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三角洲”堅持到了最後一刻。我就像用鞭子驅趕著一匹瀕臨死亡的戰馬。

唯一的慰藉是,我還能感覺到自己在揮動鞭子。

在最靠近岸邊,沒有被雪的轟炸波及的地方,清澈的水麵又變回了汙濁的沼澤。“三角洲”在我的意誌驅使下再度下降,點燃了沼澤上的水藻。幹燥的水草瞬間冒起煙來,水也沸騰了,煎烤著縮進甲殼裏的橙色棘皮生物。另一個生態係統的居民就這麽被我毀了。這麽做很蠢,但我沒有別的選擇。“三角洲”將燒著的水草拋在身後,漂向基地。

這不是我的戰爭。

這也不是我的星球。

讓這一切都見鬼去吧!

基地上空的防護罩仍閃閃發光。我坐在飛行器裏等待著。沒人給我解釋過怎麽關閉防護力場,也許隻能從內部操控。

燒就燒吧。

防護力場居然打開了。“三角洲”鑽進去,在半空中懸停了一會兒,接著重重落在地上。我還沒有下令,駕駛艙就自動打開了。

飛行器徹底死了。

我還沒從裏麵鑽出來,就意識到了這一點。

它的外殼裂成了碎片,就像得了濕疹的病人一樣。“三角洲”發出平穩沉重的轟鳴。金屬踏板猛地往回抽了一下,試圖蓋回駕駛艙上,最後停止了無謂的嚐試,無力地支棱著。

“永別了,”我對自己的機器說,“但……但我們還是勝利了吧?”

我在這裏已經別無牽掛,回到軍營也毫無意義。我在跑道上站了一會兒,靜靜地望著我的飛機咽下最後一口氣。也許我還在期待奇跡……比如,說不定會有巡邏隊員出現,手握炸彈的加利斯或者怒氣衝衝的綠人空降兵可能會向我跑來。但周圍一個人影都沒有。

也許這樣才是最好的。

但我還有一件事要做。

一瞥到牢房旁那艘能飛的小船,我就立刻明白了自己的使命。

他們都是畜生。但畜生隻是個籠統的定義。在細節上,我們對畜生還有更細致的分類。

我走向這間牢房。用腿猛踹了小飛船一腳——它晃動了一下。說不定那個綠皮膚的飛行員知道怎麽操縱它……

隻需要打開這間牢房的大門。

“警報。”我說。

恐怕沒這麽簡單。

“開門。入口。解鎖。放行。”

我把腦子裏能想到的詞都說了一遍,但大門紋絲不動。

“別白費力氣了。這扇門隻能用意念操控。”

加利斯走路居然能毫無聲響……

我轉過身。大尉手裏沒有任何武器。他站在小船邊,一臉好奇地打量著我。

“牢房裏的力場屏障也隻有我能打開,”加利斯補充道,“所以你怎麽試都沒用。你想幹什麽?殺了她?”

“我想放了她。”

“真的?”他抬了抬眉毛。

“是的。把她關在這裏有什麽用呢?讓她獨自在這兒忍受痛苦沒有任何意義。”

我一字一句,說得異常艱難。

“那雪的犧牲呢?”

“殺死雪的不是他們。”

“你是這麽想的?我把雪擊落是迫不得已,彼得。我別無選擇。”

“你趕緊帶上那些騙人的鬼話滾吧……操你……”

加利斯聳聳肩膀,“老實說,你的話我完全聽不懂。操我?我沒這方麵愛好,你的要求實在很奇怪。”

我忍不住笑了,“太可惜了,我也不知道還能怎麽罵你。”

“啊,原來你是在罵我?”加利斯興奮起來,“那你就當我是生氣了吧,如果這能讓你好受些的話。現在,請你返回軍營。警報解除了。所以算你走運,彼得。”

規則如此簡單。戰爭警報解除後,我就可以隨意頂撞指揮官,違反命令了……

我沒有挪動腳步。

“怎麽,你難道真想把那女人放了?”加利斯驚奇地問,“我現在就可以放了她。她的船也在這兒停著。我可以把她從牢房裏帶出來,讓她上船,給她設定好返回綠人領地的路線。她已經死了,彼得。綠人的死亡跟我們不同。他們在耗盡力氣後就完蛋了。”

我想說的話都堵在了喉頭。他們根本油鹽不進!他們跟幾何學家本質上是同類,全都無比自信,百分百自信。

我轉身走向圍欄,翻了過去,朝城市的方向走。我要去找那些星際商人……

“沒人能這麽輕易地離開這裏,彼得。”

加利斯的話裏透露出威脅的意味。我猛地回過頭,庫阿裏庫阿從我意識深處冒了出來,有危險!進入作戰狀態?

