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我在旗艦的一間機庫裏找到了達尼洛夫。更準確地說,我不是靠自己的本事找到他的,而是跟著一個被喊去幫忙的阿拉裏找到了那間機庫。

現在回想起自己的逃亡之旅,我徹底明白了,這出大戲徹頭徹尾都是暗中安排好的。我永遠也不可能弄明白這些讓人頭暈腦漲、忽明忽暗、毫無邏輯的走廊。隻有老鼠,或者像阿拉裏這樣的鼠類後裔才能不迷失方向。

我當時隻是被引領著,沿著麵前唯一的小路往前走,自以為是憑自由意誌在前進。幻覺是多麽奇怪的東西——它比現實要真實和可愛得多。而在幾何學家的世界裏,自由的概念被稍稍扭曲了……

達尼洛夫正在打理“占星師號”。這幕場景總讓我覺得荒唐。一個小小的人兒站在龐大的機身旁,挑剔地看看可爾特裏鬆外殼的接縫,瞧瞧噴口,又拍拍機翼。挺傻的,不是嗎?“占星師號”又不是小汽車,達尼洛夫也不是司機,難不成他能發現什麽故障?

但人總是想要對事態有點掌控感,或者,至少是渴望一種一切盡在掌握的幻覺。

“亞曆山大!”我一邊喊,一邊朝他走去。我的聲音在空曠的機庫裏發出巨大的回音。

達尼洛夫轉過頭來,做了個不知所謂的手勢。

“機器狀況怎麽樣?”我問。

“馬馬虎虎。”上校無精打采地答道。

“爺爺跟我說,阿拉裏把它徹底改造了一遍。”

“唔,也不是徹底……”

我走向飛船後側,朝噴口裏看了看。

沒什麽不同尋常的地方。哪裏有什麽等離子推進器?

“阿拉裏給我們裝上了自己的推進器,”達尼洛夫悶悶不樂,“工作介質是水。至於能量來源,它們說那些原理太複雜,我們弄不懂。但別擔心,夠用一年多的,推進力會比正常值稍高一點兒。”

“那現在我們怎麽操縱飛船?”

“它們在操縱台上安了個開關。有兩個模式——‘等離子’和‘仿**燃料’。它們說,操縱係統會把所有參數調整到適合我們的狀態,你甚至感覺不出來自己乘著一艘完全不同的飛船。飛行是肯定沒問題的。我已經跑了幾趟月球,試著降落了幾次。”

“從地球上起飛也是可以的嗎?”我好奇地問。

達尼洛夫沉默了一會兒,然後不情願地承認,“可以。”

“這一切的動力——都來自於水?”

“是的。”

一瞬間,我仿佛看到了空****的自由發射場,那裏一艘火箭、一座燃料庫也沒有,隻有起飛跑道和一排排穿梭機。它們逐漸加速,依次起飛,各自飛上軌道,開始超空間跳躍……

“我們有可能複製它們的技術嗎?”我問。

“一百年後吧。”達尼洛夫沒好氣地回答我。

我完全理解他的心情。直麵自己技不如人的地方,是令人難過的。更何況,我們的技術跟阿拉裏比起來是如此原始粗陋……

“阿拉裏原本是為了飛去幾何學家的星係,才給我們裝上自己的推進器的?”

“對。”

“那現在要拆了它嗎?”

“為什麽?”達尼洛夫歪嘴一笑,“我問過它們了……它們說這完全沒有意義,不值得費這事……”

當時的場景大概是這樣的:達尼洛夫憂傷地詢問旗艦指揮官,它們什麽時候把那個神奇的、夢幻的、強大的等離子推進器從我們的飛船上拆除。而老鼠臉指揮官回答說,完全沒必要為這個破爛這麽折騰,就像一個把閃閃發亮的彩色玻璃送給了孩子的大人。隻不過,當孩子知道自己眼中極度珍貴的東西在別人眼中隻是破爛時,不會有受辱的感覺。

“至少你可以試駕一艘一流的飛船了。”我試圖安慰他,結果適得其反。

“我覺得‘占星師號’就挺好,”達尼洛夫打斷了我,“這個厲害的推進器隻能陪我們到地球為止,然後它就會被拿去研究。”

