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燈籠的用途不隻是照明。克洛斯用它和幾隻塑料盤子做了一頓遲來的晚飯。這對有些奇怪的木筏父子似乎沒有什麽高科技工具。

我把盤子裏的食物吃了個精光。味道有些淡,但我現在也沒資格講究吃喝。克洛斯靜靜地看著我吃飯,小男孩兒在父親嚴厲的注視下不敢再追著我提問,已經打起了盹兒。

“這是我們的一個儀式。”他說。

“什麽?”

“這樣的漂流,要持續一整個星期。這是給我兒子的生日禮物。”

我點點頭。我隻有羨慕達利的份兒。也許克洛斯小時候也是這樣過生日的。

“噢,我是從另一個世界來的。我們……我們那兒的生日禮物跟這兒不太一樣……”

我們四目相對。

“我不會讀心術。讀心術都是瞎話,我從沒見過會心靈感應的人。隻不過,你什麽都寫在臉上了,我一看就能知道你在想什麽。”

我的臉好像紅了。

“我隻是恰好和很多你這樣的年輕人打過交道。如有冒犯,還請原諒。”

“在哪兒打過交道?”我問他。

克洛斯望向睡著了的兒子。

“從前在軍隊裏,我手下有很多小夥子……”

他不僅會察言觀色,那副平靜放鬆的外表下,隱藏著凜冽的威嚴感。

“你聽說過……水晶聯盟這個名字嗎?”

他忽然有些緊張地問我。我搖搖頭。

“沒有。完全沒聽過。”

克洛斯似乎很滿意。

“那已經是很早以前的事情了,彼得。幾乎沒人記得了,除了某幾個世界。”

我的出現似乎觸及了他心底最深處的角落,人人都會在那裏埋藏過去的屍骸。

我說的這個“屍骸”不一定是比喻。

“你在水晶聯盟服過役?”我問他。

克洛斯再次望向孩子。

“我還指望客人能先說說自己的事情呢。”他試著擠出一個微笑,“恐怕我說的名字、軍銜、星球,你都聽不懂。”

他將目光投向岸邊,要麽是在裝模作樣地回避自己挑起的話題,要麽是真的在找什麽東西。

籠罩在星光裏的世界美得恍如童話。跟我們最先到達的流浪星球不同,這裏的美很有生氣。閃著銀光的樹葉低低地探向水麵,投下曼妙的影子。

“我怕錯過近路,”他對我解釋,“走那條路十分鍾就能到家。我們已經在回家的路上了,彼得。節日應當在恰當的時候結束,這是門最重要的藝術。這樣節日的美好就能永遠留在我們心裏。”

“你們每年都這樣在木筏上漂流?”我問他。

“不是。去年我們是徒步的,也碰到了一位客人。但他……他沒有在這兒停留。”

“你們這兒不會偶爾發生小型戰爭嗎?”我問。

克洛斯搖搖頭。

“沒有。也不會有。從沒有過。這是一個非常和平的星球。”

“棒極了。真羨慕你們。”

“為什麽?你現在在我們的世界裏,彼得。不會有人趕你走,你會慢慢了解這個世界的。”

我會了解嗎?不見得。他們起初看起來都很好客,很熱愛自己的星球。但在經曆過上一個世界後,我開始擔心這個世界也有什麽內幕……

“水晶聯盟是個純粹的武裝組織,”克洛斯冷不丁地說,“徹頭徹尾的暴政。它創立的初衷就是為了和暗影抗衡。”

他盯著我的眼睛,仿佛期待我給出什麽回應。唔,我要是知道該怎麽回應就好了。

“太奇怪了,我居然完全沒聽說過它。”

“你一看就很年輕。其實,聯盟早在五十年前就已經解體了,我因此才離開聯盟,雖然並不是自願的。還有,我不是通過傳送門離開的。”

老天爺,他到底多少歲了?應該至少跟爺爺同歲。我的心揪了一下。爺爺隻能哼哧哼哧地在花園裏散步,而這個結實的男人還能帶著兒子去遠足!

