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一聲警笛拉開了清晨的序幕。

悠長的哀鳴從療養院外麵那白茫茫的雪原上傳來。窗戶不再密不透光,黯淡的陽光穿過玻璃射進了棚屋。玻璃的下半截被雪埋住了,上半截則被浮雪覆蓋。

這一夜沒有人想要謀殺我。謝天謝地。

我從被子裏鑽出來,穿上衣服。我以為自己動作很快,但其他人更快。衛生單元門邊已經排起了小隊,但沒有一個人進去。

這是什麽意思,我享有獨自撒尿的特權?

“你們等什麽呢?”我和氣地走向排隊的犯人們。

“尼克,我們在等人做值日。”塔萊答道。他已經成了我的左膀右臂,負責傳話。其他人看都不敢看我。昨天試圖給克雷撐腰的三人組離我遠遠的,隻有他的金發小情人執意皺著眉頭,厭惡地瞅著我。那位昨天被推翻的棚屋頭領在哪兒呢?

“今天值日的是克雷?”

“是的,尼克。”

我默默走進盥洗間。

克雷·加爾特爾站在馬桶上,慢條斯理地拿著一隻長柄刷,沙沙地清掃著白色的陶瓷釉麵。的確,我們的清掃方式應該是一樣的。

“盥洗間清掃完畢。”克雷麵無表情地向我報告。

“我相信你。”我說。

克雷的左手仍包著透明繃帶,但還能自如活動,我鬆了口氣。

如果地球上也有這樣的醫療技術就好了!

“尼克·裏梅爾,我想跟你談談。”克雷仍然不看著我說話。

“說吧。”

“私下談。”

“我也沒提別的要求吧?有話直說,就是得快點兒,大家都憋不住了。”

克雷打開牆上不起眼的壁櫥,把刷子扔進裝著某種溶液的池子裏,轉身問我:

“你是什麽人?”

“我自我介紹過了。”

“你不是退化使者,”他斬釘截鐵地說,“我也許不是個好人,但我曾是個很好的導師。而你,並非你所說的那種人。”

這可真是我想要的問題。

“我不打算費勁說服你。我是尼克·裏梅爾。我不喜歡這裏的規矩。昨天我已經很明確地表達過這一點了。我不會再解釋更多。”

“這裏有十座棚屋,”克雷低聲說,“我不敢吹牛說所有頭領都喜歡我,但他們不會放任你這樣肆意妄為。”

“那他們的下場就會比你更慘。”

他死死盯著我看了幾秒鍾,然後態度軟了下來:

“可能吧……我說不清為什麽,但你也許真的可以在這裏獨掌大權。說不定,你可以……”

“你這位曾經的導師,怎麽能說出這麽可怕的話?”我反問他,“什麽掌權不掌權的?所有人都是平等的!”我走向閃閃發光的馬桶,解開褲子,“如果我來管事,你不會介意嗎?你不會鬧事,不會反抗嗎?”

“傻子,”克雷嗤之以鼻,“療養院的食物可不含鎮靜劑。再過一周,你自己腦子裏也會出現可怕的想法。”

“我沒打算在這裏待太久。”我隨口應了一句,腦子裏飛快咀嚼著他的話。原來如此。這星球上的食物裏有鎮靜劑,真是為進化而服務的醫療手段。如果可以在“友誼”和“勞動”中獲得同等的快感,為什麽要讓人把精力浪費在**上呢?

克雷哈哈大笑起來,“你居然對我說這話?對著你的‘非友族’?你想要違反決議,離開療養院嗎?”

“是的。說說看,你要是跟我談論怎麽離開療養院,會有危險嗎?”

他又爆發出一陣狂笑,然後戛然收聲,“你是從哪兒知道我們的法律的?”

