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飛出五公裏後,幾何學家的小飛船與“占星師號”進行了對接。當然,不是地球人概念裏的那種對接。不誇張地說,探測飛船真的是緊緊粘在了穿梭機上——至少我沒發現飛船上伸出任何對接頭。
現在,我們的結構看上去很奇怪,一艘宇宙飛船的艙門處緊緊粘著一個飛碟。對我來說,在人造重力場內,這看起來就好像我們鑽到了側躺著的穿梭機的肚子底下。
我花了兩分鍾跟電腦解釋,穿梭機哪頭是上,哪頭是下,應該怎麽調整重力方向。我得好好利用這艘外星飛船,讓它給我們創造舒適的條件,不然也太浪費了。
隨後,探測飛船打開了通道。
坐在敞開的“花瓣”駕駛艙裏可不太容易!如果說起初幾何學家的飛船和我們的穿梭機看起來隻是機械設備層麵不同,那麽現在,地球和幾何星的技術差距就清清楚楚地展現在了眼前。飛船外殼上打開了一個孔,跟“占星師號”的艙門形狀完全吻合。我從仿佛固定在飛船側壁上的駕駛座上走下來,用手背碰了碰穿梭機的艙門,然後猛然抽回了手!
太冰了,見鬼!
一百攝氏度。當然,是零下。
“開門,自己人!”我大喊著,仿佛覺得他們能透過厚厚的外殼聽見我的聲音似的。
回答我的隻有寂靜。他們到底在裏麵忙活些什麽呢?
“喂,主人,是您叫的鎖匠嗎?”
這時,庫阿裏庫阿突然蘇醒了。
彼得,你真是個好心又善良的人。
“你怎麽突然想起來說這個?”我問。
就是這麽覺得。
我等著艙門插銷打開的聲音。“占星師號”的閉鎖係統很簡單,如果身處艙外,可以利用真空環境開啟它。最終,艙門向我屈服了。
“你好,薩沙。”我像一個月沒跟他見麵一樣激動。
一個月以前我們甚至還不認識對方!
“氣密性還好嗎?”達尼洛夫懷疑地看著兩艘飛船的連接處。
“我不知道。但跟我們麵臨的問題比起來,這不太重要,不是嗎?”
“你說得對。”達尼洛夫表示同意。他歪嘴一笑,“看起來就像兩艘飛船接吻了一樣。”
對接處的接縫被加粗固定,就像嘴唇。
“確定能撐住?”
我聳聳肩。
“你剛才調整重力場的時候……有點兒嚇著我們了。你該提醒我們一聲,對接的時候會恢複重力的。”
也許的確該提前說一聲,但人對好事的適應力總是很強。我隻駕駛了三次幾何學家的飛船,就已經適應人造重力場了。
“好吧,上路吧,別佳。”
“這麽著急嗎?那就開始狂奔吧。”
上校笑了,“等等。我們得先談談。”
我和達尼洛夫一起進入艙內。小蜥蜴還和以前一樣坐在太空研究員的椅子上,瑪莎站在一旁,仔細盯著中央顯示屏,屏幕上外星人的飛船閃閃發亮。
“有什麽問題嗎?”我疑惑不解地問。不知為何,我想起了庫阿裏庫阿的話——“好心又善良的人”。
“別佳。”達尼洛夫在我身後幾步處停下。他也瞟了一眼屏幕,顯然是對飛行中的飛船裏有重力感到不太習慣,“別佳,我們來商量一下,接下來我們要怎麽做。”
“你在說什麽?”
“你該不會真的想去銀心吧?”
瑪莎轉過身來,盯著我倆。小蜥蜴——它的身體現在顯然是卡列爾在掌控——從椅子上跳下來。它本想開口,但什麽也沒說出來。
“薩沙,你說什麽呢?”
“我們手上有阿拉裏的等離子推進器,還有外星人的飛船——它比銀河委員會掌握的技術還先進,而且它能夠自我修複。我們還有這些……瘋狂的武器,為什麽還要去惹麻煩呢?”
也許,“好心和善良”其實是“天真”的同義詞?
“彼得,你做得已經很棒了。”達尼洛夫顯然被我的沉默鼓舞了,接著說,“幾周以後,銀河委員會就會亂成一鍋粥。到時候,地球將會掌握決定性的新技術。不管我們站在哪一邊——幾何學家還是銀河委員會,我們的命運都會徹底改變。而你所做的一切……不要覺得人們會忘記。你是幫助人類邁進未來紀元的人。你是改變了一切的人!你已經是個英雄了。我們幹過的那些荒唐事誰還會在乎?不會再有人談論怎麽懲罰我們,隻會考慮怎麽獎勵我們。”
他再次露出了牽強的笑容。
“我們得召開一次聯合國會議,給你想個實至名歸的獎項……”
我起了一身雞皮疙瘩,渾身發冷,惡心想吐,像被潑了一桶髒水。
“信念和愛……”我說。
“什麽?”