“最強盛的時期,聯盟旗下集合了一百五十顆星球……集合這個詞不太準確,應該說是掌管……”

我腦袋有些發暈。暗影族到底包含多少個世界?難道有五百個?可不是嗎?畢竟一個集結了一百五十顆星球的帝國都沒在曆史上留下蹤跡……但不是存在所謂的“赫雷斯托夫極限”嗎?一個社會心理學家以自己的名字命名了這個理論,該理論認為,由七十個以上不同星球文明組成的星際帝國必定會解體。根據銀河委員會的檔案,任何外星文明都逃不出這個上限。

“我們甚至封閉了所有被我們征服的世界裏的門,”克洛斯說,“你相信嗎?一開始我們試圖直接把門毀掉,但我們太天真了。後來改為隻將它們屏蔽,在門周圍造起石棺,封存在空間中,但新的傳送門還是會不斷冒出來,而且速度很快。直到最後我們才明白過來,什麽樣的星球才會讓暗影拱手相讓……”

我看著克洛斯,發現自己走了狗屎運,空前地走運。他什麽都說。他會給我解釋什麽是暗影,也會告訴我能否指望暗影給我提供幫助。

成功之神終於向我露出了微笑。

但那個揮之不去的問題仍在我腦中盤旋——我來到這裏,也是偶然嗎?

“爸爸,什麽是石棺?”睡眼惺忪的男孩小聲問。克洛斯打了個哆嗦,但還是非常平靜地回答道:

“那是古代皇帝們的墓穴,或者埋葬些多餘的東西。”

“難道門是多餘的嗎?”達利抬起頭,執拗地望著父親。

“有時候我覺得,是的。”

他和孩子之間的交流讓我看得入了神。他顯然不想繼續這個話題,但還是給出了清晰易懂的回答,一點兒都沒有流露出自己對於這個話題的態度。

但這幅圖景並沒讓我感到氣憤。也許是因為,這不是導師和監護對象之間的對話,而是父親與兒子之間的對話。

或許,一個老師比父母更受孩子喜愛的世界,是很可怕的……

“爸爸,我們已經到了!”達利突然喊起來,“爸爸!”

克洛斯瞟了一眼河岸,轉過頭,“啊,等離子和灰燼啊[1]……彼得,抓緊撐杆!達利,掌舵!”

一分鍾後,絕望的我們已經讓木筏橫在了河心。小男孩自然掰不動船舵,隻能我來。**的雙腳在筏子上不斷打滑,身子隻能緊緊靠住不聽使喚的撐竿,但我知道,我們在朝家的方向駛去。

克洛斯收拾好背包,甩到肩上。他還是隻穿著一條短褲,夜間的寒意對他來說不足掛齒。達利穿上了毛衣。我站在一旁,看著他們收拾東西。

跟著他們回家似乎是自然而然的事情?還是說,他們在河上那段時間表現出的熱情,並不意味著是在邀請我跟他們回家?

“需要我正式邀請你嗎?”克洛斯認真地問。

氣氛頓時變得尷尬。

“不需要。隻不過,你們估計得被我纏上一陣子了。”我厚著臉皮說。

林中的小路很窄,但清晰可見,顯然經常有人來往。離開河岸十多米後,我才發現,周圍的樹幹在星光下閃爍著細碎的熒光,燈籠照過去,如同一片片碎玻璃……

“是媽媽給我們做的路標吧?”克洛斯問兒子,“你覺得呢?”

“不是,這是出發之前我自己做的。”

“真棒。”

我心裏又泛起一陣苦澀和嫉妒,不知道是嫉妒克洛斯還是嫉妒達利。

也許,愚蠢的暗影製度真的能讓人獲得幸福?盡管不是處處都有幸福……那樣理想的社會是不存在的。也許這個世界就是用來給人過日子的。

“你們有很多城市嗎?”我指的是那個神秘的聯盟。

“我們這裏沒有城市。”

達利拉起爸爸的手:

“爸爸,城裏很好玩兒嗎?”

“沒什麽意思。”

“那為什麽其他星球的人要建城市?”

“因為他們害怕孤獨。”

小男孩沉默了片刻,然後問:

“城市裏的人就不會孤獨嗎?”

“也會,但他們察覺不到。”

我忍不住加入這段對話,像達利一樣天真地問:

“你們所有人都是這麽想的嗎,克洛斯?”

