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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好還是盯著天花板。閉上眼睛不是個好辦法。那樣我的腦子裏馬上就會湧入紛亂的思緒。而我現在不想思考,什麽也不願意想。最好就在天花板上挑一個點,然後目不轉睛地盯著它看。

這樣我會輕鬆一些。可以隻聽著“計數器”嘴裏冒出爺爺的聲音,不去想到底發生了什麽。

“腦部大出血,彼得。是中風。我料到過這種可能性,但它來得實在太不是時候。我覺得自己當時最多能撐過一個晝夜,不能更久了……”

爺爺的聲音很平靜。但這與他現在處於卡列爾的身體中的狀況無關。他即使是癱瘓在床,也還是會用這麽平靜且毫無感情的語氣說話。說不定,他也是用這種語氣同意“計數器”的提議的……

“達尼洛夫馬上接受了我的決定。瑪莎嘛……幾乎不跟我說話了。這沒什麽,她會慢慢習慣的。”

“你當時是什麽感覺?”我帶著變態的好奇問。

“我被催眠了。卡列爾覺得,隻有這樣,我才能進入到意識抽離的過程中。那樣比較簡單……仿佛在一個身體中睡去,在另一個身體中醒來。”

“這很可怕吧,爺爺?”我有些好奇他的感受。剛問出口,我就為這個愚蠢的問題後悔了。但爺爺很平靜地回答了我:

“也還好。畢竟我早就做好了……嗯……永遠離開的心理準備。新的眼睛讓我有點難以適應。你是不知道,你現在在我眼中是什麽樣子……很滑稽。此外,這爪子也讓我有些不適應。而且還得用四條腿走路。不過我盡量不移動,卡列爾負責這部分。”

“你……你們……可以相互交流?直接交流?你可以讀到它的想法?”

“不。按照我的理解,卡列爾是把自己大腦的一個區域劃分給我了,”爺爺突然興奮起來,“這真是世界上最有趣的種族,彼得!多麽巨大的可能性啊!你看,比如……”

如果不去看小蜥蜴,一切似乎如常。爺爺隻是在闡述一個抽象問題:討論一個寄生在非人類身體裏的人類感受,而且不是完全以主人身份,仿佛隻是一個偶然來客……

小時候,我曾染上過麻疹。當然,很少有孩子能逃過這種病。我整天眼淚汪汪,不能見光,躺在拉上窗簾的房間裏,為爺爺收走了電腦而傷心不已……他是為了不讓我做不該做的事情。為了彌補我失去電腦的痛苦,爺爺買來一組音響,那玩意兒音質絕佳,功能極多,而我就躺在**,用手去摸索那些按鈕。直到現在,我還記得所有按鈕的觸感……和每按下一個按鈕,就依次聽到不同電台或者不同光碟的快樂。但最讓人開心的,還是每次爺爺走進房間,坐在我身邊和我聊天的時候。第一天我就問他,為什麽我的麻疹不能馬上治好,他給我做了個十分鍾的麻疹科普講座。爺爺不太可能早就知道這些知識,但我一生病,他馬上花了半小時時間弄清楚了這種病的實質。

“這是一種病毒感染,彼特,”他那時喜歡叫我彼特,“這種病的醫學研究沒有太大突破。據說外星人有消滅病毒的特效製劑,但它們不打算和我們分享……現在你的淋巴係統被感染了,你還記得我們讀過一本叫作《我的身體是怎麽構成的》的書嗎?現在病毒還寄居在你的結締組織內,但你的大腦不會被它攻擊到。沒什麽可怕的,我小時候也得過麻疹。”

“我不會死掉吧?”我開始覺得有些害怕。

“如果不引發麻疹腦炎的話,就不會。”爺爺安慰我,“但這種可能性極小。”

“什麽是腦炎?”

