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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照“占星師號”的設計,隻有在著陸過程中才存在所謂的“地麵”和“天花板”。現在飛船被裝載在“能量號”上,機頭朝上,要讓每個人都舒舒服服安置下來有點兒困難。我和達尼洛夫幫赫魯莫夫和瑪莎在下層“甲板”上的跳躍導航員和隨機工程師座位上坐好。我們花了大約五分鍾,才把他們的座椅調整到發射狀態。剛從包裏爬出來的“計數器”大概還是喜歡趴在跳躍引擎上。但這裏跟狹小的“螺旋槳”不一樣,“占星師號”上的跳躍引擎在單獨的設備間裏。最後,“計數器”隻好坐進了太空研究員的位置,那裏很少有人坐。我們又不研究宇宙,我們隻是送貨的。

一切都在完全的靜默中進行。一般來說,駕駛艙裏是沒有隱藏錄音設備的,但我們不約而同地決定不說話,以防萬一。可千萬不能讓運輸管理局發現,穿梭機裏不止兩個人……

“副駕駛,請就位。”達尼洛夫爬進自己的座椅,開始下達命令。我也坐進了自己的座位,更準確地說是躺了進去,接著係好頭盔,把宇航服上的接頭插到遙感器上,然後向下瞥了一眼。

赫魯莫夫正在輕輕點頭,好像在自我安慰。就在剛才,我這位曾經的爺爺還在因為我的異常而不安,但現在,發射前本能的恐懼已經讓他顧不上其他事情。瑪莎倒像個經驗豐富的宇航員一樣,自在地躺在椅子裏,就連腿放在固定器裏的姿勢都是正確的。她白色的褲腿卷了起來,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滑向她的腳踝。我有個大學同學,他對所有女人的評價都首先從腿開始。嗯,他一定會很喜歡瑪莎的腿……

“副駕駛已就位。”我向達尼洛夫報告。我悄悄把手伸進口袋,摸出我的玩具小老鼠,飛快地把它掛在了飛行監控器上。

迷信一個小小的護身符也挺可笑的……

達尼洛夫的雙手在操作台上飛舞。電腦屏幕亮了,耳機裏響起沙沙聲。

“這裏是‘占星師號’,呼叫地球,”達尼洛夫說,“機組已做好發射前準備,即將開始對飛船進行檢測。”

“這裏是地球,‘占星師號’,”耳機裏傳來回答,“我是值班負責人瓦西裏耶夫。我能聽清您說話。遙感器運行正常。薩沙,緊張嗎?”

“不緊張。”

“脈搏得在每分鍾一百下以內。”

達尼洛夫勉強笑了笑,“讓我喘口氣吧,真是活見鬼了!離發射還有將近一個小時的時候,你們就開始催:‘打起精神,打起精神!’”

“好吧,薩沙。我把你轉接給基裏爾下士。”

“‘占星師號’,現在我們開始進行發射前例行檢查!”一個熟悉的聲音從耳機裏傳來,聽起來精神飽滿。

“棒極了,馬克西姆,”達尼洛夫回話道,“讓赫魯莫夫也參與檢查吧。最好讓他盡快熟悉情況。”

“你好。”我說。

“感覺怎麽樣?”基裏爾熱心起來,“你的遙感器也在正常運轉,安心吧,就當是坐在自家電視跟前。”

“但我們坐的這哪兒**,就跟戰馬身上的毯子一樣。”[1]我回了他一句,“開始幹活兒吧,馬克西姆。現在進行計算機網絡整體測試……”

我已經很久沒有坐上過“暴風雪”[2]飛船了。隻是半年前,在為期兩周的必修培訓班上開過一次。在那次培訓班上,我修完了大中型噸位飛船的整套預修課程……

“測試通過,別佳。”

“現在進行超空間跳躍測試……”

我們忙活了大約四十分鍾。返航助推板塊出了點小問題,但在第二次測試中被運輸管理中心解決了。測試就是這樣,總會出現點小麻煩,讓你在等待地球方麵啟動備用電路、給出發射許可的時候緊張幾分鍾。

“一切正常,”馬克西姆終於給出了結論,“開始十分鍾倒數。”

“開始計時。”

我向下看了一眼。赫魯莫夫似乎平靜了下來。相反,瑪莎開始在座椅裏如坐針氈。“計數器”則像個雕塑似的,一動不動。

最後一刻了,可千萬別出岔子!發射千萬不能被推遲!

