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傍晚時分,雪到我房裏來了一趟。如果能用“床鋪”這個幹癟的軍用詞匯形容這張奢華大床的話,那麽當時我正在床鋪上輾轉反側,盯著天花板發呆。

一小時前,窗外就有了動靜。基地裏的士兵陸續回來了,要麽是休戰時間到,全體解散了;要麽是這裏的軍紀一直這麽自由散漫。有人來敲過一次門,基地來了個新飛行員的消息想必已經傳開了。我沒搭理。我在苦思冥想,試圖弄清楚該怎麽從這個意外的陷阱中逃脫出去。

門似乎有自己的脾氣。它們會自己決定要不要讓一個人從一個世界去另一個世界。可能我隻是沒掌握其他人都會的操作技巧,或者在兩次傳送之間需要等待一段時間。暗影族社會能保障每個人使用門的權利,但也不能太隨心所欲……

我太軟弱了。我能做到的隻是從不幸的幾何學家那裏倉皇逃跑。而當我需要真正解決問題的時候……

“彼得?你睡著了嗎?”

天色已經暗了下來。走廊裏亮起昏黃的燈光,雪的身影看上去像一塊黑斑。聽聲音,他似乎有些醉意。

“大概沒有。”

“挺好!”雪說著走了進來,“為什麽不開燈?沒找到開關?”

怪事,這裏的夜空並沒有千萬繁星閃耀,地球上的星星說不定都比這裏多。或許暗影族的勢力範圍不止包括銀心,我不由自主猜測起來,也可能是有什麽東西遮住了星光,要麽是灰蒙蒙的大氣層,要麽是布滿塵埃的宇宙……

“不是,我隻是不想開燈。”

“常有的事兒。”雪同情地歎了口氣。他把什麽東西立在桌上,嗬嗬笑起來,“快來吃點兒好東西吧。對不起,這不是飯館裏的菜,是我們食堂的……我總是丟三落四,以前也有過這樣的糗事。挺可惜的,我本來給你帶了填滿餡料的烤魚……”

我一言不發。

“但我沒把白蘭地弄丟!”雪朝我洋洋得意地自誇。

“給我吧。”我也沒料到自己會這麽說。我在黑暗中摸到瓶子,灌了一口,非常難喝。我知道烈酒都是這樣。或許換了達尼洛夫,他會咂咂嘴,瞪大眼睛誇讚一聲。

“這白蘭地不行,”雪頗有自我批評精神,“好的本地酒早就沒了。植物不停地變異、凋謝,外麵進來的都貴得要命。”

外麵進來的?

“從哪兒來的?怎麽運來的?”

“哪兒的都有。貿易聯盟的船隊運來的。”

我的心情立馬振奮起來,從鬱鬱寡歡變得激動難耐。終於有眉目了!被門弄得暈頭轉向的我,怎麽會以為那就是暗影族唯一的交通方式?門是給人用的,而且不是隨時可用。貨物肯定有別的運輸渠道。

“我的星球和貿易聯盟沒有接觸,”我老實說,“那是個什麽樣的組織?”

“你們沒有對聯盟開放?”雪微微吃了一驚,“你的故鄉真是……聯盟就是一群自願運輸貨物的商人。據說他們不屬於任何星球……”

“他們接受外星人嗎?”

雪沉默了一會兒。

“接受嗎?”

“怎麽?你難道已經對這個世界失望了?”

“我從來也沒對哪個世界沉迷過。”

“嗯。喏,彼得……話說回來……”

酒精顯然喚起了他的愁緒。

“也許你是對的,這一切都太令人苦悶了。我已經在這裏待了七年……”

這麽說來,我可能誤判了,他不止二十歲出頭。或者,他從十幾歲起就成了戰士。

“加利斯說得當然沒錯,暴力手段不是解決問題的辦法,緩慢施壓才是。但他們已經對綠人施壓上千年了!看樣子還要再持續一千年!”