爺爺又詳細地給我講解了一番。我聽完後,立馬忍不住哭起來,甚至大喊大叫,說我不想知道這種事,他還不如什麽都不說……

爺爺把他冰涼的手掌放在我額頭上,等我稍微安靜一些後才開口說:

“你錯了,彼特。恐懼——是因為未知。這是你唯一能允許自己產生的恐懼。等你了解了事情的全貌,就不該再感到害怕。你可以討厭,也可以鄙視病痛,但不能害怕。”

“那你小時候生病,不會害怕嗎?”我生氣地朝他嚷嚷。

“我也怕過,”爺爺沉吟片刻後說,“那時我也做得不對……”

現在他是正確的了。現在他什麽也不怕了。

或者,他已經強大到足以隱藏自己的恐懼。發生在他身上的事仿佛隻是一場實驗意外,而他隻是在給自己驚慌的同事們講解事情經過。如果能說服“計數器”帶他回到地球,他一定會洋洋得意地這麽幹!他會飛到報告廳的講台上去,咧嘴笑著,嘚瑟地盯著臉色慘白的太空軍長官、外星生物學家、異源生物心理學家、外星語言學家和星際外交家們……厲聲說:“不管我看起來多奇怪,但我還是那個老家夥,安德烈·赫魯莫夫,盡管我現在寄居在這個醜不拉幾的小蜥蜴的身體裏……

“不管我看起來多麽奇怪,我還是那個安德烈·赫魯莫夫,盡管我看起來有點兒像隻巨蜥,”爺爺說,“如果卡列爾不打算清除自己的記憶內存,那我還可以幸福地活上好多年……”

“你就這麽放不下我嗎,爺爺?”我問道。

“可能吧。”他表現出輕微的肯定。

我碰了碰爺爺……或者說是卡列爾。“計數器”的身體現在趴在地板上。如果這是小蜥蜴的話,它會爬上床頭板。

“你……在意識表層的時候,它在做什麽?”

“我不知道,別佳,”爺爺說,“我覺得它甚至還挺喜歡這個方案的。它腦中總有兩個平行意識,外部意識不一定比內部占用更多空間。換個人的話,早就要精神分裂了,但‘計數器’倒是無所謂……”

“那你呢,爺爺?”

“我?”

我覺得他似乎想要歎口氣,但在“計數器”的身體裏,這不太好辦到。

“別佳,上了年紀後,這樣小小的不便,比如僵硬的關節、失明的雙眼或者寄居在一具外星人的身體裏,在生存麵前都不值一提。”

“你接下來會怎麽樣,爺爺?”我小聲問,“在阿拉裏這裏……是沒什麽問題,這裏隻有我們和阿拉裏。那在地球上呢?”

“我最近幾年經常出門嗎?”爺爺用一個問題代替了回答。

“但‘計數器’會想要出門……”

“它和我達成了妥協。我們每次會在地球度過五十年,在此期間,卡列爾會擔任‘計數器’種族駐人類世界的大使;之後五十年,我會去‘計數器’世界擔任人類大使。反正在它們的世界,普通人類也無法生存。之後我們再進行輪換。”

這是個非常非常慷慨的提議。不止對爺爺來說,對於整個地球來說都是如此。和其他銀河委員會的種族建立平等的外交關係——對人類而言是一種質的飛躍。

我想起了一個關鍵的問題:

“‘計數器’能活多久,爺爺?”

“很久很久,別佳,”他沒有馬上回答我,“比我們活得久多了。”

“那關於它們的世界,你知道些什麽?”

這時,小蜥蜴的身體突然發生了輕微的變化。它的腦袋猛地一抖,然後伸直脖子,口氣嚴厲地說:

“彼得,我希望你不要涉及這個話題。”

隻是一秒鍾的時間,卡列爾又消失了,躲進了自己的第二層意識。我就像被澆了一頭開水。不,我不是在和爺爺說話,更準確地說,我不隻是在和爺爺說話。“計數器”始終如影隨形。它聽著我們談話,觀察我們的舉動,得出自己的結論。

“這就像在一棟房子裏租下一間四麵玻璃的房間一樣,不太方便。”爺爺說。這次確實是爺爺在說話……

命運好像開了個邪惡又狠毒的玩笑,偏偏讓安德烈·赫魯莫夫落到這麽個境地,要在非人類的身體裏住上一個世紀。可能還不止一個世紀。

我坐到**,看著小蜥蜴。屋裏隻剩下我們兩個了,準確地說是三個。也許他們是為了讓我們處理好家庭問題?唉,有些問題,還是不要去嚐試解決的好,因為根本不可能解決。

“爺爺,你決定怎麽辦?我說的是幾何學家的事情。”

“接下來就該那些有權做決定的人拿主意了,”他簡短地答道,“我會給出我的建議,但地球選擇哪一邊,不由我決定。我希望地球還是選擇幾何學家。”

“爺爺,這是個錯誤。”

“彼得!”小蜥蜴的身體抖動著,努力想要表達出人類的憤怒情緒,“按照你的描述,他們的世界並沒有超出正常社會的範疇。”

“超出了,”我十分堅定,“而且是遠遠超出。”

“你現在隻是在感情用事。你是在對他們的權力結構感到氣憤嗎?你對一種建立在教育之上的權力感到憤怒?”