“對。當然。”

達利掙脫爸爸,抓起了我的手。也許他不好意思直接叫我的名字,這會兒終於找到了和我聊天的借口,“你習慣城市裏的生活嗎?”

“總的來說還行。但你父親說的對,那不是最適合生活的地方。”

“你也是個軍人嗎?跟爸爸一樣?”

我覺得克洛斯在斜眼看我。

“我不久前剛打了一仗,”我小心翼翼地說,“戰爭是個可惡的東西。”

該死,我幹嗎要說這麽老生常談的話!像對著一個外星小男孩兒布道一樣……

“啊哈,爸爸也是這麽說的,”達利表示同意,“打過仗的人都這麽說。但為什麽還要去打仗呢?”

他要麽是不小心把自己想的話說出來了,要麽就是完全像個大人一樣在諷刺我。

“彼得,你小時候沒人跟你說過,戰爭是不好的嗎?爸爸是因為從小學習當兵,才去打仗的。”

“達利,別沒完沒了……”

“您覺得和我說話有意思嗎?”小男孩問。

我歎了口氣。

“有意思。達利,我小的時候,大人也跟我說,戰爭是件可惡至極、但無法逃避的事情。如果你想要和平,就要做好戰鬥的準備。有時候你必須為自己的真理而戰。”

“為了讓所有人都得到幸福。”克洛斯用嘲笑的口吻說。

“不,是為了保護自己。讓那些不想讓你幸福的人無法得逞。”

“你確定,水晶聯盟沒有到過你的星球嗎?”克洛斯好奇地問,“我好像聽他們說過這樣的話……”

他突然打住了話頭。

“什麽是水晶聯盟?”達利立馬問。

“我們快到了,”這次克洛斯忽略了他的問題,“快去,把媽媽叫起來。”

我們走出了森林,準確地說還沒有完全走出來,隻是樹木稀疏了一些,有人工開墾的痕跡。前方樹木環繞之中,出現了一座小房子,小房子隻有兩三層樓高,但麵積很大,有點兒像英國的老式宅邸,淩厲的線條和厚實的牆壁讓它看起來如同一座堡壘。

“水晶聯盟……”小男孩鍥而不舍。

“達利,我一會兒給你解釋。快,回家去叫媽媽。”

小男孩跑了起來,消失在濃密的樹影中。

“我好像說錯話了。”我打破了沉默。

“沒有,是我……說漏嘴了。我太久沒和軍人打交道了……而且還是個剛從戰場上下來的士兵。我不想當著達利的麵談論這些,你理解嗎?”

“不太理解。”

克洛斯歎了口氣。

“我們一不小心就會美化戰爭,彼得。”

“這一點真的是讓人厭倦。”

“我們已經厭倦了。但我更不希望達利也開始憧憬軍旅生涯。”

“你們這兒又沒有戰爭。”

“那是在我們這兒!彼得,難道你聽不明白嗎?”

“那就幹脆一個字也別提,”我建議他,“就讓孩子覺得這個世界善良又美好吧。”

一般人聽了這樣的話可能會生氣,但克洛斯隻是搖了搖頭,“我也沒權利那麽做,彼得,因為那是在對他說謊。捫心自問……我不後悔在聯盟度過的那段時光。”

“你知道嗎?你的這種態度很容易被察覺出來,”我坦白地說,“你家那小子會對戰爭感興趣,一點兒也不奇怪……”

“沒錯,顯然是這樣。也許我是幸運的,我沒被叛軍處決……大帆船上第三特別旅的小夥子們就沒那麽走運了。聯盟解體、叛亂四起的時候,它的反間諜機關也不管事兒了。我雖然沒跟戰鬥機一起被炙熱的激光燒死……但也被……”

聽語氣,克洛斯下麵要說的仿佛是“圍剿”。但他沒來得及說出口。

黑黢黢的房子那邊突然亮起了黃色的燈光,勾勒出一扇緩緩打開的長方形大門。

“克洛斯!”

