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影 1

撞擊。

撞擊和光。

我臉朝下在黏土地上向前滑了一段,抻長身子癱倒在地。盡管我仍掙紮著想仰麵著地,保護被緊緊摁在懷裏的小蜥蜴。

但我心裏已經明白,我已經是孤身一人了。

達尼洛夫緊緊掐著我的手瞬間消失,被我緊抱在胸前的小蜥蜴突然蒸發不見——這些時刻仍殘留在我的記憶邊緣。雖然在冰冷的沉積物裏打著滾,被刺目的陽光照得眯縫起眼睛,但我仍不由自主地像個胎兒一樣蜷縮起來,隨時準備經受歇斯底裏的攻擊。我們被拆散了。仿佛有一位經驗豐富的外科醫生揮動手術刀,漫不經心地將我們分開了。

我的太陽穴突突地疼。腦袋像塊剛剛經過熔煉、軋製和鍛造的鐵錠。喉頭**,不斷幹嘔。我被一股巨力摁著穿過空間,而且顯然跨越了巨大的空間距離,連空氣都變得不一樣了,充滿一股濃濃的難聞味道,重力變得跟地球相當,或者更大一些。即使閉上眼睛,也能感到灼人的光線。

我用濕漉漉髒兮兮的手按住太陽穴,蹲在地上。疼痛在不情不願地慢慢消散。我渾身上下打了個冷戰。難道這就是空間瞬移的後遺症?那我從今以後倒寧可使用超空間跳躍……

眼前的紅色光圈熄滅了。我微微睜開眼。周圍的世界有些斑駁破舊,像一張老照片,但每一幀都洋溢著跳動的色彩——鮮豔的、奔放的、狂野的色彩。

這是一片熱帶叢林。

我身處一片森林和沼澤的邊緣。這是一條窄窄的、潮濕而茂盛的高原草甸。太陽正從地平線上緩緩升起。現在應該不是夜裏,但作為清晨,這裏的光線比地球上要強烈得多,而且籠著一層難以察覺的白霧。左手邊,一片密不透風的綠色樹牆延伸至遠方,樹葉上有橙黃色的斑,樹上垂下一條條長長的氣根。右手邊是一汪黃褐色的泥潭,上麵頗有欺騙性地鋪滿了水草。在距離岸邊不遠的地方,有一小片水草仿佛被什麽重物擊穿了,露出了下麵的沼澤。我不禁打了個哆嗦,忍住不去想,是不是有兩個人類軀體落入了爛泥塘。

不,不太可能。棕色的泥潭表麵非常平滑,一絲波瀾也沒有。而且那塊缺口的尺寸很大,幾乎能容下一艘穿梭機。

“該死……”我喃喃自語著從沼澤地邊緣爬開。真不走運。我從小就討厭沼澤。可能是因為小時候看過什麽相關的電影,被嚇破了膽;要麽就是在和爺爺散步的時候曾掉進過沼澤……爺爺完全可能出於教育目的,故意給我製造一場意外。我不打算繼續糾結於自我心理分析了,我不懂這個。總之,我不喜歡沼澤地。

離開沼澤,地麵變得堅實起來,盡管還有些軟綿綿的。我站起來,嫌惡地擦掉臉上的汙泥,朝四周看了看。一個人也沒有。至少附近沒有。這地方很特別,沼澤一直延伸到遠處的地平線,形成一片泥海。這片熱帶雨林大概有二十公裏長,更遠處能看見一座山。那裏是一片岩石嶙峋、陰森可怕的不毛之地。

“爺爺!”我高聲呼喊,“薩沙!達尼洛夫!”

潮濕的空氣淹沒了我的聲音。

“瑪莎!”

我心裏升起一種不祥的預感。一個人也沒有。可能整個星球上都沒有別人。如果有人在監視我們——我對此幾乎不抱懷疑,那他們完全可能把我們扔去不同的世界。但為什麽要這樣做?為了實驗?觀察我們的反應?當然,這是有可能的。隻不過要做這麽個實驗,得有許多個發射場星球……我不相信會有這樣的超等文明。

我拍拍口袋,確認食物罐頭沒有丟失。除此之外,我身上再沒有其他東西了。說真的,他們指望會發生什麽?難道這是個生存實驗?

我揪下一把草,開始清洗自己。草倒是平平無奇。當然了,我不是植物學家,但客觀來看,這裏的草本植物跟地球上一樣。可以肯定的是,這座森林裏不會出現恐龍。

我腳下的空地,也就是傳送門,跟之前那個星球上的一樣。

這感覺很詭異。我說不清楚這地方到底有什麽特別之處,但我能感覺到這片長滿草的小小空地,就像羅盤上的針一樣,是鐵質的。

我還能確信,大門已經關上了。我可以盡情地在這片草地上跑跑跳跳,撒歡打滾,什麽也不會發生。

如果暗影族的交通網絡是這種形式,那我要給他們鼓鼓掌。不是幾何學家那種單調的“電話亭”,而是就地取材,用石頭、草、泥土做成一扇門,這樣還能給人腦子裏留下一些記憶點和指向標。

“你們到底取得了什麽樣的成就?”我左顧右盼,自言自語地問。

我多麽希望,他們真的創造了一些奇跡。希望我沒有白來一趟。

我走了幾步,來到門的中心點,站在那兒,等待著。

我都快長到地裏了,也沒發生任何事。但我仍可能會在這兒站上很久,等著某種未知結果的降臨。

就在此時,森林邊緣高高的草叢忽然在沒有風的情況下顫動起來。

我剛才怎麽會滿腦子都是花花草草和小動物?我趕緊臥倒,盯著微微搖曳的綠色樹影。外星有機物是不適合食用的,就像我給阿廖什卡解釋過的一樣。但每個星球的捕獵者都有這個常識嗎?