“等回到地球,我們自己也會被帶走……調查的,”我提醒他,“畢竟我們可幹了不少好事兒。光是一次近地軌道起跳就足夠我們終身禁飛了。”

達尼洛夫沉默了。

“我和爺爺……商量了一下,”我接著說,“飛去銀心的事情。”

“我不覺得這是個理智的想法。”

我慌了神。我沒料到達尼洛夫會反對這個提議。

“別佳,你卷入了一場冒險,有史以來最瘋狂的冒險,”達尼洛夫繼續說,“盡管這不是你的本意,但你終究還是卷進去了。盡管發生了奇跡,你成功地潛入了另一個世界,又回來了,但這沒什麽值得驕傲的。就像我年輕時常聽人說的——如果你的第一次太空飛行一點兒問題都沒出,那是個壞兆頭,因為你對自己的成功概率過於自信,你相信自己可以毫不費力地成為另一顆星球的居民。現在你又打算去一個別的文明差點沒能逃出來的地方,一個那樣強大和無情的文明都……我反對這個想法,彼得。我們應該回地球去,至少把這艘飛船帶回去研究。”

“我和爺爺要去銀心。”

達尼洛夫乜斜了我一眼。

“怎麽去?超空間跳躍?”

我不得不把跟爺爺說的話對他再重複一遍,講解幾何學家的飛船和它的位移原理。

上校靜靜地聽著,似乎覺得有些枯燥無味。聽完後,他搖了搖頭。

“這個過程中有一個障礙。在飛行時……”

我回過頭。紫紅艦隊的指揮官正大搖大擺地在機庫裏漫步。

“爺爺和‘計數器’都相信這個辦法能成功,”我說,“還會有什麽問題?”

“幾何學家的飛船就是問題,彼得。這是一種非常非常強大的技術。你在失憶後坐著它前往幾何學家的世界是一回事,而我們全都在神誌清醒的狀態下坐上這艘飛船……又是另一回事。”

“我不明白。”我老實承認。

“如果我們不去銀心,而是回地球呢?把這樣的技術帶給人類?這就不隻是工業上無法複製的破爛等離子推進器了……”

阿拉裏已經離我們很近了。它也許聽見了達尼洛夫說的話。我緊張地笑起來,“幾何學家的飛船就更不可能被複製了……”

“是有可能的,”阿拉裏說,“它可以自動修複,彼得·赫魯莫夫。擁有一艘這樣的飛船,就跟有一家生產這種飛船的小工廠一樣。但凡是個足夠精明的文明,就能利用這一點。”

它停頓了一下。

“而你們——是個足夠精明的文明。”

當對方的懷疑毫無根據時,就更難駁倒它了。我根本沒想過要把前往暗影族文明的事情當作借口,暗度陳倉,悄悄把幾何學家的飛船帶去地球。達尼洛夫不愧是受過情報部門訓練的人,他早就想到了這一層。外星人也想到了……

“我們隻是想去找第三股勢力,”我說,“更準確地說,是去找第四股,然後就把幾何學家的探測飛船還給你們,如果它對你們來說很重要的話。”

“很重要。”阿拉裏目不轉睛地盯著我說,“彼得,你對幾何學家世界的探測本來就成功機會渺茫,現在你還想去銀河係的其他部分,這更是完全沒有勝算。就連‘計數器’都同意這一點。”

問題就在這裏。怎麽能置疑“計數器”這種從不犯錯、絕對權威的生物呢?

“但‘計數器’也建議我們試試看,”阿拉裏接著說,“它也做好了前往銀心的準備。”

“決定權在於你們?”

“是的。”

它久久地沉默著,這隻大塊頭老鼠,正跟我和爺爺一樣,緊張地為自己的文明謀取利益……

“你們想要留下幾何學家的飛船,好研究他們的技術?”我試著提問。

“如果可以複製的話,也不一定要留下。”阿拉裏提出了一個不同的方案。

我回想起了它們研究尼克·裏梅爾的身體的過程,不再發問了。

我們站在飛船邊,達尼洛夫帶著酸澀絕望的神色;阿拉裏陷入沉思;而我正絕望地搜腸刮肚,想找出能說服外星人的詞句。

“全亂了。”阿拉裏說。它聲音很小,仿佛是把內心的思緒說出了聲,試圖讓我理解它的困惑,“如果早知道情況會變得這麽複雜,那我們早就把發生的一切告訴強大種族了。而現在……我想不出任何正確的解決方案。”

這番話拉近了我們間的距離。大大拉近了。

“你會怎麽做,人類?”

