送艙壁上的麵龐和絕望的哭喊聲浮現在我腦中。

火葬場。是的。它不隻是火化死人的地方,還能送走那些想要離開的人。在死亡問題上,幾何學家表現出了驚人的寬容。那裏沒有任何防護設施,沒有警衛……隻要跨出黑色的石壁邊緣,撲向火焰……

“卡蒂·塔梅爾,醫生兼外星生物學家,永別……”

那時的我正沿著無邊無際的海岸徘徊,殘忍自私地盤算著怎麽偷一艘飛船,回到自己的地球。

卡蒂則踏入了火焰。

“原來你還不知道……”

在我記憶深處沉睡的幾何學家退化使者尼基·裏梅爾忽然蘇醒過來,發出哀痛的哭喊,但他的哀號隻有我能聽見。

比格挨個兒看了看幾個孩子。他們縮成一團,嚇壞了。

“這就是真相,孩子們。說起自由,你們聽到的都是漂亮話。我們可以永遠抱怨自由太少,還需要更多……但相對的,你們必須自己咽下痛苦和死亡的苦果。”

“這是你們的錯。”

“我的?”

“是你們的星球錯了……卡蒂跟尼基不一樣……他才是生前……和死後都飽受折磨的人……”

“你脫罪得真容易,彼得!別爾導師沒能承受住打擊,去世了。卡蒂也沒能承受住,離開了。而你卻一點兒錯也沒有。”

尼克·裏梅爾在我身體裏安靜下來。他也蜷縮起來,攥著僅剩的一點點自我,躲到了更深處……

“當我得知失蹤的探測飛船又回來了,並且載著退化使者裏梅爾經過寄宿學校上空時,就明白該去哪裏找你了。我要找的是你……而不是在戰鬥中犧牲的尼克。罪犯總會回到犯罪現場,我很清楚這一點。我就是這樣找到你的。”

“那你打算要怎麽做,比格?你找到了我,聽完了我對孩子們說的話。然後呢?”

“你背負了太多痛苦,彼得。你未經邀請就出現在我們的世界,還帶著……這個。”

我看了看種子。

“你不會使用它的。”比格的語氣平靜而堅定,“你無法使用它。因為你不屬於我們的世界。暗影不會強占別的世界,這是我們逃出生天的唯一原因。你覺得你是第一個得到這份禮物的人嗎?我也得到過種子,彼得。你知道它現在在哪裏嗎?它被母星的火焰燒成了灰。我很清楚我們不需要暗影,我知道我能擺脫這份禮物。我也曾遊曆過暗影中的世界,彼得。我不知道你去過幾個,但我去過十二個。而它們全都充滿汙穢和痛苦,都急需救贖。總有一天,我們會去幫助它們。”

合情合理。

我和尼克·裏梅爾隻不過是重走了比格的老路。每個人都隻會在暗影中看到自己想見到的東西。指揮官比格看到的,自然是需要幹涉的戰略基地,一片片急需友誼的土地。

“寄宿學校已經被包圍了,彼得,圍得鐵桶一樣。我之所以一個人進來,是因為相信你足夠理智,不會抵抗。當然了,你有很特殊的能力……但無論如何,你都逃不出去。”

“那裏茨的‘非正確定理’呢?”蒂爾忽然大喊。

比格讚許地望著男孩兒說:

“在這種情況下,我們必須以‘惡意最小化定理’為準。”

啊哈,我早就跟你說過了,蒂爾……

“彼得,你的確驍勇善戰,但你是贏不過我們的。不是因為我們力量更強,而是因為我們站在正確的一岸。你心裏沒有信念,不是嗎?你也不會因為進入暗影而欣喜。所以沒必要再錯上加錯了。”

他站了起來,歎了口氣,向我伸出手,“把種子交給我吧。它不屬於你,彼得。總之,你是不可能在我們的世界裏啟動門的。”

“那你還怕什麽,比格?”我問道。

“我害怕你做出錯誤的決定,導致更多傷亡。你已經犯下了惡行,彼得。你把自己的正義觀和世界觀強加給孩子們。你殘忍又卑鄙地……”

“在他們心裏種下了懷疑的種子?”

