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穿梭機重啟了。

燃料電池重新充能完畢,電腦的飛行程序也重裝完成。我們一起發動了飛船,但誰也沒說話。地球已在“十二光年多一點”之外。所有地球的飛船都深知這段距離之遠,他們永遠不可能找到我們。

現在最重要的是確定方向。這就像生活——要想知道一個人能走多遠不難,但你永遠也不知道,他會選擇哪條路。

到頭來,偷一架星際飛船也不是什麽難事。

等穿梭機的所有係統都正式運轉起來後,我們回到了各自的座位上。能暢所欲言地閑聊固然讓人開心,但好笑的是,達尼洛夫突然冒出了個與眾不同的想法,他強忍著笑意,用公事公辦的語氣說:

“瑪利亞,我得指導你怎麽使用廁所……”

“謝謝,我已經仔細研究過說明了。”

“好吧……女式裝置應該在衛生間的收納箱裏。”

“我會找到的。”

她甚至臉都沒紅一下。不,好樣的,瑪莎。她身上優點不少,但要是再多點兒女人味就好了……

“那麽,我們就開始辦正事?”爺爺提議。他看了看大家,滿意地點點頭,“我和別佳剛剛已經為自己的軟弱互相道歉了……但又提起了些老問題。請原諒。那我們就正式開始吧,別忘了我們是為了什麽變成罪犯的。”

“我一直夢想著這一刻。”達尼洛夫說。我們不約而同地看向小蜥蜴。

“這就要開始了嗎?”“計數器”好奇地問。

“早就該開始了,不過,”爺爺話鋒一轉,“在我們出發去找阿拉裏之前,我想聽完整的故事。聽聽那個讓我們決定衝出地球的假說。”

“計數器”還在躊躇。它似乎還沒明白過來,我們已經沒有退路了,我們已經被革出人籍,犯下了“反人類罪”。

“卡列爾,我們已經做出了最大讓步,”爺爺說,“你不覺得嗎?”

“好吧……”

小蜥蜴從自己的椅子飄向首席飛行員的操作台。顯然,它選擇這個操作台,是因為上麵的顯示屏最大。它長滿鱗片的爪子一碰到麵板,屏幕就開始閃白光。

“我會給你們進行講解和演示,”“計數器”說,“這並不複雜。但因為我無法控製視覺信息的輸出過程,如果你們看不清屏幕上的圖案,就提醒我一下。測試現在開始。

“藍天飛架彩虹橋,數數顏色有七道!”

屏幕上開始交替顯示七色光譜。

“你比日本錄像機還智能。”達尼洛夫不置可否地誇了它一句。

“大圓圈、小圓圈、大方塊、字母A、數字7……”

“都沒問題,”爺爺確認道,“對於一個無法處理電視影像的生物來說,你做得非常完美。”

“那我就開始了,”小蜥蜴說,“讓我們回到十二個地球日之前……”

一片黑暗淹沒了屏幕。那是黑黢黢的宇宙,偶爾有星光閃爍。“計數器”是否偶爾也能看見人類所見的景象?或者它隻是在努力模擬人類雙眼的視覺?

“阿拉裏的紫紅艦隊是一個獨立戰鬥單位,”卡列爾開始解釋,“根據銀河委員會的決議,它負責在三十多個銀河係區域中巡邏,但不隸屬於任何強大種族。這是一個偉大的成就!”

一團漆黑的屏幕上,出現了一片白色的光點。逐漸放大後,我們才看清那是一支航行中的艦隊。所有太空艦,包括我再熟悉不過的飛碟,和散落在旁的戰鬥機群(一種我沒見過的球型飛船)都有著簡潔的外形,精致又實用。

難道“計數器”打算把艦隊的所有飛船都講解一遍?這至少得花上半個小時!

“現在阿拉裏紫紅艦隊的規模,隻有它初始編製的百分之六十七。”“計數器”毫無感情地說。

“之前艦隊還是完整的?”達尼洛夫飛快地向“計數器”確認。

“對。”

不得了!

阿拉裏居然在短短十二天內,神不知鬼不覺地丟了四十多艘飛船!

不管跟阿拉裏狹路相逢的是誰,那股力量都痛擊了這群小老鼠一頓!

“它們主要損失的是小型戰鬥機,”“計數器”接著說,“但是也有兩艘太空艦消失了。現在你們看到的是旗艦。”

看到屏幕上出現的巨大飛船,我輕輕打了聲呼哨。跟普通飛船一樣,它也是碟形的。但如果我沒記錯的話,這艘飛碟的直徑足有五千米。如果它決定入侵地球,太空軍們隻能選擇自殺。

但這艘旗艦恐怕短時間內是沒法發起進攻了。

飛船中間露出了一個大洞。是的,一個貨真價實的洞,透過它能看見另一邊的星星。原本該是完美平滑的飛碟邊緣,現在破破爛爛,好像垂下了一縷縷流蘇。小時候,我曾經不小心把爺爺的一張老唱片放在了太陽底下。唱片燒著了,熔化的黑色塑膠沿著邊緣滴落下來,就像眼前的飛碟一樣。

但屏幕上的這玩意兒可不是一張塑料唱片!

“要多強的力量,才能造成這樣的破壞?”爺爺問。

“這不是力量強弱的問題,發明了超空間跳躍的種族應該能明白這個道理,”“計數器”的語氣有點兒諷刺,“但這裏確實發生過巨大的能量碰撞。我猜,托勒普[1]都無法完全將它吸收。”

的確如此。而且我想,托勒普這種生活在光球層的強大種族,絕不算脆弱。

“繼續說!”爺爺催促道,眼睛炯炯發亮。他終於確信了,宇宙中存在能讓銀河委員會不寒而栗的力量!