草木不再晃動。在我看來,那個模糊的影子像是一隻匍匐在地準備撲食的劍齒虎。要真是老虎就好了,銀河係裏有太多比這可怕的生物,你要是碰到它們,一定恨不得自己能撲進老虎懷裏。

這時候逃跑是愚蠢又危險的舉動。靠近它也不是明智的做法。但也不能就像一根木樁一樣傻站著,或者鑽進土裏吧?

我蹲起來,挺直腰杆。一些猛獸會被比自己高的敵人嚇住,不敢接近。我用盡量平緩的速度慢慢向前移動。

也許我能把它嚇跑……

這時候,我看清了對手的樣子。

在一片被壓倒的草叢上,一個年輕小夥正攤開手腳仰麵平躺望著天。他看上去比我年輕一點兒,大約二十二歲,灰色頭發,蜜色皮膚,穿著一件和綠草融為一體的綠上衣和同色的褲子,腳上是一雙磨舊的厚重靴子。他衣服上有些幹涸的汙漬,像是掉進過沼澤一樣。他慢慢看向我,一雙吊梢眼裏閃動著好奇的光芒,然後又看向了天空。

我有些不知所措,也抬起了頭。

天上什麽也沒有,隻有雲朵。

“你怎麽了?”我一時慌亂,直接稱對方為“你”了,說完了才想起來,他應該聽不懂我的話。

我又反應過來,我說的不是俄語,不是英語,甚至也不是幾何學家的語言。

“就躺著而已。”小夥子輕聲說。

我和他接觸了!

我半蹲著,目不轉睛地盯著他。我腦子裏產生了個傻氣的問題,當然,我很快將它問了出口:

“你在這兒躺很久了?”

“從早上開始就一直躺著。”

當然,最奇怪的是我居然能聽懂他的語言。有那麽一瞬間,我不由自主地以為卡列爾在旁邊幫忙。

不過,為什麽他們要在這裏多安排一個生物?我背後就是能把我從一個世界送到另一個世界的門,而且這些門還能隨意變換位置,可以隨意增減對我的心理幹擾。

現在的我無比需要建議。但我唯一可以商量的對象庫阿裏庫阿,理所當然地沉默著。

小夥撐著手肘坐起來,仔細打量我。

“你叫什麽名字?”

“彼得。”

“我不認識你。”

他的語氣裏似乎沒有什麽特別的興趣,也沒有懷疑,隻是傳達信息而已,仿佛他有義務讓我知道,我這張陌生的麵孔打擾到他了,但沒關係……

“我是第一次來這裏。”

“明白了……”他躺倒在草地上。我猶豫片刻,也學著他的樣子躺了下來。現在我腦子裏有上百個問題,但即使詢問,也不意味著能得到答案。結果往往相反,提問的人會泄露自己的信息。

“你喜歡這裏嗎?”

現在他的聲音裏有了一絲好奇。

“還不清楚。”我謹慎地回答。

“我很喜歡。雪。”

“什麽?”

天上掛著一小片烏雲,怎麽看也不像要變成雪的樣子。

“這是我的名字。雪。聽起來很蠢嗎?”

“當然不是。為什麽這麽說……”

“應該懲罰那些隨便給孩子起代號的父母,他們是在瞎胡鬧。”小夥反感地說,“他們說我出生的時候,整片大地都被大雪覆蓋。景色很美。”

他頓了頓,又若有所思地補充道:

“還好那天排水係統沒有崩潰……”

我笑出了聲。並不是這個老套的笑話有多好笑,我隻是突然放鬆了下來。

暗影族似乎比幾何學家更接近地球人。

“你的名字有什麽含義嗎?”

“沒有。”

“你太幸運了。你身上有吃的嗎?”

“有。”

小夥兒突然來了精神,從地上跳起來。

“怎麽不早說?快拿出來!”

我從口袋裏掏出幾何學家的罐頭。我還不想吃飯,何況是幾何學家的食物,但雪撲向食物的熱情引起了我的懷疑。

“怎麽,這裏沒什麽可吃的嗎?”

“在熱帶雨林裏?”小夥兒瞟了一眼濃密的樹林,“有是有,但都被汙染了。如果想死的話,那你隨意……等等,你給我的這是什麽鬼東西?”

“萬能補給,”我冷冷地說,“裏麵含有一切必需的營養物質:蛋白質、脂肪、碳水化合物、微量元素,還有水和纖維素,這樣比較管飽。”

“明白了。那的確沒餘地考慮口味。”小夥子嘴上說著不好吃,還是狼吞虎咽地徒手把罐頭刮了個幹淨,“總之,謝謝。我覺得你太有遠見了。”

他拍拍我的肩膀,“你一定能走得很遠!隻要不掉進沼澤。”

雪的性格似乎完全是幾何學家的反麵,一個天上一個地下。他一會兒懶洋洋的,一會兒又精神百倍,而且不隻是在食物方麵。雪是個滿腦子吃吃喝喝、會冷不丁講無聊笑話、大概率沒什麽遠大理想的人。但他也隨時可以變得**澎湃。我盯著他,被蒙騙的感覺與時俱增。

難道這是他們研究我的手段?而在幾百公裏甚至幾百光年外的某處,達尼洛夫、瑪莎和卡列爾也正目瞪口呆地對著一個多話又熱心的陌生人?