“你欠我們的,彼得。因為你,對,就是因為你,我們失去了一位優秀的飛行員。你要負責填補他的空缺。除非我同意,你才能離開。否則,隻要你再往前一步……”

“不要試圖阻攔我,”我低聲說,“求求你,加利斯,別這麽幹……”

“小崽子,”加利斯看起來一點兒也不生氣,“我已經看管這個基地三百年了……”

什麽?!

“還沒有一個毛頭小子能……”

我聽了他的話,一時呆住了。他走到我麵前,照著我臉上揍了一拳——輕而易舉,胳膊都沒掄起來。

“回到軍營裏去!你被捕了,飛行員!”

我的臉頰火辣辣地疼。我看著加利斯的眼睛說:

“別白費力氣了,大尉……”

我舉起手的同時,鋒利的爪子鑽出皮膚,直奔大尉而去。幸福的傻瓜才會在受辱後計較還擊的力度是不是得當。

“別站起來。”我補上一句話。

大尉躺在地上,手掌捂著血跡斑斑的臉頰,吃驚地看著我。

“你怎麽會變形,孩子……”

他笑了起來,“不過,這樣的決鬥還是勢均力敵比較好……”

有危險!庫阿裏庫阿大喊一聲。

加利斯的身體像蜂蠟一樣開始熔化,皮膚上長出了尖銳的鱗片。他的雙眼變得狹長,脖子變短了,頭發脫落了,亮錚錚的頭骨上冒出骨刺,伸長的雙臂上鼓起一塊塊肌肉,但腿變短了。我麵前出現了一隻外星生物,活像一隻在進化過程中跑偏成鱷魚的大猩猩。

“怎麽樣?”加利斯發出嘶嘶的聲音,“你的膽子可真大,飛行員。我們不需要你這樣的人,但我還是想給你個機會……”

我的身體現在應該在庫阿裏庫阿掌控之下。共生體按捺不住了——這是它最本能的反應。蛛絲般的觸手從我的十指尖中噴射而出,直奔加利斯。

加利斯伸出長長的手臂,輕鬆接住了庫阿裏庫阿的觸手,不再多話,直向我撲來。

他非常敏捷。那是外星生物才能有的速度,長滿角的盔甲也沒讓他失去靈活性。我摔倒了,加利斯的雙手掐住了我的喉嚨。

“你沒贏麵的……”加利斯用不屬於人類的沙啞聲音說。

殺死我可沒那麽容易。庫阿裏庫阿會全力戰鬥的……準確地說,它會在我身體可承受的範圍內盡可能去戰鬥。我的脖子變成了一截木頭,像塊鑄鐵一樣堅硬,但加利斯的手指還是把它掐扁了。

“去死吧……”加利斯言簡意賅、毫無惡意地向我宣布。

怎麽才能和一個擁有無限變形能力的生物抗衡?而且他還遠比我的變形技術嫻熟?

力量……靈活度……準確度……

我用還能動彈的雙手重重朝加利斯的頭骨來了一拳。我以為他會倒下,但他的頭骨巋然不動。我又照著普通人類身上脆弱的部位,挨個攻擊了一遍。

全都無濟於事。

我已經開始呼吸困難。庫阿裏庫阿轉而保護我的呼吸道,希望至少能護住我的脊椎。

加利斯扭曲的麵孔懸在我上方,大張的嘴裏流下一滴唾液。他現在看上去像某種怪獸,讓我想起那部叫作《異形》的老電影裏的外星人。那家夥可是刀槍不入……

再試試!我央求著,庫阿裏庫阿,再試試看!