他又灌下一大口酒,然後問也不問地把瓶子遞給我。

我也乖乖喝了一大口。第二口下去,喉嚨沒有火燒火燎的感覺了。嗬,真想讓爺爺看看我現在的樣子!

“他們想係統性地……有計劃地施壓……可他們自己也會有計劃地被從這個星球上攆走!他們會跳進沼澤裏,變成一堆堆癩蛤蟆,開始產卵……”

雪嘶啞地幹笑了兩聲,放聲大喊起來,坦**得像在念一出悲劇的獨白:

“你知道我剛來這兒的時候想做些什麽嗎?我想得到一架飛機,變成一名厲害的飛行員,把綠人統統架在火上烤,讓他們一股腦兒都消失在門裏!我就可以昂首挺胸地走在大街上。不,我甚至不用挺胸,哪怕垂下眼睛,大家也會對著我微笑。每個人!這個星球上的每個人都會知道,他們能得到幸福生活全是托我的福!不,別覺得我不會躺在功勞簿上吃老本,別覺得我不會仗著自己的功勳占便宜。我會的!我會讓他們每個人都知道,這全是托我的福!托我的福!”

他喘了口氣,哀怨地問:

“我像個傻子一樣,是嗎?”

“不,你隻是孩子氣。”

“嗯哼,孩子氣。我以前的確有點兒孩子氣。還是說說別的吧……你的夢想是什麽?難道不也是這個嗎?”

我渾身一顫,仿佛一下被人擊中了。

也許,雪是對的?

難道從始至終,這才是真正的我?與我過去認識的自己截然不同?所以我才一路叛逆——違逆了達尼洛夫,違逆了自己的祖國,隻為了成為唯一正確的那個人,成為拯救世界的英雄。

“啊哈,你不說話了,”雪得意起來,“被我說中了!”

我們又喝了一輪。醉了。徹底喝醉了。

“你們可以隨時隨地喝酒嗎?”我問他,“如果警報響了呢?”

“別烏鴉嘴!警報一響,我們立馬就能醒過來,不用懷疑!”

哈。我的確見過這樣的厲害人物。好在我們那兒得守著規矩,不然那些學員立刻就會飛出校門……

“不,彼得,如果你想走,我隻會祝你好運!”雪動情地說,“雖然我不知道貿易聯盟到底哪裏吸引你,但我自己也是個缺心眼兒的人……一個勁在這兒和暗影作戰……”

“什麽?”

“這就對了!看來你們那兒也不待見這些人。改革派就是個笑話,但也的確挺有意思的。”

他的話被一陣尖嘯聲蓋過了。這聲音在我整個身體裏幽幽回響。

“都怪你烏鴉嘴,該死!”雪叫喊起來,“唉,見鬼了,才剛開始聊天……”

警報聲越來越低,維持在剛好能聽見的程度。雪站起來,摟緊酒瓶,然後非常小心地將它放在桌上,嘟囔著說:

“飛完後我們再來喝個痛快。”

他聽起來一點都沒醉。

話說回來,我也半點醉意都沒有了。這是怎麽辦到的?我不打算費勁研究。也許現在全基地醉醺醺的飛行員都清醒了。

“他們給你飛行器了嗎?”雪問。

“給了。”

“那就快跑吧!”

加利斯的那句“兩分鍾內”立刻在我腦中浮現。我跳了起來。雪抓住我的手,拖著我在黑暗中堅定地往前跑。門砰的一聲敞開了。

人們在走廊上慌亂地跑來跑去,有的穿著製服,有的穿著便服,還有人隻穿了內衣。基本上全是年輕男性,但也有一個姑娘。她在我身邊稍作停頓,喘了口氣……不過,她好像不是因為跑得太急才氣喘籲籲、滿臉泛紅的。

“你是新人?首飛順利!”