“三分鍾倒計時,”基裏爾通知我們,“開始推出升降梯。”

飛船稍稍抖動了一下,升降梯的擺臂離開了火箭。

“下麵由我來接管,”達尼洛夫說,“彼得,謝謝。”

整整三分鍾後,“占星師號”顫抖起來。轟鳴聲響起。那聲浪甚至不是從腳下傳來,而是從四麵八方湧來。

“已經離開地麵。”基裏爾的聲音微微發顫。我通過顯示屏上閃過的文字才意識到,發射已經開始。將火箭固定在發射架上的鋼釘承載不住巨大的拉力,被扯斷了。我們就這樣起飛了。

發射大型穿梭機的火箭比“質子號”更平穩,我幾乎忘了這一點……

“十秒鍾倒計時,飛行正常。”地球方麵傳來消息。加速度不斷平穩上升著。我斜眼向下看了一眼,乘客們似乎沒有異常。說到底,如果那些古怪的美國老富豪能在太空中“漫遊”,甚至去其他星球旅行,安德烈·瓦連季諾維奇又有什麽理由辦不到呢?

“開始轉向……”基裏爾說。我們當然也感覺到了。飛船稍稍向下歪斜著,按照預設的入軌角轉彎。

“正在調整俯仰角度。”達尼洛夫確認道。當然,在發射過程中,一切都不由我們控製。地球方麵負責做出決策,掌控整個係統。但無論如何,跟貨物相比,當飛行員的感覺還是好多了。

在進入水平加速軌道的瞬間,飛船開始劇烈抖動,進入了發射過程中難度最大的步驟。飛船將和運載火箭一起“鑽開”稠密的大氣層。引擎的轟鳴聲發生了變化,動力降低到了原來的百分之六十七。二十秒後,引擎又回到了正常工作狀態,變回了標準功率的百分之一百零四。

這已經很走運了,隻是百分之一百零四,而不是更多……

兩分多鍾後,推進器開始脫落。我特意對它們說了聲降落順利。即使是落在海裏,也不能保證推進器完好無損。在拜科努爾發射場升空時,因為是在草原上,推進器通常都會墜毀。它的結構設計太脆弱了——用的是**儲油罐。而美國人用的是固體燃料,回收起來要簡單一些。

距離飛船脫離“能量號”火箭主體開始獨立飛行隻剩下不到五分鍾了。現在,地麵控製係統還有機會操控我們返回地球,掉頭回到自由發射場,或者讓我們在美國著陸,甚至可以讓我們切換到低軌道飛行,然後降落在到拜科努爾……

“‘占星師號’……”我隱約覺得基裏爾的聲音稍有變化。“呼叫‘占星師號’,請回答運輸管理中心……”

“報告中心,這裏是‘占星師號’,”達尼洛夫答道,“飛行一切正常。”

“‘占星師號’,請報告機上情況。”

“報告中心,機上一切正常。”

“達尼洛夫上校……飛船上有幾個人?”

開始了!

要麽是車庫的警衛恢複了神誌,要麽就是有人匯報了那份奇怪的指令——把一個老人和一個姑娘送到穿梭機發射現場去——多半是那個達尼洛夫的部下告發的。

還好,這沒有發生在五分鍾前。

但也很糟,它沒有再晚五分鍾發生。

“報告中心,我不明白你們的意思。”達尼洛夫在裝糊塗。

“薩沙……”基裏爾公事公辦的語氣突然變成了知心話的調子,“我們接到消息,說你的穿梭機上可能還有兩名非軍方人員。”

“馬克西姆,”達尼洛夫的語調也軟了下來,“我們飛船上隻有兩個人。飛行一切正常。沒有外人。”

他稍稍從椅子上直起身子,向下重重地擺了一下手。他這是在給誰發信號……

“達尼洛夫上校,現在基謝列夫將軍接進來了……”

耳機裏啪嗒一聲。將軍的聲音傳了過來:

“達尼洛夫,到底發生了什麽?”

