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我被電視折磨了整整十分鍾。愚蠢的體育賽事裏,人們沿著交叉縱橫的路線跑來跑去,要不就是各種奇怪的音樂會。雪說得很對,這些全是自娛自樂。隨後我想到了,應該讓屏幕回應我一下。

“指令已執行。”屏幕用溫柔的女聲通知我。

我立刻開心起來。終於可以指望電視正確執行我的指令了,剛才我讓它播放“各個發展階段”,它放的是從老人到小孩全員參與的混合組體育比賽。體育賽事和舞台表演顯然不是這個世界的強項。地球上最差勁的歌手,或者隨便一個上過自衛防身課的半大孩子,都能輕鬆打敗他們……

“我想了解一下星球的曆史。”我坐下,對電視提出請求。

“你想看概況介紹片?”

“是的。”

“總時長?”

“呃……一個小時。”

“隻看史實資料,還是可以接受舞台劇和情景再現?”

“唔,如果它們符合史實的話,都行。”

“正在準備中……”

這當然不是一台簡單的電視機,它更接近某種在美國已經很普遍、在俄羅斯也偶爾能見到的網絡電視。我想象著這台電腦如何從整個星球浩如煙海的檔案中為我尋找資料,組合成一部“私人訂製”的介紹短片。

我難以置信地搖了搖頭。

這麽做會消耗大量的資源。在獲取信息如此方便、科技如此發達的世界中——還在進行無聊的戰爭?按理說,早該不存在爭端了!

庫阿裏庫阿,這個正在和我交流的電腦係統,有可能是那個解析了你的智慧體嗎?

不是。共生體簡短地回答了我,明顯帶著點兒輕蔑。

自尊心很強……

“介紹短片已準備完成。”

“請播放。”

房間裏的燈光暗了下來。我忽然發現畫麵從屏幕裏擴展出來,充滿了整個房間。

“進入學習模式。”屏幕提醒我。

我周圍是一片茫茫宇宙,隻不過跟我們平時從飛船舷窗裏看見的不同。銀心的宇宙中,星星瘋狂燃燒,如同躍動的火焰,而我腳下是平滑得像一隻盤子的星球表麵。我不由自主地往下踩了一腳,身下的椅子成了現在唯一還有實感的物體。

“星球的發現。情景再現。”

周圍的行星飄浮起來。此刻的我仿佛在空中飛行,腳下是熟悉的地貌——沼澤和雨林。

“這是第一片殖民地。一萬零三百零六年前。”

我咽了一口唾沫。

什麽?

兩河流域出現城邦國家,埃及出現最早的王國時,也不過是五千年前。

而那時暗影族文明早已存在,而且足跡遍布整個宇宙。

“這是初始星球的殖民飛船。情景再現。”

真該讓強大種族看看這個……

雨林中間一圈被燒禿的空地上,立著一個巨大的金屬圓筒,高約四百米。他們就是坐著這個蠢東西降落在了星球上?

“這是第一座城市。來自初始星球曆史檔案中最早的記錄。”

爺爺應該會很喜歡這場景。周圍有房屋、道路、田野。不時有汽車駛過——跟地球上的一樣,是帶輪子的。遠處有一個被拆毀——準確地說是被拆開了一半的錐形飛船。沒錯。小時候我和爺爺研究過殖民外星的各種可能性,最終一致得出了這個結論:飛船應該扮演工業發展基石的角色。上麵的金屬應該能直接用於生產,機械設備應該具備多種功能,比如推進器可以用來毀林開荒;溫室可以用來培育作物;餐廳可以作為臨時住所。

“第一座城市。出土文物。”

這個就不該給爺爺看了。畫麵上出現了鏽蝕的金屬和在風化的石堆中幾乎難以辨認的混凝土牆,這是一座紀念碑,保存相當完好,上麵刻著一個洋洋得意的男人,手裏拿著令人生畏的武器;他身邊依偎著一個女人,渾身散發著溫柔和愛意;女人手上的孩子正好奇地望著前方。這塊紀念碑很堅固。金屬材質上乘,理所當然能保存萬年之久。