“回頭再說!”雪打斷了她。我們匯入樓梯上的人流。看來在我輾轉反側的時候,已經有很多人回到了宿舍。

我被推來搡去,也開始用胳膊肘推開別人,擠出一條路來。下樓隻花了二十秒,但我覺得自己來不及準時趕到機庫了。一股緊張、沉重、令人不快的氛圍籠罩著人群,就像汗味一樣刺激著神經。

“動起來,快點兒!”雪朝著一團漆黑的前方大喊,他的機庫顯然在那個方向。我放慢腳步,試圖弄清方位。周圍一盞燈也沒有,隻有窗子裏透出的光。白天的基地看上去規劃得方便明了,現在卻什麽也看不清。

“你的‘三角洲’在哪裏?”剛才那個姑娘抓住我的胳膊肘。她微笑著在原地蹦蹦跳跳,“嗯,新人?”

“在停放新機器的機庫……”

“那就是那邊!”

我跑了起來。希望她沒有弄錯方向。

機庫突然出現在了眼前,仿佛是從黑暗中生生冒出來的。

“警報!”我朝著庫門大吼。

門打開了。

對了!

好在機庫裏有燈。一列列紋絲不動的“三角洲”和門外的人群一樣,顯得驚惶不安。也許是我想多了,但我總覺得,“客人”這個詞還沒出口,艙蓋就已經打開了。

機體微微一震,踏板已經把我扔進了駕駛座。整個世界立刻變了個模樣——我和“三角洲”合體了。

周圍被照得雪亮。“三角洲”一架接一架起飛,像貓一樣優雅地滑出一扇扇敞開的機庫大門。基地上空像是點亮了一張防護網般的光幕。在起飛的機器麵前,柵欄瞬間打開了一條通道。我數出了四十七架“三角洲”。準確地說,不是數出來的,在我問出這個問題前,答案就已經出來了。

“彼得?”

“雪?”

“我們倆在一個通訊頻道上。跟著我。”

一架“三角洲”晃了晃,停在空中等著我。它在我的雷達上顯示的顏色和其他機器有些許不同。這是機器在告訴我雪的方位。

“彼得,你在規定時間內趕到了。”

是加利斯!

“等待指令。”

他頓了頓。

“你跟著雪飛。至於雪……我不想把你放出去……你就在自己的區域巡邏吧。不要越過邊界線!”

“遵命!”雪立馬答應,然後轉對我說:“彼得,你運氣不錯。如果大尉放我們飛出去,那事情就嚴重了。來吧,跟在我後麵……”

他駕駛著“三角洲”衝上了天空。我也遠遠跟在後麵。整個世界仿佛在海浪中漂浮,地麵在下沉,四周的牆壁飛速後退。我的飛行器一跳一跳地衝出大門,像是在其他“三角洲”麵前炫耀自己的榮光。說不定它真是這個意思。

天空。廣闊無垠的天空。

我忽然發覺,自己是如此想念天空!

飛船的起跑距離很短,幾乎難以察覺。我隻感覺到機身猛然一衝,跟客機的起飛方式完全不同。

我多想體驗真正的飛行啊!那種將操縱杆握在掌心的感覺……好吧,這架飛機裏沒有操縱杆,但我能感受到機器本身的力量,能感覺到它引擎的動力、被撕裂的空氣和輕快的轉向。跟“三角洲”的合體與幾何學家飛船的合體截然不同,在那艘飛船上,駕駛員的角色更像是指揮官;而在這架機器上,我像是一名騎手,跨上了一匹在馬廄裏關了太久的戰馬,還是一匹訓練有素的戰馬,它滿腦子隻有一個願望:向前衝,投身瘋狂的戰鬥。它根本無所謂自己的一舉一動是否要與另一個意誌相對抗。駕駛它的那個意誌盡管溫馴,但也有自己的個性,不過“三角洲”不在乎。

“不要停下,彼得。”

我們掠過群山。眼前的城市安靜下來,燈火都熄滅了,街上的人也消失了。隻需稍稍留意,我就能把附近的景象看得一清二楚。體育場裏的人群爭先恐後地擁進地下避難所,沿著各自的路線逃散……這應該就是我早上在電視裏看到的愚蠢體育比賽的現場!建築物上空撐開一片片小傘般的能量場——城市可能是在為轟炸做防禦準備,或者隻是在做戰術偽裝。街頭的人們四散奔逃,露天餐廳的桌椅被撞得七零八落,一個上了年紀的婦人一把抓住幾個亂跑的孩子,把他們拉進自己的門裏,躲在閃閃發光的保護罩下麵……