我不敢把眼睛從操作台上挪開。現在推進器正在執行入軌程序,但地麵指揮中心隨時可以中止飛行。

“將軍同誌,我這裏一切正常。”

“達尼洛夫,有消息說,赫魯莫夫和瑪利亞·克利緬科被送上了發射台。”

我終於知道了瑪莎姓什麽……

“將軍同誌,飛行是按照預定程序執行的。赫魯莫夫和克利緬科在他們該待的地方。”達尼洛夫說。

他居然狡猾地打了太極,這不算是直接撒謊!

“達尼洛夫,你媽的!”將軍一聲怒吼,“他們不在三號掩體!哪兒都找不著他們!”

距離入軌程序啟動還有三分半……

我向下看了一眼。瑪莎和赫魯莫夫已經顧不上我們。三個標準重力已經把所有力氣都從他們身體中擠了出去。“計數器”也已經不在椅子裏坐著了,它趴在太空研究員的操作台上,爪子在麵板上不停打滑……

“將軍同誌,這是個誤會,”達尼洛夫一口咬定,“我以軍官的名譽向您保證,一切都在按計劃進行。”

有那麽一瞬間,我覺得基謝列夫都快相信他了……

“‘占星師號’,我們要中斷飛行!”將軍下了命令,“十秒鍾後與運載火箭分離,然後在範登堡空軍基地[3]緊急迫降。”

“遵命,”達尼洛夫說,“但這完全是個誤會。”

他打算怎麽辦?!

我死死盯著操作台。那裏已經閃現出一行紅色的字:意外情況。緊急返航。三,二,一……

飛船接到了從“能量號”分離的命令,但我沒有感覺到震動。

“‘占星師號’,出什麽事了?”這回又換成了基裏爾。

“報告地球,我們將會繼續飛行,”達尼洛夫平靜地說,“飛船失控了。”

“達尼洛夫!”廣播裏的聲音已經變成了嘈雜的噪聲。運輸管理中心傳來的聲音一會兒被基裏爾打斷,一會兒夾雜著基謝列夫的怒吼。

“將軍同誌,地球給出的指令沒有生效,我們將按照程序繼續飛行。”

“你幹了什麽?”

“將軍同誌,您怎麽就不明白呢?我不可能做出這種事!”達尼洛夫也發火了,“我可沒法控製運輸管理中心的行動。這是你們造成的事故!”

話筒那頭的管理中心顯然一片恐慌。先是有偷渡者,接著又得知飛船失控了。

“報告地球,飛行正常進行中。我們等待你們的指示。”達尼洛夫又挖苦了他們一句。他轉過頭,陰鬱地朝我冷笑了一下。

我看向“計數器”,它正忙著對操作台施法。

掌控住操縱權,小蜥蜴!去完成這件不可能的事情,讓電腦和接收器失去理智;去扮演管理中心的角色,把我們送進軌道……

“‘占星師號’!”基裏爾又開口說話了。

“報告管理中心,我們在線上。”

“進入軌道後,請保持自由飛行狀態。不要使用跳躍引擎!我再重複一遍,不要使用跳躍引擎!你們的航班已被終止。運行軌道穩定後,我們會給出進一步指示。”

“收到,地球。”

隻剩下不到一分鍾了。如果運輸管理中心不打算擊落我們的話,就應該停止幹預,我們已經不可能回頭了,繼續幹預也隻能在軌道上再多繞兩圈。

“達尼洛夫!”基謝列夫的聲音再次在耳機裏響起,“太空軍已經獲知了意外情況。你們將被‘小賽艇’控製。”

我和達尼洛夫不約而同地朝對方使了個眼色。“小賽艇”是俄羅斯軍方的一顆老舊的激光衛星。這可不是開玩笑。如果它還沒有生鏽的話,可以瞬間把穿梭機燒成灰燼。

“如果你們試圖使用跳躍引擎,就會觸發相應的反製措施。”基謝列夫一字一句地說。

“將軍同誌,您說什麽呢!”

基謝列夫仿佛咽下了一大串罵人的話,隻是幹巴巴地命令我們:

“讓赫魯莫夫跟我通話。”

“我在聽,將軍同誌……”

離飛船進入軌道隻剩下三十秒了……船身震動了一下,是“占星師號”的推進器啟動了,把自己的燃料注入逐漸疲軟的“能量號”。

“到底發生了什麽,彼得?”