“好了,先不說戰爭了。”克洛斯馬上說。他動動肩膀,把匆忙收拾的背包換個更舒服的姿勢背好,“再說下去真要開戰了。”

在另一顆星球上,一棟完全陌生的房子裏,立馬感覺到自在舒適——這是很少見的體驗。這既跟主人有關係,也跟房子本身有關係。簡而言之,居所隻是主人性格的投射,而且是非常鮮明和忠實的反映。如果房子裏的物品冷冰冰的,那無論多少話語和微笑都無法讓人感覺到暖意。

而在這裏,每個人都被溫暖的氛圍包裹著。

克洛斯的妻子給我一種很奇特的感覺,她的名字叫拉達。作為一個十歲男孩的母親,她看上去似乎過於年輕。但我已經習慣了不去根據外表判斷暗影族的年紀。那是白費力氣。也許正因為如此,我才感覺自己似乎在跟一位智慧、美麗、善良,但夢幻得不太真實的女**談。眼前仿佛是一位雜誌封麵上的電影明星……生活和藝術的界線模糊了。

這棟房子也很有主人的氣質。它簡直被主人的氣息浸透了,仿佛自己也有眼睛,並用主人的眼光看著這個世界。牆上掛著孩子可愛的水彩畫(我很確定畫的是拉達)和景色淒冷但美麗的風景照,那毫無疑問是克洛斯拍的。我很想在扶手椅裏坐一坐,在桌旁坐下吃吃喝喝,讀讀書架上數量繁多的藏書。我把地球、銀河委員會和幾何學家們全都拋在了腦後,可能是因為克洛斯的住所帶有我自己家的影子,或者隻是我太累了。準確地說,自踏進這家門的那一刻起,我就在故意試圖忘掉他們。我隻想單純地做客,而且是在熱情的老朋友家做客。

我謝絕了晚餐。如果他們想聊天,我倒不打算拒絕,但也該適可而止了。十分鍾前還精神滿滿帶著我們回家的達利,已經被拉達哄睡著了。這裏以酒代茶,我喝了一杯熱乎乎的草藥酒後才被帶到另一個房間。這可能也是當地的待客風俗——客人要先與主人共飲一杯。喜歡效仿古代習氣的文明,通常都對風俗習慣抱著敬畏的態度,我和爺爺討論過這個話題……

我的精神已經極度疲憊,脫下衣服就鑽進了被窩。星光透過敞開的窗戶灑進房間。

有意思,這裏的經濟形態是什麽樣的?應該不是幾何學家的“共產”模式,在那兒人人都能保證溫飽,住在一個個修道院一樣的小房間裏。顯然,這裏的模式比綠人星球要現實一些……這兒有多少棟這樣的房子呢?

我能在這裏找到稱心的工作,也弄到一棟這樣的房子嗎?還是說我得先為水晶聯盟賣命一百年?可惜水晶聯盟解體了,那我就為玻璃聯盟、錫箔聯盟、木頭聯盟賣命……然後就能安享太平了?

彼得,這麽做不合適。

解析我這個行為似乎對庫阿裏庫阿產生了負麵影響。它開始操控我的思想了。

“讓我靜靜吧。”

彼得,你忘了我們為什麽要來這個世界。

“庫阿裏庫阿,你怕我拋棄過去的一切,留在這裏生活?”

共生體不說話了。

“別怕。”我望著窗外說。夜風輕撫著薄紗一樣透明的窗幔,“我不會留下的。我記得自己的身份。我記得地球。”

地球是個很好的星球。庫阿裏庫阿忽然沒來由地說,地球上的許多地方也有美好舒適的生活方式,一點都不輸這裏。

我笑起來。

“得了吧……你真是個糟糕的導遊。我不會留在這裏的。克洛斯為自己贏得了這片森林、一位美貌的妻子、和兒子的共同旅行,還有一個舒適的家。但我不配。我在這兒感覺挺好……非常好,但這就像看著自己的未來,想象著:如果能坐在壁爐旁暖暖自己的老骨頭該多好啊……而他們都是長生不老的,庫阿裏庫阿。”

彼得,我們沒有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

“你指的是什麽?”

你還記得第一次走進門的時候嗎?

“記得,然後呢?”