這次的疼痛幾乎讓我無法忍受。共生體已經先改造過我的口腔了,但隨後疼痛感還是鑽透了整個身體。

嘴裏灌滿沸水——這樣足夠對付他嗎?要不,整張嘴裏灌滿強酸怎麽樣?

我張嘴用力一吐——鮮血、碎肉和王水混合成的特調雞尾酒噴了加利斯一臉。

加利斯號叫著跳了起來。他的臉滿目瘡痍。被燒穿的鱗片冒起了白煙,絲絲血跡滲了出來,那是普通人類的鮮血。

也許自然界中並不存在能噴射酸液的生物。但人類的想象力總是比現實更強大。加利斯萬萬沒料到這一點。

我想要大叫,對他說“去死吧,廢物”,但我的嘴已經說不出話了。我把加利斯摔倒在地,把他的腦袋向後掰,再次向他哭號的嘴裏噴射酸液。

現在他也叫不出來了。我們在沉默中扭打成一團,兩人渾身浸透了毒藥,從裏到外。

其他的……我也辦不到了。你的身體承受不住……

我抓住加利斯的腦袋往混凝土地麵上猛撞,一下一下,視死如歸。但加利斯似乎也挺住了,消化了自己吞下去的酸液……

什麽樣的傷害能完全摧毀人的肉體?

輻射?電擊?微波射線?

都不是我要的答案。這些也會殺死我。

燈光忽然亮了。一架架返航的“三角洲”出現在基地上空。

讓他缺氧窒息?把他餓死?撓胳肢窩把他癢死?我還能對一個活人做什麽?

把他烤成人幹。活活吃了他。哈,我會消化不良的。就像我對某個小男孩說過的,外星有機物對我們來說是毒藥。

加利斯已經開始掙紮著爬起來了。我無法和他抗衡。他的臉又換了個樣,嘴變得更大了,露出彎曲的獠牙,眼睛被一層透明的硬殼包裹了起來。

人們正向我們跑來。飛行員們紛紛從下降的“三角洲”上跳下來,他們身上可能也沒有武器,但隻憑人數就能取勝,把我撕成碎片。

加利斯再次占了上風,把我緊緊按在地上,張開血盆大口。老天啊,他的嘴裏還有另一張嘴……我懷疑他也看過《異形》。這簡直是個活生生的噩夢,死亡就在我眼前上演。

如果你想要撲滅火焰,就自己變成火焰;想要戰勝死亡,就變成死亡本身。

格鬥術老師曾經的這番話應該是另一個意思。但我還是從中得到了靈感。

我不會給加利斯再次變形的機會。

我試試看……共生體疲憊地歎了口氣。

加利斯的大口一張一合,將我臉上的肉一塊塊撕扯下來。我一絲疼痛都感覺不到。謝謝你,庫阿裏庫阿……

也許我和加利斯想到一塊兒去了。他吃下了我身上脫落的一部分。如果對手能夠改造自己的身體,那麽按邏輯,就要減小他的體量,轉而增大自己的……

我絕望地將加利斯從自己身上推開,逃了出來。被撕爛的臉頰血肉模糊,庫阿裏庫阿還沒來得及把所有血管都閉合。

但我還是笑了。我現在的臉支離破碎,這看上去一定像是惡魔的微笑。

加利斯呆住了。

“我……”我隻發出了一聲嗚咽,但還是努力把話說了出來,“我……我……有毒……你是個傻子……大尉……”

他大吼一聲,弓起身子,想要把剛吃下去的肉都吐出來。

而我隻是靜靜站著,看著他漸漸死去。

庫阿裏庫阿在我的肉裏麵摻了什麽東西來款待加利斯?

氰化物。最簡單的解決辦法。

我臉上的皮膚**著,開始愈合。血已經止住了。我轉身麵對朝我們跑來的飛行員們,咧開嘴笑著。他們停下腳步。

也許,這裏隻有加利斯上尉能夠變形。

不要動。我得中和毒性。你臉上毛細血管太多。

這感覺非常古怪……周圍的一切都在緩緩旋轉,空氣似乎變得很稀薄。為什麽我還是覺得窒息?我已經在全力吸氣了……

我拖著僵直的雙腿走向柵欄。在我身後,飛行員們衝向已經一動不動的加利斯。

我還是為你報仇了,雪……我未能深交的朋友……

你們有你們的規則,我也有我的。

我還沒完成!庫阿裏庫阿拚命阻攔我,彼得,我還沒中和完毒性!

