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如果說被阿拉裏改造過的“占星師號”對達尼洛夫來說已經是一種不可思議的技術飛躍,那幾何學家的飛船大概要驚掉他的下巴。

除了飛船外殼表麵的等離子暴風,我們沒有感受到任何通常著陸時會有的跡象。沒有超重,沒有機身震動,連難免會傳到駕駛艙裏的噪聲都一絲全無。

推力儲備的問題也不存在,我們降落的軌跡耗能巨大,就跟一枚導彈一樣。

“即使強大種族也不會進行這樣的動能實驗,”達尼洛夫在飛船減速時斬釘截鐵地說,“這已經不是耗能大的問題了,這還很危險,會對飛船結構造成巨大的負荷……”

他還是一如既往地為幾何學家的完美技術所折服。曾幾何時,社會的進步程度是用科技水平、生產力和個人的體育成就來衡量的。達尼洛夫顯然還困在那樣的思維中。

而我不同。

不,我也不知道,一個文明究竟怎麽樣才算發達。航行的距離?合金的堅固程度?不會枯竭的能源?那麽幾何學家可以說是最高級的文明。但如果用所謂的“人的幸福”這樣微妙的標準來衡量,那答案就不一定了。

但他們又的確很幸福……

在我看來,雖然他們的社會失去了表麵的自由,雖然他們在毫無爭議的發達社會中過著軍營般的苦修生活,但如果考慮善與惡、幸福與不幸之間的平衡,那麽地球仍會無可救藥地輸給幾何學家。至於我有幸造訪過的“清風”,就算幾何學家的星球上有幾千個和“清風”同樣的“療養院”,也抵不過地球上一個平平無奇的勞改營。如果說幾何星上“隻有”百分之九十的居民認為自己的幸福的,那我們的數據根本無法與他們相比。地球上隻有百分之二十錦衣玉食的“金色階層”,或者幾個最發達國家的居民,才能免於生活在被貧困壓得喘不過氣的世界裏。

我不知道,為什麽我覺得地球文明優於幾何學家。我甚至不知道,地球上的普通人會做出什麽樣的選擇。他們會想要驕傲但貧窮的自由嗎?會想要導師無微不至的關懷嗎?至少達尼洛夫和瑪莎並不讚成我的想法。

但有一件事我可以確定。

在這個逐漸沉淪的世界中,哪怕這樣互相猜忌、各有誌向、絕非完人的我們還有一線希望能夠遠離幾何學家,讓他們不來染指銀河委員會……雖然銀河委員會也非常可惡,我還是要抓住這個機會。

抓住它——或者永遠留在黑暗中。

“別佳,你在幾何學家的星球上也是這樣……降落的嗎?”爺爺問。

我搖搖頭。

不。這樣的著陸方式我從未見過。一顆星球隻要達到了地球上世紀末的水平,就不會選擇這樣的降落方式。每個文明最珍惜的寶藏,都是能夠飛向天空的工具。

達尼洛夫清了清嗓子,灰心喪氣地說:

“幾何學家也一定明白,暗影族這樣的疏忽就是最好的偽裝方式。但他們倉皇逃到了銀河係的另一端,根本沒想過要弄明白暗影是怎麽回事……彼得,萬一出了什麽事,我就扮成一個編年史作家跟他們交涉,能行得通嗎?”

“可行。”我同意了。達尼洛夫現在已經不是簡單地奇思異想了。他從前沒完沒了的玩笑,變成了絕望的挖苦。

探測飛船的速度降到了每小時四百至五百公裏左右,在光滑的灰棕色石原上飛馳。最奇怪的是,這顆沒有陽光的星球表麵上卻有充足的光照,就像地球上的滿月之夜一樣。布滿繁星的天空給暗影族的世界帶去了光亮。

我輕手輕腳,微微欠身,靠近飛船的拱頂。當然,這有點兒傻氣,因為我們頭頂並不是玻璃,而是屏幕,隻不過圖像質量太理想了。

距離我們百米之外的地麵,有平緩起伏的山丘。地麵上還有些閃光……那不像是人造物,倒像礦苗。這裏到底有沒有生命?

“彼得,坐下。”達尼洛夫命令我。他出於直覺,反對一切類似的反常舉動,比如在飛船裏站著進行劇烈活動。

我照做了,反正也看不到什麽新的東西——飛船自己操控著方向。

就在我坐下的那一刻,飛船立馬開始向下俯衝,我的五髒六腑都凝結了,但並不是因為急劇下墜。實際上不存在任何下墜感,隻是周遭的世界都加速旋轉起來。飛船在半空中劃過一條弧線,逐漸接近地麵,然後瞬間停住。它著陸了。平穩得幾乎難以察覺的聲響消失了,那是機器停止了喘息。

“已著陸?”我碰了碰操作終端。

已著陸。

周圍是否有任何變化?有生命體或者非自然造物嗎?