“信念和愛將會護佑我。這是我給阿拉裏指揮官的臨別贈言。”
達尼洛夫的眼神變了。剛才他眼中還有窘迫和愧疚,就像個慫恿模範生逃課喝酒的搗蛋鬼。但現在,他眼中隻剩下刻薄的蔑視。
“你難道把這些當真了?別佳,阿拉裏即使發現我們帶走了這些技術,也不敢吭聲!它們自己也幹淨不到哪裏去!”
“你問過卡列爾的意見嗎?”
達尼洛夫盯著我,頭也不回地問卡列爾:
“卡列爾,你自己也覺得彼得的提案是異想天開。那你管我的計劃叫什麽?”
“背叛。”小蜥蜴說。
“在我意料之中。”達尼洛夫沒有異議。他朝前走了一步,解開槍套。
他想怎麽樣,要開槍嗎?
我還來不及有所反應,達尼洛夫已經拿出了武器。隻不過他掏出的不是“克努特”激光槍,而是那把爺爺在我麵前用過的麻醉槍。
他幾乎沒有瞄準就扣動了扳機,我後知後覺地意識到,達尼洛夫開槍的經驗不比開飛船少。小蜥蜴軟綿綿地應聲癱倒在地。
“別擔心,它隻是被麻醉了,”達尼洛夫飛快地說,“彼得,我最後一次建議你……”
“這把槍隻有一發子彈。”我說。
達尼洛夫垂眼看了看麻醉槍,我趁機猛地撲向他。已經沒時間請求庫阿裏庫阿讓我進入作戰狀態了。況且,我也不需要。
我的飛行經驗也許並不豐富,但我比達尼洛夫年輕一倍。
信念和愛!
阿拉裏指揮官是憑著什麽信念在行動,我根本無所謂!但當我說我會前往銀心的時候,是誠心誠意向它許諾的!
達尼洛夫從第一次重擊中回過神,丟下武器站了起來。我來不及細想了。太空軍的格鬥流派糅合了內務部、克格勃、聯邦調查局等各種特務機關的精髓,是太空時代格鬥技術的繼承者,其中有很多不同尋常的花招。
我隻是胡亂揮出一拳,打中了他的耳朵。這不是什麽專業招式,我小時候就是這麽打架的。
達尼洛夫再次試著躲開我。他的條件反射非常出色,但也把他帶上了歪路。據說太空軍的搏鬥術是基於失重環境設計的,但在失重狀態下,跟在熟悉的駕駛艙裏出現重力的情況下搏鬥,完全是兩碼事。達尼洛夫矯健地從地板上彈起來,仿佛想要飛到天花板上。但重力沒讓他達成心願。他隻是笨拙地跳起來給了我一個耳光。
“你這個混蛋……”我念叨著,惡狠狠地盯著氣到抽搐的上校。不知為何,我想起了那個被達尼洛夫不小心弄斷腿的倒黴導航員,“混蛋……”
我一腳踹在他膝蓋骨上,達尼洛夫號哭起來。他可能不會骨折,但一定很痛。
“我們是人!是人啊,蠢貨!”我朝他咆哮,“什麽利益,什麽技術,去你奶奶的!這也許是第一個能讓我們交到朋友的機會!不是幾何學家,不是暗影族,而是真正的朋友——阿拉裏!你知道對於幾何學家來說,朋友這個詞是什麽意思嗎?也許他們的想法不對,但也不是全無道理!我得到了信任!我們得到了信任!相比之下,這破等離子推進器和火炮,算什麽東西?”
達尼洛夫在地上捂著膝蓋,痛得打滾。
“不是火炮,是戈爾什炮,”背後傳來一個聲音,“二者有巨大的差別。”
我回過頭。
瑪莎舉著另一把麻醉槍,指著我。
“是的,麻醉槍都是單發,”她代達尼洛夫承認了,“我們的技術水平暫時還無法填裝膠體激光彈。但我帶了兩把。”
我太傻了!
但也並非難以置信,工程天才瑪莎·克利緬科可是在爺爺的科研中心那種半手工條件下搞出了一個媲美太空軍的軍火庫!
難道爺爺也跟我一樣天真嗎?
“不要生氣,別佳。”瑪莎說著扣動了扳機。
原來被麻醉是這種感覺。
身體裏仿佛有某種柔軟的東西逐漸凝聚起來,不是棉花,而是像濃漿一樣。我的眼睛半閉著,兩隻手伸在胸前,兩腿蜷起。臉上的肉緊貼在地板上,仿佛要從牙齒縫裏漏出去,化成一攤稀泥。
瑪莎一腳邁過我,彎腰查看達尼洛夫的狀況。
“上校,快起來!”