那有什麽辦法呢……這是我要付出的代價。我奪走了別人的生命,也做好了獻出自己生命的準備。

我仍一瘸一拐地走著,雖然視線逐漸模糊,意識也離我而去。現在一個孩子都能打倒我。隻要輕輕一推,我就再也站不起來了。

很抱歉……

真怪。它現在說話跟個人類一樣。

整個世界忽然化作一道白光。耳畔叮當作響。不,我走不到柵欄邊了,我會在這裏倒下,倒在敵人中間……

彼得!

我失去了意識。

彼得!

彼得!

彼得!

為什麽它一個勁兒喊我的名字?

難道庫阿裏庫阿不明白,人應該安安靜靜地死去嗎?況且我現在已經不覺得窒息,也不覺得難受了,我像是漂浮在溫暖的浪花中,無比舒服……

隻是腦袋還有點兒疼。太陽穴酸痛。

我已經很熟悉這種疼痛感了。

彼得,快醒醒!你聽見我說話了嗎?快回答!你還活著嗎?快回答!

活著?或許吧。這裏的怪物再可怕,也不可能像庫阿裏庫阿這麽固執。渺小的、怯懦的、冷漠的小小上帝。那麽久以來,它都把自己隱藏在冷漠的麵具之下。但任何一種冷漠都是有限度的。現在它需要我——一個行走的大腦儲藏室,因為它不喜歡進入殘酷又遼闊的外部世界。所以它必須救我……

彼得!睜開眼睛。快起來。

我屈服了。不然,庫阿裏庫阿恐怕會決定代替我掌控自己的身體。這也是有過先例的。

日落。

多美的日落啊。

我躺在一片草地上。身下是秋天的枯草,草有些紮人,鋪滿了平緩的山坡。紅黃相間的林帶細細長長,一直延伸到遠方。

秋天?

“基地去哪兒了,庫阿裏庫阿?”

我坐下來,摸摸自己的臉。剛才這裏還有一道巨大的傷口。

現在隻剩下凝結的血痂,覆蓋著撕裂的傷痕。

“這次怎麽留下疤了?你太虛弱了嗎?”我問它。

心裏空****的。我被榨幹了,一絲感覺和情緒都沒剩下。綠皮膚的生態主義者、不喜歡自己名字的雪、扭曲變形的“三角洲”殘骸、試圖吃掉我的加利斯上尉……這些仿佛都已經離我非常遙遠。剩下的隻有一個秋意盎然的世界,這裏的秋天幾乎和俄羅斯的一樣,空氣清新冷冽。

不是我為你治愈的傷口。

“那是誰?”我糊塗了。

門開了。你被送到了另一個世界。

我點點頭,接受了它的解釋。這不可能是之前那個星球。並非因為這裏隻有普普通通的森林,沒有熱帶雨林;也不是因為這裏非常安靜,隻是因為每個世界都有自己的氣味。我說的氣味有兩重意思。這裏沒有戰爭的氣味。

“那到底是誰救了我?”

是門。你身體裏的毒藥被清除了,傷口也被抹去了。跟我改造你的方式一樣。

“我們又被解析了,庫阿裏庫阿?”

是的。

“過去多長時間了,庫阿裏庫阿?”

落日的重量是多少?帆船的汽笛是什麽氣味?媽媽的愛撫聽起來是什麽聲音?

“你真是個詩人……”

是我解析了你,彼得。現在我們可以用抽象的方式進行交流了。

我站起來,環顧四周。

多麽平靜。

多麽美好。

“或許,這裏一個人也沒有?”我抱著微弱的希望問它。庫阿裏庫阿沒有回答。隨它去吧。

目之所及全是茫茫的森林和田野,遠處有一條蜿蜒的小河。天色漸暗,太陽在地平線上緩緩下沉,比地球上的太陽落得快。星星在還沒全黑的天空上依稀可見。我仍然身處銀心。

我還是挺喜歡這裏的。

我開始往山下走。回頭的時候,我感受到了門的存在。為什麽它們那麽久都不回應我,最後卻還是救了我?