沒有。最近的一個能量吸收點在兩萬步以外。正在給出標記。

飛船的拱頂閃了閃,顯示出一條藍色的細線,一直向前延伸到山丘的另一麵。我發現同伴們的臉色都變了,趕緊解釋:

“這是通向最近的異常點的路線……”

細線消失了。

達尼洛夫和瑪莎仍舊坐在一張椅子裏,看上去活像剛吵完架的情侶。“計數器”不慌不忙地在駕駛艙裏轉了一圈。它似乎已經用自己掃描儀一樣的記憶力記住了周圍的地形。飛船不再說話,顯然是覺得自己的使命已經終結了。我“側耳傾聽”,試圖喚起庫阿裏庫阿的回應。但它也沉默不語。

或許,我體內的阿米巴蟲也在觀察周圍的環境?或者忙著在我後腦勺上安兩隻眼睛來研究這個世界?

也說不定,這個由千萬個小部件構成的生物的觸角已經伸入了暗影族的世界。

或者,庫阿裏庫阿可能完全忽略了這段不可逾越的距離,一如既往地作為一個統一的、強大的大腦的部分,正貪婪地吞噬著新的信息。

我忽然發現,從一分鍾前開始,駕駛艙裏就變得悄無聲息。“計數器”已經不再轉圈,達尼洛夫和瑪莎靜靜地盯著我。

“接下來怎麽辦,彼得?”達尼洛夫低聲問,“嗯?我們到了,似乎輕而易舉。下令吧。”

周圍環境適宜生存嗎?

我也有些忐忑。如果此時飛船給出一個否定的答案,我一定會欣然接受。

是的。

打開駕駛艙。

拱頂的燈光熄滅了,恢複了不透明狀態。

“下船。”我宣布。

隨著輕微的嗤嗤聲,拱頂打開了。

我們在熊熊燃燒的星光中瑟縮了起來。

不,世上沒有任何屏幕能準確展示出這樣的畫麵!也許是因為此前我們知道屏幕上隻是畫麵,可以任我們修改塗抹,而現在,我們正親眼見證這一切。

小時候,我曾被克裏米亞的夜空深深震撼過。我見慣了北方蒼白的星辰,克裏米亞的天空卻仿佛灑滿鑽石般閃光的碎屑,的確稱得上是上帝的造物。後來,在少年時代,我去了一次熱帶地區,才明白了什麽叫作真正的南方天空。那已經不能用什麽造物來比擬,星星幾乎就等同於神祇,它們不是昂貴的塵埃,而是真正的鑽石。

但隻有這裏的天空才是鮮活的。假如出生在這裏,焦爾達諾·布魯諾絕不會因為懷疑地球之外還存在其他世界而被綁上火刑架——那會是毋庸置疑的事實。星光不是毫無生氣的珠寶發出的冰冷光芒,而是遙遠天空上流淌的火焰噴發出的溫熱氣息。我們腳下的平原灰暗單調,山巒起伏,荒涼寧靜,如同一張聖誕賀卡,如童話般美麗。五顏六色的星星給平原蒙上一層迷人的光霧。你無法從中分辨出不同的顏色,也看不到一絲陰影,除非用餘光去看。隻能說,眼前的景象打破了所有視覺規律。

踏上這個星球後,你立馬會察覺到,它正散發出一種幾乎不可聞的氣味。詩人會說,這是星光的味道。我找不出恰當的比喻。也許,這就是沒有生命的星球的氣息……

“臭氧,”瑪莎突然說,“這是臭氧的味道,對嗎?”

“那是推進器發出的氣味……”達尼洛夫答道。他從椅子上爬起來,小心翼翼地邁過慢慢向上收起的飛船拱頂,轉身問我:“別佳,我可以第一個出去嗎?”

“請便。”我批準了。

達尼洛夫靜靜站了一會兒,然後縱身一躍跳了下去。他盯著自己的雙腿,仿佛在等著土裏突然冒出一張巨獸的血盆大口。

“什麽‘一個人類的一小步’……人類需要的才不是這破玩意兒。”

達尼洛夫的話淹沒在周遭的寂靜中。這樣的寂靜令人汗毛倒豎——沒有風,沒有聲響,沒有我們習以為常的“工業噪聲”。隻有我們自己的呼吸聲。

“真是古怪的光學現象,”“計數器”慢慢從駕駛艙裏爬出來,點評了一句,“這裏的大氣層幾乎不會扭曲光譜。”

“你想說的就是這個?”我問它。在我們之中,隻有“計數器”沒有為銀心的星空震撼驚歎,“這就沒有喚起你的任何感受?”

“我當然也可以說幾句,表達一下強烈的情緒,”“計數器”譏笑我,“但彼得,你沒必要把我當個人類看待。”

我點點頭,硬生生吞下了幾句惡毒的評論。“計數器”顯然看出了這一點,“彼得,我想,銀河委員會中應該有很多種族,它們看到這片星空都會產生和人類相似的情感。但對我來說,我有理由不為這幅圖景驚歎。”

它沉默了片刻。

“在我們的星球上完全看不到星星。初見星空的體驗,我在許久以前第一次進入太空的時候就經曆過了。”

“計數器”跟在達尼洛夫身後,輕巧地蹦跳著。瑪莎看看我,聳聳肩,也小心地跟了上去。

“等等!”我叫住她,打開駕駛座中間的收納箱,拿出幾罐食物,“接著!”

