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我們乘坐俄羅斯航天局的直升機,從哈巴羅夫斯克飛往自由發射場。達尼洛夫一直一言不發地盯著我。快到發射場時,直升機開始下降,這會兒他才靠過來,“對不起,別佳。我讓你傷心了……”

他是真覺得我傷心了?就因為他無意中提起了我的父母?荒謬至極。墜落進那片冰冷的原始森林中的人,根本不是我的父母。摔成肉泥零落在山林中的,也不是我。

我誰也不是。

我隻是一具行屍走肉,一個試管裏長大的人造人,一名棄兒。我是社會的殘渣,隻不過抓住了一張幸運的門票,為的是有朝一日能回報這個社會。

我曾經相信愛和友誼,相信世上存在無私與忠誠。後來,我隻相信算計和利用。我不再認為世上存在無私的愛,那隻是成功的投資;忠誠最終也會變成背叛。

“我已經厭倦當好孩子了……”我喃喃自語道。

“什麽?”達尼洛夫可能以為自己聽錯了。

“我已經厭倦當好孩子了!”我朝他喊。螺旋槳的轟鳴聲淹沒了我的聲音,但這回上校同誌聽得很清楚。他聳聳肩膀,轉開了臉。

隨便吧。

這位聯邦安全局職員、全祿航空控股人、前戰俘、全公司最好的飛行員,你就盡管當我是個歇斯底裏的瘋子吧!你不會明白,我隻是瞥了一眼你的舊照片,就看穿了多少事情。你早已經殘破不堪,你被趕上戰場,判處死刑,又被兩車燃油換出戰俘營,早已是一具金剛不壞之身了。再沒什麽打擊能撼動你。

可我還沒那麽堅強。

我已經厭倦當好孩子了。

這回給我安排的房間比平常要好太多。當然,我現在已經不是那個開著破飛船滿宇宙亂躥的小飛行員了。我現在是達尼洛夫的機組成員。

我把皮包扔到**,一頭栽進椅子裏。蒼白的黎明時分,天將亮未亮,但無論是走廊還是賓館前的公園都熱鬧非凡。太空港永遠不眠不休。一趟趟航班撕開臭氧層,毒害著空氣和土地。不知多少冷冰冰的飛船和活生生的年輕飛行員一去不返。他們來來回回,隻為了一小塊屎一樣的外星廢物、一小盤豌豆稀湯,或一片尚未被強大種族侵掠的天空。

而我又將為了什麽而死呢?

隻會為了自己。

除了生命本身,還有什麽值得我們付出生命呢?

我從床頭櫃上摸到了電視遙控器。本想要打開電視,但又改了主意。還不是那些節目?“螺旋槳”降落的畫麵?總統用低沉的男低音發言?神奇的開瓶器?也許其中最有意義的就是開瓶器,畢竟它可以在一分鍾內打開整整二十個酒瓶。

有人敲門。

“進來吧!”我應聲道。

達尼洛夫走進來,身後跟著一個穿著製服的小夥子,一張顴骨突出的臉上滿是微笑。

“來,機組成員們,互相認識一下!”達尼洛夫高聲招呼我倆。

超空間跳躍導航員和我握了握手:

“我是裏納特。”

“我是彼得,”我說,“就不用加父稱了。”

達尼洛夫揉了揉鼻梁。

圖魯索夫看起來很年輕。如果他跟我同校,應該也就比我高一個年級。但導航員上的都是鮑曼高等技術大學。

“哎,你跟著這位機長可有苦頭吃了,”裏納特在我身邊坐下,對我說,“他簡直是個惡魔!根本不讓你睡飽,能直接把你從**拽起來!”

“我正打算好好睡上一覺,”我順著他說,“體檢是十二點開始嗎?”

“嗯哼。”裏納特沒有起身,伸手拉開冰箱門,歎了口氣,“你這兒的啤酒也都被收走了,這些混蛋……”

“喝什麽啤酒!”達尼洛夫氣呼呼地嚷嚷,“除了障礙跑、桑拿、遊泳,其他的想都別想!”

裏納特皺起了眉頭。

“走吧走吧,”上校催促著,“媽的,換了以前,別說上太空,連大氣飛行都不會放你去!”

圖魯索夫深深歎了口氣,“彼得,你來嗎?”