“第一座城市,殖民開始三百年後。情景再現。”

我看見幾座簡陋的、小得可憐的農舍,還有幾棟金屬屋頂的石頭建築。一個穿著盔甲、手握長矛的人從我身邊經過。一個跟紀念碑上一模一樣的女人朝這位武士深深鞠了一躬……剛才佇立著飛船的地方建起了一座金字塔,和地球上的如出一轍,仿佛人造山丘,山坡上有無數小黑點在四處移動。山頂上立著神廟,也蒙著鐵皮屋頂。畫麵浮動起來,我迅速接近神廟。一個衣著華麗的人站在那裏,高高舉起一件我很熟悉的武器。他麵前的地上,躺著一名四肢攤開的朝聖者……

“第一座城市,殖民開始一千年後。劇目《在劫難逃》。”

熱帶雨林。隻有茫茫一片熱帶雨林。遠處可以依稀辨認出群山的輪廓,但看不出什麽藝術元素。而我麵前站著一個滿身汙穢的人……他身材高大,一絲不掛,手上拿著一根粗大的棍子。不用提醒我也知道,這是一個戲台。周圍的一切都美得過分,像是劣質的老式好萊塢電影。灌木微微顫動起來,向兩邊分開。出現了一頭野獸。它看起來並不太可怕,體型和外貌跟一隻美洲豹差不多。那個人可能也是這麽想的,他掄起木棍,大叫著恐嚇對方。但他背後突然跳出了第二頭野獸。呼喊聲戛然而止,畫麵上隻剩下一地鮮血。

“第一殖民地時期結束。”

難道爺爺是對的?這樣的殖民方式——沒有與強大宗主國的聯係,孤身駕駛著飛船前去開荒,注定是要失敗的?還是說我現在被灌輸的信息,隻是我願意看見和接受的那一部分……

“第二殖民地時期,四千年前。情景再現和戰爭檔案。”

地點大概還是之前那個,不過已經認不出來了。在玻璃般閃閃發亮的地平線盡頭,依稀可見一些金屬圓頂。

“第二帝國的軍事基地。情景再現。檔案記錄可信度不足。”

嗬!

焰火般的星光傾瀉而下,天空被照得透亮。平原上,力場的光芒熠熠生輝,不時有急速飛行的飛船掠過。

這就是戰爭時期了。遠古時代的法老們和漢謨拉比國王都告訴臣民,自己有掌管宇宙的權力,哪怕他們也隻能駕駛著雙輪戰車,沉迷酒色,無頭蒼蠅般焦心地向眾神祈禱。

而真正的神明能隨意操縱自己手中的小星球,讓它們互相爭鬥。

“發展聯盟軍事基地,四千年前。情景再現。檔案記錄可信度不足。”

更有意思了!

看起來還是同之前一樣——平原、玻璃、金屬、石塊、飛船、火焰。

我看完了第二帝國和發展聯盟之間的整部戰爭史,它們不斷來回爭奪同一顆星球。大約每過五十到一百年,星球的所屬權就更換一輪,曆史總是如此。這裏插播了一段小小的戲劇,說白了就是一段帝國反間諜軍官和發展聯盟特工少年之間的愛情故事。對,愛情,是正常的愛情。帝國的軍官是一個女人,有點兒上年紀了,說老實話,還有點兒**,但非常迷人。我甚至被這段五分鍾短片的情節吸引住了,一度想要把那段愛情戲看完。

第三殖民地的曆史始於兩千年前。它的曆史果實我已經看到了……

“第三殖民地時期,兩千年前。情景再現和曆史檔案。”

這一次,畫麵上沒有出現飛船,隻有大片城市。自然環境不斷變化著:雨林在我眼前迅速枯萎,被另一種可愛的森林取代;泥沼海洋被清理幹淨,開始有船隻和快艇在上麵航行。我不由自主看入了神——在我的注視下,整個星球不隻是逐漸變得可愛,簡直成了天堂一隅。為了這個也能打起來?他們可真是犯傻,這生態多綠色啊!

