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沒想到,這種武器居然真的存在。”我說。

瑪莎拿出一個金屬環扣在我脖子上。金屬環內側黏了一圈柔軟的毛氈,這份貼心格外令人動容,盡管它活像一個鋒利的斷頭台。

“在真正的軍隊裏並不存在,”瑪莎幹巴巴地說,“隻有我們有。”

我仿佛在讀什麽老套的極權小說,這種既視感異乎尋常地清晰。我蜷縮起來,像是想從這個鋼鐵衣領中鑽出去。我看了一眼小蜥蜴。爺爺在進入空間站後第一次開口說話了:

“瑪利亞,你們用了我的研究成果嗎?‘虛構武器’?”

“沒有。從上世紀開始,就有專門跟蹤研究科幻小說中虛構武器的部門了。俄羅斯情報局有,美國中央情報局也有。”

我發現,她盡可能不去看小蜥蜴。不管瑪莎怎麽說服自己安德烈·赫魯莫夫已經死了,“計數器”隻是吞並了他的意識,但她還是感覺不自在,非常不自在。我甚至對她產生了些許同情。

“應該不需要我解釋吧,彼得?這是個密碼鎖……機械式的。上麵有無線電接收器和二十五克炸藥。”

“那不算多。”

“足夠了,別佳。”

她抬起手,將一個微型遙控器展示給我看。

“你和我之間的距離不能超過十米。如果距離太遠,項圈會先發出警報聲,五秒鍾後起爆。”

我們坐在空間站指揮官的休息室裏,屋裏除了我、小蜥蜴、達尼洛夫、瑪莎之外,還有兩個我不認識的軍官。年紀稍長的那個顯然是指揮官,另一個稍微年輕壯實一些,不知為何穿著一身密閉飛行服,顯然是國家安全局派來的監察員。

“萬一這玩意兒把空間站炸出個縫怎麽辦?”指揮官嚴厲地質問瑪莎,他身上有種軍人的直爽。很明顯,他關心的並不是我的脖子。

“不可能。爆炸隻局限在頸環範圍內。”瑪莎安慰他。

他們沒再提出別的問題。達尼洛夫站起身來,指著門朝我點點頭。指揮官休息室位於空間站的邊緣,這裏的引力幾乎相當於地球重力的一半。我沒能馬上反應過來。我正看著巨大屏幕上遊動的地球——一顆小小的、美麗的星球,表麵蔚藍的海洋和浪花般翻滾的灰白雲層混雜在一起。形狀扭曲的大陸,住著心靈扭曲的居民。我脖子上套著個裝了二十五克炸藥的項圈,這並不是誰的錯。我甚至不能怪罪第一個想出這玩意兒的作家。

“開關打開了。”瑪莎說著按下了遙控器上的某個按鈕,頸環上亮起了一盞橙色的小燈。它不太顯眼,似乎是跟著我的脈搏在平緩閃爍。“記住了,十米。”

“謝謝,瑪莎。”

我把目光從顯示屏上移開,站了起來。

“彼得,這隻是個迫不得已的防範手段,而且隻是初級手段。”達尼洛夫說。

他顯然也不太自在。

“你不用在我身上也安個頸環嗎,瑪申卡?”爺爺問道。

“不必多此一舉。你別試圖接觸我們就行。”

小蜥蜴老態龍鍾、氣喘籲籲地跟在達尼洛夫後麵,此刻突然轉過身來問:

“我是從什麽時候開始被你蒙騙的,姑娘?”

瑪莎直接忽略了這個問題。

我們就這樣默默走向機庫。達尼洛夫走在最前麵,後麵跟著我和小蜥蜴,瑪莎和那個年輕軍官殿後。我發現他們全都佩著麻醉槍,要麽是他們在原來的槍裏重新裝填了子彈,要麽就是這槍並不罕見。走廊和樓梯井裏一個人也沒有。也許他們特意清空了這條路。我們沿著窄窄的旋轉樓梯爬上去,身體變得越來越輕盈,行動越來越輕便。

“如果你想要騙過他們然後逃跑,現在已經來不及了。”小蜥蜴說。我覺得這是“計數器”在說話。

“爺爺。”我喊道。

“怎麽了,別佳?”

“你覺得我是怎麽想的?”