“這就是阿拉裏的敵人。”“計數器”話音剛落,屏幕上又出現了一艘小飛船。它也是碟形的,看上去是金屬材質,但外觀更奇特,邊緣有一圈凸起物,以一種別致的方式排成一束,靠近中心的地方明顯排列得更緊密。比起飛碟,它更像一枚透鏡。

這艘飛船非常小。旁邊有一張人體示意圖。“透鏡”看起來還沒有我們的“占星師號”大,說不定跟“螺旋槳”大小差不多。

“它們的數量有多少?”達尼洛夫問。

“我的表達這麽不準確嗎?”卡列爾大吃一驚,“隻有一個。”

我瞥了一眼爺爺,他正雙手撐著下巴,仔細研究著這艘陌生的飛船。跟我不同,爺爺沒有被嚇倒。

“卡列爾,”我說,“你們錯了。這不是你們可以拿來玩外交遊戲的第二力量。這就是單純的力量。它能把強大種族整個兒掃除,還會把弱小種族直接踩爛。它甚至都不會察覺到自己做了些什麽。”

達尼洛夫點點頭。在這個問題上我們觀點一致。

“有一個小細節。”“計數器”斜眼看著我,“有一樣東西,立於力量之上。”

現在屏幕上播放的明顯是一份錄像帶,或者是阿拉裏發明的某種類似電視錄像的東西,經過“計數器”的精密加工,轉換成了人類視覺體係能理解的內容。

畫麵上是一個龐大的機艙,到處都是老鼠。這活脫脫是《貓和老鼠》裏湯姆貓的噩夢。滿眼都是健壯的、跟狗一樣大小的耗子。有的光著身子,有的穿著一種樣式古怪可憎的密封飛行服,渾身覆滿金屬鱗片。老鼠們四處奔忙著,在崎嶇不平、似乎鋪著某種石板的地麵上跑來跑去。它們的前腿比後腿長,尖端長著靈活有力的爪子,因此頭部和胸部都高高揚起,看上去格外好鬥。

細細一看,奔忙著的阿拉裏中間不時閃過幾具屍體,它們一動不動地蜷縮著,模樣淒慘,四散在地板上……

畫麵突然搖晃起來,老鼠們紛紛閃開,讓出了一條道,遠處閃現出那艘小小的飛船,是擊穿了旗艦的小“透鏡”。它停在地麵上,微微向一邊傾斜,結結實實地被老鼠們團團圍住,但這還不是最重要的……

最重要的是……有一樣東西填滿了整個屏幕。

是一副軀體。

人類的軀體!

那是一個金發的年輕人。他的喉嚨上橫亙著一道傷疤。難道阿拉裏在肉搏戰中用上了牙齒?

他長長的頭發和曬得黝黑的皮膚,此刻都浸泡在滿身擦傷和咬傷滲出的血跡中。年輕人隻穿著一條銀白色的短褲,健壯的身體上,每一處傷痕都清晰可見……太可怕了,幾乎所有血跡都凝成了黑色的血塊,但傷口仿佛還是新鮮的。我為這個年輕人感到可憐,他犧牲於一場完全不對等的搏鬥中,而且他的臉仿佛似曾相識……

我的意識還在繼續捕捉各種微小的細節,試圖抓住每一個無情的畫麵……終於,我從被嚇呆的狀態中回過神來。

重要的不是這個年輕人的小“透鏡”撞毀了四十艘阿拉裏的飛船,也不在於他被不下十支阿拉裏遊擊隊圍攻了。

最重要的是,他是個人類!

或者至少,他的外貌和人類非常相近,難以區分。

“他是孤身一人……”“計數器”低聲說,“阿拉裏很幸運,隻碰上他一個。”

達尼洛夫突然轉過頭,震驚地盯著我,然後又再次看向屏幕。

“該死,彼得,你和他長得真像!”

是的,的確。不,這個陌生人跟我也不是完全一模一樣。他的臉比我略寬一點兒,半睜著的眼睛似乎是黑色的。耳垂的形狀也不一樣……

但我們的確很相似。就像兄弟。

“這是人類嗎?”我問道。小蜥蜴輕聲笑了起來,“什麽是人類?”

“別跟我談哲學。”我打住“計數器”的話頭,“他死了嗎?”

“是的。很遺憾,他死了。”

“阿拉裏研究了他的身體嗎?”

“當然。這是他的身體構造圖……”

屏幕上的圖片開始變換。不像是恐怖片裏的那種畫麵,但也不像醫學教學片裏的。首先消失的是他的皮膚,然後是老鼠們,隨後展示的是內部器官。我們呆呆地盯著骨架看了幾秒鍾,接著屏幕又開始閃爍,回到了最初屍體被憤怒的阿拉裏團團圍住的畫麵。

瑪莎輕呼了一聲,我也不自在起來。

“我必須澄清一下,阿拉裏的研究不包括屍體解剖,”“計數器”向我們說明,“這隻是示意圖。但數據基本上是準確的。”

“回到骨架那裏,”爺爺冷靜地要求,“我還沒來得及數完脊椎節數。”

“他的身體構造跟地球人完全一樣。”

“細胞呢?”

“完全相同。”

“基因呢?”

“根據估算,也是相同的。”

“但他不可能是人類,”爺爺喃喃自語道,“不。這不可能……難道……”

他用顫抖的手指向“計數器”。

“時間?是時間嗎?”