“我不知道,”我說,“我真的不知道。如果你們不能完全相信我們……那,就派幾個空降兵跟著我們去吧。”

“信任不分等級,”指揮官答道,“就像……”庫阿裏庫阿翻譯官打了個結巴,挑選著合適的表達,“信任就像個扳機,要麽百分百,要麽一點兒沒有,不存在中間態。”

“要麽就是懷孕了,要麽就是沒懷孕。[1]”達尼洛夫自顧自地嘟囔。

“你說什麽?”阿拉裏驚訝地轉向他。驚慌失措的達尼洛夫沒能回答它,於是阿拉裏又看向我,“你——會向我保證遵守承諾吧,彼得·赫魯莫夫?”

“是的。”我喃喃道。

“你保證,你們不會把幾何學家的飛船開去地球。你們隻是前往尋找一個叫作暗影族的文明,並會盡全力返回這裏。我們的艦隊會在這個地點等你們七個地球日。”

“好的。”我還不敢相信自己已經成功說服了指揮官。

“我們會把人類瑪莎帶到這裏來。她是你們的技術專家?”

“是的。”

“你們去軍火庫看看。那裏的近戰武器你們可以隨意挑選。”

“不一定真的會作戰……”

“那是自然。但我不能讓自己的士兵手無寸鐵地出征。”

我聽得一頭霧水。指揮官向我走來,伸出爪子,堅定地按在我胸膛上。

“彼得·赫魯莫夫,你身為人類……”它念叨起來,“我憑獨立艦隊指揮官身份,以自己高貴出身之名,改變你的命運。”

它的語氣毫無波瀾,絲毫沒有神聖感。要麽是因為庫阿裏庫阿覺得沒必要把阿拉裏的感情表現出來,要麽就是阿拉裏根本不受情感所累。

“從今天起,你就是紫紅艦隊的一名軍官,”指揮官說,“你將聽命於我,而我將為你的所有行為負責。你將為我們、人類、‘計數器’和庫阿裏庫阿的利益,前往尋找暗影族文明。你承諾會返回此地。”

阿拉裏的爪子緊緊按在我身上,尖利的指甲刮擦著我的胸脯。然後它轉過身,向對麵的達尼洛夫走去。

我看著達尼洛夫,他的震驚程度也不亞於我。他勉強擠出一個微笑,“現在你屁股後麵要開始長尾巴了……”

“住嘴,”我請求他,“別開這種玩笑。”

“別那麽認真,”達尼洛夫拍了拍我的肩膀,“別佳!阿拉裏這麽做,隻是為了繞過銀河委員會關於技術轉讓的禁令!它把你變成了阿拉裏的軍官,這樣你就能名正言順地使用幾何學家的飛船了。沒什麽大不了的!”

“沒什麽大不了的?”我拽了拽被撕破的襯衫。等會兒得補補了……“薩沙,外星人為了人類繞開禁令這種事,你見過嗎?”

達尼洛夫沒有隨我們一同去軍火庫。我有些吃驚,但也不打算多費口舌。說到底,還是在爺爺指導下有多年武器研究經驗的瑪莎跟我去比較妥當,

軍火庫不大,燈光昏暗。這破照明……好吧,人類和阿拉裏在照明問題上是蘿卜青菜各有所愛。這裏的武器尺寸各異,出乎我的意料。裝備都放在開放式貨架上,每種隻有一件。

“它們是不喜歡用一樣的大炮射擊嗎?”我拐彎抹角地問。

瑪莎同情地看了我一眼,“別佳,這是個展示廳,都是樣品。太空軍的武器展示廳也是這樣。”

“你去過那裏?”我有些為自己的愚蠢懊惱。

“我去過的地方可太多了。”瑪莎輕描淡寫地向我解釋。她沿著貨架向前走去,細細打量著那些精巧的設備。阿拉裏靜靜地跟著我們,一言不發地觀察著我們的一舉一動。

“氣罐……”瑪莎突然嘟囔了一句。

“什麽?”