“我不敢揣測。”

明白了。

不,當然,我可以離開。這對我來說輕而易舉。五秒鍾內我就可以駕駛著探測飛船衝出機庫,消失在超空間中。但然後呢……在我死後,它很可能會回到幾何學家那裏。這隻會引起無窮無盡的複仇,而且是自殺式的報複。

走在前麵的達尼洛夫回過頭來:

“彼得……別犯傻,好嗎?”

我乜斜了一眼下巴上閃爍的指示燈,沒有說話。

“一切都變得很蠢……”達尼洛夫輕聲說,“沒時間了。不然我也想和你坐下,好好談談,喝杯酒……然後我們就能把話說開了。時間總是不夠。”

他從旋梯上飄開。這裏幾乎已經不存在重力。他上升到屋頂,打開了通往機庫的艙門,而我則是完全下意識地跟在他後麵朝上飛去。

脖子上的小燈開始加速閃爍紅光,發出蜂鳴聲。

我甚至沒來得及覺得害怕。瑪莎和達尼洛夫的聲音已經同時響了起來,瑪莎尖叫一聲“蠢貨”,達尼洛夫朝我噴出一串髒話。下一秒鍾,他的腿已經挨上我的肩膀,用力一蹬,我往回飛去。我拚命抓住一截梯子,緊緊貼在上麵。

蜂鳴器不響了,指示燈恢複了正常的閃動頻率。瑪莎靠在我身邊,臉色煞白。軍官把手按在麻醉槍上,似乎完全不明白,他根本不需要開槍。

“你搞什麽鬼?!搞什麽鬼?!別佳!”瑪莎的聲音在顫抖。

我多麽希望,她是因為我差點喪命所以驚慌,而不是因為我差點破壞了他們的計劃。

“忘了,”我老實說,“就是忘了。”

肩膀和撞到梯子上的肋骨隱隱作痛。我身子稍稍離開梯子,掛在半空中,用一隻手支撐著隻剩半公斤的體重。

“我無法中止爆炸!”瑪莎搖了搖操縱盤,“你明白嗎?”

那可不?有什麽不明白的?我艱難地把手指從頸環裏拔了出來。剛才我似乎無意識地把一隻手塞進了頸環裏,仿佛想要保護自己的脖子。

“動作慢點!別激動!”瑪莎的語調轉而又恢複了平靜,“走吧……”

我跟在達尼洛夫後麵爬進了機庫。

這裏幾乎已經完全感覺不到重力,但它依然存在。與探測飛船對接在一起的穿梭機被幾根細細的繩索固定在機庫中央,周圍還搭了一對桁架。五個太空軍士兵懸靠在堅實的牆壁上待命。他們都穿著密閉飛行服,隻是密封頭盔的麵罩敞開著,個個都配備了武器。他們的背後支著反推力噴口和巨大的氣罐,沒有槍托,看來用的是氣槍。這是無重力環境下最安全的武器,可以避免損壞空間站薄薄的外壁。

“一切正常嗎?”我身後的軍官跟他們打了個招呼。

士兵們讓出了一條路,沒有要我們報什麽通行密碼。真是難得一見,他們居然做出了合理妥協。

“太平無事,中校同誌。”一個頭盔上標著上士軍銜的紅頭發壯小夥回答道。太空步兵的軍銜跟一般軍隊中的不太對應。他退休的時候至少得是個機長了。

“請讓你的人各就各位,米爾斯基。”中校冷冷地下令,然後看了我一眼,割斷繩索,熟練地飄向穿梭機打開的艙門。

小蜥蜴跟在他身後蹦了過去。它的四肢倒是很協調——小小的蜥蜴狀身體很快穿過機庫,掛在飛船外殼上,禮貌地讓軍官先進去。我發現,那些士兵都頓了頓,貪婪地看了小蜥蜴幾眼。他們很少有機會看到真正的“潛在敵人”。

我非常緩慢地順著繩索朝穿梭機爬去。

“很好。”瑪莎在我身後表揚了一句。

士兵們變換了隊形。至於這個行為意義何在,我不知道。他們到底也沒有進入飛船,也許是因為沒有足夠高的權限。

我和瑪莎輕輕抓著彼此的手,一同擠進了窄窄的艙門。我完全不想去確認飛船的外殼是否能屏蔽頸環的信號,但瑪莎顯然懷疑存在這種可能性。一跨過門檻,我們立馬摔到了地板上——飛船裏還有重力。

在艙內等著我們的中校終於屈尊朝我走來。他明顯拿不準該用什麽態度跟我說話——是像對待一個叛徒那樣,還是把我當作一個被庫阿裏庫阿控製的可憐人,或者完全將我看作敵人。

“彼得……呃……您現在還用著那個外星人的外形嗎?”

