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 1

囚室很小,四步見方。阿拉裏的牢房都比這寬敞些。

光是床就占去了一半空間。

連走動都很困難。我站起來,伸直身體,做了個俯臥撐,又躺下。他們說不會把我關在這裏太久。這次決議不需要動用世界委員會,隻是一樁小事,導師別爾就可以拿主意,快速又公正。其他的導師隻需對他的決定表示支持或反對。

我則隻負責接受結果。

最可笑的是,這個過程被叫作導師的懺悔。

是的,原則上講,我並沒有錯。我隻是沒被教育好。

牆上掛著一塊屏幕,但是處於關閉狀態。旁邊也沒有操作終端。

房間隻有四步乘四步大小,如果除開床的麵積,就是兩步乘四步。

但他們說,不會關我太久……

我在**百無聊賴地躺著,盯著隻有一盞頂燈的灰色天花板發呆。這時,屏幕亮了起來。他們很有先見之明,連寄宿學校裏都建了設施完備的牢房。隻不過在這裏,它被叫作隔離室……

“我有罪,我沒能教育好尼克·裏梅爾……”

我瞟了一眼屏幕,發現導師別爾看起來極度沮喪。他們跟我說過,整個幾何星的導師都會同步看到這場轉播。他們會從別爾的懺悔中學到教訓……

“沒有什麽比被監護人對導師動手更可怕的事情了……”別爾的聲音幾乎低不可聞,“他接下來還會做出些什麽事呢?淩辱女性?毆打兒童?”

“你在撒謊,畜生。”我冷漠地衝著屏幕說。

但別爾聽不見我的話,至少現在絕對聽不見。我隻能安慰自己,事後他會看到我在牢房裏的監控,以此獲得一點報複的快感。他們可能把我的一舉一動都錄下來了。

“根據醫生的診斷,由於失憶症,尼克·裏梅爾出現了心理退化的症狀。”別爾接著說,“他的情感反應機製退回到了兒童時期。但我也無法洗脫罪責,也就是說,由於我遲遲沒有糾正他人格中的反常特質,才導致了悲劇的發生。他衝動、缺乏耐心、過於自信……”

我笑出了聲。現在他們大概要在更小的時候就把孩子送進寄宿學校?

“我請求對我進行懲罰,”別爾說,“判處我被全社會公開譴責。但請寬恕我的學生……讓他接受無限期療養院改造。”

“我寧可被譴責,也不願意去療養,”我對著屏幕咬牙切齒,“你這個偽君子……”

屏幕上的導師垂下了頭。他等待著審判。

“決議已通過,”一個女人的聲音宣布,“別爾導師,您的工作被認為不合格。您必須在‘白海’寄宿學校彌補自己的工作過失。”

“謝謝。”別爾囁嚅道。

“被監護人尼克·裏梅爾,您的行為被認為有損社會利益,極具危險性。您被判處無期療養院改造,無上訴權利。現在您有權表達自己的意見,我們會聽取您的想法。”

事情開始變得有趣起來。

“您不覺得,你們全都錯了嗎?”我問道。

“整個社會不可能一起犯錯。”

“為什麽?”

“錯誤是指個體偏離社會法則的現象。根據這個定義,社會本身是不會犯錯的。”

我懷疑自己是不是在跟機器說話。

“那如果這些定義本身就是錯的呢?”

“隻有脫離係統,才可能得出係統錯誤的結論。而您身處這個社會之中,尼克·裏梅爾。”

“但我此刻身處牢籠之中。”我回敬道。

“您說完了嗎?”

我想了想,“是的,說完了。”

“決議通過,已向全社會公示。”

屏幕熄滅了。

我的導師生涯結束得太快、太慘淡了。

等了大約十分鍾後,我確定短時間內不會有人來找我,便放鬆下來,想小睡一會兒。自然,每當這時,門就會打開。

戈恩和塔格走了進來。

要麽是根據決議,我的朋友們負責押送囚犯;要麽就是沒有一個導師願意玷汙自己的雙手。

“裏梅爾,站起來。”戈恩命令道。他手裏拿著武器,是一把小小的銀色手槍。

“這玩意兒叫什麽?”我一邊起身一邊問。

戈恩有些魂不守舍,他完全不知道該怎麽辦。我隻替他感到可憐,換了我是他,也會感覺很不自在。

“這是肌肉鬆弛器,裏梅爾。它用於緩解**症狀,可以造成暫時性肌肉癱瘓。”

“挺方便的,對吧?”我笑起來,“你知道嗎?我的飛船上沒有武器,但我卻用最和平的手段燒毀了非友族的飛船……”

“裏梅爾,你病糊塗了。人類早就不需要武器了。”

“當然。有了這麽多和平手段,誰還需要武器……”

我繞過他們走進走廊。塔格和戈恩讓到一邊,退到我背後。

“裏梅爾,向前走,我們會告訴你往哪兒走。”

“你已經不記得我的名字了嗎,戈恩?”

“尼克,別這樣,”塔格哀求我,“你也知道的,我們得按規矩辦事。”

“對,也許吧。我該往哪兒走?”

“走到出口,然後進入傳送艙。”

隔離室所在的醫院大樓空空****。我們走過擺滿病床的透明病房,經過閃閃發光的巨大手術室,走向大門。入口處的銅鍾下呆呆站著的還是同一個小男孩,他用一種近乎虔誠的恐懼目光盯著我。

受欺負的洛基,你要在寄宿學校門口傻傻地站多久?

“裏……尼克,請向我保證,你不會試圖逃跑。”

“為什麽?”

“我不想在孩子麵前亮出武器,以免嚇著他。”

“好吧,”我同意了,“你可以把武器藏起來了。”

“我的武器就在手邊。”戈恩警告我。

我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怎麽?他們直到現在還在玩“退化使者”遊戲?

