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不管爺爺和克洛斯怎麽評價貿易聯盟,他們都有權表達自己的意見。但克瑞在某些方麵是對的。他們的隧道可能……不,應該就是最後的出路。

不能讓人類擁有這樣的自由。我們不能把決定權交給潛意識,交給自己顱底那一小團縹緲的思緒。我們早就懂得了不能隨心所欲,而要做應該做的事,這樣才能找到自己真正的自由。跟絕對自由的暗影世界比起來,甚至完全奴隸化的幾何學家世界裏都有更多通往真正自由的密道。因為隨心所欲,就是真正的奴役。

自己對自己的奴役。

不管是暗影世界存在的基礎,還是它那些憑空出現的門,都令我厭惡萬分。但現在我願意付出一切,隻要能得到一顆火種——為了抓住偶然得到的庇護,為了永生,為了一個機會……但我不是為了自己。我曾踏入過門,我已經得到那一切了。

現在隻有一個問題:暗影世界不願意接納我們?我們並不真心渴求它,所以不配得到它。或許……哪怕我們中有一個人相信上天的恩賜真的存在,欣喜若狂地想過上不勞而獲的生活,他就能得到火種。但我們都並不想要它,所以得不到。

沒有一個人回屋。我們就這麽圍坐在篝火旁。隻有達尼洛夫一瘸一拐地走去小屋,洗漱幹淨,換好了衣服又回來坐下。我沒有插話,隻是靜靜地聽著爺爺和瑪莎給他解釋事情的來龍去脈。克洛斯一直默不作聲。他在周圍溜達了一圈,最後在我身邊坐下,低聲說:

“不管怎麽說,你是好樣的。你穿過了那道門,又回到了這裏……幹得好。”

他聲音裏聽不出嫉妒。或許他幾百年前就已經忘了嫉妒是什麽感覺。

“那也沒用。我什麽也改變不了。”我答道。

“是的。我料到了。”

“你可以回去了,克洛斯。謝謝。剩下的事情都與你無關了。”

他不置可否地聳聳肩,“你們要趕我走嗎?”

“為什麽要讓你冒這個險?現在你還活著,而且沒有掉進門裏。隻要有機會,你就該回家。”

“那你們還有希望嗎?”

“沒有。”

克洛斯點點頭。他舉起手,掌心亮起了微光,像是一扇小小的窗子在空中緩緩打開。

“這是你的戰鬥裝備?”我小聲問。

“不是,這是貿易聯盟的信息係統。用起來並不複雜……它用的是水晶聯盟的技術。你看……”

一塊搖搖晃晃的小小屏幕上,幾個頭上長角的高大黑影正緩緩前行。走在最前麵的那個的手心裏,有一團火焰在燃燒,火光倒映在它巨大的複眼中。

“它們正在返回自己的飛船,”克洛斯說,“再過一兩天……我不知道它們的飛船速度如何……它們的星球就會變成暗影的一部分。”

我們交換了一個眼神。

“傳送門的火種並不固定屬於某一顆星球,”克洛斯悄聲補充,“它隻是一顆種子,可以落到任何一片土地上。”

我搖了搖頭。

克洛斯合上手掌——小小的屏幕皺了起來,看上去也像一顆燃燒的種子。

“你自己做決定。”他疲憊地說。

“會有人跟蹤監視它們的。”

“我懷疑不會。貿易聯盟不會把援手伸到那麽遠的地方。”

“那它們……它們現在在哪裏?”

“我能想辦法弄清楚。”

“克洛斯……你為什麽要這麽做?”

“因為我是個人。”

“你不需要向我證明這一點。相信我,你不需要證明!”

“我這一生都必須向自己證明這一點,孩子。”

他緊緊握住了拳頭,一片熊熊燃燒的樹葉般的東西從他指間滑落,消失在黑暗中。

“你們更需要種子。水晶聯盟曾承諾,絕不會拒絕他人的求助,不管對方是什麽人。盡管我們的幫助常常殘酷又血腥……即使現在水晶聯盟不在了,但我還活著。”

“達尼洛夫狀態不好,”我悄聲說,“他不能……無論如何也不能讓他上戰場。我也不會放爺爺去的。就隻剩下我和瑪莎了。”

“她是個靠得住的姑娘,”克洛斯點點頭,“我們三個人就足夠了。”

“武器呢?”