“這是我憤怒的原因之一。你明白嗎?他們的體係不給人留下任何機會。不管哪種專治暴政之下,總會有與之抵抗的社會力量。這也許是人與生俱來的本能。隻要世界還是被分為充滿敵意的外部層麵和家庭般溫暖的內部層麵,就會永遠存在兩套邏輯、兩種行為模式……甚至三種。”我再也忍不住了,“兩種體係對撞時,就會形成糅合了社會性和自身遺傳特性的個體,這樣一種形式能賦予人自由。但一個像幾何學家這樣取締了家庭的世界,將會堅如磐石。沒有任何衝突;沒有雙重道德標準;沒有……可能也就沒有了那種自由……”

“看來我辛辛苦苦教育你是自找麻煩。”爺爺說,“我得了什麽好果子?”

“我也沒讓你來教育我。”我說。

爺爺沉默了一會兒,才回答我:

“這簡直是撩陰腿[1],比特。”

但我沒有被兒時的昵稱打動,“你現在連褲襠都沒有了。爺爺,不管過去如何,但你的教育讓我掌握了選擇權。你想要自由是嗎?這是你希望的自由嗎?我相信,幾何學家不會給地球帶來任何好處。”

“別佳,你在他們那裏見到過窮人嗎?”

我不說話了,我無話可答,所幸爺爺決定乘勝追擊,“或者強盜,罪犯?”

“我見過。我曾去過集中營。”

“如果你的描述是可信的,那他們的集中營並不是世界上最可怕的地方,別佳!地球上有幾百萬人都住在比那更糟糕的環境中。你見過羅斯托夫的難民營嗎?或者西伯利亞的青年勞改營?”爺爺從小蜥蜴的喉嚨裏盡可能擠出最大的音量,“再看看其他星球的肮髒角落,難道都跟蜜罐裏一樣嗎?醒醒吧,別佳!地球可不是那個你以為的療養勝地!”

我想起了那片無邊無際的凍原,和那座軟族朋友棲息的瞭望塔,以及即使知道那麽多醜惡的真相,也無法奮起反抗的曆史學家阿加爾德·塔萊。仿佛是要形成一種刻意的對照,我又不知為何想起了那座浴館,想起了那裏炙熱的狂風和不願彼此觸碰的人群。還有“白海”寄宿學校裏的小男孩們——他們都是出色的小刺頭,但將來都會在嗬護和愛意中變成順從的機器人。

“地球——是天堂,”我說,“相信我,爺爺。”

爺爺似乎被我的語氣震住了。他搖了搖三角形的腦袋,接著說:

“當烏托邦與現實相撞時,總會導致一點兒失真和變形。烏托邦會發生扭曲,但……”

“不,爺爺。不是烏托邦扭曲了,而是現實。”

“在他們的世界裏,什麽讓你最憤怒,比特?”爺爺沉吟片刻後問我。

這就像童年的再現。爺爺曾花了很長時間教我怎麽抓住問題的重點,“別光哼哼,說清楚,你哪裏疼!別光扔書,說出來,你哪裏不懂!不要大哭大鬧,想想看,你是怎麽把鼻子撞折的!”

“是導師們。他們自信滿滿的樣子。他們……他們總試圖行善。”

“你到底在生什麽氣,別佳?人們堅信自己的真理,努力教育孩子,這難道不是好事嗎?優秀的教師不正是我們的社會所欠缺的嗎?”

我突然想起了塔格。我拍了拍小蜥蜴的肩膀,“但孩子需要的不是好老師,而是好父母。”

爺爺啞然失笑,“別佳,我總是為你的知識漏洞和填補漏鬥的能力而驚歎。但你居然到現在還在試圖和權威專家爭論。”

“但和權威爭論是有必要的。他們的職責也正在於此。”

“如果我早點知道你的想法……”爺爺欲言又止,“好吧。你想怎麽辦,別佳?”