我扔了兩罐給瑪莎,另外兩罐給達尼洛夫,給自己留了兩罐。“計數器”沒等我問就拒絕了:“你知道我對食物的需求很低……”

“這是複合補給品,”我解釋道,“能同時補充食物和水分。帶著吧,以防萬一。”

“飛船會一直這麽等著我們?”達尼洛夫把罐頭塞進口袋裏,問。

我在腦中給飛船下了命令,也跟著他們走了出去。駕駛艙閉合了。這下,飛船看上去就是一個完美的飛碟了,跟這個星球無比協調,比我們三個沒穿密閉飛行服的人類要和諧得多。

“它會一直等著我們,”我說,“別的不說,等待這事兒它最擅長了……”

“然後就會有個長得像你的人,坐進駕駛座,前往地球探險。”達尼洛夫又開起了玩笑。

“我不知道這種情況有多大可能,”我答道,“但萬一發生,也很公平。畢竟我搶走了別人的身體……”

你想要恢複自己的原貌嗎?

庫阿裏庫阿毫無感情地問。

想!

那我開始操作了。

“同誌們,背過身去別看我……”我隻來得及說出這一句話,臉上就傳來了刺骨的疼痛。

好在他們都聽話地轉過了身。我這麽說,並不是因為這過程看起來過於惡心,而是因為我的樣子太痛苦。我整個人都因為痛苦擰成了一團,忍不住呻吟起來,眼淚奪眶而出,渾身上下都像在燃燒。這一次,庫阿裏庫阿可能做得比較馬虎,或者有些著急,我感覺自己被扒掉了一層皮。

變形終於完成了,我跪在地上,整張臉涕淚橫流,嘴唇被自己咬得血肉模糊。當然,我還是非常感激庫阿裏庫阿,它幫我閉合了脖子上的傷口。

“彼得……”瑪莎碰了碰我,“你還好嗎?”

“還能怎麽樣?”我吃力地站起來,“我又變回了我自己。僅此而已。”

我還有些顫顫巍巍,但疼痛感已經消失了,隻剩下讓人飄飄欲仙的無力感。

“我更喜歡你現在的樣子,”爺爺突然用小蜥蜴的聲音說,“而且……我很嫉妒你,我的孩子。”

我點點頭。我理解爺爺的心情。無論經曆怎樣的痛苦,他都無法回到自己的身體中了。小蜥蜴瞬間又切回了“計數器”人格,“還是不該急著變回去,現在我們還在飛船的視野範圍內。”

“不管我們離得多遠,它都能發現我的變化,”我粗暴地打斷了它,“別擔心,它並不關心這種事。”

不知為何,我並不想看著自己同伴們的眼睛。我擦了擦臉,看看四周。

站在飛船外麵,暗影族的世界看起來沒那麽如夢似幻了。不得不承認,這個世界並不令人舒適。氣溫對我們來說還是太低。遠遠看去,泛著星光的土地隻是一片荒涼的戈壁。而閃耀著萬千繁星的天空,我們已經有些看慣了。

“我腦子裏出現了一個傻裏傻氣的聯想。”達尼洛夫皺起眉頭。他假裝若無其事,我倒是想為此感謝他。

“啊?別佳?你有沒有感覺,這一切……”他擺了擺手,“好像似曾相識?隻是換了個樣子,是個誇張版本。”

我原則上同意他的觀點。我腦海中似乎也浮現出某種聯想和難以捉摸的幻覺。這幻影一般熊熊燃燒的光……了無生氣的遠方……寸草不生的寂靜之地。

“卡列爾,你能想到我們說的是什麽嗎?”

“猜謎不是我的長項。”

“那我想跟爺爺聊聊。推測正好是他的專長。”

“計數器”幾乎無縫切換,很快將控製權轉交給了自己的“房客”。

“謝謝,別佳,”爺爺一冒出來就說,“小蜥蜴並不像它表現得那麽冷血……它總是這麽好說話。”

小蜥蜴精神抖擻地晃晃腦袋。爺爺盡情享受著自己獨有的視野。

“我的夢想終於成真了——終於用自己的雙腳踏上了另一顆星球,雖然隻能說實現了一半。”爺爺有些憂鬱地自嘲道,“你想問些什麽,彼特?”

“你有沒有產生某種聯想?”

爺爺沒有說話。

“我沒想到什麽特別的,別佳,隻有……某種關於美的聯想。我想到了滌罪所[1]。”

“什麽?”

如果爺爺現在還能體會到難為情,那他一定漲紅了臉。

“我這麽說吧,這完全像一首抒情詩!我曾經想象過這樣的光芒。它不是來自天堂,也不是來自地獄,而正是滌罪所之光。就像但丁寫的……呃……‘我舉目向上一望’[2]……呃……”

“‘天空似乎在把她們的熠熠光焰獨享;哦,多麽淒涼的北方,既然你無權欣賞那些星光!’[3]”我不由自主隨聲附和。

瑪莎大聲冷哼了一下,突然插話:

“安德烈·瓦連季諾維奇,別給我們念詩了!這地方怕是比陰間還更真實可怕。”

我目不轉睛地盯著爺爺。這是他進入小蜥蜴的身體以後,瑪莎第一次開口和他說話。難道她終於還是承認了,住在小蜥蜴身體裏的那個是爺爺?