她的聲音裏更多的是對上級的敬重,而不是朋友式的關心。
老天啊,我真是個大蠢貨!
我們偷走了穿梭機!
可恨的恐怖主義者!
從我跟達尼洛夫談話的那一刻開始,我們的每一步行動都是情報部門默許的!
那爺爺呢?爺爺!
我用自己唯一的姿勢,努力看向瞠目結舌咧著嘴的小蜥蜴,仿佛想要從那雙非人的眼睛裏讀出答案。
他眼中並沒有答案,爺爺對一切心知肚明。但他想要贏過太空軍,希望在曾經的小女孩瑪莎心中,對安德烈·赫魯莫夫個人的忠誠,大於對太空軍規章命令的服從。
他隻有一點沒算到——瑪莎的忠誠不屬於他那個成功逃過腦梗的大腦,而是屬於那具蒼老無用的軀體。
達尼洛夫笨拙地跨過我,走向操作台。不知為何,我覺得他踹了我一腳。但達尼洛夫應該還不至於這麽做。
畢竟我們是朋友!
“盡快開始超空間跳躍吧,上校。”瑪莎請求道。
“我知道,少校。”達尼洛夫回答。
該死,這下瑪莎的前途可是一片光明了!
“把彼得和‘計數器’固定在椅子上,”達尼洛夫同時下令,“動作快點兒。阿拉裏可能在監視我們。”
我很想跟他說,即使它們做得到,也不會這麽做。因為信任不分等級。但我沒法出聲。我拚命抗拒,不想讓瑪莎把我拖進椅子裏,但心有餘而力不足。
“需要讓飛船關閉重力場嗎?”
“沒必要。不要去探測飛船那邊,就當它不存在吧。如果一切正常,它會一直等著飛行員回去,但它的駕駛員不太可能回得去了。”
我被扣在椅子上,完全看不見爺爺-卡列爾,隻能聽見瑪莎在一旁忙活。一行行數字在屏幕上閃過,計算著跳躍路徑和時間。
庫阿裏庫阿,你能幫幫忙嗎?庫阿裏庫阿?
共生體沒有馬上回答我。
不能。至少在近幾個小時內不能。他們使用的是一種非常獨特的武器。它讓你的外周神經係統陷入了休克。我可以讓你再長出一套神經係統來,但還是無法解決問題。
我有生以來第一次沒法為地球技術的發達感到高興。
那你和“計數器”沒有共生嗎?它傷得嚴重嗎?
沒有。它們的種族無法和我們共生。它們的生命基礎完全是另一回事。和等離子生物托勒普的情況類似,我們無法和“計數器”共生。激光麻醉槍能對“計數器”生效,已經很令我驚訝了……非蛋白生物結構的耐受能力可能更弱。
不,這簡直是地球科學的輝煌勝利!“計數器”這樣的——居然是非蛋白生物!但它還是被擊倒在地。
為什麽我們所有的技術突破都是在軍事領域?
“準備進行超空間跳躍!”達尼洛夫說。
但就連洶湧而來的超空間幻覺都沒能淹沒我的絕望感。
我就像在**秋千……一架瘋狂的秋千。忽上忽下。忽明忽暗。忽喜忽悲。四次跳躍過後,不知不覺中,我的知覺恢複了。
可惜不隻是我發現了這一點。在第五次跳躍開始之前,達尼洛夫和瑪莎先把我綁了起來——捆得死死的,用完了一整卷膠帶。小蜥蜴也成了自己椅子上的俘虜。它被裹得更仔細——他們顯然擔心外星人的生理極限遠超人類。
“別佳,你想喝水嗎?”達尼洛夫問。
盡管他完全是出於善意,但這隻激起了我更多的憂傷。現在我這個孤膽英雄還有容身之地嗎?我可以和古老神奇的阿米巴蟲合體共生,可以讓“計數器”抽取我的記憶,然後去外星的天堂裏溜達一圈再回來。我無所不能,卻在關鍵時刻沒能察覺自己脖子上其實套著個看不見的項圈,所以想都沒想過要把它摘下來。而被你當作朋友的那個人,隻是在奉上級之命行事,那個渾身顫抖的姑娘,隻是在耐心地等待“X時刻”[1]的到來。
“畜生……”我掙紮著小聲罵道,自己也一驚,我的嘴唇居然已經可以活動了。
達尼洛夫眼中閃過一絲警覺。
“彼得,你相信自己有權決定地球的未來嗎?”
“相信!”
“我也很確信我有這個權力。”他滿意地點點頭。
“隻有一個……區別……”我艱難地從嘴唇裏擠出一個個詞語,“你騙了我。背叛了我。”
“說不定,這意味著我比你的人生閱曆更豐富?”
沒等我回答,達尼洛夫就自顧自點頭了,“事實也的確如此。你要喝水嗎?”