“我的武器就是我的身體。而你是個變形人。”

庫阿裏庫阿,你能兌現諾言嗎?

能。

“我們怎麽去?”

“我可以叫一輛飛行器來。貿易聯盟的交通網絡……”

“我知道了,也是水晶聯盟的複刻版對吧?那就快動手吧。”

我站起來,走向瑪莎,對她使了個眼色。我大概被她弄怕了,生怕隨便提個問題都會被當作吃醋,引起她的冷嘲熱諷。

“什麽事,別佳?”我們走出十米遠後,瑪莎問我。

“我有個計劃……”我支支吾吾。

“去搶劫那五個帶走種子的蠢貨?”

真聰明。爺爺的確不會收養腦子不靈光的孩子。

“對。你同意嗎?”

“安德烈·瓦連季諾維奇得留在這兒。”

“當然。”

“達尼洛夫呢?”

“沒必要。”

我們隻需要隻言片語就明白了對方的意思。現在必須爭分奪秒,我的心跳已經開始加速。

“就我們倆?”

“還有克洛斯。”

“他靠得住嗎?”

“沒問題。他比任何人都可靠。他能負責解決飛行器和航線。”

瑪莎不情願地點點頭,“我也能辦到。我們必須走了,彼得,馬上。回來後捎上安德烈·瓦連季諾維奇和薩什卡,衝進……不,我們不能衝進門裏,還是通過隧道去貿易聯盟的另一個空間站吧。我們可以在那兒搶一艘飛船,返回那個流浪星球,然後回家。”

“我們必須找個機會讓克洛斯回他自己的家。”

“沒問題,那我們還是原路返回。”瑪莎點點頭,“我去去就來。”

她轉身消失在黑暗中。

“你去哪兒?”

“我去拿槍,笨蛋。你沒看到那五個家夥手上都拿著武器嗎?”

“沒有。”

“但我發現了。”

隻剩下我獨自一人站在黑暗中,一股寒意立刻讓我清醒過來。老天啊,我們會幹出什麽事來?一個幾百年來隻知道用暴力解決問題的瘋狂的克洛斯,一個瘋狂好戰的瑪莎,加上一個我。我萬萬想不到自己會麵對這樣糟糕的局麵。

我被包圍在暗影的世界中。這是暗影中的第一個世界,而且是雙重意義上的第一個——它既是已經發達到超出我們想象的門的發源地,也是貿易聯盟的起點。我們完全可能半路上就被消滅,或者在搶奪別人的火種時被殲滅。我們甚至可能無法重生,說不定會被流放到某個肮髒的賊窩裏。因果報應——生活的法則就是如此。

“彼得……”克洛斯悄無聲息地來到我身邊,“瑪莎去哪兒了?”

“我在這兒。”瑪莎同樣悄無聲息地出現在我們眼前。她手裏攥著一把槍。

“明白了,”克洛斯讚許地看著她,“跟著我。”

這是在做傻事——我內心深處有個聲音在叫喊。我緊跟著他倆。克洛斯和瑪莎正飛快地商量著什麽。

“彼得!瑪莎!”

是爺爺。他感覺到事有蹊蹺了。

“快點兒。”克洛斯毫不客氣地命令我們。黑暗中出現了一艘飛行器的輪廓,跟我和克洛斯來空間站乘坐的那艘一樣。

“登機。”

我一頭紮進艙內濃稠的黑暗中,半懸在富有彈性的材料裏。瑪莎的身影一閃而過,她笨拙地掙紮著,試圖調整到一個舒適的姿勢。她還沒坐過這樣的交通工具。

“我們不用飛太遠,”克洛斯在我倆中間躺下,“你們那兩位朋友可能都來不及驚慌,我們就回來了。”

透過飛行器透明的外殼往外看,夜晚變得無比明亮,像一幅被電腦處理過的圖畫。在墨藍的夜色中,我能看見刺目的篝火和一旁呆立的身影——達尼洛夫和爺爺無助地在黑夜中張望。

“我們不能膽怯。”瑪莎嘀咕了一句。她把槍夾在兩腿中間,慌亂地整理著頭發。我長這麽大還沒見過這麽罕見的景象。

“這個魚缸能飛得快一點兒嗎?”