有人對我感興趣,並且一直跟在我身後。也許我仍然隻是個玩物,但他們還沒玩夠,甚至願意修補我的傷口。

“庫阿裏庫阿,把我的疤痕去掉。”我請求它。

我拒絕。

“什麽?”

你就隻被修複到這個程度。沒必要再刻意改變什麽。

“你怕了。我的朋友。”我嘟囔道。

不知恐懼的種族注定滅絕。

我走向小河。這完全是下意識的舉動,大概是因為我在哪本書上讀到過類似的常識。河流和大海意味著生命,一切生物都會被吸引到水邊。而我必須逃離困境。我甚至還不知道暗影是什麽。我必須找到爺爺、達尼洛夫和瑪莎。我必須回到地球,找到保護它的方法。

對於一個差點兒中毒身亡的人來說,這些任務還真是輕鬆。

“你覺得,爺爺他們也跟我遭遇了同樣的事情嗎?”我問道,“或者,他們根本沒能通過門?嗯?庫阿裏庫阿?”

共生體沒有回答我。我也不需要它的回答。

“隻有一件事我不明白:為什麽要把我傳來傳去?如果外星智慧體能瞬間解析我,那麽,哪怕隻是讓我玩玩積木也行。觀察我收集積木,堆成各種形狀……那樣他們不也能弄明白我的行為模式嗎……我不明白他們這麽做意義何在?!為什麽?”

或許,根本不存在所謂的意義?我不知道。庫阿裏庫阿也不知道,所以它保持沉默。

“我也不懂幾何學家的想法。沒錯,他們撞上了一個超等文明——又能變形,又能使用門,‘三角洲’也比幾何學家的飛船更強大。可就算暗影族有三五百個星球……幾何學家也沒必要逃跑啊!對他們來說,唯一的困難就是找個借口,煽動情緒。但暗影族也不是油鹽不進呀!即使不利用傳送門,他們也能拿下暗影族。隻要潛入其中,按照退化學理論執行自己的計劃……到底是什麽嚇退了他們?要知道,連我都不怕暗影族……”

庫阿裏庫阿始終沒有出聲。

我也筋疲力盡了。問題太多,卻沒有答案,隻能接著往前走。

“最重要的是理解。你知道嗎?庫阿裏庫阿,人類永遠都在為此苦惱。我們認為,理解是最關鍵的問題,隻要能理解,那一切困難都能克服。如果不能理解,立刻就會出現麻煩。比如超空間跳躍……我們發明了它,開始使用它,卻不理解它,於是就陷入了……馬車夫的角色。唯一的好消息是,其他種族無法承受超空間跳躍。”

你錯了。

我嚇了一跳。

“什麽?”

至少有兩個種族能夠承受超空間跳躍。“計數器”和我們。

“我們?可你……該死。”

它說得沒錯。當我們處於麻醉狀態向地球跳躍的時候,庫阿裏庫阿就在我體內!

我對待庫阿裏庫阿的態度過於高傲了。我根本沒想過,自己身體裏這個外星生物也是有生命和智慧的!

“你是因為變成了我身體的一部分,才承受住超空間跳躍的?”

不是。你還記得我的構造嗎?在超空間跳躍前,我把在你身體裏這一部分的意識抽離了。等結束後又回來。我是以待機方式度過超空間跳躍的。

“那你自己能承受跳躍嗎?”

我不知道,也不想驗證。對我來說,如果出現最壞的結果,不僅會導致個體的死亡,還會讓整個種族滅絕。

“這倒沒錯……”我稍稍平靜下來,“但你們和‘計數器’是規則之外的異數。我想你無論如何也不會被逼著駕駛飛船滿宇宙飛。對‘計數器’來說,很多技能也都沒什麽用。”

關鍵不在這裏。彼得,難道你認為強大種族們造不出一種能承受超空間跳躍的機器嗎?造不出一種全機械的設備,用來在電腦中傳輸信息嗎?造不出一種非智能生命體,根據星星導航,同時為超空間跳躍供能?