“安德烈·瓦連季諾維奇,您是覺得,他來自未來?”“計數器”好奇地問。

“我覺得有可能。”

“我很懷疑這一點……”小蜥蜴歎了口氣,“我無法完全否認這種可能性,但我持懷疑態度。”

很遺憾,我想。這本該是多麽美妙的一件事。也許這種可能性隻存在於兒童讀物裏,但還是很美妙。我們強大又自由的遠未來後代,向祖先派來了援兵……

“你們看看他飛船的駕駛艙。”“計數器”說。

金屬“透鏡”重新出現在屏幕上。它已經完全打開了,徹底張開,像一朵盛放的花——纖細的花瓣從中央升起,翻轉過來,組成一個似乎是圓形跳板或起落架的裝置。

“飛行員的身體靠近時,飛船會自動打開。”小蜥蜴給我們講解著。

跟我設想的一樣,駕駛艙在“透鏡”的中心。我們從上麵俯瞰著它。

兩個駕駛座被M形操作台環繞著。座位周圍的空間很小。

“他不可能是從很遠的地方飛來的。”爺爺說。

“但按照他的飛法……”“計數器”小聲嘀咕,“阿拉裏真是好樣兒的。它們前赴後繼,踩著自己族人的屍體戰鬥。就算戰鬥如此慘烈,它們也沒有使用任何武器,就這樣完整地捕獲了外來者的飛船。”

現在,那張操作台在我們眼裏就像一張巨大的規劃圖。一塊白色的澆鑄麵板上布滿了閃爍的光點……

達尼洛夫絕望地歎了口氣。爺爺也很挫敗,但不知為何,他看起來還有點兒滿意。

不,這操作台不是人類製造的。

我用目光搜索著鍵盤、開關、傳感器等等,試圖找到哪怕任何一點與我熟知的地球飛船設備相似的地方。

沒有任何相似之處。閃爍不定的指示燈按照某種陌生的邏輯排列著。兩塊屏幕都是橢圓形的,對於人類的視覺來說很不方便。更詭異的是,在這樣平滑、閃光的操作台上,還有四個漏鬥狀的小洞。漏鬥中有一種沉重的油性**,正冒著泡泡,上下起伏。這**閃閃發亮,仿佛在呼吸。

“阿拉裏想拆開操作台?”達尼洛夫推測道。對,可以把這些漏鬥解釋為阿拉裏鑽開麵板時留下的痕跡。

“不。它本來就是這樣的。

“小時候,我喜歡看關於科學怪人和嗜血外星人的電影。”爺爺突然開口說,“那裏麵常有……這樣的東西。”

我不知道“計數器”懂沒懂,但我們馬上就明白了爺爺所指。

那艘小飛船現代得有些過於刻意,操作台也過於漂亮了,跟電影道具一樣。

“卡列爾,這很像一部劇本,”爺爺對小蜥蜴解釋說,“人類坐在這艘飛船裏,看起來會很自然。再加上阿拉裏損失了四十艘飛船的故事……萬一你們隻是用自己的技術和人類的超空間引擎造出了這麽一艘飛船呢?現在你們又想把我們中的一個人送上駕駛座,送到強大種族麵前?這會讓它們陷入恐慌。如果有一支這樣的艦隊——兼具超空間跳躍能力、強大的攻擊力和防守力——它就可以顛覆整個銀河委員會。”

“正因為如此,我們才從沒打算這麽做,”“計數器”反駁道,“我們不打算拿錐子換肥皂。這種無意義的交換,就等於把統治銀河係的種族從達恩羅換成人類。”

“誰知道呢,誰知道呢……”爺爺喃喃低語,“你是想說,這艘飛船完全屬於另一個種族?一個聞所未聞的種族?跟地球人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連基因都一樣的種族?與此同時,他們的技術水平卻遠超人類,無所不能?”

“是的,而且這正意味著人類的末日。如果強大種族得知了這個跟人類極度相似卻幾乎全能的種族,它們就會消滅你們。你們將無處可逃,強大種族不會放過你們的。”

“除非,這個種族,”爺爺向屏幕點頭示意,“極度有攻擊性。”

“本就如此。去問問阿拉裏,它們會告訴你的。”

“那個孩子是在自衛。”我出其不意地替死去的飛行員說了句話。

“沒錯,但他一開始就是想截獲一架阿拉裏的殲擊機。”

“請原諒,”我說,“但我沒覺得特別憤怒。盡管我也想到了希克西和‘探索者號’飛船。”

“我們互相埋怨得夠多的了,”小蜥蜴讚同我的觀點,“大家都渴望強大的力量。也許,是為了自由……也許,是為了愛。但現在我們應該冰釋前嫌。是時候開始行動了。”

“你們對這個種族了解多少?”爺爺問。

“從生物結構上來說,他們和人類相似。發展路徑也相似:利用了技術革命的優勢。你們幾百年後也可能變成他們。但他們的確是異鄉人。”

“來自另一個星係?”爺爺好奇地追問。

“不知道。我隻知道他們不屬於這裏。”

屏幕上的畫麵又變化了。“計數器”大腦中的信息存儲量十分驚人。

……宇宙。是宇宙中距離我們非常遙遠的一個地方,我甚至沒有仔細辨認星座,隻是憑感覺這麽認為。宇宙在屏幕上緩緩旋轉著,仿佛有一台攝影機在轉動鏡頭,拍攝著四周的畫麵。

“這是那架被捕獲的飛船中存儲的圖像片段之一,”“計數器”說,“我們和它的電腦成功進行了對話。跟操縱你們的電子設備比起來,難度要大得多,但我們還是設法辦到了。”

畫麵不再旋轉,仿佛拍下這段影像的人已經對眼前的畫麵足夠滿意。

也可能,他不是因為看到了什麽,隻是滿足於周圍的一片虛空?