“你看見那片空地了嗎?”雪問我。為了讓我明白他的意思,他把空罐頭扔進了沼澤地上的那片空缺。

“看見了。”

“那是我掉進去的地方,差點兒沒淹死,全憑著一腔熱血才爬出來。真是讓人夢寐以求的死法——被淤泥嗆死……”

我們四目相對。他可能從我眼中看出了不解。

“我被擊落了,彼得。我們惹惱了三個綠人,其中一個被我拿下了,漂亮地拿下了……但他的同夥打中了我。我不知怎麽才穿過火線逃了過來。”

他像個孩子一樣放聲大笑,“難道你覺得我會在他們那兒待著?整天盯著天上的雲看?”

我頓時對他的衣服刮目相看。沒錯,他穿著的是一套迷彩連體衣。顯而易見。

“我現在不知道……基地有沒有收到我發出的信號……我打算在這兒等到中午,如果沒人來幫忙,那我就得徒步穿過熱帶雨林了。”

我一頭霧水。

擊落?

“綠人”?

火線?

不,以為隨著文明的發展戰爭就會消失,這是幼稚的想法。地球人也有過這樣的幻覺。我們造出了一大堆巨環、智慧文明聯盟……我們以為原子彈能讓人類遠離戰爭,以為火箭出現後就不需要步兵了。這些全是鬼扯。能把一顆星球擊成粉末的阿拉裏,飛船上仍然一半都是空降兵。至於達恩羅……完全沒人知道他們的破壞力有多強。它們懶洋洋地揮揮手,就能把小小的阿拉裏轟成炮灰。而我們地球人,白白周旋在這麽多外星種族之間,白白掌握了這麽複雜的種族體係,卻什麽教訓也沒學到。高加索的大屠殺已經持續了三十年;大不列顛王國被諸侯割據,分崩離析;美國整天隻知道滿世界打仗,像個太平洋警察一樣維護他們漫無邊際的國家利益。

但這裏居然也不能幸免!

我們飛到了銀河係的中心,卻還能聽到前線、據點這些讓人討厭的詞語!

我來到了一個像奶酪一樣布滿超空間隧道的星球,邁進了門,結果居然碰到一個剛被擊落的飛行員!這種技術條件下,鬼知道他們的空中決鬥是什麽樣的!或許也和我們在地球上一樣,明明有長槍短炮,最後還是靠拳頭分勝負?

“你幹嗎盯著我看?”雪莫名其妙地問。

“基地遠嗎?”我隨口一問。

“要走兩個星期。”

“這……辦得到嗎?”

“當然辦不到。那你說怎麽辦?”

我極度想要指指自己身後的門。對我來說它已經關閉了,但本地居民應該能有辦法利用它移動?

“你別怕,”小夥誤解了我的沉默,“他們會找到我們的。不如說說,你打算幹什麽?”

我聳聳肩膀。

“你喜歡飛行嗎?”

“要看坐著什麽飛了。”

“飛行工具總能找到的。重要的是飛行本身。”

“我喜歡。”

雪點點頭,“那就好。我可以把你收進我的小隊。”

仿佛是覺得我們的對話結束了,雪仔細在草地上擦了擦手,站起來,慢慢走向沼澤。這就是他們的全套入隊手續?隻要說一句“你來我的小隊戰鬥吧”……不需要任何審查或文件。

我望著他的背影,突然產生一股難以抑製的衝動,想要立馬結束這場鬧劇。我想找他要一個解釋,然後捅破窗戶紙,告訴他我來自何方,說自己很清楚這一切不過是一場實驗……

但這可能也是萬中無一的機會,讓我有可能直接卷入一場暗影族的混戰,不必再慌張躲藏。

“走運了。”雪說。他轉過身朝我揮揮手,“喂,彼得,我們撞大運了!”

我走到他身邊,向沼澤裏望去。

水麵上有個東西在移動,但看上去不太像機器,更像一艘破舊的獨木舟,上麵沒有任何裝置或發動機。不過是一艘在汙泥上懸浮的小船。

這艘平平無奇的交通工具旁站著一個人。他穿著跟雪一樣的製服,似乎是他在操控小船,看似不需要任何遙控器。

“長官要來訓話了。”雪故意打了個嗬欠,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但他的聲音裏還是流露出些許緊張。

小船在岸邊停了下來,仍懸在地麵上。穿著製服的男人跳下來走向我們。我隻得到了他的匆匆一瞥。

“存活。”

“存活。”雪確認道。

“可惜了。”

此人的聲音裏帶著點兒鄙夷。他讓我想起了達尼洛夫,不管是外貌還是舉止——他跟達尼洛夫一樣結實,剃著寸頭,臉部線條剛正得過分,舉手投足間充滿了自信和權威……活像上校在經曆近來一係列冒險之前的樣子。

“你是誰?”