“這種法律在哪兒都一樣。”

“你是個退化使者……你在‘遠鄰友星’工作過……你接觸過那些假的‘友族’……是,沒錯。我不會出賣你,尼克·裏梅爾。但離開療養院是不可能的,督察員每個月隻來一次。這裏與外界完全隔絕。”

“棒極了。”我走向洗臉池。

“尼克,你還沒明白我的意思……療養院四周全是軟族的地盤。它們幫我們治療,並負責監視我們,不讓我們破壞規矩。”

“那些水蛭有什麽可怕的?”我問他。

“有時候,我覺得你並沒失憶,但很快我又會確信,你是真的把一切忘得一幹二淨……你自己已經說出了答案!退化使者尼克,我們是怎麽開始和軟族接觸的?”

尼克·裏梅爾的知識儲備和他的意識,是以詞匯形式反映出來的,比我自己的思維反應更快。

“‘外星’。稀薄的空氣。沙丘。寒冷。地下湖泊。退化。教育。‘友誼’……”

這串詞語讓克雷·加爾特爾大吃一驚,甚至比我自己還驚訝。

“你就像背下了一本考試大綱……”他說。

“差不多吧。但它們到底有什麽可怕的?軟族是我們的‘友族’。”

“軟族的確是人類的朋友。但你我在某種程度上已經不是人類了。我們生病了。我們在接受治療。離開療養院完全是癡心妄想。我們是人類中的異數。第一次逃跑,它們會寬恕你,裏梅爾。你可以去問問自己的朋友,逃跑的結果如何。第二次再跑,你就會被直接消滅。”

我默不作聲,琢磨著他的話,從水盆上的容器裏舀了一勺洗手液。

“也就是說,不會有第二次逃跑。”

“我昨天不該和你吵起來的,”克雷說,“該再等等,看看情況。”

“我覺得,我們該把衛生間讓出來了。”我答道。

“尼克!我有件事……想請你幫忙。”

“說。”

“我今天想出去工作。”

“為什麽?你傷還沒好。”我瞟了一眼他上著夾板的胳膊。

“我有點兒擔心……吉克。”

“就是那個小夥子?”

“是的。我怕他會做出什麽傻事。”

“你真是個賤骨頭。”我說,“好吧,那就去幹活吧。我無所謂。”

門外的人看到我出來,都鬆了口氣。

“你們可以進去了。”我說。

所有人都立馬向盥洗室衝去。克雷三人組撒開六條腿跑了進去。就連可憐的吉克,和我的新朋友阿加爾德也是如此。所有人臉上都流露出欣慰和感激。

當個好人可真容易!

隻需要時不時剝奪他人滿足自己原始需求的權力,然後,再高傲地揮揮手,把這權力還給他。

他們就會真心誠意愛戴你。

早飯後,我換了身衣服。塔萊給我拿來一身新裝束,跟他身上穿的差不多:一件輕便暖和的短棉襖,這幾乎是集中營居民的製服;一條粗大的絎縫棉褲、一雙笨重的靴子、一雙襪子、一副手套……

至少,療養院的病人們不用挨凍。

我毫不留戀地脫下那身灰色套裝。它不屬於我,它屬於尼克·裏梅爾,而他已經不在人世了。

“我們的工作是什麽?”我問阿加爾德。

“修整海灘。”

他站在一邊,看著我笨手笨腳地穿上製服。看我不太會用搭扣,好幾次伸手來幫我扣上。他們的衣服基本上是用紐扣固定的。他們還沒想到用拉鏈,但用了磁性接縫——這一開始的確讓我陷入了困惑。

“為什麽要修整海灘?”

阿加爾德歎了口氣,“從‘航海時代’開始,我們的海岸線就在不斷被優化,最後大陸終於成了一個完美的圓形,但海浪不斷侵蝕著海岸……”

“然後我們就打算用鏟子修複它?”

“是的。”

我搖搖頭。胡來,為了工作而工作。

不過話說回來,在一個完全自動化的世界裏,又能讓危險的罪犯們去做什麽呢?一旦讓他們接近技術工作,就會有風險;但讓他們無所事事,又有悖原則。

“療養院的位置會定期改變,”阿加爾德說,“工作區有大約十公裏長。每隔兩周,‘清風’療養院會沿著海岸線移動一次。”

“所有療養院都是這樣嗎?”