“您應該見過我的照片。”我站起來,不失禮貌地回答他。

“很好。我們……呃……想請您進入幾何學家的……飛船。達尼洛夫上校會和您一起進去……”

隨後鑽進穿梭機的達尼洛夫點了點頭。

“我同意。”

中校痛苦地注視著我。他還在懷疑我,並為此深感煎熬。

“讓瑪利亞·克利緬科也進去,”他建議,“如果你們要關上艙門的話……”

我點點頭,“放心吧,我理解。然後呢?”

達尼洛夫和中校交換了一個眼神。他們之間顯然有些微妙的衝突——亞曆山大的軍銜更高,但中校的職位扯平了他們之間的差距。

“對飛船的電腦進行編程……”

“我無法用我們的語言對它進行編程。它差不多是一個智能機器。它隻在有限範圍內聽命於我。”

“那就說服它!我們必須了解他們的推進器、武器、力場等工作原理。照我的理解,這艘飛船甚至可以複刻……它自身的一些細節?”

我歎了口氣。

“並不完全是這樣。它隻是會自我修複,比如,它可以修好損壞了的推進器。但它並不是一個工廠。再說了,它從哪兒獲得生產所需的物質?”

從中校拉長了的臉來看,我的論據說服了他。也許他想起自己也聽過那句話:物質不能無中生有。

達尼洛夫立馬接上了茬,“彼得,阿拉裏很明確地說過它可以自我複製!”

“那你可以去找阿拉裏算賬,”我帶著報複的快感反駁他,“薩沙,就算你可以把幾何學家的飛船變成一個飛船工廠,那也要花上好多年的時間,而且你還必須給它提供某種地球目前還無法獲取的高純度材料。更何況……即使你把推進器從飛船上拆下來,讓它乖乖地長出來一個新的,那也要其他部件也能這麽複製才行。即使你有了所有的零配件,你能把它們拚到一起嗎?你從小就立誌當個設計師嗎?你總能把圖紙上的東西變成現實嗎?如果給你一堆零件,你能拚出一個電視機嗎?能嗎?”

但達尼洛夫刀槍不入。

“我不行。這不是我的專長。彼得,你的任務是讓飛船交代自己的內部結構,並告訴我們它們的工作原理。”

“怎麽讓它告訴我們?”

“我們先進去再說。”

進入氣密艙之後,我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們從穿梭機的設備艙裏扯了一根電纜出來,一頭接著一台小小的電腦終端和一些巨大的光存儲器單元。

“無論如何我們都需要轉換器,用來破譯代碼……”我說了一半打住了。達尼洛夫默默用眼神示意了一下“計數器”。

“你會幫我們嗎,卡列爾?”我問它。

“我已經這麽做過一次了。”“計數器”簡短地回答。

當然了。在裏梅爾被抓住的時候,它就已經和幾何學家的電腦對接過了。也許,不需要我的幫助,“計數器”就能從飛船裏抽取出所有必需的信息……

或者並非如此?竊取電腦裏的“操作記憶”,比如語言、地圖、視頻存儲之類的是一回事;而要完全征服它,從它內部抽取深層數據,又是另一回事。

也就是說,我首先得說服飛船臣服於我……

“來吧,別佳。”達尼洛夫給我鼓勁兒。

我看了看敞開的艙門。探測飛船的機艙微微亮著光。與地球飛船不同,裏麵一片死寂,沒有排風扇的轟鳴,也沒有電腦設備的沙沙聲,飛船仿佛沉沉睡過去了。但我知道它還在運轉,還在接收數據,得出計算結果。甚至,它很可能知道,現在正發生著什麽。