“進入暗影時期。一千五百年前。曆史檔案。”

我打了個激靈。

似乎什麽也沒有改變。我眼前還是那幅景象……但等等!

是門!

就像指南針的磁針感知磁極一樣,我感覺到了門的存在。幾何學家飛船說的那些“吞沒能量的地帶”遍野皆是。

沒有其他異常之處。

“一千二百零六年前。綠色運動興起。情景再現、曆史檔案,舞台劇。”

係統沒有再多提“暗影”。一切似乎不言自明,誰去追問誰就是十足的傻瓜。我呆呆地望著四周抗議的生態主義者,看著他們因為“原始生態環境”的消亡而悲痛欲絕,為保存生物多樣性而嚐試建立保護區。後來,他們又開始做人體實驗,試圖讓現代人類機體適應原始生態環境。一場場集會演變成衝突和血戰。係統的展現方式非常冷靜。我隱約感覺到,這些資料的挑選沒有任何傾向性。綠人在某些方麵是對的——星球上本來有可能出現自然發展出的智慧生物,但既然生態已經被破壞了,就應該盡可能保留剩下的部分,這樣,也許人類還能容身於這個小小的生態係統中。這當然是異想天開,但是個非常高尚的想法。隨後,仿佛是一夜之間,綠人的數量大幅激增。跟那些不願改變自身的居民比起來,他們的數量格外龐大。觀看影片的過程中,我一直懷疑,這個星球上的女人隻負責生育,因為人口增長實在迅猛得不正常。城市不斷擴張,普通人和綠人的生活區被分隔開來。後來他們達成了某種協議,兩個陣營的居民開始互不往來。綠人住在北半球,而技術統治論者——我比較喜歡這麽稱呼他們——住在南半球。一開始,這樣的協議緩解了劍拔弩張的局勢,但兩百年後,他們又開始互相挖苦嘲笑,嚴守自己的領地,建立新的軍事組織。電視甚至給我展示了一段喜劇,劇中的雙方看起來都一樣愚蠢,但總的來說誰也沒錯。“暗影”這個詞不時出現,但總是被裹在語境中含糊帶過,比如“我們是暗影世界最獨特的……”“與其他暗影世界相比,我們的獨特之處在哪……”。不久後,綠人完成了對自己內陸和沿海地區的改造,開始向海洋進發。星球上的海洋是不分彼此、連成一片的,而在地表看起來毫不顯眼的花草魚蟲,輕鬆又貪婪地占據了所有空間。雙方再一次開始互相指責。技術統治論者的飛機燒死了綠人沿著自己領土邊境“栽種”的生物。過節還不止於此。總之,大海已經完全恢複了第一殖民地時期的狀態。

全片完。

影片結束了,身邊那個由幻影構成的世界消失了。我又回到了房間裏,獨自坐在屏幕前。

我已經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信息,現在開始試著分析。如果拋開所有抒情部分,我發現暗影族在私生活方麵跟普通地球人一樣,戲很多,情緒非常豐沛。除此之外還剩下哪些信息呢?他們也有,或者曾經有過宗主國,就是那個初始星球……

“請播放初始星球的介紹片。”我對屏幕下令。

“沒有相關數據。”

嘿!

“一點兒也沒有?”我又傻傻地問了一次。機器思考了一陣子。

“有一些間接相關的資料。初始星球是人類種族的發源地。這個主題常在各類舞台劇和曆史資料中出現。”

那麽,從電視中還能榨出些什麽信息呢?帝國……

“請播放第二帝國和發展聯盟的介紹片。”我試著對電視下令。

“沒有相關資料。”

“間接相關的資料呢?”