“前線就在附近,”雪的語氣毫無波瀾,“對方噴灑的誘變劑在十五到二十分鍾內就會遍布整個城市。如果不躲起來,你也會變成小綠人……安全部隊的飛行器要半小時以後才能來。他們駐紮在山後麵,那裏比較安全。”

城市從視野中消失了,我們掉轉機頭,飛向汙濁的海洋。我瞟了一眼泥沼般的大海,“可惜……”

“我沒懂你的意思,彼得。”

“可惜我還沒去過海上。”

“嗐!你還有這心情……”

“對不起。”

我不說話了。我們已經接近邊防線。

我預想中的場麵並沒出現。根本沒什麽可看的。借助“三角洲”的能力,我能看清方圓幾百公裏內的東西。機器自己會為我標出主要物體,包括前線——它在屏幕上是一條熊熊燃燒的藍色細線,沿著沼澤中的水藻延伸著。

“這是我們的地盤。”

雪的“三角洲”搖晃了一下,懸停在空中。我也努力完成同樣的操作,遏製住自己和機器想要往前飛的衝動。

“我們的任務就是不要讓敵人突破防線,”雪一字一頓地說,“隻要他們越線了,就全力進攻。”

“明白。如果他們沒有越線呢?”

“那就咬緊牙關等著。”他沉默片刻後答道。

我們停留在距離地麵約兩千米的高度,孤零零地在空中盤旋。其他機器都在距離我們很遠的地方,看守著自己的那一小段防線。

“真是厭倦了……”雪喃喃自語,“但也沒法離開……那樣做就像是背叛。可現在倒好……”

我小心翼翼地駕駛著“三角洲”下降。懸在沼澤上空,注視著那一潭褐色的汙泥。雪靜靜看著我的操作。

水藻裏有許多四處亂鑽的小生命。它們不止覆蓋了水麵,還向下延伸幾十、幾百米,一直紮入水底;在互相纏繞的枝葉中,暗藏著一些跳動的影子;一些橙色的棘皮生物,似乎被空中的飛機嚇壞了,慌亂地在水麵上逃竄,潛入汙泥之中;一團團無色的小肉塊像是用蠕動的軟體蟲編成的籃子;還有一種扁平又堅韌、像果凍般透明的水草,在肮髒的沼澤表麵匍匐前進。

“美嗎?”雪嘲諷地問我。

“美。”我承認。令人眼花繚亂的外星生物也有自己的美感。它們的各個部分類似蜘蛛的腿和觸角、水母的觸須和昆蟲的複眼,雖不討喜,但的確迷人。

“綠人就吃這些東西,”雪說,“牢裏那隻癩蛤蟆能吃掉一大把蠕蟲。你可以舀一勺,讓她飽餐一頓。”

他哈哈大笑。我開始拉升“三角洲。”

“別以為我不會這麽下作,”雪接著說,“隻不過這些東西……應該待在自然保護區裏,不是給人吃的。綠人自己不想當人,那也不要幹涉其他人……你說,不對嗎?”

我想起那些果凍狀的軟體動物,還有微微蠕動的蟲子。

開著遊艇在那沼澤上兜兜風,感覺也許不錯。或者釣釣魚,在透明的水裏遊遊泳,去看望山那邊的朋友……

“你說得對。”

“我一見到你就覺得我們合得來,”雪忽然用格外溫暖的語氣說,“真的。對不起,我那會兒還懷疑你……”

“別放在心上。”

“但我還是……他們來了!彼得!”