畫麵似乎又開始轉動。隨後星星們黯淡了下去。

一片虛空中,出現了一批飛船。

起初隻是些零零散散的“棱鏡”。它們從四麵八方湧來,又瞬間從視野中消失。我沒有觀察到任何引擎留下的痕跡,既沒有燃料噴出的火舌和離子發動機射出的光柱,也沒有重力引擎格柵上閃爍的青紫色光芒。那是一種完全未知的力量。

接著,畫麵顫抖起來。整個空間都因為某個將要出現的事物而扭曲了。

“我的娘啊!”達尼洛夫驚歎了一聲。

那可能是一艘太空艦。跟阿拉裏的飛碟和達恩羅的多麵體飛船比起來,它更接近地球人想象中的強大戰艦。

那是一艘橢圓形的龐然大物。微微呈流線型的外形設計顯然不是出於在星球地表著陸的考慮,而更像是對美學的朝聖。它的輪廓像海船一樣,幽暗又模糊,周身籠罩著淡藍色的光暈。

極度美麗,就跟所有戰爭機器一樣。

“它使用的是力場?”瑪莎聲音都嘶啞了。每個人的關注點都不同,對她來說最重要的就是飛船的軍事技術特征。

“有可能,但這是一種我們完全不了解的力場,”“計數器”答道,“也許隻是一種次級輻射……”

最後一句話它說得毫無底氣。

“飛船有多大?”爺爺盯著飛船平滑地從眼前飛過,關心起另一個問題。

“我們沒法準確測算,”卡列爾愧疚地承認,“沒有任何參照物。直徑大約十到二十公裏吧。”

可憐又渺小的阿拉裏!雖然它們真的超越了自己的迷你體型,造出了那樣巨大的飛船,但和這個龐然大物比起來,隻能碰一鼻子灰。從沒有誰造出過這樣的飛船。

關鍵是,誰也不需要這麽大的飛船!

我們盯著屏幕看了將近五分鍾,觀賞著各種各樣新奇的太空艦駛入這片空間。鏡頭正逐漸拉遠,仿佛拍攝這段影像的飛船漸漸駛遠了。

“沒錯,我同意,這很像是一次入侵,”爺爺說,“或者是一次力量展示。這段錄像不是無緣無故留在飛船裏的!”

“我猜測,他隻是打頭陣的,”“計數器”指出,“是個偵察兵,拍下這段錄像,準備研究入侵地點,然後發出信號。”

“從空間內側入侵?”

“有什麽不可能呢?”

屏幕上不再出現新的太空艦了。可能是因為偵察兵已經飛得太遠,拍不到它們了。

“現在事情有意思了,”“計數器”神秘兮兮地低聲念叨,“我鑽研了將近一刻鍾,那艘飛船裏並沒有什麽特別的東西。”

我還沒反應過來到底發生了什麽,畫麵就突然顫抖起來,連帶著屏幕上的星星也一起劇烈地抖動。隨後一道令人目眩的強光突然閃過。

一顆星星!

是他們的太陽!

黃色的星球在屏幕上閃耀著,那不是天空中的一顆小火花,而是跟從地球上看我們的太陽差不多。畫麵又抖了一下,仿佛小飛船正在絕望地轉向。有那麽一瞬間,屏幕上出現了一顆行星——很像是地球,藍白相間,但並不是地球。根據我的太空飛行經驗,這顆行星有點兒不正常,有些古怪……

“這不僅僅是入侵,”“計數器”向我們解釋道,“這更像是擴張。移民。一整個星係都飛到了我們銀河係。”

“把錄像再往回倒一下,”爺爺請求“計數器”,“我還有點兒……”

“明白。”“計數器”表現得非常客氣。也許,它在展示自己知識的時候能感受到真正的情感,而不是假裝出來的?“如果你們不反對的話,我校正一下圖像?去除雲層,補足缺失部分?”

我們當然不反對……那顆星球重新出現在屏幕上,我在椅子裏抽搐了一下,身子不由自主地靠向屏幕。

現在,“計數器”已經“清理”了畫麵。去掉雲層的遮蓋之後,整個星球呈現出純粹的天藍色。朝著我們的那一麵,漂浮著兩塊大陸。

一塊是方形的。

另一塊是圓形的。

“我有點被這個種族的審美觀嚇到了,”達尼洛夫喃喃道,“卡列爾!你不覺得害怕嗎?”

雲層又飄了過來,遮住了星球的表麵。但即使隔著雲層,大陸的輪廓也依稀可辨。

方和圓。

“不,這簡直荒唐!”瑪莎突然尖叫出來,“這根本不合情理!也沒必要!如果他們陸地麵積不夠,如果他們……人口過剩到這個程度……完全可以造一個新大陸,或者人工島、水下居民點、太空城,總會有辦法的!但像這樣,拿尺子和圓規比著畫!完全是胡鬧!”

爺爺輕聲笑起來,“我們在宇宙裏找到的這群孿生兄弟,可太有意思了,卡列爾!”

小蜥蜴支起柔軟的脖子,努力在說話時看著對方的眼睛,想必,它覺得這是人類的禮節。

“我們正是因此才拉你們入夥的,人類,”它說,“但我們覺得,深入了解這個種族之後,你們會發現外表上的近似說明不了什麽。”

“那說不定,他們隻不過是特別喜歡幾何圖形?”爺爺反唇相譏道,“你們是活的‘計數器’。而他們是幾何學家——為了讓自己心愛的圖形永垂不朽,才把大陸弄成這個形狀。”

小蜥蜴思考了許久才試探著問:

“你是在開玩笑嗎?”

“是的。”

“這就好。如果你們的上帝真的存在,那祂最好別讓這個種族去測繪地球。當然,澳洲大陸可以改造成一個可愛的平行四邊形,美洲可以變成三角形,但你們會喜歡嗎?”

“計數器”賣力地笑了起來。我甚至沒有仔細聽這一番神經兮兮的閑扯。空虛。一切都那麽空虛。我盯著屏幕,凝視著那兩塊薄雲籠罩下的大陸。就連飄浮在星球上空的雲都過於規整了!那不是風的產物,而是某種理性力量刻意在用一小片密實的烏雲遮擋某一片土地,同時將其他部分置於陽光之下。

幾何學家?

他們擁有具備毀滅性力量的宇宙飛船和直接穿越星係空間的發達技術,還能夠完美操控氣候和地表形態……但話說回來,超空間跳躍,這技術他們還無法企及。

幾何學家?