“暗影族,爺爺。我應該去它們那兒……”

“為什麽非得是你去?”

“我認識幾何學家們。也就意味著,我能更快理解他們的敵人。”

“你以為這趟旅程會是什麽樣的?隻是超空間跳躍而已?三萬兩千光年除十二點三光年……你算算,嗬,一共隻需要三千次跳躍!如果每次跳躍之間休息兩小時,那麽我們大概能在八個月後到達那裏。現實嗎,別佳?”

“不現實,”我同意他的看法,“甚至即使阿拉裏把自己的發電機和生命維持係統搬到我們的穿梭機上……這時間也太長了。我們沒有這麽多時間。也沒人能撐住那麽多次超空間跳躍。我跳個上百次就要瘋掉了。”

“那你還說什麽呢?從技術上來說,我們根本不可能到達銀心!”

“我們有幾何學家的飛船。”

爺爺沉默了。

“他們利用的是子空間穿越技術,”我解釋道,“就像阿拉裏和其他種族一樣。隻不過他們實現了持續加速定理。距離越遠,速度就越快。如果隻飛十來個秒差距的距離,超空間跳躍可能更快。但如果飛行距離有一萬個秒差距以上,那沒什麽比幾何學家的飛船更好的了。”

“你是怎麽冒出這個想法的,彼得?”他有些慌了神。

我歎了口氣,“空間就像一塊布,爺爺。我們可以困在光速的框架內,在空間表層爬行,也可以把這塊布揉成一團,從一個點直接跳到另一個點——這就是超空間跳躍。每次跳躍的軌跡都是一樣長,這是沒辦法的事情,休克的副作用也無法避免,畢竟能量沒法和物質一起轉移。而所有其他種族使用的都是從空間內側穿越的技術,不管大家怎麽稱呼它——外空間、超級通道還是子空間。但……”

“謝謝你的精彩授課,”爺爺說,“中學生該好好聽你這堂課。這方麵的假說很多,但我們並不知道超空間跳躍的真正原理,也不知道外星人的推進器是怎麽運轉的。我們唯一知道的確切事實是,物體在子空間的運動速度是有上限的。速度越快,能量損耗就越大,對於幾何學家來說也是一樣。也就是說……”

“爺爺,我和幾何學家的飛船聊過,”我解釋給他聽,“那是一台非常好的機器,存儲了很多信息。它們的位移原理在於超空間跳躍和子空間穿越的結合。它們首先進入空間內側,然後再開始超空間跳躍。從空間內側進行跳躍,你聽明白了嗎?在空間之外穿梭時,不需要損耗能量,也沒有超空間跳躍帶來的休克。”

爺爺似乎腦子轉不過來了,“彼得,但如果這艘飛船裏有這些信息……那麽所有飛船裏都應該有。你開走的那一艘裏也有……”

“它裏麵也有,”我說,“我確信。”

“計數器”的身體顫抖了一下。我已經能分辨出接下來是誰要說話了——卡列爾還是爺爺。

“請原諒我打斷你們,安德烈·瓦連季諾維奇,”“計數器”說,“但這是我唯一能和你進行交流的方式……”

“你撒謊,”我搖搖頭,“我相信你還可以讀取他的思維,然後借他的口說自己的想法。”

“我可以,但我不會那樣做,”“計數器”回擊道,“這是我們的約定。”

也許它沒有撒謊。

“對,我知道幾何學家飛船的運動原理,”“計數器”接著說,“但這並不是什麽決定性的信息,它改變不了什麽。因此我並沒覺得有必要告訴你們。”

小蜥蜴的身體又稍稍一軟。

“這很關鍵!”爺爺咆哮道,“非常關鍵!”

麵前這隻生物看起來太像精神分裂患者了。

“幾何學家的位移技術,其他外星人能使用嗎?我們不會在飛行之後瘋掉嗎?啊,別佳?”

“我覺得不會。因為他們用同樣的方式帶走了自己的整個星係,連同另外兩個智慧種族。子空間跳躍跟普通的超空間跳躍也不一樣,不會引發任何超空間幻覺。”

“也就是說,現在所有銀河委員會的種族都可以掌握在宇宙中快速位移的方法?我們也就不被需要了?”