“一切正常。”

“你爺爺也在飛船上?”

“飛船上沒有我的爺爺。”我百分百誠懇地說。顯然,我的真誠讓基謝列夫都開始動搖了,“彼得,安德烈·瓦連季諾維奇和瑪利亞·克利緬科在哪裏?”

“在下麵。”我朝機艙下層看了一眼。

基謝列夫鬆了口氣,“彼得,事情有點奇怪。我現在就中止你們的飛行。你們就在軌道上等著,稍後可能需要和‘伽馬’空間站對接,讓他們檢查飛船。等情況搞清楚了,你們再繼續執行任務。”

沒錯,我們一定會繼續執行任務的。

“好的,將軍同誌。”

飛船還在震動著,顫抖著……

“‘占星師號’,你們已經進入軌道,”基裏爾心煩意亂地通報,“接下來你們將和太空軍的空間站進行無線電通話。你們必須完全聽從他們的指揮。不要打開超空間引擎。”

他沉默了一會兒,然後才猶豫著加上了那句套話:“祝返航順利……”

寂靜籠罩了整個機艙。太空軍要麽是不急著接管我們,要麽就是怎麽也沒法搜索到我們的頻道。

“可以讓我來嗎?”“計數器”問。它已經沒在地板上待著了。此時已經不存在上下之分,推進器的轟鳴也消失了。我們已進入預定軌道。

整流罩在劈啪作響,從任意一扇舷窗看出去,都能望見一顆藍白相間的半球若隱若現。那是地球。它現在看上去還不是一個完整的球體,但已經不再扁平。我們已經掙脫了地球引力的束縛,但相距咫尺。地球仍在把我們拉向地麵,阻礙著我們的動作,不讓我們離開。它不願妥協。

“安德烈·瓦連季諾維奇,您還好嗎?”達尼洛夫問。

被固定在椅子上的老人難以置信地活動了一下,反過來問我們:

“這就完事了?”

“還有一次校準。”達尼洛夫顯然沒有被“小賽艇”嚇倒,“我們在距離地麵大約四萬公裏的高空。這裏還有一點稀薄的大氣。”

“好美……”赫魯莫夫輕輕感歎。也許他說的是地球,這是他第一次從外太空回望母星。

超空間跳躍不是鬧著玩兒的。理論上來說,在地麵上也可以進行超空間跳躍,唯一的壞處是,地球的一小部分也會跟飛船一起被卷入超空間。那多可惜,我們隻有一個地球。而最糟糕的是,起跳點會留下一片完全真空,跟爆炸的效果一樣。當產生大片真空時,周圍的空氣就會流過來填充這個空洞,這比氫彈造成的危害還可怕。在內華達進行唯一一次跳躍引擎地麵試驗時,產生的震動引發了劇烈地震,摧毀了洛杉磯,給美國人製造了一點兒小麻煩。而從大氣層外層起跳,將會觸發颶風的神力。

“‘伽馬’空間站呼叫全祿航空‘占星師號’。‘伽馬’空間站……”

耳機裏的聲音格外嚴肅。太空軍的人從不開玩笑。他們在自己的空間站裏待了太久,更準確地說是生了根了,長久以來隻會用激光炮和核動力火箭展現自己的英勇神武。這回,太空軍終於有機會為人類自己服務一次了。

不管怎麽說,他們肯定是這麽想的。

“這裏是運輸穿梭機‘占星師號’。正在執飛全祿航空60-04號航班,”達尼洛夫答道,“從地球飛往傑爾-17號星。我是機長達尼洛夫上校。”

“請匯報機上情況。”

“一切係統都在正常運轉。”達尼洛夫對答如流,中氣十足,“發射過程中,運輸管理中心要求中止起飛,但指令因不明原因未能傳達給飛船,於是我們按照預定飛行計劃,進入了預定軌道。”

“‘占星師號’,請遵守命令,不得更改軌道。”

“報告‘伽馬’,我們正處於不穩定的軌道上。請允許我們進行校準。”

“‘占星師號’,校準請求被駁回。啟動推進器將被直接視為破壞安全條例的行為。”

“‘伽馬’,你們想害死我們嗎?”達尼洛夫轉向“計數器”,輕輕擺擺手。

“‘占星師號’,你們還可以在當前軌道停留七十二小時以上。請留在當前軌道,等待指令。”

“是,‘伽馬’。”

一陣短暫的停頓後,電話那頭看不見的對話人突然問:

“達尼洛夫,你們穿梭機上有無關人員嗎?”