“這是兩股政治勢力,它們為了在銀河係中爭奪霸權,不斷發起戰爭。關於它們的第一次曆史記載出現在將近四千年前,最後一次是大約兩千年前。在某些時代,第二帝國被認為更加進步,也有一些時代,發展聯盟被認為是進步的一方。”

“那麽你,”我一時激動,開始把機器當成有靈魂的生物來對話,“剛才還給我展示了第二帝國和發展聯盟相關的曆史舞台劇。這也是一種信息啊。”

“曆史舞台劇是不足為信的,因為它們的內容互相矛盾。它們不能充當介紹短片的背景資料。”

這很符合邏輯。但從另一個角度看……

“播放關於其他暗影族星球的介紹片!”

“沒有相關資料。”

“你隻有這個星球的曆史資料?”

“是的。”

好極了。所有超出這顆星球範圍的信息都隻是間接的。他們不僅僅互相隔絕,而且對彼此漠不關心……但雪也是從另一個星球來的!他提到過……彩虹橋……也就是說,星球之間存在聯係。他們隻是不需要其他星球的信息?

令人驚詫。連最起碼的好奇心都沒有,他們是怎麽作為一個星際帝國的成員生活的……就算不需要相互貿易,也不需要交換知識,那至少也該有點好奇心吧!

“什麽是暗影?”我輕聲問。

“是一種社會政治經濟製度,是現代文明的基礎。”

總算有了點兒解釋。也就是說,我可以從這些資料入手,順藤摸瓜。封建製度,資本主義製度,共產主義製度,技術統治製度。暗影製度。

“暗影製度是什麽時候出現的?”

“大約一千五百年前。”

“暗影製度和之前的社會製度有什麽不同?”

“暗影製度能保證每個個體的絕對自由和幸福。暗影製度能為每個個體的發展和自我完善提供無限的可能性。”

說得沒錯。綠皮膚姑娘能在舒適的牢房裏隨心所欲地饑渴而死。戰爭也可以隨心所欲地持續千年!

我又提了些問題,但要麽是沒找到準確的措辭,要麽是教學係統根本沒有準確答案。我隻能期待雪答應帶給我的書裏能有更詳細的講解。但希望不大。如果信息網絡都無法給出答案,那書裏也不太可能找到……

在我剛才看到的星球曆史中,還有什麽奇怪的地方嗎?

總的來說,他們曆史發展的節奏很詭異。最初的發展階段還可以被看作是人類進行的一般星際探索,但後來他們創造的東西就令人費解了。喏,我們可以假設,星際戰爭時代的科技進步可能停滯。畢竟戰爭會持續占用資源,消耗大量人口,所以戰爭時代通常都是文明衰落的時期……雖然這個假設有些可疑,但還算說得通。但隨後!兩千年前,這個星球被再次殖民,生機勃勃的人類社會忽然就成型了。暗影時代接著就到來了……可後來的發展路徑似乎被生生截斷了。他們在戰爭中體現的技術水平和現代地球相當,生活方式也大致相同。此前的人口增長顯然停止了。大片大片的雨林完全荒無人煙,隻有野獸,那裏是被荒廢了嗎?基地附近的城鎮看起來普普通通,房屋低矮,一副小村鎮的樣子。怎麽,難道他們把所有能量都用在了那些無聊的事情上——和綠人打打仗,搞搞體育比賽,玩玩樂器?

我才不信!或許這符合一部分居民的情況……好吧,雪這樣喜歡刺激的人似乎也欣然接受了這樣的生活,但總會有人不滿足吧?比如那些夢想著星際飛行的孩子……沒有一個孩子不向往群星。在一大群跳梁小醜中間,必定會有強大又美麗的個體脫穎而出,他們會像沙子裏的珍珠一樣立刻閃出光彩。這裏的學者不可能隻滿足於發明新的武器和生物戰技術。

這個世界早該分崩離析了,這樣的狀態最多能維持十年。但他們卻這樣生活了千年之久!

我仿佛看見爺爺就站在我眼前。還是從前的那個他,還在人類軀體裏的他諷刺又得意地對我微微一笑。爺爺早就知道答案了。他在那個沒有太陽的星球上就猜出了謎底。他不喜歡這個答案,但還是一頭紮進了門裏……

我站起來,走到窗邊,努力放鬆眼睛。我無精打采、漠不關心地望向窗外,結果一眼就看到了門,其中一個就在基地的圍欄外,還有一些在遠處的小城附近。

為什麽門不再起作用了?它明明那麽聽話地把我送到了這個星球……話說回來,為什麽偏偏把我送到這裏?其他人又去了哪裏?他們到了綠人那邊嗎?還是另一個基地?或者另一顆星球?