但爺爺可能無法原諒她的背叛……

“好吧,瑪莎,”爺爺好脾氣地答道,“我不念詩了。我記得很清楚,你最愛的詩人是普希金,最愛的作家是托爾斯泰,而最愛聽的是《月光曲》。”

瑪莎的臉似乎漲紅了。這我就不明白了,爺爺也沒說什麽惱人的話。

我們又繞著飛船轉了個把分鍾,似乎在等待什麽奇跡發生。一支捧著鮮花的代表團、一叢沉思的蘑菇,或者一個坦克軍團,隨便什麽都行。但暗影族的世界如此冷漠地忽視了我們,仿佛這片光禿禿的荒原就是它的全部。

“怎麽樣,我們出發吧?”達尼洛夫帶著詢問的目光看向我,“我覺得,該往那邊……”

“‘計數器’記得準確的方向,”爺爺說,“他請我讓出位置……所以,我們就暫時告別吧。”

小蜥蜴短暫地停頓了一下,接著說:

“我可以開始給你們領路了。我們走吧?”

我點點頭。

“幾何學家這些蠢貨,”瑪莎嘟囔道,“怎麽就沒想到在飛船裏準備些應急用品?指南針、武器、帳篷……他們就沒有緊急迫降的時候嗎?”

“他們不可能有緊急迫降,”達尼洛夫說,“他們沒在進化過程中丟掉進食的習性就不錯了。”

我想起幾何學家那些甜得發膩、還有點兒酸酸的食物,搖了搖頭,“等你嚐到他們的罐頭,你就不會這麽說了。”

在這裏步行很輕鬆。星球表麵一馬平川,簡直像被踩實了。可能就如同爺爺猜測的那樣,這裏進行過某種實驗。不知為何,我想起了拜科努爾發射場旁的草原。降落後的某天夜裏,我們和俄羅斯機組成員,加上哈薩克斯坦技師們和貨運部主任孟立江一起去野餐。我們在那裏生起篝火,烤著肉串。前莫斯科大學畢業生薩肯·茹巴諾夫應孟立江的請求,用冬不拉彈了幾首中國歌曲。難喝的新疆白酒像小河一樣流淌。我拿了一瓶北京啤酒,居然出乎意料的好喝……那夜的星星當然沒有現在頭頂上這麽多,塵土也要多一些。不知為何,這裏的地麵沒有一絲灰塵,也寸草不生,簡直是過敏患者和哮喘患者療養的絕佳地點。

“地表完全沒有植被,”達尼洛夫仿佛看透了我的心思,“這非常古怪。那大氣裏的氧氣是從哪兒來的?”

“從海洋中來。”瑪莎馬上下了結論。

“這裏大陸的麵積是海洋的四倍多。”我想起了飛船給我們做的科普。

“那也足夠了。”

“那麽這裏是怎麽保持零上的氣溫的?”

瑪莎不說話了。幾分鍾後她才開口:

“光是看到幾何學家把自己的星球改造成教科書一樣,我們就震驚得不行。發現他們能帶著自己的星係飛躍整個銀河係,我們更是恐慌不已。但暗影族能完全重造一顆星球……好吧,就算不是重造,把一顆星球用氧氣層裹起來,還給它供暖,我想,就算是幾何學家也辦不到。”

沒有人和她爭論,但瑪莎很快又補充道:

“彼得,我完全不指望能說服你,但你不覺得,我們不該寄希望於和這樣一個文明結盟嗎?至少,指望一個把整個星球當作恒溫儲藏室的文明給予我們幫助,是不太現實的……”

我搖搖頭,“瑪莎,你無法想象,這個星球讓我感到多麽高興。它有人工供暖係統,不知來自何處的大氣層,以及純粹的荒原……”

“為什麽?”

“因為,這完全是人類的行為模式。”

達尼洛夫輕聲笑了出來,“那說不定,這還是俄羅斯模式?”

“如果最後我們發現這個星球毫無用處,而且是僥幸被造出來的,那就是徹頭徹尾的俄羅斯模式。”

我覺得瑪莎好像生氣了,而且不是生達尼洛夫的氣,是生我的氣。

我們之間的愛國主義思想真是天差地別,完全不同。

“跟我的種族比起來,人類在銀河委員會中更占優勢,”“計數器”突然發言,“人類社會各種文明之間的差異如此巨大,以至於你們早就做好了準備,共同在銀河委員會框架下生存。”

“這沒什麽值得羨慕的,卡列爾,”我答道,“如果我們文明之間的差異沒那麽大……那我們的飛船就會變成希克西的俘虜。”

當然,這是個有爭議的觀點。不管怎麽說,國家之間的衝突總能推動人類進步。但“計數器”沒有和我理論。我們繼續沉默著,所有的瑣碎問題在茫茫星海之下,都顯得過於渺小。

走出三公裏之後,飛船幾乎看不見了。我們爬上連綿的山丘,不約而同地回望身後。

飛船淺灰色的金屬外殼和平原融為了一體,隻有表麵霓虹色的反光能讓人將它辨認出來。

“要不,我們回去吧?”達尼洛夫譏諷地提議道,我沒理他。但達尼洛夫還不肯罷休,“別佳,你知不知道,我們這趟旅途,最意想不到的結局會是什麽?”