“我不明白您的意思,請再說一遍。”

“達尼洛夫,根據我們獲知的信息,你的穿梭機上有兩名非軍方人士。請回答肯定,或者否定。”

“太空軍,我肯定。”

我在座位上抽搐了一下。他怎麽回事,糊塗了?

“達尼洛夫,我是伊戈爾·烏斯季諾夫。”太空軍人說。

“我聽出你的聲音了,伊古斯[4],”達尼洛夫說,“所以我才那麽說的。”

“你做得對。薩沙,別慌,好嗎?你們已經在我的瞄準器上了。如果你要從軌道上跳躍出去,我就會把你燒成灰。你是了解我的。”

“我知道。”達尼洛夫承認。

“稍後聯係。”

達尼洛夫中斷了通話,看向我,“彼得,這是我的……同事。我很了解他。”

“他會轟炸我們嗎?”我問。

“是的。別因為我承認飛船上有外人就大驚小怪。雜七雜八的信息太多了。如果他們不確定的話,根本就不會如此緊張。我要是否認,隻會讓他們更加懷疑。”

“別佳……”赫魯莫夫在喊我。我轉頭看向他。

我曾經的爺爺坐在超時空跳躍操作台後麵,“計數器”在他麵前忙活個不停。赫魯莫夫仰起頭看著我。

“你怎麽了,別佳?”他輕聲問。

“一切正常。”

“你甚至都沒問問我,發射的時候有沒有承受不住。”

“我覺得你做好了充分的準備,”我說,“我甚至覺得,你肯定做過定期訓練了。以防萬一。”

瑪莎從口袋裏掏出一個小酒壺,不快地看著我,語氣冷淡:

“彼得,雖然這不關我的事,但你沒資格對爺爺這麽說話……”

“對爺爺?”我反問了一句。

安德烈·赫魯莫夫突然顫抖了一下,仿佛被打了一拳。我們四目相接。

“我全都知道了。”我證實了他的猜想。

瑪莎把酒瓶遞給爺爺,後者機械地接過酒瓶,目光仍停留在我身上。

“你為什麽要這麽做?”我問,“為什麽騙我?”

“計數器”從操作台上飛了下來,靈巧地降落在自己的座位上,小聲說:“軌跡已輸入電腦……”

“你騙了我二十五年!”我大聲喊了出來。達尼洛夫摸不著頭腦地盯著我們,深吸一口氣,高聲說:

“別再吵了!”

也許是身體裏學生時代的本能起了作用,我沉默了。爺爺也一言不發,用顫抖的手把酒壺舉到嘴邊。他哽噎著,倒抽著氣咽下酒。

“全體注意,準備進行超空間跳躍!”上校下了命令,“完事兒再接著吵。”

“不能在這個高度上跳躍!”我提醒他。

“我們現在幹什麽都是禁止的。”達尼洛夫憤憤地答道,“二十秒倒計時。”

他打開跳躍操作台的蓋子,手伸向發射按鈕。

自然界的平衡是多麽易碎。我們從大氣層最外圈起跳,卻會在腳下幾萬公裏外的加勒比海某處引起一場毀滅性的颶風。我們將成為蝴蝶的翅膀,輕輕一扇就擾亂大自然有條不紊的節奏。我們是殺人於無形的蝴蝶。

“進入十秒倒計時。”達尼洛夫宣布。

我已經習慣了跳躍引擎準備啟動時的轟鳴聲,它驅散了原本懸浮在機艙裏的絕對寂靜。

“我們這是要飛去哪裏?”瑪莎不知在問誰。“計數器”給出了答案:

“去找阿拉裏紫紅艦隊的殘部……”

在進入超空間跳躍前,我花了那麽兩三秒鍾的時間,在腦子裏把阿拉裏艦隊的色彩編碼轉換成了常用的數字代號。第十四艦隊?