這些致命武器看起來一點兒也不像氣罐。

“我們有一陣子也時興過氣體武器。各種氣罐、氣槍……”

“後來呢?”

“它們沒有帶來任何實際好處。守法的公民還是弄不懂怎麽使用它們。殺傷力也隻是象征性的。而安全的假象反而會讓人放鬆警惕……”

“我覺得催淚氣罐和等離子槍還是有些區別的。”

“啊哈,有倒是有,如果是在昏暗的門廊裏對戰的話。但你也不是要去門廊裏打仗吧?”

“我們怎麽知道那裏是什麽情況?”

“這倒也是……你該和你的幾何學家朋友們多聊聊暗影族的。”

“沒來得及。”

瑪莎在這幾天裏變化很大。她內心仿佛有什麽東西破裂了,或者相反,是更堅固了,也許是外星人的宇宙飛船這個大環境所致。但更可能是因為爺爺身上發生的事。

我覺得他們兩人的關係不太可能有什麽情色成分。不管怎麽說,爺爺已經到了力不從心的年紀。但瑪莎在“安德烈·瓦連季諾維奇”麵前肯定有難以抑製的崇拜之情。

爺爺的事對她來說必定是不小的打擊。她心裏可能比我還要難以接受。畢竟我與庫阿裏庫阿共生、換身體、換臉的經曆還有點兒用。我能夠在小蜥蜴的身體裏感覺到爺爺的存在——跟過去一樣的、刻薄的、不屈不撓的爺爺。我閉上眼睛,就能假裝他真的坐在我身邊。

但瑪莎辦不到。難道要請庫阿裏庫阿鑽進她身體裏,跟她共生嗎?她會同意嗎?也許,說服她同意共生的最好辦法,不是告訴她庫阿裏庫阿能增強她的戰鬥力和耐力,而是能改變她的外貌……讓她變得更漂亮。庫阿裏庫阿——全宇宙最好的整容醫生……

不,彼得。

什麽?

我們跟共生體很少進行這種程度的互動。你是為數不多的例外。

為什麽?我沒有把目光從瑪莎身上移開,隻在腦子裏問它。

我們是為了從你身上獲得信息。我們對人類心理和幾何學家的世界感興趣。但我們不會再與另一個你們種族的代表共生了。

原來如此。

不會有“庫阿裏庫阿魔法師美發沙龍”,也不會有“庫阿裏庫阿保健診所”。它完全可以輕而易舉地救爺爺的命。隻要給爺爺破漏百出的身體打個補丁,止血就行。但它為什麽要那麽做呢?

祈求陽光照射進昏暗的屋子裏是沒有意義的。還不如打開窗戶,或者台燈。

“這些全都不合適!”瑪莎轉身朝阿拉裏喊道,“你們的武器都不是給人類設計的!”

“那是自然。”看守武器庫的阿拉裏仿佛表現出了一點幽默感。它蒼老不堪,笨拙地移動著,身上的毛發幾乎已經花白,“我們沒有能用來握住武器的手指。”

很大一部分裝備似乎都是固定在它們的老鼠臉上使用的。我想起曾經看過的一段短片:一個阿拉裏穿著金屬鎧甲,下巴上固定著一個金屬炮筒,盔甲後麵一雙細細的湛藍眼睛射出精光。它一晃腦袋,兩道精光就直直射向攝像機。全劇終……

“那我們就來想想辦法,”瑪莎沒有讓步,“指揮官命令我們一定要拿些武器。”

阿拉裏邁著堅定的步子走向貨架。

大約十分鍾後,它挑好了。首先是一些樣式簡單的寬手鏈,一按開關,就會產生一道直徑二十厘米的力場。從使用效果上來看,它讓我想起圓盤鋸。幸虧在我逃跑的時候,沒有一個阿拉裏手裏拿著這東西,想到這裏,我後背不禁掠過一陣寒意。瑪莎拿了四個手環,但我不打算用它。它最簡單的用途可能就是把我自己的腦袋切下來,或者用來剖腹。