比格沒有聽懂我的話。我把一句地球諺語逐字逐句地翻譯成了幾何學家的語言。

“這些孩子必須讓最好的導師來重新教導了。”

“沒關係,你們一定能辦到的。我猜你們這兒還有給兒童準備的療養院。”

“你太無恥了,彼得。為你自己的世界想想吧。我們都在一條船上,生活在同一個宇宙裏。我們會相互交往,相互冒犯,最後一起走向幸福。這樣吧,你把種子交給我,我會銷毀它。然後,我們一起去遠距離探測隊指揮中心,談談你的種族,看看我們能給彼此帶來什麽。別覺得我們都是教條主義者,彼得,我們沒必要讓你的世界退回石器時代,我們可以……”

他一股腦兒地給我灌輸著種種方案、建議和可能性。比如,他們要跟我們平等交流,給我們送去友誼和援助,因為現在地球還是其他種族的仆從……爺爺一直說,要兩害相權取其輕。幾何學家的世界並不是靜態的,它還在進化,它就一定是不好的嗎?我現在是否能保證,沒有幾何學家,地球就能在更公正的規則下生存呢?

或許你說的也不是全錯,比格。你們的世界還在尋找自己的道路,跟地球一樣在笨拙地摸索著前進,隻不過還沒有到達暗影那種瘋狂的自由狀態。

而我的確沒有權力把你們送回那個你們曾絕望逃離的暗影世界。我心中沒有足夠的信念支撐自己這麽做。

他現在所說的一切,並非全是刻意說給我聽的。我是無處可逃了,的確應該投降,在這些孩子麵前認錯,因為我膽敢讓他們相信,幾何星世界是不完美的。

“走吧……我們走吧,尼基……”

叫我尼基也是徒勞。比格皺起眉頭,似乎在為自己剛才說的話懊悔。但我身體裏的尼克·裏梅爾戰栗了一下,探出頭來。

“利他主義者比格,”我說,“你為什麽討厭這個綽號?要知道,我們並不是因為討厭你才這麽叫你,而是因為你總是堅持做最善良的決定,盡可能降低損失,容忍其他種族的習慣。可你卻討厭這個綽號……”

“彼得!”

“尼克。我是尼克·裏梅爾。你是對的,彼得·赫魯莫夫不能為我們的世界做決定。但我——我可以。”

尼克·裏梅爾拋起種子,又接住它。拋起來——又接住。小小的火種散發出刺目的光芒。

“當然了,比格,普通人幾乎不可能做出這樣的決定,因為它將改變整個世界。但我們是退化使者。我們已經習慣了為一個個世界做決定。那感覺妙極了,不是嗎?”

我在等著比格情緒失控的那一刻。他向來無所不用其極,從不忌諱暴力手段,隻是現在還沒有拿定主意。

“或許,我們正是因此才逃離了暗影?不僅僅是因為那些自行其是的世界羞辱了我們,而是因為在那些世界裏,每個人都可以為自己做決定……”

“別這樣,尼基!不要陷入幼稚的極端主義!幾何星不需要暗影!”

“暗影早就淹沒了我們,比格,淹沒了我們所有人。從我們將長者的話奉為圭臬的那一天起,從我們對導師深信不疑、把師者視為上帝、把每個人都當作朋友、以為每顆星星都在召喚我們的時候開始,就把自己的愚昧化為了永恒。但我無法忍受任何永恒的事物,比格!就在不久前,我還給自己的飛船念了一首詩。你想聽聽嗎,比格?你是個很棒的傾聽者,我以前還從沒給你讀過我寫的詩……”

比格沉默不語。而從未對旁人念過詩的尼克·裏梅爾已經開始誦讀:

童年的聲音

從遙遠的過去,飛進少年時代

少年不以為意,拒絕傾聽

不要,不要

他喃喃自語

這不是我,這隻是個口無遮攔的孩子

但孩子永遠隻說自己所知的事情

即使他在沉默,尤其在他沉默的時候

少年一天天成長

但還遠未長大成人

他無法抑製繁雜的心緒

難抑笑容,也難抑淚水

導師們不希望他有任何獨特之處

他們已經被領上了指定的道路

但少年不願亦步亦趨地思考

也不想要人雲亦雲的夢想……

他想重返童年

尼克·裏梅爾笑了,他朝蒂爾眨了眨眼睛。

種子又飛到了空中。比格死死盯著它,隨時準備采取行動。他知道,當瘋狂的尼克和外星人彼得達成一致時,這顆種子就會落在地上,或許,墜落——就是讓種子生根發芽的訊號。

彼得·赫魯莫夫接住了種子。

尼克·裏梅爾讓它落到了地上。

散發著光芒的小火球鑽進了毛茸茸的“草墊”裏。

而我手中握住的是另一顆種子。

比格跪倒在地,雙手拚命翻找。毯子被扯成了碎片,然而地板閃閃發光,空無一物。種子不見蹤影,不留痕跡。

一種難以捕捉、無形無質的存在,掠過石板、塑料金屬和木頭的縫隙,穿透尼克、比格、塔格、戈恩、卡蒂和別爾的故土,噴湧而出。種子在這個星球上生根了,撒下一張門的大網。

“永別了,尼基,”我喃喃自語,“永別了,尼克·裏梅爾。你的使命已經完成了。”

我已經感覺不到他的存在。

尼克·裏梅爾和自己的種子一起離開了,他已經回到了自己的星球,這裏很快就要變成暗影的一部分。他永遠地回家了。

“你都幹了些什麽?!這是無法挽回的,裏梅爾!”

“他知道,”我說,“他已經猶豫了很久。但這是他的選擇,比格指揮官。”

比格從地上站了起來。他就站在一扇緩緩打開的門上,但什麽也沒有發生。我並不感到奇怪——比格指揮官深愛自己的星球,他就愛它原本的樣子。就如同我愛我的地球。

“孩子們,馬上離開這裏,”他低聲道,“所有人馬上撤退到溫室。快!”

門外傳來一陣嘈雜聲。比格是一個人進來的,但其他人都在外麵觀察待命。哦,現在可熱鬧了。

這個繁榮、強大、獨一無二的幾何星上會發生些什麽呢?

“孩子們,快出去!”比格一邊憎惡地盯著我,一邊朝孩子們咆哮。

怎麽,難道他不明白嗎?門已經充滿整個房間。要想出去,孩子們必須穿過門。也許,他們真的能成功走出去。

但不知為何,我卻不這麽想。蒂爾、格裏克、法爾、拉吉,你們看到了。你們來做決定吧。你們已經能感覺到門的存在了。

也就是說,門在召喚你們。

“你要為此負責,”比格說,“即使我也做得不對……即使我要受罰,但責任還是應該由你來承擔!你不能走!”

他仿佛誤以為自己能和我抗衡。好吧,我能讓退化使者領教的東西還多著呢。

我大笑著一步踏進門。周圍的世界化作了一道白光。

“你真是這麽想的嗎,比格?那都是徒勞。”

幾何學家的世界分崩離析,漸漸消失在暗影中。

不知是錯覺,還是我真的聽到了尼克·裏梅爾的聲音。那聲音跟我自己的如此相似,它平靜而遙遠:

是由什麽構成的呢

它長成什麽樣子

以後又會變成何種形態

這就是記憶

可能隻是為了保存某個愉快的假期

我的記憶曾是綠色的

而現在它成了一個血色的竹籃

裝著被殺死在繈褓中的宇宙

外麵寫著“上”和“下”

還貼著標識:“請勿丟棄”

用大寫的紅色字母寫就

或者藍色

或者紫羅蘭色

不過,為什麽不用紫羅蘭色呢

或者用深紅的漿果色

畢竟現在,我可以選擇了

選擇吧,尼克·裏梅爾。從今往後,選擇權將永遠在你手中。

而我卻和你不同,我更難作出選擇。每次穿越傳送門,我都被重新解析了一次。而這次,我得以真正看清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