“不知道。在氣候溫暖的地區也許不必如此,那裏有很多寄宿學校和城市,能找到修整海岸線的人。”

“為什麽要修整海岸線,阿加爾德?”

他狡猾地笑了,“你是想讓我給你上堂曆史課,還是隨便說說?”

“隨便說說。”

“我不知道。”

天寒地凍。如果按照攝氏度計算,外麵大約有零下十五度。幾何學家是用健康人的體溫為標準計算溫度的,他們恪守一條原則:人類是世間萬物的標尺。但我更喜歡瑞典物理學家發明的溫度單位。沒必要混淆我們在宇宙中的角色。水比人的身體更古老可靠。

一大早,天空就放晴了,隻有遠處的地平線上冒出一縷乳白色的輕煙。潔白無瑕的雪刺得人眼睛疼。在地球上,隻有在山中能看見這樣覆蓋一切的雪。黑色瞭望塔如柵欄一般散布在療養院四周,輪廓清晰可見。其中一個方向沒有瞭望塔,隻有平坦開闊的雪原,一直延伸向遠處,與鋪滿碎冰的海麵連成一片。遠方的水麵看起來雪白厚重,就像牛奶。

難道軟族朋友們很喜歡這裏?在我的記憶中,“外星”上的環境與火星類似。但在那裏,它們偏愛居住在地下湖附近,很少在嚴寒的陸地表麵活動……

其他棚屋裏也開始有人陸續出來。和我們一樣,他們也裹著暖和的衣服,扛著鏟子和鐵釺。我暗中觀察著他們,試圖先分辨出誰是頭領。結果出乎意料地顯而易見。盡管他的衣著打扮和旁人無異,手裏也提著鏟子,但……披著羊皮的狼還是會露出馬腳。

克雷離開了我們的隊伍,頭也不回地朝他走去。

“快阻止他,尼克,”阿加爾德在我背後悄聲說,“你必須搶先和各個棚屋的頭領談話。讓他們相信,你不會謀害他們……”

“他不會去挑撥離間的。相反,他還會請他們耐心等待時機。”

阿加爾德對我的話半信半疑,但沒有再多說。

加爾特爾捂著自己受傷的手臂,和一個侏儒般矮小的男人交談起來。也許,他就是那個多年前培育矮種退化使者實驗的犧牲品之一?其他人也開始朝他們圍過去。

我冷眼旁觀著兩位頭領的會晤。如果把克雷算在內,那邊一共有十個人。也許他能找到幫手。

庫阿裏庫阿,我的戰鬥力有多強?我們能打倒多少人?

很多。進入作戰狀態?

再等等。

克雷走了回來。他徑直走向我,我耐心等著他開口。

“尼克·裏梅爾,今天我們在海岸線的第一區工作。”他的口氣平和,甚至還頗有禮貌,“請允許我給你帶路。”

“好的。”我同意了。

克雷走在前頭。其他人有的盯著他,有的看著我,緩緩跟在後麵。

哈,他算盤打得不錯。這麽看起來,旁人根本分不出誰是頭領。似乎我昨天剛坐上這炙手可熱的頭領位置,而今天帶著眾人去工作、跟其他棚屋商量事情的領導又變回了克雷。如果這兩天我突然消失了,克雷還是能輕而易舉地奪回自己的權力。

隨他去吧。我不打算在這裏久留。在一個孤零零的集中營裏建立秩序,創造光明未來——並不是我的使命。

彼得,記住,你不是一個破壞者。你不應該顛覆他們的世界……盡管你也辦不到。你是敵後偵察員。你的任務是理解他們的世界,評估他們的技術能力,標記出合適的接觸點,找到雙方和平妥協的途徑,然後就回來。去偷一艘飛船,回到自己的世界。艦隊會等你一個月。

然後呢?如果我沒回來呢?