小蜥蜴的身體往前一個趔趄,踉蹌一下跌倒了。爺爺甚至沒發現,這是因為自己過於激動,想用外星人的身體邁步,結果失敗了。

“卡列爾,這就是我們的末日!如果出現了另一個與人類完全一樣的種族,而他們又和銀河委員會敵對,這就會變成銀河委員消滅我們的一個借口!如果我們再失去自己唯一的價值……”

“計數器”掌控了自己的身體,用舒服一點的姿勢坐下來,開口說:“安德烈·瓦連季諾維奇,我一開始就料到會出現對人類來說極度危險的局麵。如果強大種族知道了幾何學家的技術,他們會毫不猶豫地除掉你們。”它放慢了語速繼續說,“我隻能這麽安慰你:我們也麵臨著同樣的命運。對於強大種族來說,我們隻不過是活電腦。它們需要我們的能力,是因為覺得人工智能太危險。但幾何學家繞過了這個問題。”

“還有誰會遭殃?”爺爺橫插了一句。

“還有很多種族。盡管強大種族隨意驅使其他種族,是件危險的事情,但也維係了銀河委員會的存在。是的,這樣的體係的確會給弱小種族的發展帶去單方麵的損失,但與此同時也保證了它們的安全,因為它們的能力逐漸變得無可取代,而幾何學家的發展卻是全方位的。”

“太可怕了。”爺爺似乎冷靜了一些,“他們來自銀心。那裏的行星密度要高得多,可以想見,那裏的智慧種族數量也要多得多,文明之間的接觸也更多。相應地,自然會產生類似銀河委員會那樣的組織。”

“有關生命起源的法則,我們知道多少?”“計數器”突然拋出一個問題。

“我們知道的可不多!”爺爺自嘲道。

“我們知道的更少。”

我覺得,小蜥蜴要說出些非常非常重要的話了。但,唉,爺爺激動得跟卡列爾話趕話,一句接一句往下說,並沒察覺卡列爾的意圖。

“我們隻知道兩個來自銀心的文明,”爺爺說,“幾何學家文明是由三個種族組成的,在表麵的平等之下,人類掌握著主導權。而關於暗影族,我們一無所知,連它們長什麽樣子都不知道。”

我終於下定決心,決定插入談話,“我覺得,它們也是近似人類的生物。”

“為什麽?”

“唔……我從幾何學家的語氣裏聽出來的,爺爺。當他們提到暗影族的時候……跟我們談論外星人的方式截然不同。他們的語氣更像是在談論地球上的另一個國家,似乎對方雖然令人不快,但還是同類。”

“幾何學家的外星人恐懼症跟我們比起來要輕得多。”

“而且,爺爺,不管多麽奇怪的外星人,他們都會把對方看作友族。你知道的,這是他們的立場……要堅持老大哥的派頭。但他們對暗影族的態度完全是另一回事。”

爺爺沉默了。

“卡列爾,”我小聲問它,“回答我一個問題。為什麽我們和幾何學家這麽相似?除了外貌,甚至連遺傳基因都一模一樣。這不可能是巧合!”

“是不可能。”“計數器”不情願地表示同意。

“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我覺得,如果它能解釋清楚,那我立馬就能找到我想要的答案,找到能解開所有謎團的那個奇異卻又放之四海而皆準的答案。為什麽強大種族如此強大,弱小種族如此弱小?誰是暗影族?怎麽才能阻止幾何學家把“友誼”之手伸向所有種族?

“我不知道準確的答案。”

“卡列爾,這世上不存在完全準確的答案,”我溫柔地鼓勵它,“總是會有猜想和假說。你似乎並不為我們的相似度感到驚訝。也就是說,你有一套能解釋這個問題的假設?”

“隻是假說而已。而且我不想說出來。”

“為什麽?”

“你們會接受這個假設,然後自己不再去尋找答案。你們最好能自己找到答案,獨立去尋找。”

我認真地想了想。

“卡列爾,如果你覺得……你認為,我們會接受你的假設,也就是說,這樣的假設會讓人類自鳴得意?”