那殘部又是什麽意思?

引擎發動了,整個世界撕裂開來。

啊。

太輕鬆了……

我從一片黑暗中醒來,感受著跳躍之後痛苦的虛無。

跳躍過程實在過於輕鬆和愉快。我們不應該創造出這樣的東西。

我們根本無權這麽做!

在空間內部穿梭的能力,給了人類一種強大的錯覺,喚醒了人類虛幻的希望,讓我們開始窮兵黷武。而我們本應該悄悄地、恭順地去掌握整個宇宙的全貌,去了解那些我們並不需要占領的星球。人類的確還是孩子,這不是一句文字遊戲,而是事實。我們在深不可測的天穹下、在黑暗無邊的深淵中長大。每個漫漫長夜中,我們都在巴掌大的、扁平得像張桌子樣的地球上跌跌撞撞。眾星就在我們頭頂閃耀,那麽令人向往,又那麽遙不可及。但我們卻想方設法觸摸到了星星。太早,還太早了。我們過早地觸到了那些誘人的星星。

人類的雙手就這樣被寒冰包裹的星星灼傷了。

星星是冰冷的玩具,不是你我掌中之物。

但我們又拒絕承認自己的力不從心,盲目相信自己的偉大,為擁有全宇宙最快的飛船而沾沾自喜……

“彼得……”達尼洛夫嘶啞的聲音從黑暗中傳來。我沒有應聲,還沉浸在那個沒有聲音、沒有規章、不用在跳躍結束後必須重啟飛船的世界中。舷窗外慢慢浮現出許多星星。我的視網膜已經逐漸從休克中恢複過來,開始能看清東西了。

“副駕駛!”

“副駕駛在崗……”我有氣無力地答應。

“安德烈·瓦連季諾維奇!”我聽見達尼洛夫在四處摸索,試圖打開應急箱,但我一點兒力氣也沒有。

“我還活著……”赫魯莫夫的語氣裏有些驚訝,“這……這感覺太奇怪了……”

“瑪利亞!”

“在……”姑娘的聲音在顫抖,但顯然已經回過神來了。好樣的,有些人在超空間跳躍之後必須挨幾個耳光才能清醒……

“卡列爾?”

“你們的超空間跳躍真是折磨人的發明……”“計數器”的聲音氣若遊絲。

我曾經的爺爺用劇烈的咳嗽勉強壓住了笑聲。別人的痛苦總是能讓他心裏舒服。

達尼洛夫終於摸到了照明棒。他哢嚓一下折斷那根塑料棒,微弱的藍光立刻照亮了駕駛艙。

我們都低垂著死氣沉沉的臉。瑪莎已經解開了安全帶,爬到赫魯莫夫身邊,關切地望著他。但他的狀況還不錯,經受住了超空間跳躍。

我基本沒懷疑過他能承受住跳躍。以前我就知道,爺爺總能達到自己的目的。現在該說,安德烈·赫魯莫夫永遠能達到目的。

沒什麽太大的區別。

“我去檢查一下貨物……”達尼洛夫也解開安全帶,從椅子裏站了起來。他這是幹嗎?難道他這麽關心那些古老的半身像?“走,我們去看看……瑪莎,卡列爾,跟我來。”

“但安德烈·瓦連季諾維奇……”瑪莎表示抗議。

“彼得會照顧好他爺爺的!”達尼洛夫斬釘截鐵地說,“抓住我!”

他順著機艙縱身一躍,托住瑪莎的腰。瑪莎聽話地抓住上校。兩人吃力地飄向氣密艙。卡列爾看了我一眼,也跟在後麵溜走了。

“他還是挺有分寸的……”隻剩下我們二人獨處了,我曾經的爺爺喃喃自語起來,“這個久經磨礪、飽經世故、被生活反複壓榨過的人……還能這麽有分寸。”

我默默地幫他解開安全帶。老頭兒尷尬地飄浮在椅子上,一隻手抓住高高的靠背。他四處張望,興致勃勃的目光落在了舷窗外的群星上。從遠處看,星星的確都很漂亮……

“你是怎麽知道的?”赫魯莫夫問。

“我在相冊裏爸媽的照片下麵,發現了一張剪報,那上麵寫著‘著名政論家和評論家’安德烈·赫魯莫夫在這場災難中失去了所有家人,包括兒子、兒媳和孫子。”

“見鬼……”赫魯莫夫擦了一把臉,“是的……那是我留作紀念的。為了懷念,人總是想留下點兒象征物……一張小紙片或者小照片……但回憶最終都會消逝。”

“我不是你的孫子。”

“沒錯!你是我收養的孩子!準確地說,你是我收養的孫子,在所有的文件上,你都是我的孫子。那又如何呢?”