我們就這樣離開了“母星世界”。我們這三個好朋友,一個在傻笑,兩個還在納悶兒到底什麽這麽好笑……

卡蒂最終也沒有出現,我心裏還是有些遺憾。但別爾沒來讓我深感欣慰。走進樹林前,我回頭望了一眼寄宿學校的校舍,有那麽一瞬間,我似乎看見四樓一扇灰暗的玻璃窗後閃過了導師的身影。管他的呢,反正我也不會和他告別。

回到傳送艙的路似乎比來時要短得多。天色漸暗,塔格和戈恩努力緊跟在我身後,神經緊繃。沒錯,說不定我會鑽進密林深處,躲起來,然後每到夜裏就出來嚇唬孩子們,讓寧靜的校園響徹哀號和耳光聲……

“耳光”真是個好詞。它聽起來就很形象。聲量巨大,充滿怒氣。

“尼克……”塔格在我背後吞吞吐吐地說,“尼克,你能聽見我說話嗎?”

“能。”

“我們會試著申請上訴。過個一兩年。如果你康複順利的話。”

“療養院是個什麽地方,塔格?”

“是一個矯正反社會行為傾向的地方。”

“怎麽矯正?”

“我不知道,尼克。”

“整個幾何星隻有一個療養院?”

“當然不是。”

“也就是說,反社會者有很多?”

他們陷入了久久的沉默。半晌,戈恩開口了:

“我們不知道,尼克。這不是個愉快的話題。”

“看來你們一直過得很好,朋友們。”

他們中的一個似乎歎了口氣。

“你做得不對,尼克,”塔格說,“你的行為問題很大,令人厭惡。”

“我有足夠多的時間改變自己的想法,或者在其中越陷越深。你們會來看我嗎?”

“我不知道能不能辦到。”塔格老實地告訴我。

“好吧,你們試著來一趟就知道了。你們能找到我嗎?”

“你的療養院叫‘清風’。我們不會忘記的。”

“很好聽的名字。”我覺得他應該能記住。

艙門裏亮起一縷微光。傳送艙抖動了一下,塑料艙體被照亮了,一道青灰色的光柱射了出來。

“我們小時候很愛到這裏來,”我說,“躲在灌木叢裏看這道光。幻想著有人到寄宿學校來看望我們,和我們聊聊天,用他溫柔的手掌摸摸我們的腦袋。也許,我們是希望見到自己的父母。盡管這完全不現實。”

背後一陣寂靜。

“你全都想起來了?”塔格問。

“不,朋友們。我隻是知道,一定是這樣。”

“為什麽?”

“因為我病了,得了反社會病。”

我一個人站在傳送艙旁,稍稍欣賞了一會兒艙門裏溢出的光線,問道:

“我應該去‘清風’療養院的哪個區?”

“那裏隻有一個區。”塔格支支吾吾,又勉為其難地補充了一句,“你現在不能使用操作終端了。你被剝奪了所有社會權利。”

“那你們來吧。”

他走到傳送艙前,觸碰了一下激活劑。艙門打開了。

“不和我告別一下嗎?”我問他。

我的朋友們沒有說話。

“替我向卡蒂問好,”我說,“告訴她,我很遺憾事情走到了這一步。但我也別無選擇。”

“這是為什麽,為什麽呢,尼克?”塔格痛苦地大喊了出來。

“因為,對付卑鄙小人,就應該照著他臉上來一拳。不管會有什麽後果。”

天已經全黑了,我無法再看清他們的臉。我走進傳送艙,抬起手,朝他們揮了揮。

單方向傳送。“清風”療養院。

“盡管來吧,苦日子!”我嘟囔了一句。

強烈的光線從我腳下奔湧而出,稍稍衝淡了艙外的黑暗。

我到了。

療養院不是浪得虛名。這裏的風的確很清新,甚至清新得有點兒過頭了。

我站在齊腳踝深的雪地裏。雪粒子拍打在臉上。我身上的套裝在這裏不太合時宜。隻能慶幸,我不是穿著短褲和短袖襯衫來的。

傳送艙在這片茫茫雪原中似乎是唯一的文明痕跡。天空中彌漫著灰色的霧氣,母星勉強在西方的天邊留下最後一點餘暉。我環顧四周,有那麽一瞬陷入了恐慌,這個場景仿佛是被故意設計出來的——白雪皚皚的荒原中一隻孤零零的傳送艙,以及一個被剝奪了所有“社會權利”的我。

話說回來,“社會權利”對我來說也毫無用處。傳送艙裏沒有操作終端,隻能一條道走到黑。

我向前邁出一步,又一步,感受著一團團幹燥的雪在鞋底被踩碎。一腳下去,陷到膝蓋。

“這是什麽鬼地方……”我嘟囔著。完全不講道理,全無希望!我咒罵起來,“都是些畜生!”

這時,地平線上出現了一串稀拉拉的火光。

也就是說,這裏存在生命……

那裏佇立著一排瞭望塔或者鍾樓似的建築,離我非常遠。要走過去嗎?

我又看了一眼那圈整齊的火光。它們像是圍成一圈,在看守什麽東西。

要麽是傳送艙,要麽是……

離我大約兩百步外,有一排低矮難看的建築,大雪讓它們忽隱 忽現。這就是為什麽我一開始沒有發現。

“這就是療養院了。”我一開口,雪花立馬飛進了嘴裏,“休假時間到了,尼基……”

在雪地裏行走非常艱難,讓人窩火。迄今為止,我看到的都是整潔的城市街道和寄宿學校的小路。我的身體還記得夏日的餘溫,而這裏仿佛是世界的另一麵。

隻有凜冽寒風和漫漫長夜。

謝謝你,導師。

我終於走到了那棟建築前。牆麵坑坑窪窪,窗子裏沒有光,平平的屋頂上堆滿冰雪。但門口的雪被人的腳步踩實了,這給了我一點希望。

還能怎麽辦呢……

別無選擇。我走向最近的一扇門,用手掌碰碰門,又敲了敲,沒有任何反應。這扇門不可能是朝外開的,不然在這麽大的雪中,第二天早上門就打不開了……有意思,我怎麽會知道這一點?