沒有答案。也就是說,我必須問問身邊的大活人。這麽做有被人當成白癡的風險,就好像在四處問人“我們為什麽在呼吸”或“身上的哪個洞是用來吃飯的”一樣,但我還是必須得問。

“彼得。”

加利斯出現在我門口。

“你還適應嗎?”

我聳聳肩。

“你去看了那個俘虜,”大尉用陳述的語氣說,“意義何在?你想看看我們是不是殘忍的壞人?”

“我不知道,”我老實說,“你們的戰爭……”

“現在也是你的戰爭了。”

我沉默良久。

“對,我們是故意把俘虜安置在對他們來說……極度不適的……環境中的。”加利斯歎了口氣,在房間裏慢慢踱步。他觸碰了一下還亮著的屏幕,“你學習了我們星球的曆史……好樣的……讓那個倒黴的蠢貨在食物旁邊活活餓死,對我們來說也不是什麽愉快的事情。一個踮著腳、連地毯都不敢碰的家夥,我們幹嗎留著她?但能怎麽辦呢?你告訴我?感謝暗影製度,我們已經永遠跳出了簡單粗暴的結果導向式邏輯,失去了那種迷人的可能性……要知道,我也很想……”

他咬緊嘴唇。

“你以為,為什麽我自己不開飛機?因為我會難以自製。我不隻會巡航,還會把他們的整個大陸燒成灰燼。”

加利斯的語氣非常認真。我無法不相信他說的話。一個飛行員開著一架飛機……就能燒掉整個大陸。我開始覺得不太自在,而加利斯此時看起來卻可愛多了。

“他們也知道這一點……”加利斯若有所思地說,“瘋子都集中在我們這兒了,挺讓人難受的。但我能怎麽辦呢?這裏是我的家,而且我很喜歡它。我不是雪……他是一個沒有根的人,從前沒有,以後也不會有。他隻會戰鬥、吃飯、在花癡的姑娘們麵前趾高氣揚……”

“他也是這麽說萊德的。”我突然供出了雪的言行。

“從臨床診斷上講,萊德完全是個瘋子,”加利斯表示輕微讚同,“我一看到他就知道,我們這兒留不住他。他需要更激烈的衝突。所以我在他起飛前,屏蔽了他‘三角洲’上的重型武器。”

加利斯在椅子裏坐下,意味深長地盯著我。還有一些事情在困擾他。

“那你們的出路在哪裏?”我飛快地問。

“堅持,”加利斯仿佛早就料到我會這麽問,非常輕鬆地化解了問題,“綠人遲早會崩潰。他們會想明白,自己的夢想在這裏不可能實現。既然他們不滿足於隻占有半個世界,那就讓他們移民吧,去別的地方尋找幸福。難道宇宙裏的星球還少嗎?”

我不置可否地點點頭。

“那你想從我們這裏得到什麽?”加利斯突然問,“彼得?你似乎並不想衝上戰場……我看你也不想去城裏玩樂。告訴我,小夥子,你的夢想是什麽?”

也許他是在告訴我,他們不想讓我加入他們的隊伍。

“說實話?”

“當然。”大尉露出了微笑。

“我想為自己的星球謀求幸福。”

“唔……”加利斯搖搖頭,“這也算個任務吧。好吧,沒準兒你比其他人都聰明。可能在你的地球上,所有人都是傻瓜,隻有你是聰明的。”他微微冷笑了一下,像是在開一個小玩笑,“那你想在我們這裏找到什麽?對你來說,我們這裏並沒有幸福。或許這麽說太武斷了……但在我看來就是這樣!”