你當時很憤怒,滿腦子衝動,渴望采取行動。於是你如願以償了。

“別說了……”我把臉埋進枕頭裏,“我可沒想燒毀外星人的戰鬥機,還和變形人搏鬥……”

庫阿裏庫阿似乎有本事讓沉默都帶有譴責意味……

“至少我是這麽覺得的。”我補充了一句。

那你再想想第二次走進門的時候。

“有什麽可想的……我當時都快死了,庫阿裏庫阿。一隻腳邁過了鬼門關。我現在知道死亡是什麽感覺了……”

彼得,你兩次都進入了符合你願望的世界。你想要安寧,不想有敵人,不想要爭鬥,你想要關懷,想要令人羨慕的生活,想要喘息的機會。於是你就來到了這裏。

睡意頓時消失了。我躺在**,試圖回想起自己努力忘記的事情。掙紮在死亡線上的時候,我腦子裏在想什麽?什麽也沒想,隻有無盡的憂傷和痛苦還在絕望地逞威風,所以我贏了……

“難道我被牽著鼻子走了,庫阿裏庫阿?他們隻是在不停地把虛假的世界塞給我?”

共生體沉默了。

“說話呀!你不是比我聰明得多嗎?喂,超級智慧體!你可不是這麽服務強大種族的!”

但願吧。希望他們是在研究你。

“這就對了。還有別的可能嗎?”

也可能是,他們在為你服務,聽命於你。

“你難道擔心,我的種族其實是潛在的主宰者?”我喃喃自語,“庫阿裏庫阿,你簡直蠢得不可救藥。現在發生的一切對你來說有意思嗎?”

任何信息都能讓我快樂。而不受掌控的局勢能讓我興奮。

“說不定,這就是你想要的?”我帶著報複的快感挖苦它,“你已經當了幾百年旁觀者。而在這兒,你卻被牽著鼻子走。說不定,這對你來說還挺愉快的?”

有意思,不知道庫阿裏庫阿有沒有潛意識?

這也是有可能的。彼得,所有我們遇見的人,都被我做了基因分析。雪、加利斯、克洛斯、達利。

“不用你說我也知道結果,”我說,“他們都是人類。”

或者說,你們都是暗影族。晚安,人類彼得。

“晚安……但你反正也不睡覺。告訴我,地球現在怎麽樣了?”

庫阿裏庫阿遲疑了一下。它很難放棄自己的原則。

強大種族知道了幾何學家的存在。消息已經傳開了。阿拉裏紫紅艦隊在托勒普的護衛下已經前往“世界之心”。

“那是什麽地方?”

你們人類把那個地方叫作“衛城”。強大種族在那裏召開委員會議。他們嚇壞了,彼得。而且,他們已經知道了你的存在,知道你曾經前往幾何學家的世界,而現在在暗影族的世界。

真是越來越糟了。

“現在你不必擔心我會在這裏安於享樂了。強大種族做出什麽決定了嗎?”

沒有。再過兩個地球日,阿拉裏指揮官會做個報告。之後它們才會做出決議。

“那強大種族知道你跟我在一起嗎?”

庫阿裏庫阿輕笑了一聲。

它們不把我放在眼裏。

當一個渺小又順從的種族真好。哪怕這隻是一種偽裝。

“晚安,”我說,“還有……如果可以的話,幫我催眠吧。氰化物你都能造出來,肯定也能造出安眠藥。來吧。要不我完全睡不著。”

催眠用不著使用化學試劑。

庫阿裏庫阿是世界上最好的醫生。這是毫無爭議的真理。睜開雙眼時,窗外已經豔陽高照。我睡了個好覺,現在食欲滿滿,很想出去活動活動。

“謝謝。”我嘟囔了一句。

和庫阿裏庫阿交流的時候仍然把話說出聲,似乎是個難以根除的習慣。也許我是在用這種方式努力保持獨立的幻覺?好像隻要我不說出來,我的思想就仍是不可入侵的,庫阿裏庫阿就聽不見我的想法……

我疊好被子,在房間裏轉了轉,習以為常地研究著屋裏的陳設。日常生活方式是一個文明最好的名片。地球上也是一樣:狹小貧乏的俄羅斯公寓總帶著它的標誌物——書架;裝潢華麗、設施齊全的美式住宅裏總放著一小摞漫畫書,就像美式文化的替身;而幾何學家的房屋則代表著他們健康禁欲的苦修生活;綠人的星球上則全是方便的意念操控係統、舒適的床鋪和無聊的體育或音樂電視節目。