他是在對我提問。

“彼得。我剛到這裏不久。”

“看得出來你是剛到的……”

男人朝旁邊瞟了一眼。我忽然明白過來,他能看見門。看來不需要對他解釋什麽了。

“上船吧。”

我乖乖跟了上去。從近處看,船像是用紙糊的,卻能承受住我的重量,甚至一點兒搖晃都沒有。船上不見任何儀器和設備,也沒有座位。我站在“船尾”,方便觀察情況。

雪沒有回答男人的問題。

“你是從巡邏區飛出來的,”男人嫌惡地斥責雪,“明白嗎?你離開了護航隊。還丟了飛行器。”

“我打下了一個敵人,大尉。”

“這也不是借口!你能自己毫發無損地回來再說這個吧……”

男人轉過身,走向小船。雪站在原地。

“就把他扔在這兒吧,討厭鬼,讓他自己走回去……”大尉自顧自嘀咕,“啊?你說什麽?”

“我覺得,沒必要。”我飛快地說。

大尉扭頭瞟了雪一眼,“你覺得呢?”

“您盡管把我扔在這兒,”雪不知哪來的底氣威脅道,“您的確有這個權力……”

大尉躊躇了一秒鍾。他的表情全寫在臉上,我幾乎已經確信,剛跟我一起吃過飯的雪要徒步穿過雨林了……

“動作快點兒,上船吧!算你走運,警報解除了……”

雪明顯鬆了口氣。無須再多說。我們三個人剛剛勉強擠進單薄的小船,它就開動了。小船並不是朝沼澤深處開去,而是沿著岸邊行駛。我能明顯感覺到它在加速,但幾乎沒有擾動周圍的空氣。或許這艘小船周圍籠罩著一層將風隔離在外的力場,通過與力場共振來防風。

“你好像比他能幹點兒……”大尉說,“彼得,對嗎?”

“對。”我回答得含糊不清,讓他自己去琢磨吧。

“我認識一個彼得。是叫這個名字麽……”大尉想了想,“他是個白化病人,高高的,眼睛是紅色的,長得有點兒嚇人,但也是個飛行員。你有這樣的親戚嗎?”

“沒有。”

大尉點點頭。他向岸邊望了一眼——小船正急急地朝岸邊拐去,已經接近沼澤地的邊緣了。這裏的樹叢幾乎要長進水裏,蒼白的樹根密密麻麻地支出地麵,似乎有什麽小小的生物在其中來回穿梭。

“這些惡心的東西又繁殖了一大堆,毒藥都弄不死它們……”大尉說,“喂,彼得,你好像不太愛說話……”

我聳聳肩膀。我打算這兩天都裝聾作啞,直到他們對我放下警惕。

“他說他喜歡飛行,”雪插了一句,“大尉,可以讓他當輔助。”

“你就別禍害這小夥子了,”大尉打斷了他的話,“光你一個好漢就夠我受的了。”

他們的關係很奇怪。雪的軍銜似乎比大尉低,完全服從於他。

但同時又看不出他們之間的從屬關係。

“你飛的什麽型號?”

我一時沒編出謊話。

“我開‘熱風機’和‘螺旋槳’。”

大尉皺起眉頭。

“我沒聽說過這些……我們開的是‘三角洲’,你學學也能開。”

這就更奇怪了。沒人好奇我到底是不是想坐在駕駛座裏去打仗,而且這並不是因為我被他們脅迫了,而是他們根本不覺得我會不情願。

小船突然駛入了一片幹淨的水域。水藻、汙泥和軟爛的草皮都被我們拋在了身後,眼前是一個小河灣,幾條河都匯入其中。如同藍色巨蛇一樣蜿蜒的河流穿過雨林,顯然是流向山中。

“大尉,請停一下船,我們洗個澡。”雪請求道。

“克服一下吧……你肯定能克服的。”

小船猛地沿著河道朝上遊衝去,速度明顯超過了一百公裏每小時,兩側河岸飛快地向後退去,就連被力場削弱的風都開始割得人睜不開眼。

“兩小時內我們就能到達,”大尉說,“你們可以休息一會兒。”

本來就躺在船底的雪朝我點了一下頭,“坐下。”我照辦了。

“你是個好小夥兒,”大尉沒有回頭,但衝著我說,“你現在腦子裏一定有很多問題。對不對?”

“是的。”我老實承認。

“比如你正要去的是什麽地方——猜得出來嗎?”

“猜不出。”

“我就知道。”

他看向我,露出了微笑。

“加利斯。這是我的名字。我是加利斯大尉,十三號基地的臨時指揮官。”

他顯然在向我做正式自我介紹。

“我是彼得。這是我的名字。前飛行員。”

“普通飛行員,還是太空飛行員?”

“開始是普通飛行員,後來成了太空飛行員。”

加利斯看起來越來越滿意了。

“為什麽是前飛行員?請原諒,我不是平白無故這麽好奇的……”

“我想我已經被開除了。”

“為什麽?”

“因為不服從命令。”

雪開心地笑了。

“你為什麽沒服從命令?”