他聲音裏的厭惡如此明顯,就好像剛吞下一把蠕蟲。

藍色的邊界線上,對方那側出現了四架飛機,個頭比我們的要大一倍,但更加笨重。

我在電視屏幕上見過它們,要麽是在曆史檔案裏,要麽是在場景再現中,總之都跟它們實際的樣子相差無幾。但現在我不是在用人類的雙眼觀察它們。

他們的飛機看起來更像是動物,而非機器。箭杆般柔韌的機身隨著飛行動作抖動著;飛機的“肚皮”像喝醉的酒鬼一樣鼓脹起來;發動機掛在機艙外的支架上,還有一個形狀隨意的掛籃——那是駕駛艙。每架飛機後麵都噴射著霧狀的水汽。

“他們在噴誘變劑。”雪簡短地說。

視野很清晰。那些機身抖動著往外噴灑細小的**顆粒。風正吹向城市的方向,顆粒物被風裹挾著,飄過了藍色的邊界線。

“雪……”

“一切正常。呸,正常個屁……但邊界線不因天氣影響而變更。協議是這麽規定的。”

他絕望地努力著,想讓自己保持鎮定,表現出一副經驗豐富、久經考驗的樣子,想要告訴新士兵,這不過是一場稀鬆平常的戰鬥。

“我們隻消兩天就能把這些東西燒幹淨。”雪說。

微小的顆粒四處飄散,綠人的飛機甚至又爬升了一段。我立刻明白了,他們是有意想繞過我們。

“他們在嘲諷我們。”雪如此判斷。

“我們什麽也不能做嗎?”我問他。在飛行學校的時候,老師給我們講過,為什麽無論如何也不能碰那些越過俄方邊境的美國偵察機……

雪沉默了一會兒,突然說:

“我的導航儀不靈了。彼得,他們還在自己的領空嗎?”

我回答前深深吸了一口氣。這是上學時養成的習慣。

“雪,我不明白你的問題。我現在還不太看得懂導航係統。”

雪冷哼了一聲。

“我覺得他們越線了。”

“你先掉頭吧,之後會有人確認飛行記錄的。”我提醒他。

“不是每次戰鬥後都能成功返航。有時候你會落到……如果走運的話,能落到岸邊。”

明白。我明白你在搞什麽鬼,來自彩虹橋星球的飛行員。

我將是最後一個有權評判你的人。

“等待指令。”

“掩護我。”

他的“三角洲”撲向了藍色的邊境,輕而易舉地越過了那條不存在的界線。一道火光點燃了天空。雪不是在朝敵方飛機掃射,而是沿著他們的航線開火,將他們驅離邊境線。我靜靜等待著,我的“三角洲”也在等待,整個機身都緊繃著,隨時準備俯衝……

四架敵方飛機掉轉了機頭,動作迅猛,與笨拙的機身並不相符。很快,它們一齊撲向雪的飛機,雖然暫時沒有開火,但氣勢中透露出毫不掩飾的威脅。畢竟是雪先越過了邊境線。綠人好不容易等來了有利風向,但沒想到雪會突然進攻。

“我遭到了攻擊。”雪非常平靜。

輪到我行動了。

現在我和機器已經渾然一體,難分彼此。我伸長雙手,也就是“三角洲”的機翼……

本該是我手指的部分,握住了一架綠人的“箭頭”飛機。

疼痛襲來。對方完全不是毫無防備的獵物,它活像一頭由肉體和金屬混合而成的野獸,載著綠皮膚的飛行員飛行。我像是抓住了一隻刺蝟……不對,一隻溫順的刺蝟不會這麽紮人……我是抓住了一把針尖。我怒吼一聲,擋住對方瘋狂的火力。這感覺很可怕。也許掐死人就是這種體驗。

但我心底明白,我做得沒錯。

“謝謝,彼得……”

雪的“三角洲”已經安全升到了高空,在平流層中輕鬆地滑行,毫不費力地超過了餘下的三架敵機。奇怪的是,他們並沒有注意到我。

也許是因為我還沒有越過那條無形的界線?