那我們就會去找你。阿拉裏計劃升級“占星師號”。我們會弄到常規推進器、防禦力場發生器和武器。我們會試著進入幾何學家的世界,找到你……

腳踩在雪地上,嘎吱作響。新鮮、鬆軟、覆蓋著薄薄冰殼的雪地。我故意不踩在其他人的腳印上,仿佛在抗拒使用特權。

這裏夜夜下雪。雪會掩蓋一切痕跡。白天稍稍融化的雪,一夜之間就又把地麵完全覆蓋。清新的海風在凍結的冰原上吹過,在軟族朋友們的監視下,犯人們接受著治療。

沒有人會試圖糾正他們的行為缺陷,無論那些缺陷是真實存在的,還是杜撰出來的。這是社會隔離區,是世界邊緣的垃圾桶。當然,如果完全不存在這麽個人類垃圾場,整個幾何學家星球都是幸福的無菌社會,那要可怕得多。但,不知是幸運還是不幸,這樣的社會是不可能存在的……

我們慢慢接近黑色的高塔。最遠處那一座已經泡在了海水裏。耳邊傳來海浪的咆哮,凝重、翻湧的浪花一波波襲來。碎冰沿著海岸線鋪展,也有大塊的浮冰脫落。盡管它們正麵衝擊著黑塔的基座,卻隻能一次又一次、徒勞地與那鐵石鑄就的牆體對撞。高塔就像一座高壓線塔的基座,隻不過頂端不是絕緣器,而是一個被白雪覆蓋的巢,外麵裹著某種纖維,形似水草或者樹枝,閃閃發光。巢很小,但完全容得下一個軟族。

“它在站崗嗎?”我朝高塔點頭示意一下,問阿加爾德。

“它們永遠都在站崗。”

“軟族是怎麽感知世界的?通過視覺,還是聽覺?”

“首先是通過空氣振動。它們還能感覺到腳步聲。”

阿加爾德沉默了,突然抓住我的肩膀,“喂,尼克!”

“什麽?”

“你可別做傻事。”他摘下那頂護住他醜陋腦袋的帽子,“看見了嗎?我被軟族吻過。那家夥把我的腦袋整個含在口腔裏。它們的口水非常難聞,尼克。”

“它們的移動速度如何?”

塔萊雙手一拍。這位前曆史學家現在看起像來是嚇破了膽。

“小夥子,醒醒吧!我求求你,醒醒吧!我們可以改變很多事情,我昨晚很久都沒睡著,我一直在思考。整個療養院都是扭曲畸形的,但你身上有種力量,就像主心骨一樣!我們可以改變一切!這不僅可以幫我們活下來,還能改變我們的命運!督察員會發現我們有好轉跡象,他們會重審決議。再過個一兩年,我們就能被轉到另一個管理比較寬鬆的療養院。有過這樣的先例!然後,誰知道,也許……”

我為他感到可憐。非常可憐。或許他也不相信自己說的話,但我很清楚,昨晚一杯酒下肚後的塔萊如何輾轉反側,因為一下子從醜角變成了參謀,那夢一樣的感覺讓他思緒萬千。

但如果我不在,他就完了。克雷會讓他生不如死。

也就是說,我必須帶著塔萊一起走……這就又產生了一個新問題……

“軟族的移動速度……”

“比人類快得多!它們幾乎不會疲倦,而這裏的環境對它們來說無比舒適!”

“阿加爾德,你別太擔心,”我安撫他,“我不會扔下你的。我會帶你一起走。”

他驚恐地看著那座高塔。說不定,軟族能夠從腳步聲和海浪聲中區分出說話聲的振動頻率,監聽到我們的對話?

“我不打算貿然行動,”我說,“我們就在這兒住一段時間,看看情況……然後決定怎麽辦……”

我的話似乎讓他稍稍鎮定了一些。塔萊點頭如搗蒜,“再看看,再看看,尼克。你能答應我不輕舉妄動嗎?”