“我知道。”

“那就是我們誰也沒遇到,什麽也沒找著,我們隻能到處遊**,在吃完口糧、磨穿鞋底之後,灰頭土臉地回到地球。”

“我知道,薩沙。”

達尼洛夫點點頭,突然拍了拍我的肩膀,“彼得,我也不希望結局是這樣。”

“那就往前走。”

我們從山丘上爬下來。最後一個參考地標也沒有了,而布滿星星的天空沒法用來導航。我們隻能依靠“計數器”的能力了。

“至少七條……”達尼洛夫忽然說。

“什麽七條?”我一頭霧水。

“光是在這個星球上溜達幾步,我們就違反了七條規章製度。之前違反的那些小規定我就不說了。”

“你怕了?”

“沒有,我甚至覺得挺有意思的。”達尼洛夫抬起靴子踢走一塊石子,“這鞋也撐不了多久了……我們可不是在空間站裏走……”

“我們本來是可以全副武裝地到達這裏的。”我提醒他。

達尼洛夫不說話了。

“但至少在這兒我們也用不上真正的武器……暫時……”瑪莎幫達尼洛夫圓場,“彼得……”

“什麽?”

“你比我們更了解幾何學家,什麽東西可能讓他們感到恐懼?”

我本來想說“天空”,但幾何學家也曾經在這樣明亮的天空下生活過……

“我不知道。”

“說不定,他們害怕的就是這種力量?超乎想象、駭人聽聞的力量。這樣一個空無一物、卻適宜生存的星球……”

“不是。”我在這一點上非常肯定,“任何一種力量,哪怕是比他們強大數倍的力量,對幾何學家來說都隻會是一種挑戰。他們會鑽空子,耍花招,迂回繞過它,但絕不會嚇得落荒而逃。”

“那麽就是一種完全陌生的東西。他們無法理解,所以恐懼。”瑪莎猶疑不定地猜測。

“好像熱起來了。”達尼洛夫說。

“你是說我們倆的關係?真的嗎?”

“我說的是字麵意思,”他說,“我覺得周圍變暖和了。順便說一句,你的猜測很有趣。”

“第二種猜測?”

“第二種和第一種都很有意思。我們知道的太少了,做出什麽猜測都不奇怪。”

我覺得,達尼洛夫不知為何, 似乎一門心思要開瑪莎的玩笑。不止我一個人有這種感覺。瑪莎也放慢腳步,狠狠瞪了上校一眼。後者一臉無辜。

“彼得,安德烈·赫魯莫夫想和你談談。”“計數器”忽然喊住我。

我停下腳步。在龜速爬行時,小蜥蜴似乎很難把爺爺的意識放在表層。顯然,四條腿小碎步挪動,對人類來說不是最佳的前進方式。

“別佳,我似乎想通了。我是這麽覺得的……”爺爺開門見山,“喂,回過頭來聽我說話!”

瑪莎和達尼洛夫也停了下來。

“爺爺,我還是不明白,他們為什麽害怕?這裏沒有顯而易見的危險……”

“可不是嘛!”爺爺同意我的看法。

我瞥了一眼廣闊的平原,又看看頭頂的星海,無邊的寂靜,微微的輕風……周圍真的變暖了……

“這裏沒有危險,”我說,“是因為這個嗎?這裏沒有爭鬥,爺爺!暗影族的文明從不抵抗?”

聽到我的頭幾句話,小蜥蜴的臉還**了一下,仿佛在表示讚同,但顯然最後我的想法偏離了他的猜想。

“沒那麽簡單!如果暗影族熱愛勞動,還聽話溫順,全是和平主義分子,那幾何學家分分鍾就能把他們生吞活剝!好好想,孩子,好好想想!幾何學家強大、團結,為宏大目標竭盡全力,隨時準備戰鬥,擁有鐵一般的政權,絕不向強權低頭,但他們居然逃跑了。他們明知這麽做非常屈辱,卻還是逃跑了!為什麽?發生了什麽?”

難道爺爺真的參透了什麽奧秘?

“暗影族是幾何學家的同類?”我壯著膽子提出假設,“跟他們有同樣的倫理觀和生存目標?隻不過暗影族更加強大?”

小蜥蜴打了個嗬欠。爺爺可能是在試圖做出類似歎氣的動作。

“我真是個失敗的教育者,”爺爺說,“我當不成導師。像你這樣天資聰穎的人都沒法從我這裏學會打破思維定式……我為此白費了多少時間啊……”

爺爺總能通過譴責自己讓周圍的所有人都感覺自己像個白癡。

“安德烈·瓦連季諾維奇,”達尼洛夫稍稍抬高了聲音,“如果您弄明白這到底是怎麽回事了……”

“不,我不會給你們解釋的,”爺爺宣布,“如果我的猜測是正確的,那我完全沒必要解釋。如果是錯誤的,為什麽要說出來誤導你們?”