被我捏扁的綠人飛行器飛速下墜。駕駛艙在下墜的過程中翻著跟鬥,機腹被吹得鼓脹起來。也許這剛好能保護飛行員。黑色的**從破裂的機腹中潑灑出來,那已經不是借著東風隨意噴灑的**顆粒了,而是好幾噸毒藥。

我開始上升,海拔越來越高。雪已經飛到了二十公裏之外,三架仿生飛機也沒能攔住他,更別提追捕和擊落他了。分散開的敵機在“三角洲”後麵排成一行,不斷射擊,其中一架閃著光的飛機擊中了“三角洲”。雪大喊一聲。

“怎麽了?”我大吼著問他。我始終追不上他,無法加入戰鬥。

“等會兒再說……”

他的“三角洲”忽然在空中停住,然後開始向下俯衝。綠人們箭頭狀的飛機紛紛停下。我終於勉強趕到了。

火焰、風暴、旋風、摧毀一切的大雨,它們隨著我一齊直衝雲霄。我覺得自己仿佛激活了“三角洲”中所有未知的潛藏能量。

開火!

“雪!彼得!立刻回到我方境內!”

是加利斯。他這會兒終於決定幹預了?還是剛剛才注意到我們?

其中一架敵機鼓起了機腹,它抖動著躲到一邊,掙紮著飛向自己的海岸。讓它走吧……剩下兩架開始轉向,嗚嗚哀鳴著,迎麵織出一張閃電網。我的“三角洲”也劇烈地抖動著。我感到疼痛難忍,像雪一樣大叫了一聲。

“堅持……”

空中飛舞著火球,塵土四處飛揚,一架不久前還不屬於我的飛行器穿梭其中。我又遭到了一記重擊,“三角洲”顫抖著開始下降。

“接招……”

“三角洲”各式各樣的武器實在令人震驚。我覺得似乎有導彈從機翼下方發射了出去,它們仿佛是屬於我身體的一部分,堅定、凶猛、鋒利……

轟炸開始了。第一次開炮時我有些慌亂,綠人的飛機隻是抖了一下。第二次,我精準地擊中了對方機尾,敵人似乎開始張皇失措,機腹中噴出汁液。飛行員擺脫了負重,向上飛去,卻正好撞在雪的槍口,被一道匕首樣的雪白火光擊中了。一團黑色的煙霧湧起。轟炸結束。

“全幹掉了,彼得……有一架算你的……感覺如何?”

“還能挺住。”

但我挺得很艱難。“三角洲”像是一頭身負重傷的動物。我能感覺到它的疼痛,和為了停留在空中而繃緊的肌肉。

“雪,彼得,你們結束戰鬥了?”加利斯的聲音冷若冰霜。

“一切正常,大尉,”雪搶著說,“綠人的飛機越過了邊境線。我們消滅了入侵者。”

“就我看到的衛星圖像而言,情況好像不是這樣。”

“您早就該從‘三角洲’裏看看戰鬥現場了,大尉。”雪粗魯地回嘴。

一陣沉默。

“算你聰明。那你從自己的‘三角洲’裏看看,腳下是什麽地方?”

我也朝下看了看。這不大容易,我的視野縮窄了。

我以為自己眼花了。他們難道又從水底浮上來了?腳下出現了整整二十架箭形飛機——沒有載著沉重的毒藥,動作迅猛靈活。

“他們早就埋伏在那兒了。”雪歎了口氣。

“當然了,”加利斯肯定了他的猜想,“有些飛行員的導航儀故障出得太頻繁了。快走吧,趁還有命!”

“大尉,我們需要援助。”

“沒有援助!你們已經深入敵方陣地整整一百公裏了!返航。我們隻在城市附近給予援助。”

“加利斯,”雪表現得出奇冷靜。他不是在要求,而是在請求,“彼得回不去的。他的機器受損了,我都不知道他現在怎麽還能停留在空中。”

“這是戰爭。你們破壞了既定的規則……”

“戰爭沒有規則。”我插了句嘴。

“你想看見我們的孩子被活活燒死嗎?”加利斯反問,“快離開那兒吧。擺脫包圍,返回基地。”

“大尉……”

“不行。不能使用重型武器。”