不過,這並不重要。關鍵是我現在該怎麽辦?從這棟樓跑到那棟樓,然後凍死在路上嗎?

我踹了一腳門,又用拳頭咚咚砸起門來,凍僵的手指毫無知覺。至少一分鍾後,我才聽見哢嗒一聲,門朝兩邊滑開了。

門廊很寬敞,天花板上掛著一盞昏暗的小燈,門後有兩個帶柵欄的方盒子。我立馬感覺到了從屋內傳來的暖意。

給我開門的是一個上了年紀的矮壯男人。

他微微謝頂,針織帽後麵露出的後腦勺上覆蓋著稀疏的頭發,一雙淺藍色小眼睛射出逼人的目光;臉圓圓的,顴骨很高。他穿著一件肥大變形的衣服,灰撲撲髒兮兮的。

“來了?”男人問。

也就是說,他在等我。他很清楚我可能找不著這棟建築,但還是任由我自己從傳送艙走過來。

我向前邁了一步,一把推開男人。他一聲沒吭,讓開了。

我在方形的爐子前坐下,把凍麻的雙手湊上去取暖。身上的寒意漸漸消退。

男人遲疑一下,關上了門。他站在旁邊,沒有催促我。

我脫下鞋,把裏麵的雪抖出來。白色的薄襪已經變成了褐色,濕淋淋的,但我沒有勇氣脫下它們。我換了個更舒服的姿勢,把腳也伸到爐子跟前。

“你打算在這兒紮根嗎?”男人輕聲問。

“再看看。”我頭也沒回地撂下一句話。

男人哼哼冷笑了一聲,他似乎不喜歡我的舉動。

“我叫阿加爾德。阿加爾德·塔萊。”

“我是尼克·裏梅爾。”我答道。

他又等了一會兒,忍不住問:

“怎麽樣,走吧?”

“我感覺自己這輩子都在聽‘走吧’這句話。再等等。”

我穿上鞋,用手拍拍腿。雙腿還有點痛,但沒有失去知覺。

“凍傷了?”

“沒有。”

我站起來,瞥了阿加爾德一眼,他醜得令人心生憐惜。

“萬一我剛才沒發現這棟建築呢,阿加爾德·塔萊?”

“軟族朋友們會來救你的。”

“它們住在這裏?”

“這裏是它們的地盤。”阿加爾德得意地冷笑一聲,露出一排黃牙,“這裏的氣候跟‘外星’差不多,隻是雪更多些。但它們很喜歡這一點。”

我又打量了一遍門廊,這一次要從容仔細得多。牆邊有一排粗大的木頭架子,上麵掛著二十把鐵鍬,樣式簡單,跟“要塞時期”的一樣,其中一半都已經被過度使用,手柄磨得發亮,鏟口都磨薄了,閃著寒光。

“我是……第十一個?”我問。

阿加爾德注視著我的眼睛,點點頭,“你是個聰明人……是的,我們這裏人不多。但被送來‘清風’的人,沒有一個能回去的。”

我走向裏屋的門,那扇門半開著。

“做好心理準備。”阿加爾德在背後提醒我。

這的確是個很中肯的建議……

潛意識中,我以為自己會看到一個類似寄宿學校或者員工宿舍的地方,有走廊、樓梯和小房間……

但我麵前隻有一間屋子。牆壁是木頭的,房裏髒兮兮的,牆上寫滿各式各樣的標語。窗戶完全密不透光。天花板上的燈半死不活地亮著,一盞頂燈忽明忽滅,周圍還有一圈水漬。怎麽,屋頂漏水?

屋裏的陳設跟裝潢很般配:牆邊一溜暖氣片,幾排金屬雙層床,一張破舊不堪的大桌子,旁邊放著十張普通椅子和一張圈椅。圈椅上坐著一個小夥子,看上去年紀比我稍長。他臉色蒼白,一頭淺金色長發,穿著一身奇怪的華麗亮粉色套裝,像是一個偶然的訪客,跟其他人格格不入。看到我走進來,小夥子抿緊了嘴,但還是招招手,邀我走上前去。

每張椅子都坐了人。我暗暗掃過那些麵孔,發現療養院的居民大多都很年輕。除了慢慢跟在我身後從門廊走進來的阿加爾德以外,隻有一個上年紀的人。他魁梧健壯,有一張聰明的臉,穿著一套銀色的緊身薄西裝,結實的肌肉線條清晰可見。他似乎與其他人刻意保持著距離,遠遠坐在一旁。

我走到桌前。因為沒有空椅子,我放慢了腳步,但沒有人說話。我隻好坐在桌沿上,推開麵前一隻盛滿滾燙**的金屬馬克杯。

“你倒挺機靈。”金發小夥的口吻帶著一絲責備,“你叫什麽名字?”

“尼克·裏梅爾。”我答道。

小夥端起自己的馬克杯喝了一口,心滿意足地笑了。房間裏彌漫著一股淡淡的酒精味道。奇怪,難道療養院裏不禁止喝酒?

“凍壞了?”

“有點兒。”

“暖暖身子吧。”

他把自己的馬克杯遞給我。我猶豫了一下,但其他人沒有把杯子給我傳過來的意思,他們連站都沒想站起來。

我從嘎吱作響的塑料托盤上拿了一隻幹淨杯子,用勺子從大鍋裏舀了一杯,喝了一口。

飲料很甜,熱乎乎的,裏麵加了不少酒精。我整個身子都暖了起來。

小夥舉著杯子的手頓了頓,聳聳肩,喝幹了杯子裏的飲料。

“你為什麽會到療養院來,尼克?”