他自然會這麽問。我試著盡量含糊地組織語言。

“我必須違反命令,完成一次飛行,因為我覺得那麽做是有必要且有利的。”

“結果呢?誰是明智的那一方·”

“我不知道。”

大尉搖搖頭,“唉,真應了那句話:門不常開,但開的時機總是很準。”

雪拍拍我的肩膀,非常信任我的樣子,“不,這就是命運,我們命中注定要並肩作戰……”

加利斯蹲在我們麵前,歎了口氣,“我希望你不是個逃兵。”

“這我沒法判斷。怎麽,有什麽區別嗎?”我被挑起了興趣。

“當然沒有,一點兒都沒有。現在你是我們的人了……”加利斯皺了皺眉,我們之間的空氣開始閃爍,逐漸幻化出一幅畫麵。一個半透明的球體出現在我們麵前,仿佛是從昏暗的燭光裏冒出來的。

“這是我們的世界。”

整個星球一目了然。我一點兒也不驚奇。無論是他展示圖像的方式,還是這個星球的地貌,都沒什麽奇怪的——島嶼星羅棋布,幾塊小小的大陸四處散落,陸地之間是褐色的盆地,沼澤代替了這個世界的海洋。

我的目光死死盯著其他東西。大陸和島嶼上密密麻麻地遍布藍色的小光點——那些都是門。這裏的傳送網絡跟那個沒有太陽的星球一樣密集。

為什麽他們要使用另一種交通工具?

“這是我們的領地。”加利斯說,“我們現在在這裏……”

有半個球體被染成了橙色。他準確地在球體上指出一個位置,正位於橙色區域的邊緣。

“敵人占領的區域要稍大一點。”

剩下的半個球體是綠色的。

“這就是雙方勢力分布情況,彼得。我們有十七個基地用來防守前線。對方大概也有這麽多個基地跟我們對峙……”

“加利斯!”

他莫名其妙地抬起眼看著我。

“我到這兒才兩個小時。我能問個問題嗎?你們的敵人是誰?”

“綠人。”

奇怪的是,我本能地覺得這是唯一能形容他們對手的恰當詞語。一語雙關,非常貼切,既體現了對方的外形特征,又暗喻了他們的生態觀念。

“你看。”

球體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全息投影人像。

“幾百年前,他們掀起了一場運動,抗議對星球原貌進行改造。我們的世界是主要的衝突發生地之一。你難道沒聽說過他們?”

“聽說過……但沒想到他們規模這麽大。”

小船抖動了一下,飛到了一片淺灘上,開始沿著河岸疾馳。熱帶雨林逐漸稀薄。

“也沒多少人。他們想有計劃地將生態恢複到原始狀態,他們的領地上已經沒有改造過的花卉和動物了。如果我們不阻止他們,那我們這一半也會變成那樣。人類是無法在那裏生存的。”

“難道他們不是人類嗎?”

我似乎問得太多了,加利斯眼中閃過一絲驚異。

“他們把自己改造了。對他們來說,當地的環境是適宜的。”

“等等,彼得,難道你從沒聽說過我們的世界?”雪問我。

“沒有。”

大尉和雪交換了一個大惑不解的眼神。

“錯不了,”加利斯似乎想要結束這個話題,“歸根到底,雪,這不關我們的事。”

雪點點頭,遲疑了片刻,問我:

“你的世界叫什麽名字?”

“地球。”

“‘地球’,好的。那它的外界通稱叫什麽?”

想。快點兒想。暗影族似乎是個多種族文明。我似乎被當成另一顆星球來的異鄉人了,而且不知為何是一個對他們忠心耿耿的異鄉人。但如果我沒法解釋清楚自己來自哪裏……

我想起銀河委員會的內部種族分類表。在那張表中,地球的編號是一百八十九。為什麽是這個數字?我不知道。已知的種族數量比這少得多。但這著實是此時唯一能蒙混過關的答案。

“一百八十九。”

加利斯皺著眉頭問:

“誰這麽稱呼你們?”

“其他星球的居民。”

“我好像沒什麽印象,”加利斯老實說,“我沒有聽說過你的星球。我就出生在這裏。這是我的星星。”

“你們說什麽語言?”雪問我,“你是用自己的方言跟我們說話的嗎?”

“不是。我是到這裏以後現學的。”

“沒錯,我聽出來了。你的腔調太端正了。你能用自己的語言說幾句話嗎?”

居然提出這樣的要求。我覺得自己現在連思考都是用他們的語言。俄語、英語、幾何學家的語言都仿佛漸漸遠去,被我忘得精光了……

我閉上眼睛,試著想象自己麵前站著的是達尼洛夫,或者爺爺。

“我試試看,”我說,“現在……”

我覺得自己嘴裏正吐出陌生的語言。我說起了俄語。

雪低聲嘟囔了兩句。他說的顯然是我剛剛學會的那門語言。

噢……

我鐵定要犯頭痛了。

加利斯的聲音就像透過棉花傳過來:“我也沒聽過這種語言。好吧。這不重要,雪!當初也沒人纏著你審問。”

我睜開眼盯著他們。幻覺消失了。他們的話我又能聽懂了,隻是太陽穴還有些酸痛。

“別往心裏去,彼得,”雪說,“呃,我們的確沒聽說過你的世界。”

他們似乎怕冒犯了我。

“關於他的星球,”加利斯柔聲說,“我也幾乎一無所知。我倒是知道他的星球叫彩虹橋,但多的就不清楚了。你如果聽過他們的方言……”

“打住,打住,大尉!”雪拚命搖晃腦袋,“你跟我說的完全不是一個意思!”

“宇宙中有許多不為人知的世界……我的意思是,對我們的世界來說……”

棒極了。

謎團在我眼前串成了線。暗影族是一個混合文明。門是用於星際傳輸的交通工具。他們也要學習其他星球的語言,這對我來說是個方便又自然的借口。我被他們當成了前來支援的誌願者……或者一個單純來冒險的人。

是這樣嗎?