我們已經成功地給這個種族起好了昵稱。看上去,他們的世界沒有外族入侵。我望著那塊橫臥在大洋中間的圓形大陸,細細看著那條平整的海岸線。不知為何,我覺得自己認識那片海灘——連綿不斷、無窮無盡的沙灘構成了整個海岸,沙灘上布滿細小的、幹淨的、閃著金光的沙粒……

所有的“預感”都是胡說八道。我一直以來都堅信這一點。但現在,看著這顆陌生的星球,我仿佛能看見自己在那片沙灘上,踏著拍岸的浪花,徒勞地奔逃、追逐。這感覺如此真實——無窮無盡的奔跑、身體變異後的疼痛、絕望和孤獨。

我將置身於那裏。

我清楚地知道這一點。

“彼得!”

我轉向爺爺,有些心虛地微笑了一下,“對不起。我不知怎麽走神了。”

“別佳,你估計這星球有多大?”

“跟地球差不多,”我聳聳肩膀,“具體的尺寸不重要。它的大氣層結構、水和雲層的存在已經證明了這一點。”

“穿梭機能在那裏著陸嗎?”

我看向達尼洛夫,但他好像在等我回答。

“爺爺,那次緊急著陸……是個意外。穿梭機不能在野地裏和公路上降落。”

“那能在美國的鹽湖上降落嗎?”

“這……對不起,那也需要清理出一條跑道來……”

“安德烈·瓦連季諾維奇,”“計數器”語氣裏有責備的意思,“我覺得不需要像遊擊隊員一樣突然空降到幾何學家的星球。”

原來不隻是我一個人不喜歡爺爺的主意……

“一個擁有如此發達的太空技術的種族,很可能有遠程探測係統。”

“卡列爾,我們開的是化學燃料引擎穿梭機。跟普通的星際飛船比起來,它就像一粒灰塵一樣渺小。”

顯然,爺爺不願意放棄自己的想法。

“安德烈·瓦連季諾維奇,我們破譯了他們的語言。”“計數器”繼續說。

“是嗎?”

“幾何學家的語言中,‘警惕’這個詞的發音跟‘放鬆’是一樣的。”

“嗬!”爺爺甩了一下腦袋,“你知道自己在說什麽嗎?”

“他們的‘我放鬆一下,休息一會兒’……跟你們的‘我警惕起來,休息一會兒’聽起來是一樣的。”

“用他們的語言說說看。”

“說不出來。我沒研究過語音學。”

“在幾何學家的語言裏,還有什麽有趣的詞匯?”

“他們沒有‘和平’這個詞,”“計數器”如數家珍,“他們的語言裏隻有類似的動詞,意思是‘為了和平而戰’……‘朝和平進發’……”

“說不定,我們有必要去找強大種族,發誓說自己看到的都是真的?”達尼洛夫若有所思。

“最好去找阿拉裏,”爺爺說,“目前我還沒有親眼見到‘計數器’給我們看的東西……”

“我沒有說謊。請你們相信我。”

果然,“計數器”在地球以外的地方看起來自信多了。

“阿拉裏艦隊距離我們有多遠?”爺爺問。

“一百三十三光年。”

“那就是十二次超空間跳躍?!”達尼洛夫不禁喊了出來。

“十一次,如果我的計算全部正確的話。”

“都能進吉尼斯世界紀錄了,”達尼洛夫心如死灰,“還沒有人去過離地球那麽遠的地方。就算‘占星師’每次超空間跳躍後的重啟時間是一個小時吧……即使我們不睡覺,也要花上半天時間……再計算一下路線吧,卡列爾。”

小蜥蜴滑到了導航操作台前。原本坐在那兒的爺爺給它讓出了位置。

最後的結果顯示,並不是十一次,而是需要十三次超空間跳躍。不過,這更像是導航係統的計算誤差,而不是“計數器”的誤判。

六次跳躍後,我們停下來吃了頓飯。失重環境中胃口最好的似乎是爺爺和瑪莎。我曾經也挺享受這個過程——在空中追逐飛翔的肉塊和一滴滴果汁。但那是很久很久之前了……

“超空間跳躍帶來的感覺,的確無法用語言描述!”爺爺發表起感想,“無論什麽比喻都太過蒼白。就像草莓鮮奶、溫熱的海水、美妙的音樂、靈感湧現時的神魂顛倒……嗯對,說到底,還是一種**。但這些形容又都不準確!”

“我的導航員裏納特……跟所有人都是這麽形容的:‘超空間跳躍就像你躺在東方浴室裏的石板上,用吸管喝著冰涼的雞尾酒,同時兩個曼妙的姑娘在給你做背部按摩。’”

“他是認真的嗎?”爺爺有些驚訝。

“大概不是吧。但他這麽一說,人們就會被弄得暈頭轉向,不再追問了。”

瑪莎沒有參與他們的討論。她一邊盯著爺爺,一邊默默吃飯,悄悄漲紅了臉,竟顯得有些可愛。見鬼,她難不成真的愛上了爺爺?我突然感到一陣沒來由的醋意。爺爺發現了她這些小動作嗎?或者,作為一個貨真價實的象牙塔學者,他在事關自身的時候,就沒法應用自己那套理論了?

“計數器”在第十次跳躍後,承認自己在航線計算中犯了錯。我們又跳躍了兩次,但仍沒能準確地落到阿拉裏艦隊的集結點上。

“我們偏了兩千六百萬公裏,”小蜥蜴反複檢查了校正數據後說,“不過隻要用最原始的超光速引擎,我們就能在一個晝夜內走完這段距離!”