“因為亂穿馬路。”

“尼克,我們這裏都是自己人,”小夥嗔怪道,“敞開天窗說亮話吧。”

“我想你們應該都知道,我朝自己導師臉上揍了一拳。”

“是嗎?”小夥故作驚訝,“這可不好……”

這就像一出滑稽劇。除了這個漂亮的小白臉以外,所有人都默不作聲,有的人盯著我看,有的移開了視線。上了年紀的壯漢饒有興致地盯著自己的手指看,像個剛剛重見光明的盲人。

“揍導師可不好!”小夥又重複了一遍,“你怎麽會幹出這種事,尼克?”

“我不得不揍他。”

我又喝了一口滾燙的酒。

“他不壞,”阿加爾德冷不丁地在我背後說,“克雷,他不壞。”

他似乎不是在跟那個小夥子說話。據我判斷。

壯漢短暫地把目光從自己的手掌上轉開,不滿地瞟了阿加爾德一眼,“沒人問你。到這兒來,尼克。”

我放下杯子走向他。

“我叫克雷·加爾特爾。連名帶姓,沒有簡稱。這是第一件你需要記住的事情。”

他跟剛才一樣,仍然沒有抬頭,不願屈尊看我一眼。

“我們這裏有自己的生活方式,尼克。這裏的生活複雜又艱難。這裏……都是病人。我們都在接受治療。什麽是最好的藥,尼克?”

“勞動。”

“正確。這是第二件你需要記住的事情。聽說你在戰場上受過傷,這很好。你會更容易適應這裏的生活。”

我一言不發。他越來越讓我討厭。而且這種感覺是相互的。

“隨便挑個上鋪的床位吧,”克雷說,“熄燈鈴已經響過了,規矩必須得遵守。”

看了看那些床,我問:

“為什麽隻能挑上鋪?下鋪都睡滿了嗎?”

“對你來說,是的。”

總的來說,我並不在乎睡在哪裏。我隻是好奇,為什麽其他人都沒打算在熄燈後上床睡覺,隻有我要守這個規矩?我也不準備睡覺。我走向床鋪,脫下外套,扔在第一張上鋪上。

“回來,”克雷低聲說,“我還沒說完。不得到允許不能擅自離開。這一條你也要記住。”

“這是第三點嗎?”

他終於抬起頭看了看我,眼神中帶著審視意味,死死盯著我。

“是的。”

“還有什麽?”

克雷站了起來。他比我高一個頭。歲月幾乎沒有在他健碩的身體上留下痕跡。

“揍你的老導師——這很糟糕,”他說,“我也是個導師。你要揍我嗎?”

“沒有理由的話,我不會揍你。”

克雷攤開手,“對,不能沒有理由地做壞事。但即使有理由,也要三思。懂了嗎?”

我點點頭。

“打開那扇門。”克雷命令我。

在十個人的注視下,我默默走向那扇門,打開了它。和外麵的門不同,這扇門的鎖很順滑。

裏麵是盥洗室。一共五個馬桶,對麵是五個淋浴間。

“開始治療,”克雷說,“你的任務是清理盥洗室。馬桶必須閃閃發亮。如果仔細找,你能找到馬桶刷和清潔粉。如果沒找到,那就自己想辦法。”

“我覺得,這份工作應該每個人輪流做。”我說。

“是的。今天輪到你。”

我遲疑了一下。這裏有自己的生活方式和規則。也許,規矩就是要新來的人刷馬桶和睡在上鋪。

但我不喜歡這些規矩。

我關上了門。

“我覺得,克雷·加爾特爾,你錯了。”我發出了質疑。

“說不定,錯的是你呢?而且是大錯特錯?”

“有可能,”我沒有否認他的觀點,“說不定我也有錯。”

克雷向我走來,不緊不慢。

“克裏[1],他是個退化使者!他會使卑鄙的陰招!”金發小夥尖聲喊道,“克裏,小心別傷到自己!”

克雷沒有停下腳步,甚至微笑起來。也許導師們也懂“陰招”?或者,他相信失憶症已經讓我失去了所有戰鬥力……

我沒來得及躲過這一擊。我倒是察覺到了他的動作,並且立馬判斷出這一拳是衝著我的下巴來的,但身體還沒從寒冷中恢複過來,沒有躲閃的力氣。

眼前的世界搖晃了一下,我飛到了牆上。後腦勺磕得生疼,兩眼一黑,一隻手碰上了加熱器滾燙的格柵,灼痛讓我瞬間清醒過來。我抽搐了一下,靠著牆站起來。血從破裂的嘴唇上流了下來。

“開始治療吧,”克雷說,“還有,與棚屋的頭領爭論,尤其是和導師爭論,是不明智的……”

“你早就不是導師了!”阿加爾德突然大喊出來,“別管那孩子了,克雷!”

加爾特爾朝他瞪了一眼,塔萊的聲音立即小了下去。他應該也後悔自己貿然插手其中。但他的話給我打了一針強心劑,比背後的牆更讓我覺得堅實可靠。

我做的事情,真的大錯特錯嗎?