“如果我知道自己在找什麽就好了……”我喃喃自語。

加利斯點點頭。

“我相信你的話。我給你個建議,彼得……走進門裏。”

他居然建議我離開這個星球。

“我已經進去過一次了。”

加利斯摸摸下巴,“那我就不知道了……那就是我錯了。還能怎麽辦呢?相信暗影製度吧。”

“相信暗影製度吧。”我小心翼翼地順著他的話說。嗐!快再多說兩句呀!

“走吧,我帶你去看看‘三角洲’,”加利斯提議,“至少你在這裏一天,就要和其他孩子們一樣工作。說不定,你能找到自我……”

他的最後一句話說得毫無自信。

“基地裏人多嗎?”我在走向機庫的路上好奇地問。四處空無一人的場景實在怪異。

“這會兒除了我倆之外,一個人也沒有。但基地總共有三百二十六個人。”

喲嗬。我已經開始想象,每一場戰鬥都是那幾十個狂熱分子打來打去……

加利斯頓了頓,補充道:

“不包括你在內。我暫時沒把你算進去,沒問題吧?”

那敢情更好……不管算不算,我在這裏都是個外人。

機庫的大門在我們麵前緩緩打開,加利斯突然停下腳步,“你是不是還不習慣意念操縱?”

“是的。”

“好吧。通行密碼是‘警報’。”

“記住了。”我一邊貪婪地盯著燈火通明的機庫,一邊答道。機庫不大,裏麵的機器都是一個尺寸,比地球上的戰鬥機要略小一點。“三角洲”這個名字顯然是來自三角形的外觀。我可以輕易分辨出它們小而輕薄的機翼,和罩在駕駛艙上的鏡麵艙蓋。“三角洲”平坦的機腹是直接貼地的,我沒看見任何輪胎和支架。

“我看你應該沒見過這種機器。”加利斯隨口說。

“的確。”

“這架就歸你了。”大尉走向離我們最近的一台飛行器,拍了拍它光滑的外殼,“這裏所有機器都是新的。打開機艙的口令是……是‘客人’。”

我努力忍住沒有笑出聲。

加利斯在等著我發令,我小聲說:

“客人……”

鏡子樣的艙蓋消失了,變成了一條閃閃發光、柔軟靈活的金屬絲帶。

絲帶垂向地麵,像條野獸的舌頭。

“進去吧。”加利斯略帶嘲諷地催促我。

我猶豫著踩上“三角洲”閃閃發亮的外殼,準備自己往上爬。但其實沒必要——那條金屬絲帶在我腳下微微一顫,實打實把我“塞進”了駕駛艙。失去平衡的我栽進了寬敞的座椅,椅子在身下微微活動起來,包裹住我的身體。剛才的“小梯子”已經又變回了艙蓋。從裏麵往外看,它是完全透明的。

“怎麽樣?”加利斯站在下麵問我。

“很好玩兒。”我含糊不清地說。有意思,他能聽見我說話嗎?

駕駛艙很小,但跟幾何學家的探測飛船比起來還是要寬敞些。裏麵也有操縱台……上麵還有兩個裝滿銀色水銀狀**的小圓坑!

“你能弄明白怎麽操作嗎?”加利斯有些好奇,“還是從沒見過這套係統?”

他是不是仍然對我抱有懷疑?

我果斷地把雙手伸進終端。

刺痛和短暫的頭暈之後,我切實感覺到,“三角洲”與我的大腦融為了一體。

飛行員?

是的。

它的智力到達了什麽水平?是幾何學家那種被閹割過的電腦,還是有完全自我意識的機器?或者隻是個簡陋的操作係統?