或許是的。但我心裏還是有結。事情還沒全部理清。

“彼得,你看……”

我們駛出了熱帶叢林。麵前出現了一片綿延的原野,上麵生長著某種整齊的草本植物。遠處,在綠色的絨毯盡頭,聳立著一片建築物。

“那就是我們的基地。”

不用他說。任何種族、任何一個世界裏的軍事城市,都有某種共同點。就連太空港裏希克西士兵的軍營都帶著軍事工程的烙印。

“再遠點兒的地方,山腳下,就是我們的城市。”雪告訴我。他得意地微微一笑,“城裏可愜意了。你會喜歡的。”

“但這個月你可能沒空進城消遣。”

他們的對話聽起來不像下級和上級軍官,更像是兩個小販在集市上拌嘴。我沒有聽他們倆互相調侃,隻是目不轉睛地盯著基地。

很久很久以前,還在學校念書的時候,我曾夢想當一名空軍飛行員。不是宇航員,不是客機飛行員,而是空軍。我一心想駐紮在遙遠邊境線上小得可憐的邊防部隊裏,比如某個接近中俄邊境線的地方——那時所有人都擔心與中國人會有衝突,或者西邊會發生些什麽……哪怕駕著老舊的“米格”戰鬥機追逐烏克蘭毒品販子的小飛機也好。總而言之,那就是一個普通少年血腥又殘酷的幻想,何況我是一個在爺爺不斷鞭策下長大的少年。

當然,後來這股勁過去了。也沒人打算和俄羅斯開戰,因為沒必要了。但我仍不時產生一種愚蠢的感覺——我背叛了兒時的夢想。哪怕對自己重複一百遍:在太空中飛行的我能給國家和整個人類帶來更大的利益,帶著地球無限接近那個假想中的光明未來,但我心中仍留下了某種情結。

現在,我麵前仿佛出現了一個少年時代夢想的戲仿版本:一排長長的機庫、短短的起飛跑道、明顯是住宿和服務設施的低矮房屋、雷達塔樓、鐵柵欄……所有建築都是用那種像紙一樣的材料建成的,就跟我們的小船一樣。也就是說,它們看上去弱不禁風,實際上堅不可摧……不知道裏麵還有多少黑科技。

我的夢想就這樣實現了。想在邊境駐守?來吧,盡管是在另一顆星球上,但我可以與一群瘋狂的飛行員為伍,盡情和瘋狂的生態主義者對戰。

“你笑什麽?”雪好奇地問。我們正直直地沿著鐵柵欄往前行駛。要麽小船能跳過兩米高的柵欄,要麽前麵會有一個通道讓我們進去。

“這裏讓我想起……一個熟悉的地方。”

雪對我的回答很滿意,點了點頭,小船前方出現了入口。這一截柵欄似乎被壓低了,互相交叉著,也許是因為小船無法直接從地麵上升到那麽高。飛到基地中央後,小船停了下來,開始緩緩降落。周圍一個人也沒有。

“雪……你安排他住下。”加利斯第一個跳下船,踏上一片操場模樣的石板地。

“不用你多說,我會安排好的。”

大尉沒理會雪,朝我點了點頭:

“彼得,如果你想找人聊聊,就到我這兒來。我很歡迎你。”

我目送他邁著堅定自信的步伐遠去,他的肩膀張得開開的,表現出一副指揮官的氣魄。

“你們的上下級關係真奇怪,”我對雪說,“你好像一個勁跟他拌嘴。”

雪打鼻孔裏哼了一聲,“現在可以拌嘴。警報解除了。”

“如果在拉警報的時候呢?”

飛行員臉上輕鬆的神情一下就消失了,“那你腦門兒上就會吃一顆子彈。立刻,馬上。你想什麽呢,彼得?在基地處於戰時狀態的時候,你可千萬別胡鬧!”

“謝謝。”我對他表示感激。我並沒覺得他是在警告我。這裏沒有紀律森嚴的氣息,更像一個法院或者軍事法庭,“如果進入戰時狀態了,你一定要提醒我。”

雪嗬嗬地笑了,“你自己會意識到的。走吧……”

寂靜無人的基地仍然讓我不安。我們來到低矮的二層小樓前,走了進去。我帶著貪婪的好奇目光打量著周圍的一切。在幾何學家那裏,我實際上失去了研究另一個種族生活習慣的滿足感——當時我自己的記憶被屏蔽了,無法做出任何比較。

話說回來,這裏也沒什麽有意思的地方。這裏跟地球實在太像了,而且是二十一世紀初的風格,宛如某種軍事堡壘和舒適賓館的混合體。

入口旁是一條通道,旁邊立著一根矮柱,後麵應該是哨兵站崗的地方。矮柱上應該罩著一層力場——我能感覺到周圍的空氣在微微顫動。但入口處無人駐守。

“隻有在拉警報的時候才會有人,”雪發現我盯著柱子看,解釋道,“一切嚴厲的防禦措施都隻在作戰期間才啟動。你們那兒不是這樣嗎?”

“不是。”

“那也沒什麽。你很快就會習慣的……”

我不打算習慣,當然也不打算說出口。

“走吧。”

大廳裏的陳設完全像是一間低調的賓館——幾把皮麵扶手椅,幾張小桌,牆上有一塊巨大的顯示屏。我們穿過大廳走向樓梯。有意思,為什麽銀河係裏的所有種族都這麽執迷於屏幕?明明有那麽多可以輕而易舉憑空展示圖像的技術,就連地球都能幾乎不靠外星人的幫助研究出來。我努力盯著屏幕,試圖在上麵找到圖像。觀看另一個世界文明的圖景是通向相互理解最可靠的途徑。

我發現了一張圖片。是海?還是沼澤?海麵籠罩在月光下,水麵上有一條閃著銀光的小路和一隻飛鳥。我往希克西那兒運了好幾噸這樣的藝術品。該死。這個文明跟我們太相近了!