達尼洛夫看了看我,滿眼同情。老實說,就為了他表現出來的這一點理解,我幾乎能原諒他的背叛!

“他什麽也不會說的,”我說,“信我的沒錯。”

我的爺爺又繼續教訓起人來:

“任何排除更多可能性的做法,都會走向失敗。在戰術上,嚴格給定一個方向可能是有利的,但從戰略上講,這麽做遲早都會導致慘敗。你們要自己分析局勢。”

他的話聽起來充滿嘲諷。

“好了,我要把身體讓給卡列爾了,”爺爺決定退回去,“如果靠我來掌控身體,我們會在這兒耽擱上兩星期。”

“計數器”矯健地抖了抖身上的塵土,我問它:

“卡列爾,你知道爺爺的猜想是什麽嗎?”

“根據我們的協議,我不能進入他的思想。”“計數器”立馬回答道。

也許我永遠都無法驗證這件事。

但我別無選擇,隻能默默點頭。

“還剩下五公裏,”達尼洛夫說,“對嗎?彼得,如果我們在那裏什麽也沒找到呢?”

眾所周知,勝利者是不受責備的。

跟著這支奇怪的遠征隊繼續在暗影族星球上跋涉時,我腦子裏反複咀嚼著這句話。也許,我真的錯了?而達尼洛夫和瑪莎把幾何學家的飛船開向地球,是唯一正確的決定?

我過於習慣勝利的滋味了。從小就是如此。即使在生活中遇到小小的挫折,對我來說也隻是一針興奮劑,或通往成功的跳板。所有那些傻乎乎的奧林匹克大賽、“俄羅斯少年之星”“祖國未來獎”……不管在學校還是在太空艦隊,都能被我拿下。的確,我從沒有過什麽特別的野心。但我卻十分確信,萬事終會成功,絕不會讓我失望。甚至當我駕駛著倒黴的“螺旋槳”降落在公路上的時候——在萬分驚恐之下,懷著滿腔怨憤向命運低頭的我,內心深處依然相信,我會搞定的。

勝利者不受責備,但我憑什麽認為,這一次我也能勝利呢?

如果暗影族文明比銀河委員會和幾何學家更邪惡呢?如果我們完全無法理解他們呢?幾何學家很可能也遇到了同樣的情況。如果這些星球完全空無一物呢?

這種假設看起來越來越可信。

達尼洛夫吹起了完全不著調的小曲兒,但我立馬聽出了這首歌。“在遠方的行星,那塵土之路將留下我們的足跡……”話說回來,我們一點足跡都沒留下。這個星球似乎有很強的自我清潔能力,我們走過的地方像被吸塵器吸過一樣。

距離飛船標出的“不規則結構”還剩下一公裏左右,但我目之所及,什麽東西也沒有。沒有建築,沒有能量旋渦,沒有任何能當作另一個文明標誌的東西。

隻有平原、小山丘和星光。“計數器”仍篤定地領著我們朝前走,但每走一步,我心中的絕望就更多一分。

“我很遺憾,”達尼洛夫忽然說,“彼得,你聽見了嗎?”

我忍住雙眼的刺痛,瞪大眼盯著灑滿星光的荒原。也許,山丘後會有些什麽?

但那裏藏著的到底是什麽?

“我們完全可以再去另一個異常設施附近看看,”瑪莎發話了,“或者繞著星球飛行。飛船可以在大氣層中飛行吧?”

她的提議非常好心。她對我的好意,很像我確認他們被俘時表現出的寬容大度。當我確認對方無路可逃且無意反抗時,才會表現出這種善意。

隻有“計數器”一言不發。它的四隻爪子不知疲倦、堅定不移地在地上啪嗒啪嗒地移動著。它似乎是站在我這邊的,跟地球或幾何學家結盟,對它們的文明來說未嚐是最佳選擇,尤其是等它們失去活電腦的特殊地位之後。但它難道還不明白嗎?我們啃不下這塊硬骨頭。幾何學家恐懼的東西,對我們來說實在不可思議……也就是說,我們沒法控製接下來的事態。

“卡列爾,你看到那裏有什麽不同尋常的東西了嗎?”我問它。

小蜥蜴沒有馬上回答我。它停下來,揚起腦袋,然後向我求助:

“把我舉起來。”

我把它拿在手裏,那感覺很詭異——在我掌心的小小軀體裏,現在有兩個大腦……也許那是現在全銀河係最聰明的大腦。但它的身體很脆弱。相對於它即將麵臨的強大力量,它實在太脆弱了。

“再高點兒。”小蜥蜴命令我。

我把它舉過頭頂,靜靜地站著。我們此刻看起來非常怪——一個人類高舉雙臂,捧著一隻灰色巨蜥。

“看見了,”小蜥蜴平靜地告訴我們,“放我下來吧。”

“看到什麽了?”達尼洛夫急不可耐,聲音都有些微微發抖。

小蜥蜴的眼神閃爍了一下,“一個人。”

“什麽?”達尼洛夫俯身低頭湊近小蜥蜴,“在哪兒?”