“我答應你。”

我誠懇地向他保證。這一刻,連我自己都相信了這句話。

隻不過,我不可能考慮得麵麵俱到。

工作非常繁重,且毫無意義,絕對用不著動腦子。這就是囚犯的常規工作。離我們半公裏外,有另一隊人在幹活,再隔半公裏還有一隊。他們就像雪地上的泥點,蠕動著,向被浪花拍打的礁石靠近。

一開始,我們在海岸上找到了三處被冰塊侵蝕的地方。我們分成兩組,開始把衝上岸的岩石從雪地裏挖出來,推回海裏。把大石頭推入咆哮的海水後,再用鵝卵石和沙子填滿縫隙。

太蠢了。徒勞無益的勞作。

“馬上就要到午餐時間了,”阿加爾德喘著粗氣悄聲對我說,“現在要是能喝上一碗熱騰騰的湯,那可舒坦了……”

所有人都得回到棚屋去吃午餐。這又是一件蠢事。非得要所有人在雪地裏來回,而不是早上出來的時候帶個保溫桶或者爐子。

不過,也許這個過程中隱含著某種至高無上、我無法理解的勞動療法的奧義。

“隻有軟族在看守我們嗎?”我鏟起一團凍土,拋進水裏。

“還能有誰呢?小人族朋友在這兒一秒也活不下去……”

他甚至提都沒提有人類看守者的可能性。

這很好。

庫阿裏庫阿,我可能殺死軟族嗎?

你可以殺死任何生物。

不需要武器?

數據不足,無法回答。

我一麵與腦中的細語對話,一邊繼續挖掘著地麵。庫阿裏庫阿第一次向我提出了問題:

彼得,殺死軟族對你來說比殺死幾何學家更好接受?

也許吧。

謝謝。

我不想對它說謊。更何況,你有可能騙過一個寄生在你身體裏、能讀取你思想的生物嗎?

無論如何,我很高興這裏沒有人類看守……

高塔那邊傳來沙沙聲,我停下了手裏的工作,把鏟子插進凍土裏,盯著黑塔。剩下的人也都學我的樣子停了下來。

巢的外牆裂開了,一個細長的、灰藍色的身體從裏麵彈出來。“軟族”垂掛在離地麵大約十米的地方,身體末端扭來扭去,然後脫落下來,隨著一陣輕響,滑進了水中。

所有人都一動不動地站著,像在等待著什麽。

“它在幹什麽?”我問阿加爾德。後者的臉突然變得毫無生氣,空虛木然。

“捕獵。這裏有很多魚。”

岸邊的海水翻滾起來,軟族的身體從水裏冒了出來,朝著我們的那頭變了樣子,一張三瓣大口張開,鋒利的牙齒閃閃發光,叼住一條奄奄一息、一動不動的大魚。

“它們也吃我們這裏的有機體?”我有些訝異。

“它們什麽都吃。適應力很強。”

阿加爾德的語氣裏沒有厭惡,隻有憂傷。軟族不慌不忙地爬到岸上,在雪地裏留下一道蛇形淺槽。我歎了口氣,重新拿起鏟子。該幹活兒了……

“軟族朋友!”

我被這一聲大叫嚇了一跳。這聲音又尖又細,有點兒歇斯底裏,克雷那位小情人的哀號撕開了周圍的寂靜。小夥子沿著海岸跑向軟族,揮舞著雙手,大喊大叫。

“軟族朋友!”

對外星人來說,腳步聲和大叫聲的振幅似乎沒有不同。它繼續向前爬去,逐漸遠離我們。克雷衝過去,跟在他後麵喊:

“吉基[1]!站住,吉基!站住!”

阿加爾德抓住了我的肩膀:

“他快跑出界了!不要動,尼克!”

“軟族朋友!我們有一個反社會分子!是個很危險的病人!請幹預!”

“站住,吉基!”

眼前發生的一切既令人憐憫,又意外地悲壯。這對愚蠢的情侶是真的彼此相愛。

“軟族……”

我不知道在哪個瞬間,小夥子踏出了邊界——兩座黑塔間的一條界線。那是一條看不見的禁區邊界線。它隻存在於軟族朋友那非人類的大腦中。

外星人立馬作出了反應。它沒有掉頭,直接開始反方向移動,就像有兩個腦袋一樣,輕輕鬆鬆掉轉了方向。那個我之前以為是尾巴的部位,也張開了三瓣大口。

小夥子嚎叫一聲,停下了腳步。也許,他現在回頭,還來得及在軟族追上他之前回到安全區內。但奔跑的慣性太大,而他的速度在外星人麵前不值一提。吉克跌倒了,針織帽飛到了雪地裏。外星人飛身撲向他,把他壓在身下,在他身上盤成一團,叼著魚的那一頭向上抬起,發出噗嗤噗嗤的聲音。它不是無法進行有聲交流嗎?!