“不了,我睡一會兒。”

“好的,我批準了。”達尼洛夫同意了,“這個人在飛機裏睡不著,裏納特。他累了。我們趕緊走吧。”

“真見鬼……”裏納特歎著氣站起來。我差點兒沒忍住,想建議他這句話留著一會兒再說。等他們出去了,我鎖上門,在**和衣躺下。

我該穿上製服。我該好好睡一覺。在飛機上睡不著完全是信口開河。不管用什麽姿勢,無論周圍有多吵,我都能睡著。

我隻是需要知道,某處有一盞燈為我亮著。

一小時後,一陣電話鈴聲把我吵醒了。我知道是誰打來的,也知道對方會說什麽,所以並不著急去接。我揉揉眼睛,在床頭櫃上摸索了一會兒,才拿起話筒。

“喂?”

“別佳?”達尼洛夫的聲音聽起來不隻是驚慌,簡直是充滿了絕望,“別佳,我們完蛋了。”

“出什麽事了?”我望著窗外問。賓館前的球場上,兩個姑娘正在打網球。從她們健美結實的身材和短發來看,應該是某個女子機組的成員。可能是我們公司的,也可能是法國的機組成員,他們也常從這裏起飛。

“裏納特……在障礙跑的時候居然摔倒了……摔斷了腿。”

有意思,這是在聯邦安全局訓練出來的,還是達尼洛夫天生就有好幾副麵孔?設法把人腿弄斷,還要讓外人看不出痕跡。這可不是個簡單的任務。

“太可怕了,”我說,“簡直是個噩夢。他感覺如何?”

“我們在醫院裏……醫生正瞧著呢……他們說是什麽嵌入型骨折……”達尼洛夫低聲朝旁邊罵了句髒話,“你怎麽搞的,裏納特……”

球場上,一個姑娘沒有接到對方發來的球,憤怒地揮了揮球拍。我也覺得可惜,她打得相當不錯。

“航班會取消嗎?”我問。

“不知道。這批貨很緊急,”達尼洛夫歎了口氣,“而且所有機組都在執行任務,沒有導航員了……別佳,你現在趕快來找太空港的頭兒。我們商量一下。”

聽筒裏隻剩下嘟嘟聲,我放下了電話。

這位超空間跳躍導航員,你很幸運。骨折。即使是嵌入型骨折,也比發射時被留在“能量號”的噴口下麵要好。

這會兒,基謝列夫的辦公室外麵一個警衛也沒有。一個中年女秘書把電話聽筒夾在耳旁,默默朝門這邊點著頭。我敲敲門,走了進去。

達尼洛夫垂頭喪氣地坐在將軍麵前。基謝列夫站在那兒,雙手撐在桌子上,俯視著上校,活像男版的涅墨西斯[1]。他怒氣衝衝地瞪了我一眼,朝椅子點點頭示意我坐下,又接著訓斥起達尼洛夫:

“你腦子抽風了,啊?這鬼遊戲就那麽好玩?離發射隻剩十五個小時了,你們卻想起來搞什麽障礙賽!”

就連無辜的運動項目到了基謝列夫嘴裏都像是在罵髒話。不管怎麽說,這罵人的水平完全稱得上是一門藝術。

“你知情嗎,彼得?”將軍突然轉向我,給達尼洛夫留出了一秒喘息的時間。

“您是說超空間跳躍導航員的事情嗎,將軍同誌?”

“對。他們居然搞了一場障礙跑……你們他媽的是馬拉鬆運動員嗎?”

基謝列夫披著一件製服上衣,胸口敞開,手裏搓揉著自己的軍帽。難以置信,眼前這位統治者的忠仆兼士兵之父,兩天前還在宴會廳裏旋轉跳躍,給美國人展示優雅的俄羅斯列茲金卡舞,和人親熱地喝著交誼酒,講著下流笑話。不,也許那完全是另一個人……

“我從哪兒給你們再找個導航員?”將軍接著說,“從莫斯科叫一個來?安排個特別航班,把休假的人給叫回來,跟上頭報告請求幫忙?如果來不及呢?你們的發射窗口期隻有半小時!氧化劑已經灌進去了!太空軍都通知發射時間了!”

“將軍同誌……‘占星師號’上的超空間跳躍設備是標準型號嗎?”

“設備是標準型號嗎?達尼洛夫!”