我想喝水。非常想。
在第八次跳躍之後,達尼洛夫再次詢問我有沒有什麽需求,這一次我沒有再拒絕他的好意。咕咚咕咚喝了一整杯水後,我打算問問他幾何學家的飛船還在不在原位。我多麽希望聽到他說,那艘飛船脫鉤了,在跳躍中失蹤了,或者自己啟動推進器飛走了……隨便去哪兒都行,哪怕是回到自己的世界。
還好,我及時反應了過來,它哪兒也沒去。不然飛船裏不可能還有人造重力。幾何學家智慧又天真的機器還在等著自己的飛行員回去……
第十二次超空間跳躍後,達尼洛夫在導航操縱台旁忙活了許久。很明顯,我們偏離了路線。我恨不得自告奮勇去幫助他們,但顯然上校不會讓我碰到控製係統。如果我隻是出於嘲笑敵人的目的提出要幫忙,那會顯得我太不嚴肅,太幼稚。
“薩沙,要不,我們把底艙清理一下?”瑪莎問。
達尼洛夫想了想,便劈劈啪啪地擰起了開關。也許清空庫存的半身像並沒什麽實際意義。飛船的重量對超空間跳躍沒有影響,阿拉裏的等離子推進器也沒這麽脆弱。但載著一艙原封不動的貨物回去,的確有點兒蠢。
“固定器已解開,閉鎖裝置已關閉,”上校下意識地匯報自己的行動,“艙門已打開。”
我不由自主地看向其中一塊橢圓形的屏幕。這一眼沒有白看。場麵非同凡響。
艙內湧出的空氣凝結成了雪暴,一連串大理石頭像從敞開的艙門中輕快地飛了出去。貨艙的探照燈打開了,在炫目的光線中,這些頭像就像糖一樣雪白、潔淨、齊整,充滿哀傷的美感。雕像們如同一群歡快的羊群席卷而過,毫不氣餒。尺寸巨大、皺著眉頭的領導人們帶著高傲的孤獨感,頭也不回地飛向無邊無際的宇宙。那些幾乎完全陌生的麵孔緩緩逝去,身前的榮光遠不及大理石恒久。最後趁著餘勢從貨艙裏飛出來的是一尊戴著眼鏡、驚詫地瞪大雙眼的頭像,仿佛在向我們質問:“怎麽會這樣?為什麽要把我扔出去,同誌們?”她離攝像頭太近,幾乎到了危險的程度,她翻滾著,慍怒地盯著鏡頭。瑪莎突然咒罵了一句,仿佛跟這位名人有什麽私人過節。話說回來,誰知道呢?童年父母雙亡、流落到孤兒院飽受摧殘的她,說不定真被這位女士折磨過。
“扔掉,扔掉包袱……”達尼洛夫不成調地唱出一首我沒聽過的歌。哼了兩句,又不出聲了。
石像如同一份意外的禮物,踏上了宇宙漫遊的征途……也許一萬年後,它們會給某個文明帶去驚喜。也許這些毫無怨言的雕像會成為一座外星博物館裏的珍貴展品,未來的某種高等生物會用光滑的虛擬肢體撫摸它們,用花莖一樣支出來的眼睛瞪著它們,追思一個已經消逝的偉大文明……
“所有人,睡覺時間到。”達尼洛夫突然打破了機艙裏的沉默,“我們兩小時後進行下一次超空間跳躍。我估計還得再來三次。彼得,你有什麽需求嗎?”
“有。”我不得不承認,“我要撒尿。”
達尼洛夫把我的雙手解開,將我帶進廁所。他背過身去——我的兩腿還被綁著,不得不靠在他肩膀上,但我捕捉到了小蜥蜴的目光。悲傷又絕望。我覺得,這應該是爺爺的目光。
“達尼洛夫,他們會給你升軍銜嗎?”在達尼洛夫重新把我捆在椅子上的時候,我問他。
他沒有回答。
“你會當上將軍的,”我惡毒地繼續說,“隻要一周時間,或者一個月,然後外星人就會把地球燒成平地。所以你可千萬別買不動產。最好放鬆放鬆,找個帶涼台的小屋,喝喝椰子朗姆酒,泡個漂亮的混血妞兒……”
“別佳,別費勁了,”爺爺在我背後說,“他堅信自己做的是對的。這就是悲劇的根源。”
“安德烈·瓦連季諾維奇,沒必要,”達尼洛夫平靜地說,“別佳可以把我當作個惡棍。您也可以。隻不過時間會告訴我們,誰是對的。”
我們在這一點上倒是不謀而合。沒被縛住手腳的人才能笑到最後。
我閉上眼睛,一心想要入睡,但是過去幾天來積壓的緊張感過於沉重。瘋狂的畫麵就像零碎的電影片段一樣被黏合到一起,在我眼前閃現,幾何學家和阿拉裏、飛船和星球、軟族朋友和沉著的庫阿裏庫阿。偉大的、唯一的、無所畏懼的庫阿裏庫阿……
現在我可以幫你。
什麽?