“山丘後麵。人類。一個。正朝我們走來。”

它話音未落,我們已經一窩蜂地朝前跑去。山坡並不陡峭,爬起來毫不費勁,我們三兩步就跑到了小蜥蜴前頭,但在沒爬到山頂之前,我們什麽也沒看見。

跑在最前麵的達尼洛夫突然站住,彎腰半蹲,做出運動員起跑般的姿勢,仿佛想要躲藏起來。他身邊的瑪莎也僵住了。我在他們之間停下腳步,定睛細看。

距離我們大約一百米的地方,站著一個人類。

那似乎是個姑娘,看上去很年輕。變幻莫測的星光下,我們隻能勉強分辨出她的身形和長發,但看不清麵部輪廓。

“你看看,”達尼洛夫出人意料的平靜,“你是對的,夥計。至少對了一部分……”

對方一動不動。隻是站在那兒,抬起頭,盯著山頂上我們的方向。她似乎並沒表現出驚訝,仿佛在這片無邊無際的空曠荒原上,遇見人類是件稀鬆平常的事情。

人類?

我們遇到一個類人生物,卡列爾居然一點也不驚訝!難道它早就料到會是如此?

我推開達尼洛夫,獨自向前走去。我舉起手,試圖讓對方注意到我。

那個身影微微抖動了一下,也穩穩當當、不慌不忙地揮了揮手,然後繼續朝我們走來。

就要發生接觸了!

一步,又一步……我忽然發現,那姑娘——的確是個姑娘,現在毫無疑問——並不是在向我們移動,而是走向山坡側麵的某個地方……那是一片小小的石板地,幾乎和周圍的平原融為一體,隻不過稍微平坦一點,顏色稍深一些,仿佛星光無法照射到上麵。

“站住!”瑪莎大喊,“等等!”

“喂!”達尼洛夫也跟著喊起來。

我們不約而同,終於回過神來,但已經無法挽回了。姑娘放慢了腳步,仿佛猶豫了一下。這是怎麽回事?難道我們的喊叫和手勢,一點都沒喚起她的好奇?

姑娘沒有停下腳步。

“看看這兒!”達尼洛夫抓起我的手,“看這兒!”

空氣忽然震顫起來。四周湧起一股寒氣。姑娘的身影開始晃動,仿佛水中的倒影。在她前方的那片小空地上,湧現出一道白色的光波。片刻之間,柔和的光波就淹沒了她的身影,溶解了我們眼中的色彩和形狀。

光線漸漸消失,我們麵前什麽也沒剩下。

“門,”瑪莎聲音嘶啞,“這是一道門。”

“艙門。”達尼洛夫糾正她。他看向我,“別佳,我終於想起來,這個星球像什麽了……”

我點點頭。我明白他的意思。

“像檢疫站。”

這可能是個錯誤的聯想。我也隻去過一次檢疫站,還是在學校裏上參觀課的時候。本來,那次帶著小蜥蜴著陸後,我也完全可能被關進檢疫站,但那不是……沒發生嗎?而現在我立刻回想起了檢疫站的模樣——頂棚上的殺菌燈微微跳動,光線刺目,空氣混合著消毒水和臭氧氣味,房間裏隻有濃得化不開的寂靜。

“接下來是去哪兒?”瑪莎問。

“我上哪兒知道?去另一顆星球。去地下城或者上天!”

“卡列爾,這個姑娘是什麽人?”我看向小蜥蜴。

“我不知道。她可能是以前在這裏失蹤的幾何學家飛行員,也可能是本地人。”

“暗影族也是個人類文明,你完全不感到驚奇?”

小蜥蜴用帶著同情的驚訝目光打量了我一下,“一點兒也不。如果幾何學家把你當成暗影族的間諜,那也就是說,這個種族也有跟人類一樣的外貌。”

“那個姑娘去哪兒了?”

“達尼洛夫很可能是對的。這是個交通運輸區。是一扇門。”

“那我們現在該怎麽辦?”

“打道回府。或者繼續往下走。我傾向於走進那扇門。”

“我傾向於打道回府,”達尼洛夫說,“但除非你同意,彼得,不然我的提議沒有任何意義。”

我望向姑娘消失的地方,心裏有個聲音在堅決反對:“別去!”不,我不認為我們剛才看到的是一場精妙的自殺,那更像是類似幾何學家傳送艙一樣的運輸終端。

隻不過,如果邁出這一步,就意味著我們接受了暗影族文明的遊戲規則。無論他們是怎樣的生物——是跟我們一樣的人類,還是跟庫阿裏庫阿一樣能夠變形的生物。

他們不覺得有必要守衛這個星球,因為它唯一的作用就是充當降落場。鬼知道,說不定這裏還會給訪客消毒……

然後,遍布整個星球的“門網絡”就會出現在訪客麵前。剛才展現在我們眼前的畫麵難道隻是偶然?我從不相信巧合!應該是暗影族在告訴我們如何使用門。現在問題來了,該選擇了:進去——還是離開。