“別擔心,小魚兒,能。”克洛斯微微冷笑道。

飛行器升空了。它向上一個猛衝,達到了飛行高度,向西駛去。我們這裏夜已深,而那五個黑皮膚外星人所在的地方天還亮著。還真是“不太遠”……

“你最好告訴我們,這些拿著火種的家夥……它們已經穿過門了嗎?如果它們死了,還會複活嗎?”

“我不知道。”

“真是個好答案。”瑪莎無奈地接受了,“這麽說吧,我的武器不會致死,讓我來搞定它們吧。”

“我擔心它們的武器不是鬧著玩兒的,”克洛斯答道,“我們看情況決定。”

“說不定,隻要求求它們把種子交給我們就行?”瑪莎問道。但沒等我們回答,她就歎了口氣,“不用說,我知道了。”

飛行器在黑夜中穿梭。我能看見烏雲在地麵投下深藍色的陰影,雲間透出點點星光,那是地上的燈火在閃爍。這個世界有許多居民,隻是偽裝成人煙稀少的樣子。

“如果幫助我們會讓你遇到什麽麻煩……就到地球來,”瑪莎認真地說,“我們永遠不會忘記你的恩情。”

她的語調堅定果敢,至少是美國總統級別的大人物。

克洛斯沒有說話。

“歸根到底,都是他們自己的錯,”瑪莎自我寬慰,“我說的是貿易聯盟。明明幫助地球對他們來說隻是舉手之勞。我們這麽做都是被逼的!”

“每個世界進入暗影的方式都不盡相同……”克洛斯平靜地答道,“有的世界靠低三下四地哀求,有的世界靠勤懇奮鬥,還有的……是通過強取豪奪。你們沒必要緊張。”

瑪莎不再說話了。哪怕是她這樣的人,可能也需要一吐為快來安撫緊張的神經,但她壓抑住了這股衝動。

“我們就在它們身邊降落,”克洛斯開始部署,“動作要快,不能猶豫。彼得,你準備好了嗎?”

“好了。”

我們再沒多說一個字。飛行器繼續向前,微微泛藍的薄霧逐漸散去,化作普通的霧靄,腳下出現了連綿不斷的黑色懸崖。

“我想起了年輕的時候。”克洛斯似乎被某種浪潮侵襲著,稍稍抬起了身子。他的皮膚微微透出灰色的光,像是鋼鐵一樣,眼睛變得像玻璃球,雙手也變寬了,像個充氣的橡膠娃娃。

“你是個機器人嗎?”瑪莎驚叫起來。

“我是個仿生人,”克洛斯冷冷地糾正她,“一個試圖成為人類的仿生人。”

飛行器抖動了一下,開始下降。完全沒有超重的感覺,飛船裏的保護層抵消了加速帶來的不適感。腳下的懸崖飛速向我們靠近。

“好運。”瑪莎伸出手,想拍拍克洛斯,但駕駛艙已經消失了,我們被推出了艙體。

真是有趣的著陸方式。

有那麽一瞬間,我覺得快要來不及保護自己了。我幾乎要一頭撞上峭壁——那倒是能給這段冒險畫上個完美的句號。

但將我們推出去的那股力量還沒有消失,我搖晃了一下,刹住了車,接著被某種力道輕輕放在一塊石頭上——精準至極,正好和那五個外星人臉對臉站著。

這一幕看起來一定很震撼……

我們在窄窄的山路上狹路相逢了。一邊是陡峭的岩壁,一邊是近乎垂直的深淵。飛行器停在我們身後,阻斷了去路。那五個呆住的外星人就在我們身旁。

近看才發現,它們的皮膚不是黑色,而是深藍色,像噴了亮漆一樣閃閃發光。一對死氣沉沉的複眼陷在咖啡色的眼窩裏,正驚慌失措地張望。這些生物四肢修長,上麵似乎有很多的關節。

它們到底是不是人類?