“安德烈·瓦連季諾維奇……”

聽到我用連名帶父稱的尊稱,他渾身一顫,仿佛被鞭子抽了一下。

“問題不在於,你不是我的親生爺爺,當然也不在於,你養大了我。就這一點來說,我要感謝你。問題在於,你為什麽要收養我?為什麽?”

老頭兒縮起身子,避開我的目光。

“你在書的前言裏寫過這麽一句話……是關於某一類人的。他們養育孩子,不是出於愛,而是為了孩子未來能帶來的好處。你總是教導我:文章裏的類比隻能反映出作者的本質,別無他物。”

“良醫也很難給自己治病……”老頭兒低聲說。

“你為什麽需要我?”

“是為了在我需要一個強大、聰慧和忠誠的戰友時,他能正好在我身邊。”

他至少還算誠實。

“我不會再對你說謊了。再也不會了。你盡管問吧。”

不,難怪近半個世紀以來,安德烈·赫魯莫夫一直保持著政府心腹大患的光榮地位。他能集中精力,馬上投入戰鬥。隻不過這一次,他的對手是我。

試試看吧,老人家。

“確定兩歲大孩子的智商潛力——還有這種測試?”

“很少。我不得不自己研究出一套方法。”安德烈·赫魯莫夫苦澀地微微一笑,“對,你說的沒錯。我不是隨隨便便把你從孤兒院領回家的。你是我精挑細選的,就像選小狗崽兒一樣,要健康又聰明的;又是做斷層X光掃描,又是做心電圖,又是做分析測試。我從一千五百個孩子裏選出了最有前途的一個。”

“你真卑鄙,安德烈·瓦連季諾維奇。”

“沒錯,我卑鄙,因為我把你培養成了一個真正的人,打磨了你這顆鑽石。靠你自己,是無法掙脫那個地方的,彼得。你會成為一個工人,或者農場主。你太不卑鄙了,想當個土匪都不成!要是我沒有領養你,你現在就會喝著便宜的伏特加,或者吸著大麻。你的智力、記憶力和善良的心都會毀掉,人的所有美好品質,會從你身體中被一滴滴擠幹。而地球依然會按照別人設定好的軌跡繼續轉動!”

“但我的人生就是我的人生,赫魯莫夫!要知道,你剛才說的……跟外星人的想法也沒什麽區別,它們覺得自己有權為我們做決定!它們也是在打磨鑽石!不讓人類在無關緊要的事情上浪費精力!”

“但我們倆都是人類。”

“你為什麽要這麽做?你不應該騙我!如果你對我說了實話,我就不會恨你!你依然會是我的爺爺!明白嗎?如果你好好向我解釋原因,我還是會去當宇航員!你仍然可以把我培養成你需要的樣子!讓我變成一個跟外星人作戰的鬥士、恐怖主義者、殺手。都隨你便!”

赫魯莫夫不說話了。

我扭開臉。眼淚不知為何決堤而下。淚珠像一顆顆水晶似的湧上來,從我的睫毛上滾落,掛在眼前,反射出照明棒中有毒的化學物質的光芒,像藍色的星球。

“我對你產生了感情,別佳,”赫魯莫夫說,“你相信嗎?”

“感情?把我當作一個好用的工具,用順手了?”

“不是的。是像對親孫子一樣的愛。我愛自己的兒子,都沒有愛你那麽多。”

這次輪到我沉默了。緊急照明燈微弱的燈光亮了起來。

我現在不想要亮光!