“但如果用超空間引擎,兩小時就行。”在達尼洛夫聽來,“計數器”是在攻擊他心愛的飛船,他顯然被刺痛了。

“如果我沒弄錯的話……”

這是“計數器”第一次直接承認,它的能力也是有極限的。我在舷窗旁欣賞著星空,神遊天外。這裏的星座與我平常看到的全然不同。萬一小蜥蜴無法把我們帶到阿拉裏所在的地方呢?穿梭機攜帶的物資隻夠支撐一周,要知道我們的人數可是正常機組的兩倍。這片無邊無際的虛空太容易讓人迷失。我們邁的步子太大,也太短視了……

“請做好超空間跳躍準備。”“計數器”說。

按照規矩,跳躍引擎的啟動按鈕仍然由達尼洛夫按下。但他對於整個事件的操控權已經完全形同虛設。我們不得不全權委托卡列爾進行所有導航運算。無論是我、薩沙還是裏納特,都沒有能力把穿梭機開往距離地球一百三十光年以外的地點……

從第十二次跳躍中清醒過來時,我們都久久地躺在椅子裏沒有動彈。某種類似神經衰弱的症狀同時罩住了每個人的腦子。成功經受住了整段旅程的“計數器”跟第一次跳躍時一樣,又開始嗚嗚咽咽。我們癱軟著,被不聽使喚的手腳和沉重的身體折磨得筋疲力盡,星星如火光般在舷窗外閃爍,小蜥蜴的呻吟劃破了機艙裏的寂靜,但我連點亮照明棒的力氣都沒有……

“總有一天,”達尼洛夫嘟囔著,“我們會變得智慧又強大……我們會發明出一種速度稍慢、但讓人更平靜的超空間跳躍。然後我們就能把所有穿梭機集結成一支飛行中隊,派它們去那些很遠的鬼地方……這樣就再也不用……再也……”

我懂他的意思。跳躍時的快感會摧毀人類,會把我們靈魂深處的真實之地擠壓殆盡。強大種族之所以能毫不費力地把我們變成馬車夫,正是因為對我們來說,跳躍是一種無法抑製的快感!要是我們也跟“計數器”一樣,會為此經受痛苦和恐懼就好了……

“安靜點,卡列爾……”爺爺的聲音極度虛弱,“安靜!你的行為……不符合你作為文明生物的身份……”

怪了,這話還真起了作用。強烈的自尊心真是一種全宇宙的通病。“計數器”不再嗚咽了。

“再計算一下航線吧,”達尼洛夫說,“我累了。讓這一切快點結束吧。”

就連像達尼洛夫這樣經曆過千百次飛行的人,都無法承受連續的超空間跳躍,那爺爺和瑪莎怎麽受得住呢?難怪在學校的時候,在第一次試飛後,正式常規飛行前,學員們會有一個帶薪長假,去地球上最好的療養院休養。學校是想讓他們嚐嚐甜頭,留下點兒念想,紮下一個心理上的錨,好牢牢記住,在超空間跳躍之外,生命中還有其他令人愉悅的事情。也許,那些在希臘黏著我們這些不知所措的學員們撒嬌的姑娘,也不是偶然出現的,而是聯合國太空委員會蓄意要給我們提供天堂般的享受。那隻被我當作忠誠護身符的玩具老鼠,也是在愛琴海的一艘遊艇上,一個偶然遇見的姑娘送給我的……如此說來,這也是那個狡猾計劃的一部分。

我天生就如此聰明,還是在跳躍後開了竅?

我取出照明棒,點亮了駕駛艙,“同誌們,起來吧。不能就這麽癱著……”

第十三次跳躍把我們帶到了目的地。

雷達顯示屏上閃爍的小點,就是阿拉裏紫紅艦隊的飛船。我們眼前的艦隊共有近百艘飛船。考慮到它們的損失情況,殲擊機應該沒有停靠在太空艦的機艙裏,而是都在外麵巡航。

勇敢的老鼠們也嚇壞了。

“我們開始轉向?”達尼洛夫提出了建議。他的手可能已經發癢了,忍不住要馬上變道,靠近艦隊。

“阿拉裏自己會接近我們的,”“計數器”打斷了我們,“它們已經停止前進了。”

是的,一刻鍾以前,自我們出現在這片空間中開始,阿拉裏艦隊似乎就已經轉向了。在我們重啟飛船的時候,它們調整了相對速度,開始接近我們,首先靠近的是殲擊機。

也許是因為它們的計算係統是四進製,阿拉裏一般會讓四架殲擊機編成一個小隊。我們被四個這樣的小分隊包圍了——像是護航隊,也可以說是警衛隊。

“我需要跟它們聯絡……”“計數器”緊緊抓住操作台。達尼洛夫飛快地把接收器切換到銀河委員會標準波段,這是不同種族的飛船用來近距離交流的工具。我們比“計數器”更需要它。“計數器”完全無視了麥克風。電動揚聲器裏傳來了阿拉裏窸窸窣窣、從容不迫的喊話聲,如同寂靜秋日裏樹葉飄落到地麵上。話筒裏傳來一陣沙沙的雜音——壓過了我們兩個飛行員的說話聲。隨後,小蜥蜴代表我們開口了。

“對你來說,建立電子通訊更簡單?”爺爺問。

“我本身無法發出這些聲音,”“計數器”一邊跟阿拉裏人“對話”一邊回答我們,“為了和人類交流,我的聲帶是經過改造的。在和阿拉裏交流的時候,我用的是它們的翻譯裝置。”

殲擊機在我們周圍盤旋。我不再盯著雷達監視屏,而是飄移到舷窗邊。爺爺和瑪莎早就在那裏了。

其中一艘飛船從距離我們大約二十米遠的地方掠過。暗灰色的外殼似乎非常柔軟,就像某種生命體,或是什麽我們從沒見過的太空野獸的皮膚。船身上幾個透明的炮口和引擎上扁平的塑料板不斷調整著位置。它跟我們擦身而過的瞬間,我恍惚覺得那個球體飛船稍稍壓扁了一點,刹那間變得像枚炮彈。