我拚盡全力想把“三角洲”拉升一些,或者至少加速飛行。但機器已經耗盡了全部力氣。下方,一層密網般的敵機向上飛來。

“雪,你走吧,”我請求他,“你也看見了……我掩護你。”

太蠢了!蠢得無可救藥!我是來尋求幫助的!我明明想要利用一個超等文明擊退另一個超等文明,卻卷入了一場小規模地方衝突。而且第一次出戰就要犧牲了,就為了從一群瘋子手中保護另一群瘋子。

“雪,你走吧……”

“煩透了……”他歎了口氣,輕聲地,甚至有些哀傷,“加利斯,你見鬼去吧!我早就想這麽跟你說了!你們盡情狗咬狗去吧!你們和綠人比起來也好不了多少!”

“你說完了?”

“馬上就完,”雪帶著滿不在乎的快感,“哎,彼得,永別了!你是個勇敢的小夥子……我們另一個世界再見……”

“我禁止你這麽做!”加利斯咆哮道,“雪,你是知道規矩的。”

“給我滾……”

雪的要求很簡短,但信息量巨大。一秒鍾後,雪的“三角洲”就衝到了我殘破的機身下方,晃動著機翼,然後定住了。

我的世界整個顫抖起來。

寂靜天使降臨了……

聲響消失。色彩褪去。

雪的“三角洲”下放射出透明的光芒,蓋住了發臭的沼澤和不斷逼近的綠人。敵機張牙舞爪的輪廓逐漸模糊,變成了灰暗的影子。

“給你們來一發二向彈怎麽樣?”雪一字一句地說。

那是什麽東西?我毫無頭緒。我看過的銀河係電影裏從沒出現過這種武器,類似的也沒有。

隻見一塊扁平的二維輪廓在空中飛舞、溶解。我眼睜睜看著沼澤凹陷下去,幹淨的水源沸騰著湧上來,驅散了擁擠的蠕蟲和瘋狂的水藻。我們下方鋪展開一方巨大的清澈水麵,一直延伸到地平線盡頭。

怎麽,他難道輕輕一擊,就把周圍的世界降了一個維度?

“我就料到會這樣。”加利斯說。

雪的“三角洲”重重地噴了一口氣,接著分解成了無數火球。

“大尉!加利斯大尉!”我瘋狂地叫喊,“雪的飛行器……大尉……”

“我摧毀了他的機器。彼得,立刻返回基地。如果違抗命令,我也不得不摧毀你的機器。”

我感到呼吸困難。鋼鐵軀體渾身酸疼。

“給我滾……”我跟雪一樣,也用俄語對著加利斯說出了這句話。我開著“三角洲”俯衝而下,穿過翻湧著的重重迷霧。

沒有。

什麽都沒有。

這一次,來自彩虹橋的雪沒能爬到岸上。

加利斯沒有說話。我明白,我隨時可以跟著雪,沉入同一片水中,在潔淨透明的水中,旋轉著沉到水底,變成一片二維的影子。

輕輕一推,“三角洲”就放開了我。駕駛艙蓋打開了,我從椅子裏鑽出來,深吸一口冷冽的海風,稍稍愣住了。機器粗糙不平的外殼還在發燙,仿佛剛被砂輪打磨過。空氣的味道微微發鹹。這裏仿佛是一個潔淨、無菌、舒適的世界。

“垃圾!”我大喊,“加利斯,你是個垃圾!你的星球就是個茅坑!你們就淹死在糞坑裏吧!”

“三角洲”熊熊燃燒的殘骸在黑暗中下墜。綠人早已不見蹤影。

“隻有雪一個人是正常的,因為他不屬於你們這個惡心的世界!”

沒人在聽我的咒罵,也沒人能看見我的淚水。“三角洲”漂浮在水麵上,無力地晃動著。

“惡心。”我喃喃自語。

為什麽,為什麽我沒有能力像雪一樣,打出一發二向彈,把這世界燒個精光?!

為什麽我無處可去,隻能回到基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