我走向前去,離最前麵那個捧著種子的外星人隻剩下不到一米的距離。小小的火球熊熊燃燒著,像是從布滿星星的天上剛摘下來的。那是一團冰冷又灼目的火焰……

“把它給我。”我伸出手。希望能和平解決問題的想法當然很愚蠢,但我總得試試看,“給我吧。我們更需要它。”

對方細長的嘴微微張開了,嘴裏沒有牙。我們沒有語言障礙——暗影在這方麵總是非常慷慨,從不吝於賜給人溝通能力。

“不。”

我聞到了它們身上的氣味,輕微發酸。我實在想不出,它們這一身甲殼樣的皮膚是怎麽出汗的,但那絕對是恐懼的氣味。

“我們一定會把它拿走的,”我說,“你們會得到一顆新的種子。這個就給我吧。”

外星人沒有穿衣服,身上隻裹著幾條近似蛇皮質的、帶鱗片的背帶,帶子上鑲滿了小口袋、插座和小盒子。

它開始用淡青色的手指在腰帶裏摸索……

“趴下!”瑪莎大聲喝令。

我不打算躲避,而是向前一撲,抓住了拿種子的外星人,將它和同伴們隔開。它細長的雙手出人意料地強勁有力。我們扭打起來,誰也下不了開槍的決心。

“這是我們的!”外星人大喊,“是我們的。這……這……我們的……”

與其直接從它手裏搶走種子,打斷它的腿似乎要容易些。我們摔倒了,頭頂上子彈亂飛,火花四濺,機槍輕快的嗒嗒聲此起彼伏。我們在碎石地上來回翻滾,離懸崖越來越近,而我們的同伴們還在解決那個古老的問題——誰是正義的一方?誰擁有更多權力?

這場戰鬥是短暫的。雙方幾乎同時停止了攻擊,我們都隻有同一個願望——盡快看到結果。

三個藍皮人在碎石地上打滾。它們可能是被瑪莎打中了,但看不見傷口。

克洛斯和最後一個外星人交戰。克洛斯麵前張開了一麵閃閃發光的牆,那是防禦力場。外星人麵前也有一麵同樣的光屏,隻不過是黃色的。他們似乎都無法攻破彼此的防禦盾,現在隻能互相推搡,看看誰能把對方……推下懸崖。

我從沒懷疑過這場戰鬥的結局。

外星人一步步退向斷崖。克洛斯臉上毫無表情,仿佛戴上了一副冰冷的鋼鐵麵具。一步。又一步。

外星人在懸崖邊緣搖搖欲墜。它知道自己注定要死,但和人類一樣,不打算投降。

黃色的防禦盾逐漸消失,縮成了一個光點。克洛斯用巨錘將外星人掄下了懸崖。

但在這電光火石的一瞬,那個黃色的小光點擊穿了克洛斯的防禦盾,刺入了他的身體。

看著我們唯一的友軍渾身陷入大火,躍動的火焰貪婪地從內到外將他吞噬,我失聲驚叫起來。藍皮膚的外星人已經無聲地消失在深淵中,但那團火焰並沒有隨之熄滅。

“克洛斯!”瑪莎扔下步槍,奔向克洛斯。克洛斯向後退去,仿佛怕把她灼傷。他雙膝跪地,倒了下來。

火焰吞噬了這位想要成為人類的仿生人、這位生而為戰士的人類……命運還是找到了你,無論你如何躲藏,它會向你索取所有欠下的債務……

我看向被我壓在身下的敵人。它無甚感情的複眼中凝聚起一團絕望。我用石塊重重砸向它的頭,一下,兩下。它眼中的光黯淡了下去。

直到此刻,我才奔向克洛斯。

火焰熄滅了。克洛斯一動不動地躺著,隻有右手還在輕輕抽搐。他像是從內部被炸毀了,渾身布滿數不清的傷口,其中一些滲著血,另一些則露出了受損的金屬部件。

“克洛斯……”我喃喃低語,“克洛斯,我的朋友……”

他還活著。他還在看著我。他沒有責怪我,也沒有祈求憐憫——他隻是在向我道別。

“無論我走到哪裏……”克洛斯呢喃著。

“聽我說!”