“卡列爾!它們的飛船還能變形?”我驚訝地大聲問道。

“你們知道的太少了……”“計數器”歎了口氣,“是的,當然。阿拉裏的飛船使用的是達恩羅提供的‘仿生金屬’技術,在戰鬥中非常好用,但耗能很大。”

殲擊機一直在“占星師號”周圍飛舞,直到太空艦飛來。強烈的白色光線不時急速掃過我們,讓人不禁眯起眼睛。隨後,虛空中浮現出三艘飛碟,都是棱邊朝著我們。相反,緊隨其後的旗艦則用平坦的那麵對著我們,像一隻碩大的盤子。上麵的確有許多彈孔……但似乎經過修複,已經不像“計數器”給我們看的短片裏那麽千瘡百孔了。

旗艦的體積過於龐大,完全超出了我們的理解範疇。我們的大腦被失重折磨得筋疲力盡,認知都有些混亂了,似乎不是旗艦向我們飛來,而是“占星師”駛入了一片燈火輝煌的金屬平原,炮台和天線林立其上。我們深入平原的速度越來越快……

它們的確沒打算這麽幹。飛碟的表麵在我們“身下”搖晃起來,打開一道艙門,我們的穿梭機突然一抖,立刻被一股引力束抓住了。

“地麵!”我朝大家喊道,“把雙腳放在地麵上!”

但爺爺和瑪莎是人生中頭一次經曆失重,已經渾身無力。當飛船裏恢複重力時,他們還掛在舷窗旁邊,我隻來得及接住跌落下來的爺爺,把衝擊力轉移到自己身上。該死,有的人越老越瘦,有的人卻正好相反!

穿梭機的外殼發出輕微的嘎吱聲,瞬間從真空進入了大氣層。瑪莎蹲在地板上,揉了揉撞疼的胳膊肘。爺爺哼哧哼哧地從我身上爬下來,趴在地板上,對我說了句意想不到的話:

“雖然……還是謝謝你,別季卡。以我的年齡來說……實在有些吃不消……”

我內疚地瞥了瑪莎一眼。如果我能再麻利一點,就能保護他們兩個人了。

“謝謝,別佳,”她的語氣裏沒有一絲嘲諷,“我慌神了,像個傻子一樣……安德烈·瓦連季諾維奇,您還好嗎?”

“我沒事,”爺爺若有所思,“隻不過,為什麽我們的祖先要進化成直立行走?這麽趴著方便多了。”

瑪莎無視爺爺的抗議,把他扶到椅子上坐下。失重二十個小時不算久,但對於沒有習慣的人來說,是會兩腿發軟的。

我獨自走到舷窗前,人生中第一次從內部觀察外星人的飛船。這就是那個外族人與阿拉裏搏鬥的大廳。盡管那隻透鏡樣的小飛船已經不在了,但我還是一眼就認出了這個地方。凸凹不平的地麵就像洞穴的拱頂或天花板一樣,牆內嵌著一塊塊渾濁的玻璃,裏麵隱隱透出橙色的燈光。目之所及全是阿拉裏。顯然那道艙門在把我們吸進來的時候,並沒有讓氣體漏出去。外星人有不少這樣的好東西。

我的掌心開始出汗。周圍到處可見和地球上別無二致的老鼠,數不勝數。我們就像是縮小了,變成了誤闖老鼠王國的“胡桃夾子”[2]。

有意思,誰會是《葛蓓莉亞》[3]裏的機械師葛培留斯呢?爺爺還是“計數器”?

“誰是這裏的老鼠國王呢?”爺爺要求瑪莎把自己挪到了舷窗邊。我倆的聯想不謀而合,這並不讓我吃驚。常有的事兒。

“是最年輕的個體……”“計數器”輕聲說,“就在前麵……黑色皮毛,穿著金色套裝的那個……正在指揮艦隊……”

“性別是?”

“暫時還不確定。阿拉裏在皮毛變成深灰色的時候才會決定自己的性別。但你們可以用‘他’來指代;阿拉裏知道,在地球上是男人掌權。”

瑪莎從鼻子裏哼了一聲。

“怎麽樣,別佳,我們要出去嗎?”

“也沒有別的選擇了。”

阿拉裏在等待。我整理了一下製服,拍拍口袋,碰到了什麽硬邦邦的東西。啊對,是那把刀。我的小鄰居送我的禮物……

不知為何,我把刀抽出來扣在了腰帶上,跟手槍掛在一起。達尼洛夫驚訝地看著我,但什麽也沒說。

“請稍等一下,”瑪莎突然說,“我覺得,出去前我們都得……洗漱一下。”

我們乖乖地看著舷窗外麵。阿拉裏們也在靜靜等待,兩方相安無事。

“我們在這裏可以呼吸嗎?”達尼洛夫問。

“可以,”“計數器”安撫著我們,“這裏的含氧量甚至比地球上還高。你們會感覺非常舒服。”

“它們這裏的重力也更大……”爺爺若有所思地說。

“不,這隻是你的錯覺。”我搖搖頭,“這裏的重力是地球重力的百分之九十,或者百分之九十五。”

“百分之九十四。”小蜥蜴早準備好了答案。

“你在分享知識的時候,會覺得很滿足嗎?”我問它。

“當然了。但強大種族總是禁止我們分享。”卡列爾爆發出一陣咳嗽般的大笑。

氣閥的嘶嘶聲停了下來,這意味著內外氣壓已經平衡。我和達尼洛夫一起打開了外側的密封艙門。

空氣中的氣味有點發酸,像是雜亂村舍裏的老人身上的味道。耳邊有輕輕的咯吱聲。我過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那是老鼠的腳爪刮擦地麵的聲音。

阿拉裏們躊躇不決地打量著我們。

達尼洛夫放下了應急踏板——一架輕便的小梯子。我第一個爬下去,隨後是瑪莎,然後我們一起扶著爺爺下來。小蜥蜴直接跳了出來。最後一個從飛船裏走出來的是達尼洛夫。

老鼠們仍按兵不動。

“您好,尊敬的艦隊指揮官,”“計數器”鄭重其事地說,“我來了。人類——赫魯莫夫和他的朋友們也和我一起來了。人類是站在我們這邊的!”