但這裏有兩件事讓我吃了一驚。第一,這裏的電器,不管是我見過還是沒見過的,都跟地球上一樣用按鈕和觸控板控製。我發現了一個類似音樂播放器的東西,還成功啟動了它。說不定,我能弄明白怎麽把四方形的黑膠唱片放進去,那樣我就能聽聽本地音樂了。

第二樣東西更讓我欣喜。我找到了書,真正的、紙質的書。封麵樣式很嚴肅,內頁的文字帶著些許插圖,但讀起來不大容易。我能看出來那是一種文字,字母的組合有點兒像阿拉伯語,整齊地排列成一個個詞,但連起來還是令人費解,幾乎讓我生理不適。文字隻是洶湧澎湃地灌入腦中,還不能組成句子。我先用視覺接收這些新穎的黑色花紋,接著讓它們在腦子裏轉化成陌生又刺耳的聲音,然後才能明白自己讀到的是什麽意思。即便如此難讀,我還是很難把書放下。假如那個深色玻璃書架上有本百科全書,那我肯定就黏在這兒走不開了。我努力靜下心來一冊冊翻閱,越讀越糊塗,最後隻好全都放下。

格萊抬起充滿恐懼的雙眼,望著莉拉。他聲嘶力竭地喊道:

“我們的愛情隻會帶來痛苦和絕望!”

“不!”她的胸脯因為過於激動而上下起伏。

“親愛的,我們隻能讓步……我會離開這裏。你的父親是對的。一個有著像我這樣過去的人,不配愛你這樣的人。”

男人從不輕易流下的淚水,順著他的臉頰滑落……

不,不,不可能是這樣!我一本接一本地抽出來看,但事實很殘酷。

她舉起水晶小錘,敲了一下銀鑼。沉悶的鑼聲傳遍了整個會客廳,吉佳爾用自己千瘡百孔的心聆聽著鑼聲。

“親愛的!”他高喊一聲,推開了黑木大門。

查莉達躺在包廂裏,她柔弱無骨的身軀被鑽石絲織就的幔帳微微照亮,無比誘人。

吉佳爾低吼一聲,向前撲去,扯下幔帳,跪倒在地,“哦,查莉達,我至少該得到你的一個香吻……”

“為何你要扯下幔帳?”查莉達大驚失色。

不可能!

我難過地望著剛才還讓我欣喜若狂的書架。

女性小說!

在地球上,這樣的小說通常是用來取悅老處女和多愁善感的年輕人的,裝幀和這裏的稍有不同。那些封麵上通常印著一位衣著輕薄的美女,半掩芳容,好讓每個女人都能把自己代入到故事中。旁邊一定站著位彎下腰準備獻吻的美少年,附帶長著一張受女人喜愛的俊臉兒。有的是黑發帥哥配金發美女,有的是金發帥哥配黑發美女。一百本書裏最多能有一本畫著紅發美女和劃著小船的姑娘……

我的天,我遇到了少見的情況。要想從這些書裏找出信息,就像從糞堆裏找珍珠。當然,我也發現了一些信息:飽受折磨的主人公總是穿過門,拋下滿腹憂傷的女主角。一百頁後,女主角們又同樣穿過門去追尋男主。當然,她們總能找到對方。偶爾還會有隻言片語描寫他們是怎麽操縱門的……

此外,書裏沒有一張畫著人的插圖,隻有風景、抽象的圖案和漂亮的靜物寫生,沒有一張人的麵孔。難道他們就像穆斯林一樣,出於宗教考慮不允許描繪人像,還是單純地沒想到這一點?如果答案是後者,那我倒是能從中撈一把。隻要動動腦筋,給女性小說配上華麗的封麵,就能大賺一筆,買下一棟房子……呸。

庫阿裏庫阿可能還真說中了,我的確放鬆警惕了。好吧,也不用給我什麽大房子。我可以買一麵新鼓,再買隻小鬥牛犬,然後娶個老婆……[2]

我關上書櫃,撫平頭發,走出房門,不知為何還是感覺困倦。雖然不太禮貌,但我會在屋裏轉轉,找一本真正的書讀讀,試著弄清楚這裏的信息網絡……

拉達坐在跟美式住宅一樣帶大門的客廳裏,正讀著書。

“早上好。”我輕聲說。

她抬起眼看著我,“早上好,彼得。你休息好了嗎?”