另一個裝備看起來要方便一些——“基礎發射器”,就是短片裏那種電子炮。隻不過跟阿拉裏不同,我們得把它固定在手上。扳機隱藏在圓柱形炮筒裏麵,我懷疑,阿拉裏在戰鬥中是用舌頭扣動扳機的,但它們不打算展示這件武器的使用方式。我試著把電子炮固定在手腕上,感覺很沉,但手臂還是能抬起來。我突然想起一部愚蠢的科幻電影,那個勇敢無畏的男主人公也戴著類似的裝備,用來替代他在戰鬥中失去的一條手臂。我覺得有些好笑,把電子炮放到了一旁。

最後一樣裝備是瑪莎自己挑選的。阿拉裏作戰時應該是把它固定在背上。那是一根粗粗的炮筒,沉重的炮尾對它們的爪子來說顯然太重了。

“這是戈爾什炮?”瑪莎向阿拉裏確認。

阿拉裏不安起來。

“不!不!不是……是戈爾什……小心點兒!”

瑪莎不打算和它爭辯。她用手掂量了一下炮筒的重量,放下了。

“這個我們也要了。”

“這東西射程至少有兩千三百米!”阿拉裏看到瑪莎不打算把那家夥還回架子上,才慌了神,那的確是個戈爾什炮,“要從掩體裏發射!用的時候需要閉上眼睛!”

“然後還要默念‘上帝保佑’?”瑪莎冷冰冰地嘲諷了一句,“這個,我們拿倆。”

“要兩千個?”阿拉裏慌了手腳,“我得去確認一下庫存數量……”

“隻要兩個,”我點點頭,“我的目測水平不行。萬一從遠處打不準呢……”

瑪莎站在門邊,瞅了瞅一堆鮮紅的碟子,問道:

“這是激光地雷?”

“是的。”阿拉裏兢兢業業地為我們解答。可能瑪莎的上一個選擇著實給它留下了太深的印象。

“看起來挺眼熟的,”瑪莎對這裝備沒有表現出特別的敬畏,也沒打算拿它,“到我那兒去坐坐吧,別佳。我有咖啡。”

“你怎麽對它們的武器了解得這麽清楚?”我在走廊裏問瑪莎。

“多少聽過些介紹。”瑪莎回避了我的問題。

此類信息隻有瑪莎這樣的職位才能接觸到……

我之前隻去過一次阿拉裏好心專門給人類安排的休息室。再次坐在圈椅裏,我不禁回想起當自己意識到原來存在一種叫椅子的東西,是專門用來讓人坐的時候,心中湧起的欣喜之情。

失憶症真是一種愉快的疾病,總能給人帶來實實在在的驚喜。

飛行口糧裏有瑞士的“雀巢”咖啡,裝在能自動加熱的塑料杯裏。我拔出了那根傻乎乎的吸管——隻有在零重力下或者神誌不清的人才會用吸管喝咖啡。我揭開鋁箔紙,深吸了一口令人愉悅的香氣,品嚐起來。相比之下,幾何學家用來替代咖啡的東西到底還是有種怪味。

“謝謝,瑪莎。這真是雪中送炭。”

一般來說,女性總是很高興被人誇讚廚藝高超。哪怕她隻是打開了一個罐頭,你也得誇得像吃到了清蒸鱈魚或者酥香的烏茲別克手抓飯一樣。瑪莎也欣然接受了我的讚美。

“我不明白,你們怎麽能整月整月地在太空裏飛行,”她說,“根本沒什麽可吃的。”

“太空港裏有小餐廳。那裏會提供正常的食物。”

“難道食物都是從地球運過去的?”

“當然不是。一般我們隻會把肉類、土豆、蔬菜之類的樣品運過去。外星人會在自己的食物合成器裏培育它們。這麽做成本也很高,但比從地球上運過去便宜。”

“挺方便的。”瑪莎表示讚同。

“也不盡然。正常的食物總是多種多樣的,你明白吧?即使是兩塊相鄰的田地裏長出來的土豆,也是不同的。而肉類更是如此,世界上不存在兩頭一模一樣的牛。”

“為了食欲殺死動物是卑鄙的行為。”我沒料到瑪莎會這麽說。

“你好像也不是素食主義者……”

“我不是,但吃肉隻是出於理智考慮。身體需要肉類的營養,因此我不得不食用它。”

我被瑪莎的態度逗樂了。就是愛吃肉,不必這麽裝模作樣。

“好笑嗎?”瑪莎嚴厲地問我。

“是的。你那麽善戰,卻又熱愛動物。”