即使我在飛船麵前保持它的合法主人飛行員尼克·裏梅爾的身份,在讓它交出信息的過程中也可能會出現問題。它完全可以不服從命令。

當個體和社會的利益出現衝突時,幾何學家隻會做出一種選擇。

“我覺得它不會配合。”我說。

中校嘟囔了兩句,抱怨機器太聰明、人類太愚蠢之類的。

“你試試看,別佳,”達尼洛夫請求我,“我相信你的能力。”

他似乎不是在開玩笑。

“目前情況下,無論對於地球還是對你自己,飛船能老實跟我們合作,都是最好的結果。”

我走向艙門。瑪莎跟在我後麵,但在艙門口停了下來,手裏緊握著遙控器。

“進去,進去。”達尼洛夫一個勁兒給我打氣。

我一腳踏進艙門,稍等了一下。什麽也沒有發生。

我坐上駕駛座,又等了一秒鍾,然後把左手放進了溫熱的激活劑裏。

情況很複雜,飛行員。

可不是嗎?我表示同意。

有生物試圖闖入,放行嗎?

我瞟了達尼洛夫一眼,他正要抬腿走進艙門。

放他進來。沒關係。

上校完全沒察覺這段無聲的對話,他在我身邊的駕駛座上坐下,看向我。

“怎麽樣?”

“別打擾我,我在工作。”我帶著惡毒的滿足感搪塞他。達尼洛夫無論如何也無法掌控我和飛船的交流過程,這一點讓我格外滿意。

他是人類嗎?

也許電腦陷入了困境。達尼洛夫符合一切幾何學家對於“同類”的定義,但這個破舊的空間站和它現在所處的空間位置,讓機器感到混亂。

是的。

你和他用什麽語言交流?

它當然要問了。它打哪兒知道俄語?

這是一種用來傳輸重要數據的特殊語言。我開始信口胡謅。自然,飛船完全沒有獨立的批判分析能力,這幫了我大忙。

他到底是誰?

我本想說達尼洛夫是個“契卡工作人員”[1]或者“國家安全局員工”,但幾何學家的語言裏完全沒有這樣的詞。於是我隻好說:

他是個資深導師。

我們必須返回幾何星。飛船馬上說。

我就知道會這樣。

稍後再說。現在我們必須施以援手。

援助誰?

這些人類。

飛船沉默了,但我明顯感覺到,它馬上就會拒絕為我工作,開始和我對著幹。

為什麽?

這是“友誼”任務。

也許,我能蒙混過關?

什麽樣的援助?

這些人類失去了知識。我們必須幫助他們發展太空技術……

我甚至來不及說完,就已經意識到自己失策了。我,一個退化使者,居然在說服退化使者的飛船向不明人士提供技術援助!

不。情況反常。必須獲得世界委員會的許可。信息未經驗證,而且可能不實。開始準備返航。我會保持艙門開啟。

我一頭栽進椅子,閉上眼睛。沒轍了。幾何學家的電腦的確有一種獨特的天真,但邏輯漏洞百出的說辭是無法說服它們的 。

假如這是那艘和尼克·裏梅爾融合的飛船,我也許還能做些什麽。但麵對這艘飛船,我的小手段根本無法奏效。

等等,我叫住飛船,等等。情況很複雜。

“有什麽不對勁的嗎?”達尼洛夫問。我臉上的表情可能說明了一切。

“完全不對勁,”我說,“它不想聽我的話,我也無法說服它。這已經是一個接近人類智力水平的機器了。我必須向它證明,交出技術信息對幾何學家是有利的。”

“它拒絕了嗎?”

“它正準備返回幾何星。”

達尼洛夫咬住了嘴唇。我以為他已經準備從探測飛船裏逃出去了,但我低估了他的頑固。

“卡列爾,讓它屈服。”

小蜥蜴在艙門口探了探頭。

放行嗎?

不知是不是我的錯覺,電腦的語調裏出現了一絲懷疑。

放行。

卡列爾在兩張駕駛座中間趴下來。達尼洛夫耐心地等它調整好姿勢,然後下令:

“飛船不願意合作。撬開它的嘴。”

小蜥蜴轉頭看看達尼洛夫,斬釘截鐵地說:

“我是把萬能鑰匙,不是撬棍。”

“隨你怎麽說。試試看吧。”

發生了什麽?

等等,我在解決問題!