阿拉裏在看到我們的穿梭機的時候,不就立馬明白我們是友軍了嗎?好像這還需要說明似的!

指揮官轉過身來,慢慢地圍著我們打轉。爺爺毫無怯意地打量著這個阿拉裏,我也學著他的樣子。達尼洛夫就像沒看到那隻體格健壯、皮毛黑亮的老鼠一樣,隻是兩眼直視前方。瑪莎則表情僵硬,研究著天花板。

她怕老鼠!我突然意識到這一點,忍不住大笑起來。我的笑聲在一片寂靜中聽起來格外突兀,就像驟起的電話鈴聲。

黑毛老鼠在我麵前停下了腳步。而我一隻眼睛瞥著它,一邊還在止不住地大笑。它的前爪比後腿長,蓬鬆的短尾巴在地上來回掃動;臉尖尖的,一口尖牙整整齊齊,稍微有點兒合不上……我不怕你,穿著金皮衣的耗子!你的樣子不嚇人,隻是好笑而已,也可以說有點兒可愛,但總之還是好笑。

它的聲音很悅耳,低沉有力,跟我們之前聽到的沙沙聲完全不同。隻不過聲音不是從它口中發出來的!阿拉裏尖尖的臉龐下麵,有一個隱藏在黑色皮毛中的小口袋,肉眼幾乎很難看清。口袋隻有兩個拳頭大小,正輕輕開合著,聲音是從那裏發出的。

那不是庫阿裏庫阿嗎?!

共生翻譯!

“對,我是彼得·赫魯莫夫。”我說。

也就是說,“計數器”一開始就打算把我和爺爺兩個人都拽過來。

“你們能來也很好,”阿拉裏漫不經心地對達尼洛夫和瑪莎說,“但彼得的到來是不可取代的。”

“為什麽?”

“伸出手來。”

我沒有猶豫,伸出了右手。所有人都屏息凝神地看著黑毛老鼠嗅了嗅我的手掌,接著向後揚起腦袋……

它脖子上的小口袋劇烈抖動起來,分裂成了兩個部分,其中一部分仍然留在阿拉裏身上,另一部分則掛在了我的大拇指上,活像一小團果凍。

“彼得!”爺爺失聲大叫。但我沒有收回手,也沒打算甩掉庫阿裏庫阿,隻是靜靜站著,等著。

我隻是對眼前發生的一切完全摸不著頭腦!

這團黏糊糊的黑色物體沿著我的手往上爬。不是沿著袖子——它仿佛分成了兩部分:一部分留在衣服表麵,另一部分爬到了皮膚上。

“別怕……別怕……”共生體柔聲說,“未來的主人……”

它開始變色,從黑色變成了玫瑰色,活像一個肉球!

我這會兒才開始甩手,我的神經再也無法承受了,但我已經無法再把庫阿裏庫阿摘下來。一眨眼的工夫,它就開始縮小,就像透過外套滲了進去。小臂上的皮膚被絞得生疼……

我大叫了一聲,扯下外套,卷起袖子,瘋狂地撕扯著襯衫。庫阿裏庫阿已經不見了。

但我的手掌變厚了一點,就像肌肉變發達了一樣。

“滾開,髒東西!”我一邊大喊,一邊用左手抽出阿廖什卡送我的那把刀,在手心上比劃著。

“不要,不要……”一個聲音在我腦中無聲地重複,“彼得,不要……”

“不要,”爺爺的聲音從背後響起,“別佳,我覺得,我明白它們的意圖。”

“但我不明白!”我朝爺爺大喊著,隨時準備劃開自己這具向外星人投降了的軀殼。它連痛覺都沒有傳達給我!

“首先,我們會向你解釋清楚一切的。”阿拉裏的語氣裏帶著責怪。

在誰也沒反應過來之前,我就已經把艦隊指揮官撂倒在地。手裏的刀架在了它的脖子上。

“把這畜生東西從我身體上弄下去!”我歇斯底裏地怒吼著。阿拉裏們緊張地圍著我打轉,但顯然,它們被下令不得靠近。“不然你就得死,混蛋!”

“讓庫阿裏庫阿滾開!”

有什麽東西從我的身體上溜了下去,留下一條濕乎乎的痕跡,仿佛一隻巨大的蛞蝓。

我猛地甩了一下腿,一團跟我皮膚顏色相近的、不成形的肉泥從我的褲腿上掉了下去。

“這隻是個實驗,”指揮官說,“主要是為了確認庫阿裏庫阿能和人類機體結合。對我們的計劃來說,這至關重要。”

我環顧四周,想找到一個站在我這邊的人,但沒有人出聲。瑪莎嫌惡地皺著眉頭,盯著庫阿裏庫阿,達尼洛夫則避開了我的目光,爺爺安慰似的伸出了手……

“彼得,我們得聽它們的……”

“我是不會允許這個畜生在我身上爬來爬去的!”我又大喊起來,“不管你們的計劃需要什麽!”

“我認為,它們是對的,”爺爺說,“別佳,冷靜點兒……”

我心裏一沉。

難道他早就知道這是怎麽回事?!讓一個惡心的外星生物在我身上寄生!一個會說話的、蠕動的、能思考的畜生!

難道爺爺跟這事兒有關係?

“我說到底還是你的工具!”我咆哮起來,“一個工具!”

[1].強大種族之一。

[2].出自德國作家霍夫曼的童話作品《胡桃夾子》,講的是小姑娘瑪麗進入老鼠王國的故事。

[3].德國作家霍夫曼的另一部童話作品,機械師葛培留斯精心設計了美麗的木偶姑娘葛培莉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