“我聽著……”

我抓起他的手。那隻手難以置信地沉重。他到底有多重?他身體裏有多少是由血肉構成?又有多少是鋼鐵?

“你是一個人類……”

“我曾經是……”

“你是一個真正的人,克洛斯。”

“我甚至感覺不到疼痛,彼得。我……把痛覺也屏蔽了。我算什麽人類……”

“克洛斯!你聽我說,混蛋!”

他的生命正隨著失血和金屬元件的損壞,一點一點從身體中流逝。他到底在一根筋地堅持些什麽?蠢貨!

從出生起就一直活在自己肉體裏的人,就算是人類了嗎?還是一生都試圖成為人類的仿生人,才算人類?

“克洛斯,還有人在等你。你記得嗎?如果你不回家,你的妻子也會隨你而去的。”

“她已經做好準備了……”

“不要為其他人做決定!永遠不要為其他人做決定!”

“我沒有任何牽掛了,彼得。”

他的話音愈來愈低。他要走了。而我不知該說些什麽,不知道怎麽才能告訴他我所堅信的東西,告訴他存在救贖,告訴他什麽才是我們世界唯一的、永恒不變的船錨……

“有人在等你回去,克洛斯。你的妻子在等你。如果你還能堅持下去,那她也能堅持到你回去。”

“有必要堅持嗎?”

“你就是軟弱!”我朝他喊,“好好聽我說!我不知道對你來說什麽才是最珍貴的,什麽是無所謂的,但你要記住一件事:門就是一根線,隻要有人在牽著線的一頭,隻要還有人在等你……”

他笑了,笑容在他支離破碎的臉上顯得很滑稽。

“有人在等你,克洛斯。你要相信我!”

“不要為其他人做決定……永遠不要……”

我站了起來,看向瑪莎。

“我沒有別的辦法,”她小聲說,“彼得,我開槍了……那個惡棍有力場盾……”

惡棍?

當然不是。它們隻是在保護自己的世界,在保護那一小團好不容易得來的幸福。我們比它們更強,所以勝利了。天沒崩,地沒裂,被贈予的種子不是神話中不能被奪走的神符。它可以被奪走,別的都不重要了。

每個人都有自己進入暗影的方式。

我走向已經動彈不得的藍皮人,掰開它的手,從它指縫間摳出那塊凝固的冰冷火焰。

它的身體顫抖起來,巨大的複眼中似乎還殘存著意識。

“它還活著!”瑪莎驚叫道,“打死它,彼得!”

藍皮人沒有抵抗,隻是躺在那兒低聲哀鳴。或許這就是它們的哭聲。它的手指愈發牢固地攥著那顆種子,幾乎快把它捏碎。

“你們到底遭遇了什麽?為什麽這麽堅持!”我朝它咆哮起來。

它嗚咽著,一點點被推向懸崖邊緣,被它抓在手中的種子幾乎要看不見了。

“快殺了它!”瑪莎又催促了一遍。

“你能辦到嗎?”我粗暴地質問道,瑪莎不說話了。

“需要……”外星人忽然嘟囔起來,“需要。非常。非常。需要。非常……”

斷斷續續的語句不是翻譯的問題。我們現在能毫無障礙地理解彼此。這隻是它的思維模式。它們就是這樣低等的生物,跟我們相差太遠。

“很糟……非常。非常。不好。不好。死亡。降臨。死亡。降臨……”

我可能無法理解它們的情緒,它們似乎無法用薄薄的嘴巴傳達自己的意思,隻能可憐兮兮地說出毫無意義的詞匯,永遠無法駁倒我,就像我永遠無法駁倒克洛斯。而克洛斯已經永遠離開了,仿生人不再扮演人類了,藍皮人的世界也將消失……是的,我相信它們也麵臨著滅頂之災,甚至可能比我們的處境還要糟糕,但那不關我的事,我必須拯救自己的地球……

至於將來那些評論我功過是非的人、那些祈求自己的罪孽得到寬恕或者可笑地對著已滅亡種族微笑的人……我很好奇,他們的悔恨或欣慰到底取決於什麽?我該如何看待前方那個陽光普照的世界?該如何麵對這些人臉上的表情?