“你後悔了嗎?”克雷走到我麵前問。

“沒有。”我低聲說。

“小夥子,你會吃苦頭的。”克雷語帶同情。

似乎發生了什麽變化。這變化好像發生在我體內。眼前的色彩鮮明起來,周遭的聲音則變得震耳欲聾。人們的呼吸聲如同雷鳴。克雷的一舉一動都像慢鏡頭一樣,變得粗笨緩慢。我的心跳停了一拍,又陡然狂跳起來。咚咚,咚咚咚……我已經到了出離理智的臨界點……就快要按捺不住自己,做出些什麽不得了的事情了。這狀態和之前被塔格和戈恩抓住的時候不一樣,那時我忍住了衝動。

但現在,沒有人能阻止我。

克雷跳起來,伸手抓我的喉嚨。我提前往旁邊一躍。我的身體已經恢複了活力,靜靜觀察著事態的發展,我隻是一個機械麻木的旁觀者,名叫……我的名字叫……

棚屋頭領被撞到了牆上,他甩甩腦袋,轉過身來。但我已經守在一邊,不慌不忙地等著克雷揚起絕望的巴掌,此時局勢已經明了,獵人和獵物交換了位置。

不要害怕,不要害怕。

我腦中響起了奇怪的低語聲。這聲音似曾相識,幾乎跟操作係統的聲音一樣,但我知道這是另一個聲音……非常熟悉,我記得很清楚……

我抓住他迎麵揮來的拳頭,完全是小菜一碟,跟在風中抓住一根搖擺的樹枝差不多。這位前導師的骨頭在我手中哢嚓折斷的聲音,也跟樹枝被吹折的聲音一樣,並沒有多可怕。

他嗷嗷大叫起來,但這老壯漢的確身強力壯,意誌頑強,鐵了心要給我好好上一課。他朝我下腹踹了一腳,力道極大,下腳精準。

我沒有感覺到疼痛。

疼痛已經與我無關。

從今天起,直到永遠。

我再次反折他的手臂,直接擰到了肩膀上。手臂上的關節很脆弱,而肌肉撕裂的疼痛會比骨折更強烈。

進入作戰狀態……

有三個人朝我撲了過來,站在倒下的克雷·加爾特爾身邊。餘下的人沒有插手。他們目光長遠。

不需要更多。隻用一拳就能擊倒一個人。攻擊腹部,攻擊神經中樞。我的大腦不知道要打向哪裏,但我的雙手知道。要攻擊交感神經係統的中樞,攻擊能瞬間引起劇烈疼痛的部位。眼前的三個人依次倒下,躺在地板上抽搐。

我還想要更多!

我喜歡這種感覺!

“非友族!”

金色毛頭小子的聲音黏糊糊地拖得老長。他急忙跑出門,又舉著一把鏟子回到屋裏,顫顫巍巍的。大概,療養院裏也不是每個人都要接受勞動療法的鍛煉……

我一翻手臂,用手腕硬硬接住了閃著寒光的鏟口。襯衫的袖口被鋒利的鋼鐵撕裂了。

一滴鮮血從手上的傷口裏滲出來。

我左手扯著那小子粉嘟嘟的臉,一把將他扔向那排雙層床。他一頭紮到鐵床架上,沒了聲息。

恢複擬態。

“謝謝,庫阿裏庫阿。”我對自己身體裏的外星人低聲說,它已經滲透到了這具地球人類軀體的每個角落。

我感到渾身疼痛。身體沉甸甸的,頭痛欲裂。

我腦中正在發生一場小型地震。我的過去分崩離析,腦子裏翻江倒海。

好痛啊……

太多的詞語。新的詞語。太多回憶。

我不是尼基·裏梅爾!

我是彼得·赫魯莫夫!

集中營也可以被叫作療養院,但又有什麽區別呢?

“各就各位,廢物們!”我嘶啞地嗬斥道。

眾人立馬從椅子上躥了起來,跑向按照那條可疑的規則分配給他們的床位。就連那三個試圖幫克雷揍我的人,也一瘸一拐地走開了。

“把他搬走!”

兩個人聽話地拖走了前導師,把他放到自己**。

“這裏……有醫生嗎?”我放低了聲音。其中一個囚犯猶豫著舉起了手。“處理一下……他們。”

我靠著牆坐下,用雙手捂住了臉。

太多新詞了。轉變發生得太快。

爺爺、中學、專科學校、航空公司、希克西、“計數器”、達尼洛夫、阿拉裏……

我真的把那些阿拉裏給殺了!

“一切都必須看起來絕對可信,”阿拉裏紫紅艦隊的指揮官在說話,“你必須和我們搏鬥,然後殺死我們。我們也會試圖殺死你。但你的生存機會很大。我們誰也不會穿防彈服。空降部隊也會撤離旗艦。你隻用突破飛行員和機械師的包圍圈。它們沒有學過近身搏鬥。”

“我不想這麽做。”我拒絕接受黑老鼠的計劃。

“沒人想死,這是生命的本能。但有時候我們必須忽略所有本能……”

我頭痛欲裂。心跳也變得遲緩。

庫阿裏庫阿!

我在……

為什麽我變得那麽殘忍?

進攻性中樞被臨時激活了。因為你處於戰鬥環境。

“尼克·裏梅爾,我想跟您談談……”

我睜開雙眼。

我剛剛才學會用兩種語言思考,還沒回過神來。阿加爾德·塔萊站在我麵前。這個醜陋陰鬱的矮子滿臉皮癬。他扯下自己的毛線帽,放在手裏搓揉。

“說。”

“‘清風’療養院六號營的病人們在等候您的差遣。已經過去二十分鍾了,尼克·裏梅爾。”

按照地球上的尺度算,他現在大約五十來歲。這裏的一年比地球上更長,但這裏的人也比地球人的壽命稍長一點兒……

我看著那些縮在**不敢動彈的人。蒼白的小夥子啜泣著,揉著腦袋。克雷躺在**,左胳膊露在外麵,纏上了透明繃帶。他看上去比塔萊年輕,大約四十到四十五歲的樣子……

“他傷勢如何?”我問。

“骨折,肩膀脫臼。明天克雷可能沒法幹活兒了。”

“那就讓他歇著吧。”我嘟囔了一句。

阿加爾德不敢說話,驚訝地看了我一眼。他似乎還有話沒說完。

“其他人呢?”