要進入作戰狀態嗎?
我的心髒怦怦狂跳起來。我怎麽能忘了自己非人類的超能力?我可以掙脫束縛……
那女人在放哨。達尼洛夫睡著了,但瑪莎還醒著。他們都清楚,你比一般人更強大。她還有一把麻醉槍。
那你建議我怎麽辦?
你看。
我的手指開始發癢。我垂下眼睛,看著自己被捆在扶手上的雙手。一根白線悄悄從我的食指上鑽了出來。
就像對付軟族朋友一樣……
那根細線悄無聲息地爬到了地板上。蒼白的觸手顫巍巍挪動的樣子讓人反胃,就像蜘蛛。這具野獸般的身體不屬於我。它有自己的生命,甚至不需要我做任何事情,隻要我給庫阿裏庫阿一個許可——它就會紮進瑪莎的身體。我們的先人弗洛伊德一定會對這種間接式**感到滿意。就算聯邦情報局少校瑪莎·克利緬科手裏有把麻醉槍又如何?我自己就是一件武器。
一件令人惡心、殘酷無情、毫無人性的武器。
不要!
白線停了下來。庫阿裏庫阿等著我的指示。
不要這麽做。我不許你這麽做。
為什麽?你不是想重獲自由嗎?
為什麽?我怎麽知道?敵人永遠是敵人,不管他戴著什麽樣的麵具。我隨時可以襲擊瑪莎,完全不去考慮她是個女人,也不去回想,她曾是我的同誌……
但不能以這樣的方式!不行!我不能用外星原生生物奸詐的觸角去襲擊她!
這些錯綜複雜的星際遊戲都有一條奇怪的界線,一個絕不可邁過的界線,但凡你還記得自己來自何處,在哪片天空下長大。
絕不能讓另一個物種給集中營當警衛員。幾何學家就忘了這一點。絕不能借助外星共生體的幫助,襲擊一個跟你同根同族的人。我正努力將這一點銘記在心。
好吧。我明白了。
細線顫抖著,縮回了我的體內。庫阿裏庫阿毫無異議地聽從了我的決定。
永遠不要對人類做這種事,我不知為何這樣要求庫阿裏庫阿,至少當你還在我身體裏時——不要做。
瑪莎輕咳了一聲。她甚至對剛才可能發生的事情毫無察覺。
謝天謝地,她沒有察覺。
達尼洛夫當導航員的水平隻能說是中等。雖然不能把一個無論如何還是把穿梭機朝地球方向開去的人,叫作中等導航員,但說實話,他要回到地球還需要八次跳躍,而不是三次。
最後一次跳躍前,我已經瀕臨崩潰。原來用享受來折磨人也是完全可行的。愉快的跳躍和枯燥的飛船重啟過程不斷交替往複——這是一方麵。更要命的是,當你全程都被綁住手腳來回顛簸,遲鈍地等待著一次次超空間跳躍幻覺來襲,其中愉快的成分就變少了。也許,酒鬼在縱情狂飲以後就是這種感覺,一瓶接著一瓶喝下去,管它是最上等的葡萄酒還是鄉下的白蘭地,都無法帶來快感,隻有短暫遲緩的昏迷狀態。
“前往‘伽馬’空間站。”達尼洛夫小聲說。他和瑪莎正在計算最後一段軌跡。我們已經不需要跳躍,隻需要一次普通的火箭飛行,“全速前進……”
有意思,為什麽要去找“伽馬”空間站?我盯著天花板,腦子裏思考著俄羅斯太空軍的優勢和劣勢。他們不想直接降落在地麵上,這也沒什麽,出於謹慎,可以理解。阿拉裏在“占星師號”肚子裏塞了不少東西……也的確沒法帶著“黏在”機身上的幾何學家探測飛船降落。但小小的“伽馬”空間站和主力部隊——“阿爾法”空間站相比,或者與實際上尺寸和戰鬥力都比“阿爾法”更強的美國“貝塔”軌道基地相比,又有何優勢可言呢?
答案如此明顯,以至於我一時間難以置信。“伽馬”唯一的優勢就在於,它是個俄羅斯空間站。
真沒想到。萬萬沒想到!我和爺爺不是單純落入了太空軍的圈套!我們是被卷入了一場國際陰謀。說到底,是俄羅斯克格勃想要幫自己的祖國一把!
不,我當然不反對他們的做法。如果不管別的,單說要趕超美國人、日本人和歐共體,我會毫不猶豫跟達尼洛夫握手,狠狠親一口瑪申卡,盡管她總是陰沉著臉。給祖國增加哪怕一點自豪感是不錯的,即使這自豪感是來自一次成功的偷竊,我也心甘情願,永遠不會後悔。但現在是該考慮這個的時候嗎?房子都要著火了,還有時間跟鄰居吵些雞毛蒜皮的事情嗎?