顯然,在電腦意識到我的行為有問題從而開始自行其是之前,我們所剩的時間不多了。

最悲哀的是,我並不想讓達尼洛夫得逞。如果不是脖子上這個該死的頸環……

你需要我幫忙取下頸環嗎?

一開始,我以為這是飛船說的話。庫阿裏庫阿很少插入別人的對話。

“怎麽做?”由於過於慌亂,我問出了聲。達尼洛夫瞥了我一眼,但什麽也沒說。

要取下來嗎?

當然!

會很疼。

取下來!

我的後腦勺突然傳來一陣針紮般的劇痛,皮膚和肌肉都麻木了。終於——頸環鬆動了。

它陷進了我的身體!

“怎麽樣,成功了嗎?”達尼洛夫厲聲問我。幸好,駕駛艙裏太暗了,他什麽也沒發現。我無法回答他——我的脖子變成了一塊木頭,一塊鋸木板……我頂著正在緩緩吸入頸環、輕輕發抖的後腦勺……舉起手擺了擺。

要清除所有感應器需要一點時間。如果你想我動作再快些,那就忍著點兒。

我忍得住。

金屬頸環開始從我下巴下麵鑽出來,內側的毛氈上滲出了血。庫阿裏庫阿正活生生撕開我的血肉,把頸環整個穿過我的身體拽出來,完全像是個簡單粗暴的病理學家。有一個瞬間,我的整個身體都麻木癱軟了,我驚恐地意識到自己的呼吸終止了,心髒也驟停,一股尿液順著雙腿流下去。庫阿裏庫阿切斷了我的脊椎!

對不起。

我大聲吸了一口氣。這個奇跡般的小生物還在我體內繼續工作,剛剛被頸環截斷的地方又迅速閉合了。我幾乎沒感覺到疼痛,庫阿裏庫阿白白嚇唬了我一場。和剛剛的疼痛相比,這完全是另一種體驗,但也好不到哪兒去。

“彼得……”達尼洛夫打了個哆嗦,慢慢把手伸過來,忽然變聲驚叫,“彼得!”

頸環掛在我喉嚨的最後一小塊皮膚上,看起來可能有點兒滑稽。我現在不像個人,而像個手榴彈……

“計數器”發出咕嘟咕嘟的笑聲。

瑪莎把頭探進艙門來查看,死死盯著我,一頭霧水的樣子。

“接住!”我大喊一聲,把頸環朝她扔過去。脖子上的血噴射而出,但我無暇顧及。沒時間多想,該行動了。我把頸環扔給瑪莎,她本能地接住了。

“接住了?”我剛諷刺了一句,立馬就住嘴了,達尼洛夫的拳頭已經追了上來。在狹窄的駕駛艙裏打架可不容易,我隻能緊緊抓住他的雙手。但我的援兵動作更快——“計數器”一個激靈,一爪子拍到了達尼洛夫的臉上。達尼洛夫慘叫一聲,放開了我。他應該不是因為被爪子撓痛才慘叫的,而是“計數器”讓他的大腦關機了。這再次證明,人腦和電腦之間的區別並沒多大。

等待指令。

分離!

在我們和達尼洛夫大打出手之後,剛才充滿警惕的飛船立刻又對我恢複了信任,我對此毫不感到驚訝。它立刻倒向了我這邊。因為非友族襲擊了幾何學家,襲擊了最有人性的人類……

隨著吧嗒一聲巨響,飛船脫離了穿梭機。中校氣急敗壞的麵孔在瑪莎背後一閃而過,他伸手朝我們開了一槍,沒打中。在機體分離的瞬間,穿梭機裏的重力消失了,他立刻倒掛在半空。麻醉槍發出的藍色激光彈仿佛一道信號——槍林彈雨立即向探測飛船襲來。很難說那些太空士兵到底有什麽意圖,但他們不顧一切地發起了進攻。

影響不大的物理幹擾。飛船如此評論道。

艙口開始閉合,事態終於加速發展起來。瑪莎把頸環扔到一邊,縱身一躍,從穿梭機和探測飛船已經斷開的連接處躥了過來。她的計算非常精準——下一秒,她的雙手就已經搭上了逐漸閉合的駕駛艙入口。探測飛船的重力場是如何產生的,我並不清楚,但一搭上外殼,瑪莎就立刻被重力場吸住,上半身垂下來,兩隻手拚命撐著往裏鑽。她仰起下巴,抵住逐漸收攏的外殼,把腦袋塞了進來。現在她脖子上也仿佛套了個頸環,而且比我那個還可怕。駕駛艙停止閉合,那個直徑二十厘米的洞口裏隻剩下瑪莎的腦袋,和抽搐著緊緊抓住邊緣的雙手。

繼續密封嗎?