“全體睡覺,”我下令,“人在早上比晚上更能正確地思考。”

簡直是惡魔!尼克用自己的語言濾鏡把這句諺語改得麵目全非![2]

但這句話因此獲得了某種不尋常的深度,聽起來也更像一句命令。眾人一邊看著我的臉色,一邊開始收拾床鋪,躺下睡覺。

“好的,尼克·裏梅爾。”

“叫我尼克就行。”我糾正他。

阿加爾德定定地看著我的臉。

“如果你不介意的話。”我補充了一句。

“不,我不介意……尼克。”

“還有溫酒嗎?”我問他。

“有。”

“這裏有僻靜的地方嗎?我需要跟你談談。”

阿加爾德默默地點點頭。他走到桌邊,盛了兩杯酒,朝我點頭示意了一下。我跟在他後麵穿過房間。床鋪間傳來竊竊私語。

塔萊打開一扇不起眼的小門。他停了下來,讓我先進去。

這是禮貌還是陷阱?

我走了進去。

這房間很舒服。

地上鋪著一整張柔軟的地毯。牆上有屏幕,雖然旁邊並沒有操縱器。此外還有一張小桌、寬敞的沙發和兩把圈椅,置物架是有門的,不是普通的開放式架子。天花板上鑲著鏡子。

根據我對幾何學家生活習慣的有限了解,這幾乎算得上最奢侈的裝潢了。即使在療養院之外,也毫不遜色。

“這是什麽地方?”我問塔萊。塔萊走進來,輕輕合上門,把馬克杯放在桌子上。

“心理減壓室。”

“誰在這兒減壓?”

“克雷·加爾特爾和他的情人。”

我點點頭。如果塔萊以為我會大吃一驚,那他就錯了。隻不過尼克·裏梅爾——如果他還在我內心某處活著的話——一定惡心得哆嗦了一下。

“無論如何我都不會強迫你成為新頭領的情人的。”

阿加爾德偷笑了一下,不好意思地撓了撓光禿禿的腦袋,“不,尼克,你看起來病得還沒那麽嚴重……”

“你的腦袋是怎麽回事?”我問他。

“我被‘軟族’吻了一下。”阿加爾德憂鬱地笑了,“我剛到這兒的時候,真是個傻子……那是十年前了。”

我心裏一涼。他們的十年幾乎是地球上的二十年!

“那你又是為什麽流落到這裏的?”

“因為亂穿馬路……”阿加爾德諷刺地模仿著我之前的說辭。他在其中一張圈椅上坐下,端起杯子,“謝謝你,收拾了克雷一頓。那個混蛋玩意兒,早就該有人教訓他了。”

“大概,所有的導師都是混蛋。”我陰沉著臉,端起自己的杯子聞了聞。滾燙的白酒,雜質很多。老天,真難喝,簡直跟我和大巴司機科利亞在公路邊喝的一樣,甚至還不如那個。

“得了,”阿加爾德晃晃腦袋,“我相信你揍自己的導師是事出有因。但克雷自己也是被那幫導師發落到這兒來的,毫不留情。所以……你可不能一竿子打死一船人,小夥子。”

我在沙發上坐下,咽了一口難喝的自釀白酒。沒想到它嚐起來比聞著好多了。顯然,我的身體需要一點刺激……

你所飲用的**中含有雜醇油、乙醛、甲醇和乙醇。是否需要去除雜質?

清除乙醇以外的所有雜質。我暗暗向庫阿裏庫阿下令。老天保佑,可千萬別允許庫阿裏庫阿在地球上生存。不然全世界所有科利亞大叔都能放心喝個爛醉了。

“話說回來,你到底為什麽被關在這裏?”我問。

“我是個曆史學家。準確地說,曾經是曆史學家……”阿加爾德又喝了一口,“你聽說過這個說法嗎,曆史是最重要的科學?”

“我不記得聽沒聽過。但我相信這句話。”

阿加爾德又灌了一口自釀白酒。他會宿醉的……

“那麽,既然它是最重要的,它也就是最危險的。”他苦澀地一笑,“有時候……有時候挖得太深就會很危險,更別說談論自己挖掘出來的東西。”

我等著他說下去,但他不打算明說自己發現了什麽。隻是看著眼前的房間,自顧自得意地笑起來。仿佛直到現在,那些害他進了“清風”療養院的知識還讓他覺得驕傲。

“好吧。等你想說的時候再說吧。”我說。

“你到底是誰,尼克?”

“退化使者。遠距離探測隊飛行員。”

“也許是吧,但我不記得了。我真的得了失憶症,阿加爾德。”

塔萊哼了一聲,“那就讓我跟你說說吧。記憶是會被保存下來的……理應如此……你是最早到達這個空間的三個偵察兵之一。”

漆黑如深淵的宇宙,突然閃過一陣亮光——有飛船從無窮無盡的空間深處飛了出來……

“我不知道自己的情況,但我的飛船的確在三人編隊中飛行過。”我承認。

“你可真會開玩笑。”

塔萊顯然對現在的新局麵深感得意。他手中端著盛滿酒的馬克杯,和剛上位的新棚屋首領聊著天,還嘲弄著他。

但我沒力氣斥責這位前曆史學家。也許,如果在這兒多過上幾年,我也會把任何一點新鮮事都視若珍寶。

“你就在這兒過夜吧,”阿加爾德仿佛看穿了我的心思,“不然你活不過今晚。克雷或者他的朋友會來幹掉你。”

“那你呢?”

“我的危險不大,他們不會首先想來殺我。”塔萊搖搖頭,“你今天這一通表現,所有人都會三思而後行,除了克雷。一個棚屋不能有兩個首領。一山不容二虎,而我們……我們比動物好不了多少。”

庫阿裏庫阿?

我會持續保證周圍環境安全。我不需要睡覺。

“我就在棚屋裏睡,”我說,“但你別擔心。夜裏偷襲我的人不會有好果子吃。”

塔萊將信將疑地看了我一眼,“聽著,退化使者,我不知道你們在搞什麽把戲。雖然我知道一百年前的退化使者是什麽樣兒,但現在的……”

“給我講講,什麽是‘出走’?”