“這的確很像超等文明的行為,安德烈·瓦連季諾維奇……”瑪莎說完才意識到,她是在跟一個她認為已經死了的人說話。

我已經分不出是“計數器”主動讓出了發言權,還是爺爺要求的,“這是個發育不良的文明,孩子。他們的發展是橫向的。就像在老式的美國小說裏那樣,每一顆小行星上都有自己的酒吧、小教堂,以及一位長官……”

爺爺發出一聲非常自然的哼哼,他對小蜥蜴的發音技巧掌握得越來越熟練了,“把一顆星球改造成發射場和前廳——非常可笑。你知道嗎?過去一位科幻作家曾說過,‘銀河係對我來說太小了。銀河係隻有上億顆星星。我還能飛得更遠,我要描寫的是超級銀河係……’但他還不如隻盯著一顆星星仔細看看……”

達尼洛夫小聲偷笑起來。

“但這其中一定有某種意義吧?”瑪莎憂鬱地問,“哪怕一點點?是想展示他們能飛得多遠嗎……不,這目的也太不值一提了。那麽到底是為什麽……安德烈·瓦連季諾維奇?”

“瑪莎,如果我是對的,那你一定不會喜歡這個答案。我也不太喜歡這個答案。”

他又要故伎重演……不,我理解他,爺爺這一生都不依賴於自己到底知道多少東西,而是依賴於自己能隱藏多少信息。暗示、隱隱的威脅、障眼法、迷霧般的預言——這些就是幫助他從書房裏走出來,一頭紮進肮髒的政治鬥爭泥沼中的東西。

但現在他明明可以做另一個自己!

“爺爺,我該往哪兒走?”

“我覺得,我們都有必要進入那道門。”

“反正沒有你我們也飛不走。”達尼洛夫附和道,“我不認為這是個明智的決定,但如果你要去……那我們就得一起去。”

也許我應該妥協。

哪怕隻是因為,現在展現在我們麵前的力量對比已經非常直觀。這樣量級的文明並不是最佳的盟友選擇。它完全不適合當我們的同盟者,它和地球就像全盛時期的大英帝國和一個沒落的非洲殖民地一樣,力量懸殊。

“走吧,”我說,“或許我們最好手拉著手。至於你……卡列爾……我們就抱著你吧。”

“我不反對。”爺爺同意了。

我抱起小蜥蜴,看了看達尼洛夫。他默默地抓住我的胳膊肘,瑪莎則抓住了達尼洛夫。

“你手邊一件厲害家夥都沒剩下?”我好奇地問她。

“沒有。”她的回答似乎很真誠。

不過激光手槍又能派上什麽用場呢?就算我們有久負盛名的阿拉裏戈爾什炮也沒用。

“很抱歉,我們不得不這麽做,”當我們笨拙地、像控製不住四肢的嬰兒一樣扭動著身子開始下坡時,我對大家說,“假如……”

“你快算了吧,”達尼洛夫並無惡意地打斷我,“都到這一步了……”

這地方到底哪裏無序?更重要的是,所謂混亂的能量場究竟在哪裏?隻有飛船知道。我什麽特別之處也沒看出來。甚至直到我們踏上那塊小小的、在腳下不斷哼鳴的鵝卵石地麵,走到那個鬼魂般的陌生女子消失的地方時,也沒有任何事情發生。達尼洛夫緊緊抓著我的胳膊,我們原地來回踏步,像三個想要速成希爾塔基舞[4]的傻子。不知現在被哪個腦子控製著的小蜥蜴則晃悠著腦袋。

什麽也沒有發生。

它失靈了!

雖然隻過去了短暫的一瞬,但這一時刻無比羞恥。我咬緊牙關,想象著我們灰頭土臉回到地球的樣子。隨便發生點兒什麽吧,多可惡的事情都行,什麽都好!哪怕我們要和全世界戰鬥,就算我們得涉過齊膝深的糞便和鮮血,我也會義無反顧。無論多麽艱難,我都在所不辭……

眼前的一切突然被一團模糊閃爍的霧氣罩住了。

達尼洛夫的手指掐得我生疼。小蜥蜴的身體軟綿綿的,它大概擔心會出現類似超空間跳躍那樣的體驗,提前進入了深度睡眠。瑪莎失聲驚叫,撲向達尼洛夫,後者沒能站穩——我們跌倒了。整個世界都在緩緩顫動、飄浮。一切都沉入了透明的白色光線中。石頭地麵消失了。腳下空無一物,我們在下墜。

我的意識逐漸模糊,思維停滯了,大腦變得異常倦怠。

但好歹還是發生了什麽。不管是什麽都好。

[1].即煉獄。天主教教義中,人死後升天堂前會暫時在這裏受罰, 直至罪行滌盡時為止。

[2].出自但丁《神曲》第一卷《地獄篇》第一首。黃文捷譯。

[3].出自但丁《神曲》第二卷《煉獄篇》第一首。黃文捷譯。

[4].一種希臘集體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