“某種程度上來說是的……”小蜥蜴不情願地答道。

“比如說,我們和幾何學家,都是一個遠古強大超級文明的後代,但那個文明從未涉足過銀河係……”我開始順著這個思路想象。

小蜥蜴發出一陣尖細的笑聲,“彼得,這樣的美夢隻有年輕幼稚的種族才會做。我以前不覺得人類屬於此列。”

“那麽,可能……”

爺爺開口了:

“別佳,我可以給你列出十個假說。比如,幾何學家是我們想象的具象化產物,或者我們是他們失敗試驗品的後代,又或者是走失的探測隊的後代……”

“想象的產物?為什麽不可能呢?爺爺,你自己也說過,他們的社會就像地球人想象的烏托邦一樣!我甚至記得,我在哪裏讀到過退化使者……或者進化使者和世界委員會……”

“這說明不了什麽,彼得。這隻是翻譯和信息接收的問題。當‘計數器’往你的大腦裏灌輸幾何學家的語言時,你被迫從地球語言中尋找對應的詞語去替換他們的術語。你的大腦到處搜羅——從科研雜誌、小時候讀過的書或者小報裏抓取。如果你是法國宇航員皮埃爾或者美國人皮特,幾何學家的世界在你腦中又會是另一個樣子了。我們是戴著厚厚的濾鏡看這世界的,那是我們從小就戴上的有色眼鏡。這些濾鏡由我們所接受的教育、文化和世界觀組成。我們不可能擺脫它。我不能把你扣在一頂黑色尖頂帽裏養大,別佳,不然你就完全無法學會看世界了。”

“聽你爺爺的話,他是個聰明人。”卡列爾說。

看著小蜥蜴得意揚揚的笑容,我憤憤不平,“你們這是商量好了?二對一?”

“我說的不對嗎?”爺爺覺得奇怪。

“也許你是對的,”我滿不情願地承認,“你比我更聰明,爺爺。得意去吧。”

“沒關係,別佳,但我比你老。”

就像以往講了隻有自己聽得懂的笑話一樣,爺爺嘿嘿笑起來。

“那你說說看,我們接下來該怎麽辦?支持幾何學家?和銀河委員會打仗?啊?”

“那你覺得,自己要怎麽找到暗影族?”爺爺沉默片刻後,問道。

“幾何學家的飛船裏有一些路線圖。既然它是自己從銀河係中心飛出來的。那我隻要坐進飛船……”

“我們都坐進飛船。所有人一起。你,我……我們和卡列爾。加上達尼洛夫和瑪莎……”

“它不會啟動的,”我得意地否決了爺爺的提案,“這些飛船的設計就是僅供一人乘坐。最多兩個人,但那樣就隻能短途飛行。”

“你還記得阿拉裏抓住幾何學家探測飛船的場景嗎?”

“怎麽?”

“幾何學家飛行員試圖跟阿拉裏的戰鬥機來一場接舷戰,想要截住阿拉裏的戰鬥機,帶走它。顯然,這個操作是可行的。我們可以把幾何學家的飛船和我們的‘占星師號’連在一起……”

我笑了起來。

“爺爺,你是認真的嗎?坐著一架**燃料推進的穿梭機去銀心?”

“為什麽不行?”

說實話,為什麽不行呢?我沉默了。將陳舊的穿梭機作為一個附加機艙。探測飛船的動力完全可以帶著穿梭機一起飛行。

“而且,穿梭機上現在也不是**燃料推進器了,”爺爺補充道,“阿拉裏把它們換成了自己的等離子推進器。”

“把推進器拆下來,再換一個新的上去,這麽簡單?”

“是的。”

我本來還想發表些重心、空氣動力學、隔熱層、操作係統方麵的專業觀點,這些問題無論如何也不可能靠外星人的技術解決!但看到小蜥蜴臉上得意的微笑,我沉默了。

如果把原始人的弓弦從浸濕的腸子換成人造纖維,他們可能也會懷疑:這弓現在還能用嗎?我至少不該和原始人一樣。

“阿拉裏不害怕嗎?這可是違反銀河委員會法律的……”