我斜眼看著克格勃軍官瑪莎少校,甚至撲哧一聲笑了出來。但他們現在完全顧不上我。
“他們會發現我們有異常狀況的,”瑪莎說,“‘德爾塔’和‘阿爾法’可能會先有所察覺。因為我們的排氣……不太對勁。”
“我會和‘伽馬’的塔台聯係。”達尼洛夫保證,“讓推進器按照第三程序運作。”
“試飛程序?”
“對。推進器會轟鳴一陣子,然後安靜下來。”
“我們能開進‘伽馬’的機庫嗎?”瑪莎頓了頓,問道。
“尺寸剛好——應該可以吧。”
我明白了。外國人——首當其衝的就是美國人——會被這個小花招騙過去,以為“占星師號”是在測試“尤裏·加加林號”的內膽,那是一艘十年前設計出來的命運多舛的等離子推進飛船。但他們早晚會發現,俄羅斯沒有造出任何可用的等離子推進器,到時候就熱鬧了。不過現在,這倒是一個緩兵之計……
我不由自主地把自己放在達尼洛夫和瑪莎的立場上開始思考,仿佛我不是一個被他們用幾百米膠帶捆在椅子上的俘虜。這時,達尼洛夫似乎想起了我這個麻煩。
“彼得,”他從椅子上轉過身來,撐著扶手微微起身。他本來是想飛起來的,結果又忘了飛船裏的重力場,“我們還可以從頭來過。”
“飛向銀心?”我天真滿滿地問。
達尼洛夫歎了口氣,“彼得,我會把你和卡列爾解開,我們一起駕駛飛船。我想,小蜥蜴可以修改黑匣子的記錄……對吧?”
“你不怕我們反抗嗎?”
“我願意承擔風險,相信你們。”
“不要相信我,達尼洛夫,”我說,“我相信了你,看看我的下場如何。”
他聳聳肩,在操縱台前弓起身子。接下來的整整兩個小時,在“占星師號”駛向“伽馬”空間站的途中,我們再也沒說過一句話。現在我們也沒什麽好說的了。
唯一讓我驚訝的是,小蜥蜴也一言不發。卡列爾和爺爺都沒有開口。我希望他們隻是在思考重獲自由的方案。隻不過我很清楚:爺爺在思考的時候反而會喋喋不休……
“伽馬”空間站樣式很複古,是按照齊奧爾科夫斯基[2]設想的“輪式”結構建造的。它是一個直徑為三十米、不停旋轉的飛盤,輪轂中心沒有重力,外沿則有某種離心力形成的近似重力的力場。至於俄羅斯航天局和太空軍為什麽要多此一舉——天知道。偽重力環境並不會給人帶來額外的舒適感,而且空間站的機組成員每月都會更換,失重環境並不會損害他們的健康。相反,比起好處,偽重力環境帶來的問題更多。比如要想進入戰鬥狀態,“伽馬”空間站就不得不停止轉動,不然激光武器就沒法瞄準了。
這無非是俄羅斯航天業為了奪回早已失去的領先地位,而進行的最後掙紮之一。哪怕是奪回一部分也好。這是一種幼稚而絕望的掙紮,跟我們的其他嚐試一樣。我們建設的高純度半導體和不致敏疫苗工廠,要不就是燒毀了,要不就是被扔在了外太空軌道上;月球基地已經保持自動模式運行了三年;沒建成的木星探測飛船“宙斯號”,是在人類發現超空間跳躍前設計的,最後隻能無奈地孤獨終老……
“占星師號”穩穩地進入了空間站的機庫。達尼洛夫力求精準地把兩艘飛船一起開進去,以免卡在機庫厚厚的外壁上。半分鍾後,他熄滅了引擎,靜靜調整著方向,讓飛船依靠慣性滑行。“占星師號”像隻鉛球一樣在機庫裏擺動,如同被扔進了一個小而易碎的裝飾球——聖誕節掛在樅樹上的那種。任何一點輕微的碰撞都會嚴重損壞空間站,但達尼洛夫已經沒有退路。終於,穿梭機停住了——準確地說,是被幾乎難以察覺的離心力牽引著,沿著筒狀的機庫側壁緩緩下降。庫門無聲地關上了,將我們隱藏在其他空間站好奇的雷達探測範圍之外。
就這樣,我們回來了。兩艘飛船,兩位英雄,和兩個俘虜。我被一種冷漠的情緒裹挾著,閉上了眼睛。夠了。不能沒完沒了地抗爭。我也曾有過機會——在半路上,當庫阿裏庫阿主動伸出觸手的時候。但我不想那麽做,我沒法說服自己。這也就意味著,屬於我的機會永遠流逝了。