“你不能把這些告訴強大種族。”我突然慌了神。

庫阿裏庫阿笑了。

別怕。難道你覺得強大種族自己想不到這一點嗎?

“那為什麽,”我大聲說,“為什麽要使喚人類,讓我們滿銀河係飛?難道它們沒法給我們找到其他角色嗎?”

一個沒用的種族,遲早會脫離銀河委員會。許多種族都遭遇了這種命運,彼得,我還記得它們。琥珀蟲……是一個集體智慧種族,跟我很類似,但它們無法承受星際飛行,也無法產生任何價值。還有些跟你們差不多的哺乳動物,拒絕妥協和接受自己的角色……我還記得一個智能星球,它的海洋是一種有智慧的漿液,但誰也沒法和它們進行交流,於是阿拉裏就奉命去把它消滅了……銀河委員會是非常精打細算的,彼得,它不會容忍寄生蟲的存在。不過銀河委員會遲早會自取其咎,但我想,那一天還很遙遠。

“那我們的獨特之處在哪裏,庫阿裏庫阿?”

你沒有好好想過超空間跳躍的價值嗎?你沒想過為什麽一次跳躍必須是十二光年多一點嗎?

“總之我們就是做得到,至於為什麽……”

好好想想,彼得。你們那簡陋的導航係統漏洞百出,加上相對速度和行星在銀河係中的運動,誤差巨大。如果一次超空間跳躍的距離長達十二光年,無論什麽樣的導航係統都不可能讓飛船準確到達目的地。

我被說服了,我啞口無言。

相信宗教法庭神聖的地心說,都比相信我們的導航係統要容易些。

“但我們一直都在這麽跳躍,庫阿裏庫阿。我們總能到達目的地,再成功返回。”

這不符合邏輯,也不符合統計學。怎麽都說不通。強大種族製造過全自動的超空間跳躍飛船,但它們都在宇宙中迷失了方向——想往天鵝座α星飛,結果卻從天鷹座α星旁邊鑽出來了。想去室女座α星,結果還真飛到了。

“為什麽?”

我就是不知道原因。隻能推測,超空間跳躍可能不止是簡單地在空間中穿行,還是與整個宇宙的互動。人類的心智,也是超空間跳躍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就像電磁線圈要用超導體製作,天線則要用鍍銀線圈。沒有人類飛行員,超空間跳躍會隨心所欲地把飛船帶去任何地方。你們的奧秘就在於此,人類。你們的幸福也在於此。

“但……到底為什麽……”

讓這個答案保持未知,對地球比較好。

我點點頭。也許庫阿裏庫阿是對的。我們應該把自己的成功當成事實去接受,不要提問,不要尋找出路……

“你知道嗎,庫阿裏庫阿?我們就是沒法不去尋找答案。天性如此。”

我側耳細聽,身體深處一片沉默,還帶著緊張的氣氛。我滿意地笑了。

“你知道嗎?我的朋友,這種天性可能比超空間跳躍還要令人費解……”

我以為它不會再回應我了。但庫阿裏庫阿悄聲地——非常小聲,仿佛有人在竊聽我們一樣地說:

是的,這是個謎。而且,說不定,這就是答案本身……

眼前是一條再普通不過的河,也是我現在正需要的東西。走到河邊時,天已經黑了——如果在銀心用“天黑”這個詞合適的話。天空被群星照得透亮,河水波光粼粼,一下又一下衝刷著淺灘。

我跪下來,痛快地喝足了水。水嚐起來有股沙土的味道,但很幹淨,是活水。還管什麽小心不小心,我現在顧不上擔心外星痢疾……

我打算從明天開始沿著河向下遊走。我餓極了,但庫阿裏庫阿會幫我的。我肯定能抓到什麽魚,如果這裏有魚的話。

我攤開四肢躺在河灘上,看著天空。那些我曾用來定向的星星,也可能藏在其中。我曾深信不疑地用星星導航,完全沒想過這可能是多此一舉。沒想到,關鍵不在於導航天線、相對速度和初始推力,全部的關鍵都在我身上。

人類不僅僅是馬車夫!人類本身就是馬!