“頭都要斷了還……”爺爺隨口嘟囔了一句,“怎麽樣,別佳?我們可以馬上開始商量正事。不要把我們有限的時間浪費在官僚主義上,也不要去和政府的蠢貨們爭論,得爭分奪秒準備前往銀心。說不定,勝利女神會朝我們微笑。我們會見到個頭高挑、淺色皮膚、舉止優雅的類人暗影族……他們將教會我們善良和理解。我們會找到對付幾何學家的辦法,然後強大種族就會乞求加入弱小種族,地球將變成個大花園……不錯吧?向奇跡出發吧,別佳。但我們必須一起去。”

“你相信我們會成功嗎?”我問他。

小蜥蜴搖了搖頭。

“那你為什麽要同意?我們也可以把兩個方案結合起來。我飛往銀心,而你們跟達尼洛夫和瑪莎一起,返回地球。”

爺爺不說話了。“計數器”也沒有插話。

“你……你隻是單純想去看看?”我恍然大悟,“爺爺!你是不是想去看看外星人的世界?”

“是的!”

小蜥蜴僅有的那幾個能表達憤怒語氣的發聲器官都被爺爺調用了起來。

“難道你不懂嗎?”他朝我咆哮,“就算我一直以來都是個傻子和瘋子,那我也是個誠實的傻子和浪漫的瘋子!我記得超空間跳躍時代以前所有宇航員的名字!當我們的火星探測器在大洋裏墜毀時,我號啕大哭……但對你來說,它的名字卻毫無意義。當美國人的月球居民點被燒成灰燼時,我有生以來第一次因為悲痛喝得酩酊大醉!我曾想為人類構建一個星際未來。它的確到來了,卻跟我預想的截然不同。但是在偉大的夢想破滅時,渺小的夢想總會殘存下來。我個人的夢想仍沒有消失!也許隻有通過實現一個個這樣的小夢想,才能積跬步以至千裏,不是嗎?沒錯,我想看看星光璀璨的天空!我想去銀河係的中心!我想要踏上一顆人類從未涉足、而且未來千年都不會有人踏足的星球!說不定我還能為人類做點兒什麽。如果有可能的話……”

他一口氣不喘地說完後便安靜了。也許小蜥蜴的身體不需要吸氣,隻需要積蓄想法。

“我早就知道,自己可能在從地球起飛的時候就會丟命,”他平靜地說,“但那又怎樣?就算我又老又胖、邋裏邋遢,隻要能飛上天空……”

“爺爺……”

“你如果說我做得不對,”爺爺緩緩地說,“你知道,我也不會反對的。到頭來你還是比我強。你已經被培養成才了。”

“你是對的。”

小蜥蜴用泛白的藍眼睛看著我。

“你知道嗎?爺爺,這就是幾何學家的缺陷,”我接著說,“他們根本不會為自己爭取什麽。他們幾乎沒有這個能力。也許,徹底忘記自我,就是人最大的缺陷?”

“他們拿利己主義做抵押,換來了高度發達的文明?”爺爺對我的讚揚無動於衷,“不,彼得,不要把我去尋找暗影族的動機和你的混為一談。到底誰更對,我們現在不可能得出結論。但去一趟銀心——這**實在太大。”

我也不知道了,也許,爺爺打斷我的哲思是對的。隻不過,我真的覺得沒有私欲的人不太正常。他們什麽也不想要,不要權力,不要金錢,不要馬爾代夫小島上的豪宅,不向往繁星閃爍的天空,也不要超空間跳躍給身體帶來的美妙震顫。

如果一個人沒有什麽可失去的,那他也絕不可能得到任何東西。許多人已經印證了這一點——從地球上的政客到幾何學家的導師們。而一個所有人都隻為他人著想的世界,就會像個巨大的蟻丘一樣。不過,這也不是我該談論的話題,這問題該留給在寫作中不斷進行訓誡的列夫·托爾斯泰,或者留給那個喋喋不休談論如何培養一個偉大丈夫,以及如何規訓他日常舉止的索菲亞·安德烈耶夫娜[2]。

“好吧,爺爺,”我說,“那我們就一起踏上旅程吧。

“隻不過我們和阿拉裏指揮官之間肯定還免不了一番爭論,不知它關於此事有何看法。它的冒險精神也是有限的。”

熱血沸騰的爺爺終於冷靜了下來。

[1].格鬥時攻擊對方襠部的動作,比喻卑劣的手段。

[2].俄國作家列夫·托爾斯泰的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