“我知道,我知道,但希特勒還是個素食主義者呢。彼得,奮力作戰是一回事,食用動物又是另一回事。”

我不打算繼續和她爭辯下去,多說無益,“隨你怎麽說吧,你對武器的熱愛,更像是男人的特征。”

“那又怎麽樣?我小時候還很難過,自己為什麽不生下來就是個男孩。他們甚至帶我去看過心理醫生,結果醫生說我沒有性別障礙,隻是攻擊性和控製欲比較強。”

我喝著咖啡,嗆了一口,暗暗發誓再也不和瑪莎討論這類話題了。我總是會被別人的坦誠嚇到。

但說實話,眼下的情景挺適合聊這樣的話題。爺爺和“計數器”不在這裏……唉,現在必須把他倆放在一起想了,他們也許正在和指揮官談話,我不知道。而達尼洛夫還在飛船那邊。

“在軍火庫裏的時候,我以為你會把所有東西都搜刮一空,”我笨拙地轉移了話題,“畢竟你這麽有攻擊性。”

“為什麽要全拿上?我挑了一個力場武器,一個激光電子炮,還有最重要的——戈爾什炮。不能貪得無厭……彼得,我可以問個比較私人的問題嗎?”

我瞬間在心裏給她設好了圈套,點點頭。

“爺爺的死,你心裏難過嗎?”

“什麽?!”

瑪莎歎了口氣,在我對麵坐下。

“彼得,這說到底還是死亡。我們沒法真的隻把人當成一堆神經突觸發出的電子信號。”

“那人是什麽?是靈魂嗎?”我嗓子眼發幹,開始結巴。

“也不一定。我不信宗教,但肉體至少構成了人的一半。”

我盯著她的眼睛——不,她沒有開玩笑。正常人也不會這樣開玩笑。

“瑪莎,對於我和你來說,也許的確如此。我們還年輕。我們還有洶湧的荷爾蒙。”

我突然出於私心,換了種有些猥瑣的語調,“說不定對你來說,我還挺有性吸引力……”

“的確是這麽一回事兒,”瑪莎平靜地回答我,“雖然你在這方麵不如薩沙·達尼洛夫。”

“而爺爺,恕我直言,已經一把年紀了……”我艱難地消化著她的坦率,繼續說,“他基本上隻能吃酸奶和兒童輔食,偷偷抽管煙對他來說就是大事了,喝口伏特加已經算得上放縱了。”

“那在花園裏散散步、摘朵花、逗逗狗呢?”

“我在地球上的時候,恨不得天天趕著他出去散步!”

“隨你怎麽說吧,別佳。”

“瑪莎……你真的愛他嗎?”

“無論過去和將來,我會一直深愛安德烈·瓦連季諾維奇!”瑪莎激動起來,“我愛的是他這個人,而不是一隻帶著他記憶的蜥蜴!”

我內心突然湧起一股怒氣。咖啡杯在我手中搖晃了一下,幾乎能分毫不差地潑到瑪莎頭上。

隻不過咖啡太燙,我克製住了自己的衝動。

我站起來,離開了休息室。我得去幫著達尼洛夫檢查穿梭機。畢竟我還是他的副駕駛。

我是副駕駛,而不是一個覺得人的內心和外貌密不可分的自卑小姑娘。

無論阿拉裏的行為是出於什麽心理——是因為可憐我們落後的技術水平,還是單純地想要表示友好,它們幾乎沒有對飛船的操作方式做出任何改動。電腦依然堅信,飛船上安裝的還是跟之前一樣的**燃料推進器。實際上,我們已經有了永遠不會被耗盡的燃料和巨大的推進力,但這並沒驚擾到電腦。

我再也沒跟瑪莎說過話。她看著我,顯然為自己的坦率感到後悔,但我選擇忽略她的眼神。我自然什麽也不會跟爺爺說。

飛船上的武器和一些食物補給,都是由阿拉裏提供的。一開始,我們想把它們都塞進貨艙,結果在經曆了匆忙的逃亡和飛行之後,我們完全忘了那裏還放著一堆半身像。傑爾人還在如饑似渴地等著它們呢。上世紀的政黨領袖們、克裏米亞衝突裏的戰爭英雄和總統的老戰友們那些沒有雙眼的頭顱,都滿懷責備地盯著我們。