“是標準的……”上校不敢抬眼,低著頭說,“是第三代……”

“我接受過雙軌培訓,將軍同誌,”我說,“飛行員和超空間跳躍導航員培訓。我有計算大中型飛船超空間跳躍軌跡的權限。”

將軍沉默了。我和達尼洛夫都等著他的回答。

“有空閑的飛行員嗎?”基謝列夫突然有了新思路,伸手去撥呼叫器。

我心裏一緊。我們確信,機組裏不會再加入一個導航員。但沒考慮到會不會有另一個飛行員……

“沒有,”達尼洛夫小聲說,“現在隻有弗拉基米爾斯基的機組。但他們三小時後就要發射了……”

“橫豎都不行……”將軍呼了口氣,“怎麽辦,嗯?達尼洛夫?你闖的禍,你想個辦法解決!”

“我們可以兩個人飛一趟。”我提議。達尼洛夫顯然打算讓我先開口提。他這麽做是對的。達尼洛夫真的把這位負責人惹惱了,無論說什麽都會被否決。

“兩個人?飛一趟?”將軍諷刺地重複了一遍,“去哪兒飛一趟啊,少校?上商店買啤酒?”

“將軍同誌,‘占星師號’飛船組是可以由精簡機組駕駛的。”

“你都沒飛過同型號飛船!”

“我飛過。兩次訓練飛行。一次是軌道飛行,另一次是去半人馬座比鄰星。”

“了不起。”將軍的語氣裏有一絲苦楚。他頹然坐進椅子裏,擦了擦額頭,“先玩忽職守,事後充英雄。不能這麽過日子,孩子們……”

他猛地站起來,仿佛突然出現了第三個人格。這次可能是個文職將軍。

“如果出了什麽事呢,孩子們?”

“如果真出事了,”達尼洛夫突然插話,“那第三個機組成員也救不了我們。”

太空港負責人沉默了。他狠狠揉著腦袋,仿佛想要努力擠出哪怕一點點新的想法。

“所有責任由我一個人承擔。”達尼洛夫說。

“那是肯定的!”基謝列夫咆哮道。我明白,大冒險的第一部分成功了。

我們的機組將由兩人構成。達尼洛夫打算怎麽把爺……赫魯莫夫、瑪莎和“計數器”偷偷帶上飛船呢?我不知道。

“你爺爺在來的路上。”將軍出其不意地說。

“不可能。”我的驚訝不是裝出來的。

“是真的。你家老爺子給我打電話了……”將軍抬起頭,“我和他多少有點兒交情。”

他甚至神秘地朝我使了個眼色。太天真了,將軍。隻要是對他有用,安德烈·瓦連季諾維奇跟誰都有交情!

“他想參觀發射過程,”基謝列夫接著說,“他是在擔心你,對吧?”

“當然。”

“我不想讓他傷心。你爺爺是個值得尊敬的人……”司令嘿嘿笑了一下。他按下呼叫器,接通秘書,“加琳娜,有什麽新消息嗎?”

我沒聽清秘書說什麽,隻隱約聽出她的語氣似乎不太高興。

“彼得是個卓越的超空間跳躍導航員,也是天生的飛行員,”達尼洛夫說,“他已經充分向您證明了這一點……”

“今天你必須再證明一次。”基謝列夫陰沉著臉,“別佳,你想去看一眼你爺爺麽……”將軍頓了頓,擺了擺手,“算了。夠了。老天保佑,別再節外生枝。我們的外科醫生已經夠忙的了。你一步也不許離開發射場。”

我和達尼洛夫一道去醫院看望圖魯索夫。這位導航員剛拍完X光片,正在病**動來動去,笨拙地想把床調到舒服的角度。看起來和任何一個從沒進過醫院的健康人一樣,因為突然被困在**而無所適從。

“感覺如何,裏納特?”達尼洛夫關切地問。

“沒什麽大礙……”導航員的聲音變得慢吞吞的,有點兒無精打采,顯然還沒從麻醉中完全清醒過來。他用一種奇怪的眼神看著達尼洛夫……帶著孩子般的困惑。

可不是嗎?他腦子裏隱約明白,自己從坡上摔下來不是意外,但心裏無法接受這一點。

“我已經都交代好了,”達尼洛夫坐在病床邊,一副熱心的樣子,“他們決定給你算成工傷。費用公司全包,帶補償金和津貼,治療和休假都免費。兩個月後你就能歸隊了!”