“做出卑鄙的決定,並不難,”赫魯莫夫輕聲說,“尤其是當你清楚自己有多卑鄙的時候。我決定要找個繼承人,將來繼承我未竟的事業,就花點錢去收買了幾個家夥……我從來不缺錢,你也是知道的。我雇了個醫生,從一千五百個男孩中選出了一個。上頭也知道了……但懶得管我。在他們看來,這隻不過是一個又老又吵鬧的民粹主義者失了智,想要給自己挑個新孫子罷了……對,我是想找一個戰友,隻是戰友而已!一個年輕且知道感激我的人……我太愛你了。我害怕承認這一點。做出忠實於自己內心的決定,這才是最難的,尤其是當你愛著一個人的時候。但有什麽區別呢?到頭來,有什麽區別?我應該盡早告訴你的,在你十歲、十二歲、十五歲大的時候,但一切已經來不及了。哪怕現在我都可以想象到……你在不同的年齡段聽到這件事會有什麽反應。但我沒辦法。我沒能做到。”

“你說謊。”我喃喃自語。

“不,別佳。我怎麽也無法向你證明,我不會再騙你了。再也不會。我對你來說的確是個外人,血緣上的外人。但我對你的愛……是無法丈量的。不要對我蓋棺定論。”

“你愛我,是因為地球……”

“讓它見鬼去吧,這破地球!”爺爺大叫起來,“讓它化成灰!一把火燒了才好!要是早知道有這麽一天……有這麽一天……”

我抓住椅子,探身撲向爺爺。可憐的老人雙手捂著臉蜷縮起來,但懊悔的眼淚仍然不聽話地從他指縫間滲出來,像火星一樣在駕駛艙裏四處飛濺。我扶著他在椅子上坐下,幫他係好安全帶。我把頭貼在他胸口,就像小時候一樣,仿佛在他的膝頭就能躲避一切災禍和委屈。

“爺爺,原諒我……”

“別佳,我的孩子……”他的身體仍在因為痛哭而發顫,“是我錯了,是我不對,我知道。”

“爺爺,對不起……”

“你說得對,我沒有權力那麽做,我不該說謊。你現在不相信我了,再也不會了。你是對的。我總是在說什麽自由,什麽應當做自己。但我們天生就不自由,我的孩子。我們是奴隸,是被愛操縱的奴仆。”

“爺爺,我相信你……”

“我太愛地球了,愛著我們這個可笑的世界和我們不幸的國家。我愛俄羅斯比愛地球更多,但我愛自己的家比愛國家還要深。因為隻有這份愛,是從幼年時一點點積攢起來的,從那些可笑的傻事;從第一次接吻的門廊;從第一次打架的院子;從第一份找到自我的工作而來……重要的不是自由,別佳,而是愛……”

我把他的手從臉上拿開,凝視著老人的雙眼。

“我愛你,爺爺,”我對他說,“我也愛俄羅斯和地球。但那些都是很遙遠的事情。別哭了,好嗎?達尼洛夫和瑪莎馬上要回來了……”

我下意識地瞟了一眼氣密艙的艙門,不禁哆嗦了一下。瑪莎和達尼洛夫正手挽手飄浮在門口。“計數器”也在他們身邊懸浮著。

他們似乎已經在那兒待了好久……

“彼得,開始重啟穿梭機。”達尼洛夫說完,又補充了一句,“請開始吧。”

我點點頭,一個字也沒說。該死,天知道他們聽到了什麽,又沒聽到什麽。爺爺還在一邊哭,一邊用袖子擦著眼淚。

“我倒是可以說點兒應景的話,”“計數器”悄悄對我說,“而且聽起來還會挺逼真。但我不打算說,因為實際上,我沒有感受到任何顯著的感情波動。”

“理解,”我說,“這就是我們比你們強大的原因,小蜥蜴。因為我們總是能體會到情緒。不管它們是否合適。”

小蜥蜴磨了磨牙齒,“我希望人類對我們的情感是積極的。”它幾乎是在懇求我。

“這取決於你們是否值得我們去愛,”我告訴它,“目前你們還有機會。”

[1].出自蘇聯科幻小說作家斯特魯伽茨基兄弟的小說《神仙難為》。

[2].“占星師”的型號。

[3].美國加利福尼亞州聖巴巴拉縣的一個空軍基地和航天發射中心。

[4].伊戈爾的昵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