“不!”我大吼一聲,從達尼洛夫癱軟的身體上探過去,堅定地把瑪莎往外推。

“她沒穿密閉飛行服。”“計數器”突然開口了。不,不是“計數器”,而是爺爺,“彼特,她沒穿密閉飛行服!”

或許瑪莎也嚇壞了,但眼中還是閃過一道欣喜的光芒。如果把她推出去,我就不可能駕駛飛船撞破機庫脆弱的外牆,衝向自由。太空軍士兵和中校都穿著密閉飛行服,即使處於非密閉環境中,他們也不會有事。但瑪莎……

難道她如此確信,我不願意殺了她?

“把駕駛艙打開一點兒!”聰明的飛船立刻領會了我的命令,把洞口稍稍擴大。我把瑪莎拽了進來。她既沒有反抗,也沒有配合,就像個木偶。我粗魯地將她一把推給達尼洛夫。

“不要動!”我還是警告了一句,然後將麻醉槍從她的槍套裏拔了出來,揣在自己腰間,“其他武器呢?”

駕駛艙完全閉合了。

“你自己搜。”

“你總有辦法糊弄我。”我決定不和她糾纏,轉而看向“計數器”。它已經趴在了瑪莎身上,將她弄暈後又跳開了。現在,國家安全局少校瑪莎·克利緬科和達尼洛夫成了命運共同體。

“爺爺,你怎麽樣?”

“他沒事。”卡列爾答道,“你下一步打算怎麽辦?”

“先跑再說!給我看看航線!”

屏幕亮了起來,太空軍士兵的舉動盡收眼底。

必須承認,他們已經竭盡全力。

士官米爾斯基飄浮在已經閉合的對接口旁。他怒目圓睜,端著步槍朝駕駛艙一陣瘋狂掃射。射擊的作用力被有效地抵消了,士官並沒有被後坐力衝得東倒西歪。米爾斯基輕微聳動著肩膀不斷射擊……但飛船紋絲不動。

餘下的士兵懸浮在探測飛船四周,端著槍作出射擊準備動作,但沒有開槍。其中一個朝頭盔裏的話筒念叨了一句什麽,仍留在穿梭機裏的中士也照樣回了一句。

飛船似乎自己在對眼前種種畫麵的主次作出判斷,然後像個經驗老到的攝影師一樣輕鬆切換機位。

撞開機庫。

使用激光探測器?

什麽好使用什麽。

飛船發出的光束完全不可見。隻是機庫巨大的閘門上突然出現了一個小紅點,隨後,被液化的金屬如同無數冰涼的水滴,四散迸裂。士兵們紛紛轉身,排山倒海的伽馬射線劈頭蓋腦地從他們臉上掃過,如同一列布瓊尼[2]騎兵軍氣勢洶洶地衝向坦克連。

探測飛船開始移動了。推進器還沒有打開,飛船隨著從破洞處奔湧而出的空氣衝出機庫。一條發亮的曲線勾勒出機庫外壁上被撕裂的窟窿。金屬開始融化,向外翻卷。

我想象著現在空間站裏該亂成了什麽樣——警笛大作,發射器開始充能,人們坐上戰鬥崗位……都是徒勞的掙紮。地球的空間站和外星飛船之間,有一道不可逾越的技術鴻溝。

士兵們髒話連連,開始急匆匆地改裝步槍。啊哈……那些槍也可以給我當推進器。不久後,雄赳赳氣昂昂的太空軍士兵就一個個飛了出來,貼在牆上,拚命抓住手邊一切夠得著的東西。

激光束堅定地向四周一通掃射。飛船終於明白了,對付空間站薄薄的外殼,不需要費那麽大力氣。

[1].蘇聯時期的肅反工作人員。

[2].蘇聯騎兵軍將領,在俄國內戰期間組建騎兵軍擊敗白軍,曾認為坦克無法取代戰馬在戰爭中的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