如何抉擇?

“給我,”我說,“給我。我們很需要它。需要。需要。”

它的手掌鬆開了。我拿走了那顆小小的種子。它摸上去不是冰涼的,而是有溫度的……盡管隻是微溫。

它不是冰冷的。

這一小團柔軟的火焰,就是門的胚胎。

瑪莎在我背後鬆了口氣。她伸出手把我拉了回去,低聲說:

“就讓它們去死吧……彼得,我們走吧……”

我沒有挪動腳步。瑪莎走向克洛斯,彎下腰,抱起他的身體。我用餘光看到她將克洛斯拖向飛行器。

你是怎麽說的,克洛斯?每個人都有自己進入暗影的方式?有的人苦苦哀求,有的人勤懇奮鬥,有的人強取豪奪?不必良心不安?

我看向遠方。很遠很遠的地方,我的後代在微笑。

“就讓這一切都去死吧。”我接受了瑪莎的建議。

我把種子還給了藍皮人。

它的複眼又亮了起來,倒映出種子的火光。

“你要給我嗎?還給我?”

“還給你。給你。”我點點頭。

我把種子扔進它伸過來的手中,放進了它的指間,它立刻急不可耐地攥緊了手指,抓住了我們倆都需要的那個東西。

隻是那道光並沒有消失,它仿佛黏在了我的掌心。我手中出現了另一顆小小的火種。

藍皮人急忙張開自己的手,似乎在確認自己已經牢牢抓住了種子。

“隻有一顆?還有另一顆?兩顆?種子?”

“有兩顆。”

恐懼感瞬間回到了我心頭。我眼前已經不是一個哀哀哭泣的、受重創後苟延殘喘的敵人,而是一個貪婪的仇家。現在,我也能感覺到掌心的溫度了,那已經不是屬於別人的溫度,而是我自己的。

此刻我很確信,我不願意將它交出去。誰也不給。

我沒有起身,半蹲著後退,離開了藍皮人。它稍稍坐起身來,空著的那隻手從背帶裏掏出了什麽東西。魔鬼!

但它沒有開槍。

我爬到了飛行器旁,起身抓住駕駛艙的邊緣。我們已經筋疲力盡,就像兩隻受驚的野獸用自己的爪牙掙來了一點兒獵物,但仍害怕對手來搶走我們的殘羹剩飯。該死,我們可真是偉大文明的智慧代表!活像兩頭趁著獅子打盹兒,撕扯羚羊殘骸的胡狼……

如果這個世界的諸神沒在打盹兒,還注視著我們的話,那他們一定已經笑破了肚皮。

我跳進駕駛艙,鑽進柔軟舒適的保護層。透過透明的外殼,我看見藍皮人沿著山路一路小跑,消失在崖壁之後。

“你把種子還給它了?”瑪莎驚叫道。我張開手掌給她看,她沉默了,半晌又不太確定地說:“但我看見……”

“我們得到自己的種子了,瑪莎。自己的。”

她看向克洛斯的身體,他橫躺在我們之間。

“這麽說來,他的犧牲……是白費了?”

“沒有什麽是白費的。”

當然,即使克洛斯不跟我們來,我們也能得到種子。我很確信。

隻不過我們會以不同的方式得到它。就像我們之前計劃的那樣,從另一個同樣需要它的種族手裏搶過來。

“該死……”瑪莎忽然笑了,在隱形的支撐材料裏攤開身子,“我的腦子不夠用了。我剛想起來,在這個世界裏,大家都不會真正死掉。”

她目不轉睛地盯著克洛斯的遺體,臉上仍掛著笑容。

“希望他已經回家了。打完勝仗後,舒服地洗個澡……”

我沒有打斷她,瑪莎現在需要放鬆緊繃的神經。就讓她這麽自我安慰吧。死掉的克洛斯不會生氣的。如果克洛斯能重生為人,他應該不會有任何怨言。如果他能保留這一世的記憶……那他應該會抱住喜笑顏開的妻子,喜極而泣……

“我也希望他回家了,”我木然地說,“好了。夠了,瑪莎。”

她聽話地閉上了嘴。

“對不起。是我不好。返航吧,彼得。我們得抓緊時間。”

“你會操縱這台飛行器嗎?”