“什麽?”

“‘出走’。”

“你不知道?”

“我失憶了,”我已經不想再重複了,“有的事我能想起來,但大多數都忘光了。”

“上古諸神保佑!”塔萊激動得叫了出來,“我,一個在療養院住了十年的病人,居然還能跟人分享新聞!”

“是的,阿加爾德,而且我會非常感激你。”

“你還記得,以前母星閃耀的天空不是這樣的吧?以前天上的星星是那麽多,夜晚就跟陰沉的白天差不多?”

“就假設我記得吧。雖然我是在書裏讀到的。”

“太不可思議了!”塔萊緊握著馬克杯的手不住顫抖,珍貴的酒灑了出來。他惋惜地看了一眼被弄髒的棉襖,接著說,“你們碰了釘子!你們,我們親愛的退化使者!十二年前,你們把手伸到了某個不該伸的地方!你們想要建立‘友誼’,結果碰了一鼻子灰!”

“你為此感到高興?”我驚訝極了。

“那它們需要什麽?除了愛以外?”

我並不是不同意他的話。相反,他這種暗暗反抗的精神還讓我——作為宇宙馬車夫赫魯莫夫的我,而不是退化使者尼克的我——覺得可愛。

“需要什麽?我不知道,尼克。”阿加爾德攤開手,“我隻是個曆史學家,不是預言家,也不是哲學家,更不是導師……也許,它們需要的是尊重?”

“而不是愛?”

“比起愛,它們更想要被尊重。當然,如果接觸的過程中產生了愛,也不是不可以。但愛,是一種非常複雜的東西……”塔萊突然笑了起來,“你知道愛這個詞以前有多少種含義嗎?又有多少留存至今?嗯?你小的時候跟一個姑娘交好,周圍人都說你們很般配,難道那就是愛嗎?”

“不是。”我立刻否認,但想到卡蒂,又糾正了一下,“我不知道。”

“你是個聰明的小夥子,尼克。能說出‘我不知道’,就已經很難得了。”

塔萊歎了口氣,“接著說‘出走’。我剛才跑題了……我們逃跑了,尼克。在藏起來保命還是被消滅這道選擇題麵前,我們可恥地當了逃兵。但他們把這說成是被逼無奈……這就是你們最愛的定理‘真相可逆性’……”

他哈哈大笑起來,又戛然而止,把我嚇得夠嗆。他似乎突然意識到自己說的太多了。

“我也覺得,‘真相可逆性’並不正確。”我說著站起來,“我要去睡覺了。這一天實在太漫長。”

塔萊試探著問:

“那如果我也在這裏過夜呢?”

“隨你便。”

我推推門——門沒有上鎖。外麵一團漆黑,隻有一盞燈亮著。這裏有統一的燈光管控?還是它自動亮起來的?棚屋裏一片死寂,隻能聽到牆外呼呼的風聲。他們要麽全都睡著了,要麽就是在裝睡。

“阿加爾德,你似乎是個不錯的人,”我小聲說,“告訴我,你是怎麽在這裏活下來的?”

他沒有說話,我又輕輕關上了門。

“我是個話癆,尼克,愛跟人講故事。這裏的夜晚太漫長,生活太苦悶,而我記得許多遠古時代的故事,還能自己編出許多。”阿加爾德朝我擠擠眼睛,“各種各樣你沒聽過的故事……不然,你還能指望從一個病懨懨的曆史學家身上得到什麽呢?”

“不出我所料。”我說,“晚安,阿加爾德。”

入睡比什麽都難。

睡眠,就跟戰功一樣,是值得花力氣去爭取的東西。

一個幾乎由我虛構出來的飛行員兼退化使者——尼克·裏梅爾,慢悠悠地在虛空中飄浮著。

“這是怎麽辦到的,指揮官?”

“你自己去問庫阿裏庫阿,人類。如果你能明白它們的回答,那我要嫉妒你一輩子……”

可憐的尼克·裏梅爾。我覺得你是一個好人。你會和自己的飛船聊天,你被“計數器”解剖了的可憐的電子大腦,存儲了你說話的語調、思考的方式、詞匯庫和反應機製……

“別佳,我不能強迫你。但請你相信,你對我來說不是一個工具……”

“我很想相信這一點,爺爺。”

“總得有人去做這件事。你成功的概率最大。關鍵不在於年齡或者身體狀況,這些惡心的變形蟲可以改造任何人的身體。但重要的是內心。你跟他非常相似。”

“爺爺,這有點侮辱人。說我跟一個幾何學家很像……”

“但這是我們最大的勝算……”

我全都想起來了。我真正的家、我沒有血緣關係的爺爺、機械師瑪莎、商店旁乞討的老太太、名叫阿廖什卡的小男孩、全祿航空的寵兒兼聯邦安全局上校達尼洛夫,以及我和爺爺在阿拉裏旗艦上那場撕破臉的爭吵。

見鬼,一個庫阿裏庫阿鑽進了我的身體!這就是我暴怒的原因!

我仔仔細細地把自己的身體檢查了一遍,從手指看到胸部。但哪部分是我的身體,哪部分是黏糊糊的庫阿裏庫阿捏造出來的?就是上帝也分不清!哪部分是我?哪部分是尼克·裏梅爾的身體?如果我的大腦都被庫阿裏庫阿的神經中樞重構過了,那麽哪裏才是邊界?我的記憶就像沒用的小擺設,在“計數器”大得可怕的意識海洋中飄來**去。它被封存起來,交給庫阿裏庫阿保管了,隻有在緊要關頭才會回到我腦中……而情況是否緊要,是由它們判斷的……我隻是個任由外星人擺弄的玩具。

我們不會幹擾你的意識,彼得·赫魯莫夫。我們隻是為你服務。也許你很難相信,但我們不需要操縱你的理智。我們是在雙方自願的前提下訂立協議的……

你們能從中獲得什麽好處?