我們將成為一體。

我們將成為一體。我同意了。

我一時間失去了語言能力。聲音、形象和各種感覺都如同雪花般崩落。不,“三角洲”不是一個智慧體,它隻是我身體的附屬品。但這個附屬品著實……

我能透過機庫的牆壁,感覺到機器正沿著小城的街道飛馳,聽得見加利斯的呼吸聲和樹梢的沙沙聲。世界變得無比遼闊,又近在眼前,且在我掌控之中。即使在幾何學家的飛船裏,我都沒有體會過這樣強大的力量。但與此同時,仿佛又有些東西被屏蔽了,遙不可及。比如,它無法飛往其他星球。“三角洲”似乎還沒有完全激活。

“無法完全控製機器。”我說。聲音不是從我嘴裏傳出去的,而是整個機器的金屬機身在發聲。整個機庫好像都回**著我的吼叫聲,加利斯皺起了眉頭。

“量力而行,彼得。沒錯,機器的一部分功能被屏蔽了。我對你的能力還是沒把握。但剩下的足夠你用來戰鬥巡航了。”

我沒有留意他的話,一心隻想試遍所有功能。移動……起飛……用摧枯拉朽的力量刺穿天空、粉碎岩石、點燃火海……

“夠了。這次隻是讓你試試。足夠了。下來吧。”

我想要提出異議,不是用話語,而是用行動。我想直接穿過薄薄的天花板,欣賞一下我指掌之間的毀滅性力量……

我在最後一刻冷靜了下來。加利斯大概預料到了我的反應,隻是靜靜等著。伴隨著心中的失落和身體切實的疼痛,我掙紮著從“三角洲”賦予我的巨大力量中爬了出來。那個充滿無聲咆哮的世界又變回了小小的駕駛艙。我渾身發抖,像蠶繭一樣緊緊包住我的座椅慢慢鬆開了。

“下來!”加利斯重複了一遍。

駕駛艙滿不情願地打開了。我站起來,對上加利斯的雙眼。他被我的表現蒙騙了,此刻的眼神充滿希望。很好。我順著薄薄的踏板滑了下來。

“真是台好機器,大尉。謝謝。”

加利斯沒有接茬。

“有什麽不對的地方嗎?”

“我還以為你肯定駕馭不了它。”大尉非常平靜地說。

“為什麽這麽說?”

“它被閑置很久了,已經在機庫裏關了半年,沒有飛出去過,也沒有配備飛行員。‘三角洲’是為戰鬥而生的,它會對你的思想施加影響。”

“那為什麽還要把它給我?”我輕聲問。

“如果你剛才開著它飛出去了,我……就會把它攔截下來,”加利斯望著我的眼睛,“我們不需要無法控製自己武器的飛行員。”

“你倒是挺好心。”

不知不覺中,我也開始用雪一樣的語氣譏諷大尉。

“總得有好心人。”加利斯也用同樣的語氣回應我,“好了,我很滿意你的表現。現在記住,這是你的機器。你是我的飛行員。我是你的沙皇、你的上帝。一旦警報拉響,你要在兩分鍾內就位,坐進駕駛艙待命,收到任務後就開始執行。我不建議你擴大機器的指令權限,更不建議你執行那些權限。如果你闖了禍,我可以原諒你,也可以不原諒你。你永遠不會知道,自己的行為會產生什麽後果。”

他轉身走出了機庫。

真是完美的守則。

真是個美好的世界。

最可怕的是,我在聽他說話的時候,差點兒產生了一點激動之情!

電視上是怎麽說暗影製度的?完全的自由和幸福?個人發展和自我完善的無限可能?

爺爺,我現在多麽需要你……

我思念的不是你後來的樣子——一個被囚禁在外星人身體裏的、陰陽怪氣的犬儒主義者,而是從前的你、我幼時的你。即使你撫養我的時候就別有目的,但你總是在我身邊,隨時給我愛撫和安慰……以及答案,任何問題的答案。

你為什麽要扭扭捏捏呢,爺爺?你一定能成為一位偉大的導師。也許我正是因此而厭惡幾何學家,我在他們每個人身上都看到了你的影子。愛是多麽殘忍的毒品,尤其是一位真正導師的愛。不管怎麽說,毒品盡管有害,但隻要嚐過一次,就再也戒不掉了。即使暫時拒絕了甜美的毒品,甚至詛咒它,你仍會想起那感覺,在難以遏製的欲望中痛苦地抽搐,渴望再嚐嚐大麻帶來的輕鬆愉悅、搖頭丸帶來的無所不能和酒精帶來的真摯熱忱……爺爺,你的教育帶來的溫柔愛撫也像毒品……