甲之蜜糖,乙之砒霜。人類眼中的愉悅,對外星人來說卻是痛苦的癲狂。

多麽可笑。我們需要弄清超空間跳躍的原理,於是學者們信口胡謅了一個理論,宇航員們就魯莽地去冒險驗證。理論之所以管用,隻是因為坐在鐵盒子裏的那幾個敢死隊員非常需要它管用。

而外星人不需要這些無用功。不需要尋找無聊的推測,不需要印證什麽理論,也不需要用信仰去填補知識空白,更不需要說服自己。一切理應如此!

也許正是因為這樣,外星人才難以接受宗教?它們找不到相信上帝的依據,所以就不去相信。

但答案一定存在……我無法不去尋找它。

為什麽我們如此相似?不應該說是相似,而是一模一樣!暗影族、幾何學家、人類……我們就像彼此的鏡像。也許一麵鏡子很大,第二麵要小些,第三麵非常小,但我們的相似之處是無可爭議的……

爺爺大概會歡欣雀躍。畢竟,我們找到了第三個人類文明。

我睡著了。也許我應該離河岸遠一點兒。沙地很快就會變涼,但我不想爬起來攪碎夢境。

有危險!

庫阿裏庫阿不需要睡覺。

“什麽?”我迷迷糊糊地嘟囔著,翻過身趴下,四處張望,“哪裏有危險?”

隻有河流、沙子、星光。

我定睛一看,發現星光中出現了一個龐大的暗影,正懶洋洋地順著水流向下漂去。一星淡黃的火苗隱隱地在水麵閃爍。

是船嗎?

不是,它一點兒聲音都沒有……

我的想象力像脫韁的野馬,在腦中勾勒出一個怪獸的身形。那閃光的東西大概是它凸起的、掛在細長眼柄上的雙眼。為什麽人總是會假想自己遇到了怪物?

進入作戰狀態?

我身體裏變出的武器會給它一個驚喜的……

“等等。”我悄聲說。但我的聲音還是太大。那個影子已經遊到了我身邊。它看上去很笨拙,還長著角。聽到我的聲音後,影子裏似乎有東西微微顫動起來。小火苗升高了一些……仿佛一隻在搜尋我的蹤跡的眼睛。

我半蹲起來,準備逃離岸邊。

“喂!誰在那兒?”

聲音不大,但沿著水麵傳開,聽得清清楚楚。我打了個哆嗦,呆立在原地。

“有人嗎?”對方猶疑不定,又問了一遍。也許,如果我保持不動,他就不會發現我。黃色的燈光微微搖晃,四處探尋……這怪物從我身邊遊了過去。

忽然,霧氣消散了。

這哪裏是什麽怪物?

是一條木筏和一個提著燈的人!

“喂!”我大喊,“船上的!”

我們說的又是另一種語言。門似乎已經讓我具備了在各個暗影族星球生活所需的技能。

“嘿!”對方興高采烈地回應我,“你是一個人嗎?”

“是的。”我一邊扯著嗓子喊,一邊沿著河岸往下走。這條緩緩遠去的木筏突然成了我的宇宙中心。不,不,我不想孤零零地留在岸上!

“等等!”

“我的船沒有馬達,”陌生人聽起來很好心,但又有些不安,“你能遊過來嗎?”

能遊過去嗎?他在開玩笑嗎?我跟他之間的距離二十米都不到,我能直接踩著河底走過去。

我跳進水裏,剛跑了幾步,河流就突然變深了,我隻好整個人撲進水裏。

水溫溫的。看來我早已經凍僵了……

距離黃色的火光越來越近,我漸漸看清,那男人手裏提著的是一隻圓燈籠。我差點兒沒撞上木筏,趕緊抓住了滑溜溜的原木,一摸就知道,這是艘再普通不過的木筏。我抬起頭,一隻手伸了過來。

“快爬上來吧。”