“會一點兒。他們給我講解過。”

“那就慢慢開,別著急。我們已經不需要逃命了。”

瑪莎皺起了眉頭。

我舉起手,鬆開拳頭看了一眼。火紅的種子正散發出冰冷的光芒。

“它不是我們偷來的。我們得到了自己的種子,沒人會冒險搶走它。到頭來,我們和克洛斯都是傻瓜。這種情況太罕見了,放在整個宇宙裏都少見。”

“給我看看……”

我收回了手。瑪莎不解地看著我。

“不,別看。你最好別碰它。”

“為什麽?”

“你會感覺到貪婪,”我微笑道,“最平常的貪婪。它……會讓人覺得它無比珍貴。當你把種子握在手中時,就不會再去質疑它的善惡。你會想要把它藏起來……埋進土裏,種到自己的星球上,讓它生根發芽。”

瑪莎的雙肩一顫,仿佛有一股寒氣傳遍她的全身,又無力地想要掙脫出來。

“我大概,真的……該開動飛船了……”她語氣驟然一變,冷靜地說。

天亮了。

黑夜裏發生了太多難以想象的事情:帶回達尼洛夫,爭奪種子,克洛斯的死亡。

現在,屬於黑夜的時間過去了。我們該回去了。真的該回去了。

回家。

地麵上有三個人在迎接我們,三個人類和一隻小蜥蜴。有那麽一瞬間,我產生了一種可笑的錯覺——是不是克洛斯複活後回來了……

那是克瑞。

我從飛行器裏爬了出來。瑪莎端著槍跟在我後麵,就像個警衛……我忽然感覺自己蒼老了許多,比爺爺、克洛斯和克瑞,甚至比初始星球還要蒼老。

“搶來了,”克瑞說,“你們還是搶來了。”

我很高興,他們都誤會了。

我張開手,將種子遞到他麵前。他沒有碰它,我知道原因……

克瑞盯著那顆燃燒的種子,久久沉默著。種子的顏色不斷變幻,一會兒是橙黃色,一會兒是紅色,一會兒又變成煙霧般的紫紅色。

“也就是說,你們決定進入暗影了?”克瑞問道。

“決定了。”

他看向爺爺,“照我看,安德烈,你是要返回自己的星球了吧?”

“是的。”爺爺語氣低沉。唉,我把他扔在這兒和克瑞交涉,我要倒黴了。

“那我們下次還有機會結束這場爭論。”

現在輪到瑪莎了。克瑞看著她的目光格外溫暖:

“你也要走?”

“當然。”

“我還以為你很中意我們的世界。我說得不對嗎?”

“你說得對,但……”

“不必找借口。多此一舉。你已經掌握了貿易聯盟的技術。我會給你們一艘飛船。”

瑪莎微微抬起頭。

“克瑞,克洛斯的屍體在我們的飛行器裏。”

克瑞的臉抽搐了一下。

“他還是玩火自焚了……別擔心,我們會好好保存他的身體。”

“他幫助我們進入了暗影。”

“對他這個歲數的人來說,死亡可不是什麽好事。”

“隻要是個人,死亡從來都沒有好處!”

“誰知道呢?”克瑞聳聳肩膀,“無論如何,他做了自己想做的事情。最後一次扮演了恩人的角色……一整個星球的恩人。”

他的話在某種程度上可能是真的。克瑞所了解的克洛斯,對我來說是陌生的。他們的爭論持續了數百年,但直到現在,克瑞還在努力尋找暗影世界的出口,而不是像克洛斯一樣躲在桃花源般的小世界中。

但不管怎樣,我隻是盯著克瑞,對他的話置之一笑。他被我的微笑刺痛了,移開了目光。我緩緩握緊拳頭,將種子在掌心藏好,然後才問:

“難道這還不夠嗎,克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