不,她的年紀一定比我大,大得多。在那副具有欺騙性的年輕外表下,隱藏著我做夢都不會想到的豐富生活經驗。她很有力量……我在她麵前感到無比弱小。

“休息好了,謝謝。就像重獲新生了一樣。”

“走,我帶你去吃點兒東西。我家的男人們還沒起床。”拉達把書放到一邊。我不由自主地瞥了一眼封麵,裝幀同樣嚴肅正經——《阿娜因先祖廟》。她在重讀經典。

“我那個房間裏也有很多書。”我小心翼翼地試探。

“那兒?噢……”拉達笑了起來,“最後一個在那兒住過的人是我的好朋友……她上個月在我家做客。那兒全是女性小說。”

謝天謝地,拉達不讀那些書……

“是的,我發現了。你們這兒所有的書都是這麽裝幀的嗎?封麵上沒有圖畫,插圖裏……沒有人物。”

她似乎微微吃了一驚,“這些都是沒有本地化的出版物。你明白嗎……”拉達有些窘迫,“知道嗎?彼得,我現在就像在給一個孩子解釋……你別介意!”

“我不會的。”

“好吧,這些都是便宜的書籍,全暗影族通行的。模板就是這樣,插圖上不能出現任何可能刺激到其他種族的信息。”

追問下去!庫阿裏庫阿小聲嘀咕。

“什麽樣的插畫會刺激到其他種族?”

“彼得,你想想,難道敏感的老女人會願意讀著讀著,看到兩隻蜘蛛在親吻的畫麵?”

她沒等我回答,就笑著拉起我的手。

“彼得,別多慮。我知道,你是個士兵,你對文學感興趣,這是件好事。你想讓我給你找幾本有趣的入門書籍嗎?”

那敢情好。

顯然,我的問題就像“為什麽字母都是黑色的,還每個都長得不一樣?”似的,過於小兒科。現在,我被看成一個小心翼翼地想探索文學世界的粗人了。

不過,跟拉達說的話相比,這點小事根本不值一提。她剛才提到了其他種族!

暗影族不隻是由人類文明構成的,還有蜘蛛文明,說不定還有水母、鳥類、昆蟲文明……

我連走了兩次好運。

我跟著拉達走進廚房。從桌子的大小看,這裏常常舉辦盛大的宴會。早餐豐盛又美味。我吞下了一大塊煎肉排和一盆沙拉,但拒絕了那些看起來怪怪的甜點。

“你有什麽計劃嗎?”拉達端著茶壺在我對麵坐下,“想過以後的生活嗎?”

“我滿腦子都是以後的生活。”我鬱鬱寡歡地承認。

拉達點點頭。她的視線停留在我的臉頰上。

“臉上的傷疤不礙事嗎?”

“沒事。不打緊。”

“需不需要我幫你去掉?”

說實話,活了幾百歲的人,說出這樣的話並不奇怪。傷疤這樣的小問題,在地球上也能輕鬆修複。

“一會兒再說吧……”我含糊地答應了。

拉達歎了口氣,望向窗外,“彼得,附近還有一塊空地。理論上說,它也屬於我們,所以不會有什麽問題。你有積蓄嗎?”

“沒有。”

“沒關係,你可以貸款。說不定,你有這個星球所需要的專長呢……你可以自己建棟房子……”

“附近有姑娘可以分配給我嗎?”我好奇地問。

“附近沒有,但……”拉達注視著我說,“彼得,我有點兒不確定。你想要回到原來的世界嗎?需要回去報仇,或者救什麽人嗎?”

“不想。那個世界會自取其咎的。讓他們自己想辦法救自己吧。”

“那我就徹底弄不懂了,你……是有什麽不滿意的地方嗎?”

“一切都很好,”我老實說,“謝謝你。”

“我們沒有惹你不高興?”

老天啊,我快要喊出來了——怎麽會有他們這麽好的人?

“拉達,我對你們的感激之情簡直難以言表。”

“感激我們什麽?”