爺爺已經知道答案,這一點阻礙了我對暗影族的理解。我知道爺爺早就不喜歡暗影族,所以無法用毫無偏見的雙眼看清真相。

但我仍那麽渴望!我渴望到膝蓋顫抖、喉頭哽咽,希望能再次聽到那些童年時爺爺灌輸給我的東西。我懷念簡單明朗的世界和無邊無際的自由,即使那自由隻是取景框中的風景。我無法獨立。我唯一真正傷害了的人——導師別爾是怎麽說的來著?“你會成為一位偉大的導師。”是的,也許吧。我要麽永遠是一隻獸,要麽永遠是馴獸師。都是一回事。

現在我成了“三角洲”的飛行員——一場永恒的戰爭中的小小螺絲釘,但依然是劇中人。我已經不由自主地想去博得嚴厲又善良的加利斯大尉的信任,想要體會那種臣服於力量之下的感覺,即使他的命令暫時幹擾了這一切……難道整個世界都是由這兩種人構成的——導師和撫育對象?能給出英明告誡的人和樂於聽從的人?而我的一生隻是不斷地在兩個極端中間循環,從一個角色到另一個角色,從一種奴隸到另一種奴隸?從孩子變成父母,從領導變成下屬……哈,你好,艾瑞克·伯恩[1],你在某些方麵比弗洛伊德高明。與甜蜜的權欲和愉悅的臣服欲相比,性欲不值一提——或者會變成二者之間的又一片戰場。

我甚至搖起了頭,試圖擺脫紛雜的思緒。我看了一眼“三角洲”,隻要現在說一聲“客人”,坐進駕駛艙……就能感受那賦予我的力量……

見鬼去吧!

可惜,這裏沒有攝影師能把我氣衝衝走出機庫的樣子拍下來。這張照片可以取名叫“逃離**”……我活像一個剛扔下香煙,就開始琢磨最近的煙店開門到幾點的煙鬼……

太陽照得我眯起了眼睛。我停下腳步,在一排排建築中間尋找“自己”的宿舍。忽然,我打了個寒戰,感覺到了柵欄旁門的存在。

為什麽不走呢,說實在的……

這個世界對我來說毫無助益。我應該離開這裏,去尋找暗影世界的中心。

但如果熱帶雨林中的那扇門都不管用,那這些能起作用嗎?

我跑了起來。

他們到底是特意把基地建在門邊的,還是後來才把門安在這兒——我不得而知。這些門根本無法用語言描述。可以將它們比作一道來自身後的視線,每個人都能感覺到。就好像有人揮手把一塊塊黑斑扔在柵欄上、石板地上或者屋角。那是一種異質的、隱秘的、潛藏的力量。

請在我麵前打開吧,就讓加利斯把那架“三角洲”分配給別人吧,就讓雪自己去讀那本他帶給我的書,自個兒去吃餐館裏的美味佳肴吧,就讓綠皮膚的瘋姑娘困在“死”房間裏吧……

我踏進了門。

我聽到自己的腳步聲被放大了,空氣似乎變得黏稠起來。

結束了。

我跑過去,緊緊抓住柵欄。

它毫不猶豫地在我麵前打開了。現在我站在門的正中間,但什麽也沒發生。

“我不知道該建議你怎麽做……”

加利斯站在門邊。他對門的感知同樣敏銳,並且明顯在抗拒走進這扇門。

“消停一會兒吧,跟我們一起生活一段時間。也許我是錯的……說不定你會成為一名優秀的飛行員……”

他可能自己都不太相信自己的話。我在“三角洲”裏糟糕的嚐試給他留下了深刻印象。

“我想離開!”我朝他咆哮。

加利斯搖搖頭。

“不,你不想。如果你真的想……你早就離開了。”

[1].艾瑞克·伯恩(1910-1970),美國精神病學家,創立了交易分析理論來解釋人類行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