原諒我,阿拉裏。
原諒我,地球。
我從沒想過,我們狹小的空間站裏塞了這麽多牢房之類沒必要的設施。或者說,監獄在這裏有另一種稱呼?單人禁閉室、拘禁室、隔離室?我不知道。隻有一點可以肯定,阿拉裏的牢房比這兒舒服。
牢房很小,隻有一個鄉間別墅的廁所那麽大。角落裏直接放著一個小馬桶,馬桶上安了一個保溫桶,用來加熱食物。設計者的思路像孩子一樣天真。牆上甚至有塊電視屏幕。我很驚訝,它居然是可以用的,但隻能看幾個俄羅斯電視台。倒也說得通,給予犯人一點兒人文關懷還是有必要的,能讓他們找點兒事情打發時間——空間站會轉播些肥皂劇或者無聊的演出……
我們和小蜥蜴被領著穿過空間站時,全站都沸騰了,活像個被捅了的馬蜂窩。窄窄的過道兩邊擠滿了黑色貝雷帽——全是俄羅斯太空軍士兵。我們經過的那個戰鬥崗位大門緊閉,也就是說,他們已進入一級戰備狀態,導彈發射鍵旁的炮手已經整裝待發。
太嚴肅了。這一切都太嚴肅了。整個國家都像個白發老人一樣,顫顫巍巍地抖動著鬆弛的肌肉,絕不把送上門來的外星技術拱手讓人。我還能往哪兒折騰呢?坐下,好好看看,老實回答問題,然後在罪孽中懺悔吧……
我打開窄窄的吊床,躺了下來。這裏的偽重力場非常微弱,我感覺自己的體重跟隻小貓差不多。天花板上掛著一盞昏暗的燈,空間站不時輕輕抖動,應該是在進行某種轉向。難道我們的偽裝伎倆失敗了?大洋對岸的朋友們現在正打算揪著我們總統的頭發揍他一頓?
隻不過,我們的總統會心甘情願地把我們和小蜥蜴交給全人類嗎?這是事關國家安全的操作。我們的國家不一定會願意和人分享。而施普諾夫的政權現在完全稱不上穩定,就像改革後的那一年……
我的思緒逐漸枯竭,互相衝突,就像以破紀錄的成績完成了一場異常疲憊的障礙跑後,又被要求去沼澤裏遊泳。幾何學家和阿拉裏的世界多麽簡單。盡管沉重,但是簡單。而這裏像是亂糟糟的老鼠窩,遍布細微的詭計。
我伸直腿,用腳摁下電視開關。小房間的優點在於,一切都近在手邊,或者腳邊。
我沒法選出哪個頻道最糟糕。第一頻道在轉播音樂大賽。一個女歌手在舞台上笨拙地搖晃,唱歌完全不在調上。她沒有藝術天賦,應該圍著爐灶打轉,或者去推銷泳衣,但沒人察覺到這一點。狂熱的男男女女們在舞台旁高聲歡呼,評審團裏的同行們欣賞地對她微笑著,其中一些人甚至是有正常聽覺和歌技的。第二頻道被我快速掠過了——它在播放新聞,畫麵上是一座熊熊燃燒的火車站的特寫。第四頻道的政治訪談倒是讓我樂了一陣子,他們得出的結論是:生活糟透了,而我們應該過得更好。第五頻道正在播放內務部的宣傳片。一個陰沉沉的畫外音說:“違反法律,噩夢就會夜夜侵擾!做一個正直公民,好心情就將永遠相隨!警察擁有攜帶武器的權力,擁有不事先警告就使用武器的權力!他們衷心希望所有人都能過上好日子!”這倒是一段很實誠的視頻——畫麵上閃過一群臉色陰沉、胡子拉碴的刑事犯,一群牙齒鋥亮、滿臉微笑的好公民,和一隊正在打靶的警察。第六頻道,一如既往地在播放廣告。這次展示的是一種新型真空尿不濕,能管三天三夜。我正想要關掉電視機,那個裹著尿布喜笑顏開的嬰兒背後突然出現了一張我認識的臉——阿納托利·羅曼諾夫,全祿航空飛行員指導。我怔住了。
“太空飛行是非常沉重的工作,”電視裏的托利克[3]說,“有時候我連續飛行許多個小時,完全不能離開駕駛艙。以前,太空飛行總伴隨著眾所周知的不便……”
托利克的眼睛裏閃過某種為難的神色。老天啊,他們付了他多少錢?