“吉基要受到警告了……”我喃喃自語,似乎是在試圖說服自己。

“我們所有人都已經受過一次警告了!”阿加爾德冷不丁地說。

下一秒鍾,我已經開始奔跑。手裏拿著的鏟子太礙事,我把它扔到了一邊。軟族在小夥子身上扭動著,上麵那一頭揚起來,猛地把整條死魚吞了下去。

“惡心的東西!”克雷一聲大喊。他超過了我,那隻受傷的手似乎都沒能阻礙他狂奔。他一躍而起,緊緊抓住了外星生物。

軟族把魚吐了出來,魚鱗反射出一道白光。它的第二張嘴重重擊中了克雷的胸膛,後者一下子摔倒在地。

進入作戰狀態……

“軟族”可能感覺到了我在接近,但我還沒有跨過邊界線,沒有引起它的注意。它弓起身體,兩張嘴分別吸住吉基和克雷抖動的軀體。它灰藍色的軀體中流過一條血紅的痕跡,就這麽呆立著不動——如同一道詭異的彩虹,懸掛在倒地不起的獵物上方。

此時,我邁過了那條看不見的界線。

那條兩米長的軟體生物立馬矯健地彈起來,朝我衝來。

時間變得凝滯了,似乎可以被我操控。

我伸出雙手,接住了那重重一擊。“軟族”的身體光滑而富有彈性,就像一根橡膠管,完全無法抓住它。但我的手指中長出了尖利的爪子,紮破了手套。庫阿裏庫阿重新熔煉了我的身體,就像融化蜂蠟一樣。

隨著我的爪子刺穿它的外皮,“軟族”顫抖起來。某種棕褐色的膿液從它身體裏流了出來。它身體的兩端瘋**打著我的雙腿。其中一張嘴直奔我的臉而來,我不得不倒在地上,躲避它的牙齒。我的爪子牢牢抓著外星人的表皮,突然驚恐地意識到,自己在它的利齒前毫無防護。

已建立聯結。征服它還是殺死它?

“殺了它!”我根本沒去細想庫阿裏庫阿說的是什麽意思,就脫口而出。

不知什麽東西從我手上流進了“軟族”的身體。某種比軟族還要迅捷靈敏、適應性極強的東西,順著神經組織,一直滲入到它的神經中樞……

外星人的身體微微抖動著,越來越像一條注滿水的高壓水管。它的表皮再次開始閃爍,變回了青灰色,強勁的下頜慢慢鬆脫。

神經係統、淋巴係統、心血管係統……庫阿裏庫阿毫無感情地列舉著。它像是成了我本人,一邊救我的命,一邊玩弄著這個惡心的軟體生物。它慢慢研究著、征服著這具新的軀體。也許它並不需要這麽做,但庫阿裏庫阿隨時準備為自己的宿主效勞……

終止它的神經活動?

“對!”

軟族的身體癱軟下來。

我躺在地上,大口喘著粗氣,冰涼的空氣湧入肺裏,我感覺手上的爪子縮回了身體裏。終於,軟族從我手中滑了下去,但從破掉的手套裏伸出來的白色觸須還纏繞在它身體上,它們還在抖動,像是在外星人身上遊走。

“撤出……撤出……”我低聲念叨。

再等十秒。我還沒吃飽。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麽辦到的,但我居然挨過了這幾秒鍾,等著庫阿裏庫阿從“軟族”的身體裏吸取它需要的養分。

隻看了一眼那些漸漸縮回我身體裏白色觸須,我就扭過頭去開始嘔吐,整個膽都要吐出來了。

“尼克!尼克!”