我搖搖頭。的確難以解釋。感激她讓我免受風寒?感激她沒有追問我的來曆?感激他們對我這個陌生人伸出的援手?

“拉達,我是有故鄉的。它叫地球……我知道,這說了等於沒說,但是我的地球還有另一個名字。我非常愛它。”

“那裏很好嗎?”

“那裏不怎麽樣,拉達。那裏糟糕的地方比好的地方多,但愛是無條件的。”

她似乎被弄糊塗了。

“那你為什麽要離開自己的地球?”

“因為它麵臨著威脅,以及荒謬的、偶然的、不可避免的危機。我希望能從別處獲得幫助。”

“是外部威脅嗎?”拉達的語氣強硬了起來。

“唉,可能是吧。內部問題也有一大堆。但現在,整個星球已經到了生死存亡的關頭。”

“就像……”拉達皺起眉頭,“水晶聯盟那樣的威脅?我聽說,現在暗夜偽軍又活動起來了,橙色集團也是……”

“不是。拉達,你從沒聽說過幾何星這個世界嗎?”

“這是那個星球的自稱嗎?”

“是的,我管他們叫幾何學家,因為他們把自己的大陸弄得橫平豎直,像用圓規和尺子畫出來的一樣。”

拉達笑了,有些害羞地捂住臉,“噢……對不起。但這真的太荒謬了……不,我沒聽說過他們,彼得。”

“那銀河委員會呢?”

“那是肺魚族的一個教派嗎?”

“不是,是一個類似帝國的組織,由強大種族和弱小種族組成,有希克西、達恩羅、托勒普……”

“種族不分強弱。”

“它們會這麽劃分。”

拉達點點頭,“我明白了。這的確很令人厭惡。但我也沒聽說過這樣的組織。它們想侵略你們嗎?”

“是消滅。”

“真討厭。”拉達歎了口氣。

她的語氣雖然不痛快,但很節製,仿佛我說的是外星人想要給所有地球人剃光頭,或者禁止我們購買“可口可樂”。討厭!那當然了!但在我眼裏,這是一場悲劇,即使規模並不大……

“早上好,彼得。”

我轉過身。克洛斯站在廚房門口。他一絲不苟地穿著製服,看上去有點兒滑稽,甚至還係上了領帶,簡直可以去赴宴了。

他似乎已經在那裏站了很久。

“彼得,我本來不想打斷你們聊天。但你能不能重複一遍,幾何學家的星球叫什麽名字?”

“幾何星。”

“不是,我想聽聽發音。你會說他們的語言嗎?”

“會……”我稍稍努力了一下,想象著卡蒂、塔格的發音……

“幾何星。”

“我似乎聽過這個名字,”克洛斯的臉色愈發陰沉,“彼得,他們來暗影世界有多久了?”

庫阿裏庫阿在我身體裏歎了口氣,但沒有說話。

“他們不在這裏。我的地球也不在這裏。”

克洛斯和拉達交換了一個眼神。

“我說什麽來著?”克洛斯說,“我昨天就覺得,你是從外麵來的,彼得。”

“你們不覺得驚訝嗎?”我忍不住喊了出來。

“為什麽驚訝?”克洛斯揉了揉鼻子,“暗影世界很大,但宇宙比它大得多。遲早……會有新的種族到來。”

達利從他的胳肢窩下麵鑽進了廚房。他不好意思地看著我,側著身子溜到媽媽身邊,黏在拉達身上,哼哼唧唧地對我說:

“早上好……”

我沒有回答他。

我已經無話可說。

我的所有詭計、所有偽裝,在他們眼裏都是雞毛蒜皮!

他們對我們一絲興趣都沒有!

“彼得,我們得單獨談談。”克洛斯朝拉達點頭示意,“這樣更方便說話。”

“當然可以。”外表年輕的女人用一雙睿智老婦般的眼睛望著我。她漫不經心地摟住孩子,“彼得,你要相信克洛斯。如果你需要幫助,他會竭盡全力的。”

她的眼中充滿了哀傷。

“為什麽?”我站起來問他。克洛斯答道:

“因為我要償還自己的舊債。”

[1].克洛斯的口頭禪。

[2].出自《湯姆·索亞曆險記》第二十五章,這是湯姆尋寶成功後的願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