“現在,隨著真空尿不濕的出現,我的問題解決了。”托利克絕望地做了個總結,“我隻需要起飛,完成超空間跳躍,在另一顆星球上降落,然後返航,過程中不需要為解決日常生活的不便浪費任何時間……”
我哈哈大笑起來。尿不濕廣告結束了,電視台開始播放一個兒童節目,而我仍歇斯底裏地狂笑著,想象著托利克穿著尿不濕坐在跳躍操縱台旁的樣子。不,簡直難以置信!
艙門打開了,達尼洛夫半走半飄地進入房間。不知為何,我腦中浮現出這位國家安全局上校也穿著那種尿不濕的樣子——“監視各位同誌是非常沉重的工作,有時候……”我又爆發出新一輪大笑。
達尼洛夫狐疑地盯著屏幕。電視上的動畫片裏,一群野獸疾馳而過,一個歡快的聲音唱起來:“周一的白天可別貪睡,隻有懶漢才躺在**。”
達尼洛夫怎麽也弄不明白我為何笑成這樣,隻好關掉了電視。
“托利克剛才上電視了,”我好心向他解釋,“托利克·羅曼諾夫。他在給尿不濕做廣告。”
達尼洛夫坐在放下來的馬桶蓋子上說:
“房間有點兒小。你不覺得嗎?”
“但我喜歡。你不是來錄口供的?”
亞曆山大歎了口氣,“彼得,我有個提議……”
“說說看。”我鼓勵欲言又止的上校說下去。
“跟我們站在一邊吧。對你和安德烈·瓦連季諾維奇的所有指控都會取消。”
“那小蜥蜴呢?”
“它會被隨機送去銀河委員會的某個星球。你懂嗎?”
“不太懂。”
“他們會為你爺爺提供身體。一具正常的、健康的人類身體。‘計數器’會把安德烈·瓦連季諾維奇的意識扔進那具身體裏。”
我們四目相對。
“地球上有幾千個失去了意識的人,但他們身體仍然活著。比如那些臨床死亡後搶救失敗的人。這比器官移植要平常得多。”
“那爺爺怎麽說?”
“他現在還什麽都沒說。我決定先跟你談談。”
“那我們要做些什麽?”
“合作。隻有合作。”
“剛過去半小時,”我緩緩說,“才半個小時,你們已經確信,幾何學家的飛船不會對你們屈服了?”
“對。你得幫幫我們,彼得。為了地球,為了國家,你必須違背個人的立場。你是個人類。你是個俄羅斯人。”
“那你還記得,我體內有個庫阿裏庫阿嗎?”
達尼洛夫麵不改色。
“你相信自己說的話嗎?”
“我別無選擇。你也沒有,彼得。我想,比起前往銀心,你可能不太願意選擇這條路,但結果的確比你想象的更糟。”
“結果如何?”
我坐在吊床裏微微搖晃,俯視著達尼洛夫。這種令人頭暈目眩的相對位置具有欺騙性,讓人產生一種自己可以提條件的錯覺……敞開的艙門外不時閃過黑色貝雷帽的身影,達尼洛夫的忍耐可能也是有限的。
“你不會遭到審判,”達尼洛夫平靜地說,“他們甚至會因為你參與了此次行動,給你頒個什麽勳章。”
豈止是參與!我們可是深度參與!
“死後的勳章?”
“別裝傻了。他們會表彰你,然後剝奪你的飛行權,給你指派個地球上的工作。你會去一個鳥不拉屎的地方幹活兒……整天就聽聽新聞……說不定還能學會寫書。你會永遠記得,你的同伴們曾有過什麽樣的企圖……試圖耍手段騙取未知的技術,耍嘴皮子說服外星人。”
“那庫阿裏庫阿呢?你們會讓一個身體裏住著共生體的人類留在地球上?鬼才信!”
達尼洛夫搖搖頭,“我們很清楚,地球上有幾十個你這樣的人。”
我仿佛聽到——或者是在我意識深處,響起了一聲輕笑?
“多一個少一個,都沒什麽區別,”達尼洛夫繼續說,“如果庫阿裏庫阿現在能聽見我說話……那我想說,我很高興,它們的種族不貪圖功利。而好奇心算不上什麽毛病。現在你明白自己要麵對的結果了嗎?”
“非常明白了。”
達尼洛夫等待著我的回答。盡管已經做出了決定,但我沒有說話。我久久地沉默著,想逼迫上校先開口。可他不是那種輕易屈服的人。
“你可以告訴爺爺,說我同意了。”
達尼洛夫點點頭,靠著門框站起來,說:
“隻有一條,別佳……對不起,但我們不得不采取安全措施。非常嚴厲的措施。非常嚴厲。”
[1].在科幻小說中,“X時刻”通常指時間軸上特殊的一個點,在這一刻到來之前,時間可能停滯。因此,這一時間點經常帶有與生俱來的重要性和宿命意味。
[2].康斯坦丁·齊奧爾科夫斯基(1857-1935),蘇聯航天之父。
[3].阿納托利·羅曼諾夫的昵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