阿加爾德在邊界線旁急得團團轉,怎麽也不敢跨過那條線。

“尼克!”

我站起來,踉踉蹌蹌地走向吉基和克雷。吉基已經死了。他的短棉襖從胸前被撕開,巨大的傷口在寒風中冒著熱氣,圓睜的雙眼驚恐又困惑地盯著天空。

而克雷還有呼吸。他爬到了自己愛人身邊,抓住他的手。血濺過的地方,積雪開始融化,我很高興這位前導師是趴在地上的,這樣我就看不見他的傷口了。

“為什麽要這麽做?”他喃喃地問。

我雙膝跪地。空氣裏彌漫著血腥味。那氣味在冰冷的空氣中格外強烈,我又開始反胃。

“你為什麽……要插手?”克雷又問了一遍。

“我想幫忙。”我說出了荒謬的實話,也是唯一的事實。

“都是白搭……蠢貨……退化使者……”

最後一點生命的火光在他眼中熄滅了,他臨死前又掙紮著說了一句,仿佛是在質問我:“你是哪個種族的……退化使者?”

我站了起來。

已經沒有人需要我的答案了。

“尼克,尼克!”阿加爾德從界線那邊對我喊,“尼克,快回頭!”

一大群軟族從各個高塔上冒了出來,飛速穿過雪地向我遊來。

“快,尼克!快跑!”阿加爾德笨拙地揮動著雙手。他仿佛忘了自己說過的話,軟族比人類要快得多,強壯得多。

我慢慢走向他。

“謝謝你,塔萊,”我說,“不要為我擔心。”

老曆史學家啜泣起來。他手裏還攥著鏟子。難道他剛才打算不顧一切地加入戰鬥?

“它們會殺了你……殺了你的,小夥子。”他喃喃道。

“你為什麽要追到這裏來,塔萊?”我問。

“怎麽說呢……”阿加爾德搖了搖腦袋,似乎在無聲地發泄著憤怒。我耐心地等他說下去。“我找到了關於臭不可聞的裏格的史料!對,他是消滅了鼠疫!隻不過,他也正是那個始作俑者!他既給導師們提供藥物……也散播病原體!”

為什麽我一點也不驚訝?

幾何學家的曆史中,關於這個拯救了他們的裏格的記述過於含混。導師們輕而易舉地就接手了權力,成了智慧又善良的拯救者。

“永別了,阿加爾德,”我說,“保重。也許……會有轉機的。”

他勇敢地舉起鏟子,眼中閃爍著狂亂的光芒,“我……我要和你站在一起!”

我搖搖頭。

庫阿裏庫阿,進入作戰狀態。

共生體馬上響應。

建議潛入海中。

我打了個哆嗦,看了一眼發白的海麵,海水與冰塊混雜在一起。

不用擔心失溫。

“這是它們最熟悉的環境。”我看了看顫動不止的冰麵,嘟囔道。

你也不想想,對我來說最熟悉的環境是什麽?

盡管這句話聽起來意外地諷刺,但它讓我清醒了過來。一分鍾後,這裏就會出現十來條軟族。我沒法把它們全部打敗。

我拍拍曆史學家的肩膀,想對他擠出一個笑容,可惜沒能成功。我跑向水邊。

“尼克!”塔萊在我身後絕望地大喊。

我最後匆匆一瞥,看見兩個“病人”舉起了雙手。他們在跟我揮別,祝我成功。

十個中有三個支持我,已經不少了。這個世界已經值得我為之一戰。

我跑向淺灘,這裏的水還不及膝蓋。

我一頭紮進海水。

冰塊刺得皮膚生疼,火燒火燎。短棉襖一瞬間就吸滿了水,束縛住了我的手腳。我被凍得無法呼吸,也幸虧如此,不然我就要大喊出來,嗆一大口水了。

別害怕,別害怕……

庫阿裏庫阿輕聲安撫我。

如果感覺接收器再晚一秒斷開,我就會被凍得失去意識。不過庫阿裏庫阿的動作很及時。

寒意逐漸消散。我顫抖著,漸漸清醒過來,漂浮在水麵上。吸滿水的衣服把我向下拽,我掙紮著脫掉棉襖和棉褲,回頭一看,軟族已經站在岸邊。

前進。

我喜歡遊泳。這種運動尤其讓飛行員著迷,我一向認為它頗有成效。成果和努力總是成正比的,我能遊得又快又遠。遊出大約二十米後,身後傳來一陣富有節奏的水花聲——軟族們紛紛下水了。