他的聲音裏有一絲暖意,這一點很關鍵。或許那聲音裏還有些不安,但換了我也會覺得,跟一個大半夜在荒郊野外遊**的旅客結伴而行,怪瘮得慌的。

“謝謝。”我輕聲感謝他,爬上了小船。

那人默默地把燈籠提到臉旁。我沒有說話,但很感激他的舉動。

這是個中年男人,大約三十出頭,四十不到。但一想到低調的長壽選手加利斯,我不敢再隨意猜測當地人的年紀了。他的膚色很深,應該不是曬黑的,而是生來如此。直直的黑發下是一張神情平靜又嚴肅的臉,但並不緊張,隻在眼底透出一絲波動。他應該並不是一輩子都劃著木筏在這河上漂流,打撈各種神經兮兮的外星人。他有點兒像達尼洛夫,隻是要更健壯些,健壯得多。這樣的男人很招年輕姑娘喜歡。我也許永遠都成不了他這樣的男人。他隻穿了一條銀光閃閃的短褲,讓我瞬間想起了尼克·裏梅爾和幾何學家。

“謝謝。”我又說了一遍。

男人不慌不忙地轉了轉燈籠,讓火光照在我身上。我眯起眼睛,經受著他的審視。

“你臉上有傷疤,朋友,”他同情地說著,放下燈籠,“還是不久前留下的,對嗎?誰的牙齒這麽厲害?”

我深深歎了口氣。

“一個會變形的人。”

“明白了。那這還算輕的。他離這兒遠嗎?”

“他死了。”

男人沉默了,但眼中流露出困惑——“怎麽死的?”

不。我不能對他撒謊。

“我……也會變換形態,從某種意義上說。”

“明白了。我們這兒不允許這麽做。”

“好的。我也不打算變……”

他輕輕點點頭,仿佛我們剛剛說的都是不值一提的小事兒。我答應不會變身成怪物了。不錯,挺好的。

“克洛斯。這是我的名字。這個名詞在暗影族的任何語言中都沒有任何意義,所以我很喜歡這個名字。”

“你好,克洛斯。我叫彼得。這個名字在暗影族的語言裏也沒有意義。”

“你錯了。在初始星球的方言裏,這個詞的意思是‘捍衛者’。”

他露出了微笑。

“捍衛者?”我木然地跟著他重複。

“捍衛者,保衛者,破壞者。具體意思根據語境而定,但我最喜歡第一個意思。不,我不是從初始星球來的,別這麽大驚小怪地看著我。”

“我沒有驚訝。”

克洛斯點點頭,“你剛來我們這兒不久?”

“剛來一會兒。我是穿過門來的。”

“明白了。一眼就能看出來。你別害怕。”

真神奇。他還知道安慰我。

“小點兒聲說話,別把我兒子弄醒了。”

我點點頭,朝船頭瞥了一眼。船尾似乎有個小棚子,立馬讓人想起《哈克貝利·費恩曆險記》。

“啊哈。”我輕聲說。

“我們有奇遇了?”窩棚裏傳來小男孩的聲音。

克洛斯攤開手,並不特別懊惱,“好吧。看來我提醒得太晚了……是的,達利!有奇遇。”

一個十來歲的小男孩兒手腳並用地從窩棚裏鑽了出來,皮膚黑黑的,但比克洛斯要白一些。他挺直腰杆兒,直直地望著我。

“恐怕我是個挺無聊的奇遇。”我嘟囔著說。

小男孩兒似乎不這麽覺得。他眼中的睡意瞬間消散了。

“這是你們的製服嗎?”他大聲問。

克洛斯歎了口氣,“達利!”

“對不起。”

小男孩兒不好意思了。是個好孩子,還沒有失去孩童的坦率和直接。

“我叫達利。”他鄭重其事地自我介紹。

“我叫彼得。”我也禮貌地回應他。

他吸了口氣,又冷不丁問道:

“這是軍裝嗎?噢……”

克洛斯朝他做了個威脅的手勢,有些緊張地對我微笑道:

“真拿小孩子沒辦法。還是你自己來回答吧。”

“是軍裝,”我說,“至於我脖子上的傷疤……”

我領會了克洛斯的眼神,馬上打住話頭,“是一個外星怪物留下的。但我身上沒有武器,這是實話,而且也沒什麽有意思的東西,就連其他星球上的石頭都沒有。”

“太可惜了,”男孩兒認真地說,“還以為又能多一塊藏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