每走一步,我的不自在就增加一分。不是因為我身處外星環境中,恰恰相反,這裏的一切都太平常了。除了崗哨前的那道力場屏障……不過,既然聯邦安全局已經開始使用麻醉槍了,星城也早晚會出現這樣的設備。

這就是文明間的相似性?

徹頭徹尾的相似。

幾何學家的世界和地球的差別都比這要更大一些。而暗影族——一個能用門連接幾百顆星球的文明,卻和我們那麽相近。要知道,好戰的幾何學家在他們麵前隻是小菜一碟,他們能隨手把幾何學家逼得逃離自己的星係。如果他們和幾何學家之間曾發生過嚴重的衝突,那也不會這麽輕易地接受我……

完全沒有任何紮眼的東西,到處都是普通的牆壁、窗戶和門。門扇是用合頁固定的,還有點兒嘎吱作響……

二樓又有一個大廳,內部同樣整齊劃一地擺著幾把扶手椅和幾張小桌子,牆上也有塊不亮的屏幕。我停下腳步,等著雪給我帶路。

“你好像沒什麽不適應?”雪問道。

“是的,幾乎所有東西都很熟悉。這居然……我真沒想到會這樣。”

“我也不喜歡變化。”飛行員和我感同身受。

我們似乎在各說各話。在他們的生活中,我的出現不僅是件稀鬆平常的事,而且仿佛是計劃好的。他們堅信我會與他們並肩作戰,而且能掌握他們的作戰技術。一切都理所當然。

“你就住在萊德的房間吧。”雪說。

“他不會介意嗎?”

“不會。他兩天前在敵方領地被擊落了。衛星圖像顯示,他墜落的時候飛行器起火了……他來不及跑出來,一起被燒成了灰。你知道嗎?遇到這樣的事,人是回不來了。”

雪用一種平淡的語氣描述著這一切。而我能想象到,萊德被擊落後應該是被活活燒死的。

我盯著他,帶著微弱的希望,祈禱他隻是在開個黑色玩笑。不,他們根本不拿這種事情開玩笑。雪很嚴肅。

“如果你在敵占區被擊落,最好馬上自殺,”他建議我,“綠人不接收俘虜。”

“那你們呢?”

“我們接收。”雪露出了微笑。隻不過他的笑容有些不懷好意,“我們一會兒可以去一趟。現在牢房裏正關著一隻綠蛤蟆。你可以欣賞一下……得認清敵人的樣子。”

雪的樣子判若兩人。之前的他是個不停和指揮官拌嘴又自行其是的小夥子,活像一個在玩軍事遊戲的胡攪蠻纏的童子軍,而現在的他無比冷血。

“來,進來吧。”

這個房間曾經屬於萊德,此刻通向它的門半掩著。跟幾何學家那裏不同,我們進門前不需要任何操作。雪帶頭進去,像個主人一樣四處打量起來。

“喏,他的東西你可以扔了,或者留下,如果你喜歡的話。”

我默默看著這間分配給我的宿舍。亂得夠嗆。但同樣沒有任何不同尋常的東西。牆麵介於灰白之間,天花板上的燈平平無奇,一個木頭衣櫃,兩把椅子,一張很寬大的床。不知為何,我想起香檳、姑娘和劣質德國色情電影。也許是因為牆上的照片。上麵全是各種半裸的美女,多半是紅發女子。裏麵混進了一張男人的照片,一身雪白的製服也蓋不住他結實的肌肉。

他走到牆邊,開始漫不經心地把照片從牆上撕下來。

“他的朋友們不會介意嗎?”我還是覺得有些尷尬。

“除了我以外,他沒有其他朋友。”雪說。

我失去了繼續談論這個話題的興趣。嗯,如果萊德最好的朋友就是這副樣子,我對他就隻剩下同情了。雪微笑著問我:

“還需要我幫什麽忙嗎?”

“謝謝,不用。我自己來就行。”

“那就收拾收拾吧。櫃子裏應該有幹淨床單。你也許還能找著幾件能穿的衣服,你們個頭差不多。好吧,如果不合適,你也能改成合適的……”

他似乎是認真的。難道這裏的士兵就跟在最窮的俄羅斯邊防部隊裏一樣,連衣服都得不到保證?

“我一個鍾頭以後再過來,帶你去吃午飯。”

“好的。”

雪離開了房間。我站在那兒看著關上的房門,然後小聲說:

“我應該算是正式入編了。”

有意思的是,他們到底駕駛什麽機器戰鬥?“三角洲”?這是飛機、直升機、宇宙飛船,還是地效飛行器?或者是紙飛碟?

但這關我什麽事?他們用什麽戰鬥對我來說有什麽區別?我難道還真打算跟小綠人打仗,阻止他們回歸自然?