我潛入水中,轉過身來,逼迫自己睜開眼睛。正是時候。

軟族朋友們像魚雷一樣,飛快地衝到我眼前。它們張開大口,水流就被吸入管狀的身體,掀起漩渦。利用水流的反作用力推進,行動很便捷。

發起進攻。

指尖傳來刺痛——庫阿裏庫阿為了保證我的安全,動作有點兒著急。白色的觸須從指尖噴射而出,正好迎上準備襲擊我的軟族們。一共十根蛇一樣的細長觸須。

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日本人應該會很滿意庫阿裏庫阿的戰術。

“軟族”的觸覺極度靈敏。這些活魚雷馬上開始分散,掉轉方向,但還是有三個沒來得及躲開。

我沒看清共生體的觸須是怎麽刺入軟族體內的。也許它隻需要一擊,就能掌控外星人的身體,一切都發生得太快。軟族停住了,慣性讓它們又前進了好幾米,其中一個滑到了我身邊,開始劇烈抖動。

我兩手一劃,衝出了水麵,大口呼吸著。空氣溫暖濃鬱,如同糖漿。岸上的人們看見我出現,都高呼起來。

下麵……

軟族聚集在我四周,不敢隨便上前。它們隻剩下了五六個。我無法一眼看清每一個敵人,隻能暗自希望我的共生體不僅能用我這雙人類的眼睛觀察,也會用自己的感官……

身側突然受到一記衝擊,那東西滑溜溜的,綿軟無力。而身後那個攻擊我的軟族,在接觸到我的那一瞬間就死了,但它的大嘴還是撕裂了我的身體。我沒有任何痛覺,隻覺得身體發沉,一團灰暗的血霧在水中飄散。

別害怕,別害怕……

身下,軟族朋友的屍體輕輕抽搐著沉到了水底。剩下的軟族繼續在我周圍盤旋。它們就像鯊魚一樣,都是一個個發起攻擊的?

庫阿裏庫阿采取了某種止血措施,血霧不再繼續擴散。但我還是出現了虛弱感。這是由於失血和失溫。即使我感覺不到,海水也還是在一點點吞噬著我的力量。

一道光閃過,軟族們四散而逃。它們並非是要發起新一輪進攻,隻是遊向岸邊。要麽是因為它們發現在水底占不到優勢,要麽就是因為它們明白過來,眼前發生的事情已經遠不止犯人出逃那麽簡單。

我浮出水麵。外星人已經在岸上遠去,所經之處,人們紛紛後退,給它們讓路。但我的出現還是引起了眾人的注意,他們高喊著,揮舞著雙手。昨天的我對他們來說還是一個破壞了療養院潛規則的人,但現在我已經成了戰勝軟族的英雄。

但戰勝敵人並不僅僅意味著脫身。

背後是冰原,麵前是冰洋。

軟族會把今天發生的事情報告出去。我在幾何學家的世界裏沒有見過任何類似警察或者軍隊的組織,但這並不意味著它們不存在。在有必要的時候,退化使者和飛行員會從天而降,和平的農業勞動者將手握激光鐮刀,工人們則會扛著原子能大錘奔來。

他們會四處搜尋我。

他們必須拯救我這個擅自離開了舒適療養院的病人,因為我精神錯亂,完全不受控製!

我順著海浪,漸漸漂離岸邊。庫阿裏庫阿沉默不語。也許,剛才的搏鬥消耗了它不少能量。不說話也不錯。我必須自己做決定。逃離還是死亡?是征服這個世界,還是向它認輸?

[1].吉克的昵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