聯結。我們是整體中的局部,彼得。我們依靠他人的強烈渴求而活,從一具軀體轉移到另一具軀體。世界是如此有趣,我們可以憑借自己的力量征服它,但也可以成為別人力量的一部分。這很有意思——在無盡的旅程中,當一個永恒的觀察者。我們為所有人服務,也不臣服於任何人。強大種族允許我們進入它們的身體,而弱小種族則夢想著讓我們進入。你渴求真相嗎?隻要我們有相似的目標,整個世界都可以成為我們的。但為什麽要這麽做呢?世界本來就是我們的。不需要使用暴力,也不需要主動進攻。我們隻是觀察……隻是觀察……

庫阿裏庫阿微不足道。它們的宿命就是與別的生物共生,在我的身體裏四處流動,這不會讓它們產生任何不快。但我不想要這樣的生活。我的身體裏到底有什麽?我的身體到底是誰的?

我從小就是個替代品,占了別人的位置,頂著別人的名字,就這樣長大。我享受著舒適生活和旁人的敬意,但這一切本該屬於另一個人,一個再也沒有機會長大成人的孩子。我的報應來了,它可能遲來,但不會放過我。古羅馬的正義女神正抖落身上的塵埃,用手中的天平給我量身定製了一份真正屬於我的命運。但我沒有坐以待斃,我變成了……幾乎變成了尼克·裏梅爾,頂替了他在星空下的位置。而複仇女神涅墨西斯搖搖頭,用鞭子趕著獅身鷹首獸找到我,一鞭子把我抽醒了。

謝謝,夜之女神。我接受了自己的宿命。我不是彼得·赫魯莫夫,也不是尼基·裏梅爾。我隻是個沒有過去的人類。

星星不需要我的愛。但沒有星星我卻活不下去。

我流落到了幾何學家的世界,一個看起來像是天堂的世界。它讓我感覺如此熟悉,以至於讓我產生了自己屬於這裏的錯覺。要知道,人類曾多少次夢想過這樣一個世界——每個人都善良,每個決定都公正,沒有恐懼和屈辱!而這世界所選擇的道路,也是無比正確,滿含正義,還有教育、學習、合理性、公正性和愛。

隻是人們總會忘記尊重。

強迫他人保持正確是一種折磨。一心要人向善是一種犯罪。

一次又一次,你用善意迎接外星文明,憑著自己的力量和自以為是的善意,高高在上地試圖幫助別人,用自己的肩膀替他人承擔錯誤。

如果人不必痛苦掙紮著尋找自己的使命,這難道不是件好事嗎?

如果一個種族不必痛苦掙紮著追尋“友誼”,這難道不是件好事嗎?

要知道強大種族也是這麽對待地球的。它們想直接賜予我們平靜幸福的未來。讓熱愛和平、衣食無憂的人類勤勤懇懇擔任銀河係的搬運工,好讓銀河委員會騰出手來做別的事情。它們會給我們安身之所,讓我們免於顛沛流離!重力驅動裝置會有的,介子反應堆驅動的星際飛船也會有的。調控天氣的技術、治療癌症的藥、單分子纖維,一切都會有的。《違禁使用法》會被取消的。它們會允許我們擁有殖民地。我們會有地球2號和地球22號……一切都會有的,隻需要忍耐。兩三代地球人死去之後,等我們失去了所有野心和攻擊性,一切就都有了。

但如果我們並不比其他弱小種族高明呢?這又能怪到誰頭上?我們的天資僅限於此。我們能創造出來的最好的東西就是超空間跳躍……

我們又能責備幾何學家什麽呢?他們不隻是在對待“友族”時信奉合理性原則,他們連自己也不放過。愛寫詩的小男孩尼克·裏梅爾,被培養成了退化使者,因為導師了解他,認為這是能讓他最大程度發揮潛力的職業。他扔給小尼基一本世界詩歌精選,摁著他的頭讓他去讀那些出類拔萃、舉世皆知的作品……

但我還記得,記得他其他的詩作!他是那麽不甘放棄,尼基·裏梅爾!他把自己寫的詩念給飛船的操作係統聽,那是他最忠誠的聽眾和崇拜者。他的記憶回到了我腦海中,通過兩個中介——計數器和庫阿裏庫阿,和我融為一體。

現在,把自己代入他的思想後,我對他的了解又加深了一層。

尼克·裏梅爾,退化使者兼詩人……

“盡管被強行征召,進入思想工廠,我仍拒絕效勞。”

不,你在耍滑頭,尼基。你無法拒絕。你按照自己的種族、按照強大而不幸的幾何星的方式改造“友族”,讓它們變成你們的低配版。隻有在寂靜的飛船裏,在空****的駕駛艙中,你才能說出自己的心聲:

“我拒絕理解他們的想法,

那是些毫無價值的念頭。

我有另一種想法。

這想法全然不同:

隻愛你自己所選,

隻做你能理解的。”

尼克·裏梅爾,你是好樣的。冒名頂替你並不讓我覺得恥辱,雖然這麽做有點卑鄙。

但我終究是另一個人。

我必須找到自己的宿命。

除了銀河委員會和幾何學家的倫理標準以外,我不知道其他的準則。

我不知道,什麽能比合理性和愛更強大。如果冰冷的理性和炙熱的心靈都會殊途同歸,那什麽才能與它們抗衡?

我暫時還不知道。

收養我的爺爺,安德烈·赫魯莫夫,你想要我變成一種測量工具,也就是一杆標尺。

那我就試試看。

[1].克雷的昵稱。

[2].原話應該是:人在早上比晚上更聰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