我搖搖頭,阻止自己繼續胡思亂想,開始在房間裏轉悠。我看了看窗外的簡易板房、跑道和操場。載我們回來的小船已經不見了。基地裏空****、靜悄悄的,隻有風卷起一陣陣塵埃。但總的來說,這裏挺幹淨,甚至還有不少綠色。地球上的生態學家甚至不會對這裏的環境有任何挑剔……那麽,我的房間裏還有些什麽呢?在一扇不起眼的門後,我發現了淋浴房。花灑接在一根軟管上,下麵連著水龍頭。洗手盆上沒有龍頭,隻在邊沿上有一個小孔。似乎要用德國式洗手法,先在水盆裏放滿水再洗。討厭。

鏡子下麵的小擱板上有一隻小瓶子,我打開聞了聞,裏麵是一種淡綠色的**。似乎是洗發露。還有一小塊肥皂。我還想找把剃須刀,胡子已經長得很長了,上次刮胡子還是在阿拉裏的太空艦上……恍如隔世……我現在看起來可能像個舊宣傳海報上的高加索恐怖分子。

好吧,哪怕先洗個澡也行……我關上門,脫下衣服,用手摸摸臉頰。胡子的確長了。但庫阿裏庫阿在幫我變回原貌的時候,也有義務幫我去掉胡子吧?難道在我還是裏梅爾樣子的時候,庫阿裏庫阿還細心地考慮到要給我添上些胡子?

臉上的毛發讓你困擾嗎?

庫阿裏庫阿!

我不隻是欣喜若狂,我簡直差點兒沒嚇到跳起來。在無關生死的小事上提供幫助——這對共生體來說是頭一次。

嘴唇上和下巴上的?

是的。

我不打算冒險,我並不指望它能有理發技術。隻要把這些部位“清除”幹淨就行了。

你可以把毛抖掉了。

我摸摸臉——地上散落了一些細小的毛發,就像從電動剃須刀裏掉出來的一樣。

撿起來,在手掌裏搓一搓。我需要補充點蛋白質……庫阿裏庫阿有氣無力地請求。

我慢慢地從地上摟起一小撮自己的胡子,放在手掌上。讓它吃吧。它是我的盟友。它也有自己的需求。

我也可以直接從你身體裏吸收蛋白質,但那樣的話你會感覺不舒服。

可怕。

真可怕。

即使在我命懸一線的時候,庫阿裏庫阿也從不會客氣。要麽我的阿米巴蟲朋友改過自新了,要麽就是……

你怎麽了?

它沒有說話。我的手掌在微微抖動,那是共生體正在進食。現在它的大部分身體可能都擠進了我的手掌。

但這也不妨礙它說話啊!

“難道你還講究食不言寢不語……哎,朋友,你又不用遵守這種小孩子的規矩!”我小聲對它說。

我一切正常。

你撒謊。

庫阿裏庫阿沉默了。

此時自言自語的我看起來肯定像個精神分裂症患者。但我絕不會放棄得到答案的權利!

我害怕……

我腦海裏的那個聲音異常虛弱,幾乎難以捕捉。它是在喃喃自語。

怕什麽?

我——害怕。

我把手從一幹二淨的地板上拿開,站起來,注視著鏡子裏的自己。暗影族會透過鏡子玻璃觀察我嗎?想多了……我絕對想多了。

你在怕什麽,庫阿裏庫阿?我像哄著一個孩子一樣輕聲問,你連死亡都不怕。難道……

謎底就要揭曉了!

你失去了和自己同族的聯絡嗎?你現在是孤身一人了?

它現在可能正經曆著一場巨變!它一直都作為整體的一部分存在,而現在突然和它的世界失去了聯係!

不需要同情我。你錯了。如果我的一部分開始獨立運轉,它就無法維持理智思維,會很快走向死亡。你也會一起死去。

我的同情瞬間就變成了恐懼和厭惡。也就是說,庫阿裏庫阿居然默許了這種可能性的存在?萬一在飛向銀心的過程中它和整體中斷了聯係,失去理智的阿米巴蟲就會直接從內部撕碎我的身體?

是的。對不起。但這種情況出現的概率很小。維係我整體性的東西,是無法被距離隔斷的。

我緊緊掐住自己,直到指節發白,胸口生疼。我試圖在自己的身體裏找到、揪住、扯下那一塊不屬於我的肉球……

別激動……

“你到底想要什麽?你為什麽害怕?”我大喊,“說話!我有權知道真相!”

門。

在我們進入那道門的時候……就已經犯下了大錯。

為什麽?

我……

它頓了頓。難道這個全知全能的生物也不知如何解釋?它擁有其他任何種族想都不敢想的強大意誌和支配力。它可以輕易地騙過我,而我永遠也不會發現破綻。我們不隻是處於不同進化階段上的生物,我們之間簡直橫亙著一道深淵。

我不會說謊。我從不這麽做。我要麽就不說話,要麽就說實話。我隻是很難組織語言。

“你試試看,”我請求它,“我盡量理解。”

這裏的門跟幾何學家那種操作不同,它不是將你送到另一個空間。

“嗯。”

而是……我就知道會很難表達。你進入門的時候,發生的是一次解析。某種東西解析了你。就是這樣……

這種感受極其難以描述。我好像發出了一聲無聲的哀號,其中混雜了我所有痛苦的回憶,從童年的不安到庫阿裏庫阿給我剃胡子的瞬間。在某一刻,我找回了所有被記憶這個仁慈的殺手掩埋起來的一切過往。有些回憶很愉快,而有些事是我希望永遠遺忘的……

我倒在地上,膝蓋撞得生疼。我開始貪婪地大口吸氣。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