我們不得不把裝備都挪到駕駛艙裏。

我在穿梭機上坐到了最後一分鍾。等所有人,包括爺爺-“計數器”在內,都各就各位以後,我才握了握達尼洛夫的手,跳下穿梭機。達尼洛夫忙活了很久才關上艙門,我隻能從下麵看著他。機庫裏聚集了一群阿拉裏,指揮官也在其中。在進入幾何學家的飛船之前,我朝它走去。

“希望我的士兵不會背叛我。”阿拉裏低聲說。

庫阿裏庫阿,我該怎麽回答?

它沉默了片刻,我甚至覺得它準備忽略我的問題。

信念和愛將會護佑我。

“信念和愛將會護佑我。”

阿拉裏的眼睛亮了起來。

“彼得·赫魯莫夫,你怎麽看待我的行為?你也跟亞曆山大·達尼洛夫一樣,覺得我的話都是托詞嗎?”

它們的聽覺極度靈敏。準確地說,不是它們,而是庫阿裏庫阿……

“不,”我思考片刻後說,“我覺得是信任。”

“你會對我們感恩嗎?”

“也許不會。但還是謝謝。”

“這也不錯。”指揮官沉默了。我覺得我們之間的告別結束了,於是轉身走向偵察飛船。

庫阿裏庫阿,我需要再次變成尼克·裏梅爾。

庫阿裏庫阿沒有回答我,但我的臉逐漸扭曲。庫阿裏庫阿開始在我的身體裏發芽,把沉默的幾何學家詩人的細胞擠到身體表麵。

走到飛船旁的時候,我已經是尼克了。

半球形的駕駛艙向我敞開。我在船體上撐了一下,準備跳進自己的駕駛座裏,但這時,機庫的天花板打開了。

雖然隻有短短一秒,防護力場也很快就遮蓋了空洞,但一陣風還是吹了進來。機庫上空,萬千繁星閃爍著刺眼的光芒。冰冷的宇宙之夜高懸在機庫之上。我向後仰頭,看見“占星師號”緩緩滑入夜空,船身和防護力場相接處擦出一陣火花。從旗艦裏看出去,空曠的星空也不再可怕。相反,它**裸地展現在我眼前,美得令人窒息——如此宏大、溫柔,又良順。

這本就是屬於我們的美麗。我們本就該再次進入太空,以平等的身份——哪怕不像幾何學家夢想的那樣,以最正義的身份;哪怕不像庫阿裏庫阿那樣,以最古老的身份;哪怕不像計數器那樣,以最智慧的身份。

就以我們自己的身份。

我抬起手,握起滿滿一掬星光。也許,它們是強大和弱小種族共同擁有的珍寶。也許,它們也有著激**坎坷的一生。也許,它們正等著誰去第一個發現自己。

“稍等一下……”我喃喃自語。

“占星師號”在半空中懸浮著。

探測飛船裏的一切都跟尼克的飛船一模一樣。駕駛艙合上了,屏幕同時亮起,我把手伸進膠質激活劑中。

歡迎登機。正在收集外星飛船的有效信息。

跟外星人說的一樣,以為自己全知全能的電腦完全沒有因為飛行員換了個人而驚奇。幾何學家沒有讓這個機器有一點點超過人類的地方。

“很好。起飛,跟著前麵起飛的第一架飛船。”

收集到重要信息!我們必須將它帶回幾何星。

我驚恐了一秒鍾,擔心飛船不再聽從我的指揮,直接帶著一番長篇大論飛回幾何學家的星係。

“好的。但我們首先要完成一個極其重要的‘友誼’任務。”

它如此重要?

“可能比你想象得更重要。”

遵命,即將執行任務。

飛船開始上升。地麵上的阿拉裏四散開去,閃到牆邊。

“現在聽我的指令,”我開始指揮飛船,“遠遠跟著那艘飛船……唔,就保持一百步的距離吧,等我們距離此處一萬步後……”

不需要口頭指明。電腦打斷了我的話。

我們跟著“占星師號”猛然一衝,起飛了。

[1].俄式玩笑,意指某事不存在模棱兩可的中間狀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