我覺得達尼洛夫的預測未免過於樂觀,但沒吭聲。

“那這次任務怎麽辦?”圖魯索夫問。他小心翼翼地碰了碰裹著石膏、動彈不得的雙腿,皺起了眉頭。

“照常飛。我和別佳兩個人飛。他也有導航員權限。”

“這條航線我們很陌生……”圖魯索夫搖了搖頭,“當然,我是提前準備了兩條軌跡的……”

“沒有空閑的導航員了,”達尼洛夫歎了口氣,“還能怎麽辦呢?”

“你能行嗎?”裏納特問。

“我覺得,能行。”我字斟句酌地回答他。

圖魯索夫撇了撇嘴。跟所有專業人士一樣,他很不願意相信別人能勝任他的工作。

“我的計算方案存在軌跡庫裏了,”他滿不情願地告訴我,“文件名是‘傑爾-17-1’和‘傑爾-17-2’。第一條軌跡更快捷,隻需要六次跳躍。第二條要八次,但可以順路經過塵族、希克西和無名族的星係。萬一有什麽事……可以向它們求助。所以最好選第二條。”

他不信任我,這是自然。他不相信我能搞定一條全新的航線。也許裏納特是對的,隻不過我們不是要飛去傑爾-17號星。到時候負責計算軌跡的也不是我。

“不會有事的。”我向他保證。

一個護士拿著注射器走進病房。她停下腳步,默不作聲地盯著達尼洛夫,一臉不高興的樣子。

“我們這就走,這就走。”上校趕緊站起來,“裏納特,祝你早日康複!”

快要走出病房時,導航員的聲音突然從我們背後傳來:

“薩什卡[2]……為什麽要這麽做?”

達尼洛夫停了下來,我注意到,他的後腦勺都繃緊了。

“你說什麽呢,裏納特?”

有那麽一秒鍾,圖魯索夫仍定定地看著達尼洛夫,隨後他擺了擺手,“是我胡言亂語了,薩沙……我腦子裏現在全是胡話。”

“好好休息吧,”達尼洛夫勸他,“你現在需要做個美夢。美夢是最好的藥。”

我們來到走廊裏。亞曆山大陰鬱地看著我。

“你真是個混蛋,上校。”我說。

達尼洛夫咬緊腮幫子,顴骨聳了起來。

“別佳,我和裏納特當了四年搭檔……”

“我說的就是這個意思。”

達尼洛夫轉過身,頭也不回地走了。

晚上五點,我坐在房間裏,望著鏡子裏的自己。“預言家號”剛剛升空。那是一艘跟“占星師”同型號的飛船,機長是瓦西裏·弗拉基米爾斯基。他們的目的地是某個塵族星係,運送的是礦石。總體而言,從宇宙維度看,運送礦石絕對不是劃算的買賣。但那些靠無機物維生的種族,總有自己的怪癖。

說不定,黃鐵礦、生鐵和鋁土礦都是塵族皇室,或者說是塵族統治者餐桌上的美味呢?它們的統治者,應該是某種偉大的蠕蟲……

我猜,“預言家”返程運送的也是礦石。證據就是,現在距離飛船預定返程日還有整整三天,但已經有一支內部部隊和兩輛巨型裝甲貨車開進了自由發射場。他們要帶回來的一定是某種很沉的東西。

多半是金、鉑或者鈈……

星際貿易是件非常奇怪的事情。對人類來說,它更像是平平無奇的以物易物。我們給希克西送去鳥或者畫,它們給我們可爾特裏鬆或者活性塑料,一公斤這種塑料就可以建成一幢小巧而堅固的房屋。然而一切交易都被各種限製、先例、法規和法令束縛著,它們都是銀河委員會針對參與貿易的種族設立的。比如,沒有種族把先進技術賣給人類。雖然沒到明令禁止的程度,但這基本不會發生。還有些類似《違禁使用法》的惡心規則,隻對我們這些年輕種族生效,其實更像是一種羞辱。

星際貿易剛起步時,塵族曾經把一種單分子纖維賣給地球。一共七噸極度強韌的纖維,可以切開花崗岩和鈦,而且這種纖維還極輕極細,比蜘蛛網還輕巧,整整七噸——這可是個大數目,足夠整個地球用上好多年,它能用於金屬加工、采礦、建築業……遺憾的是,也能用於製造武器。人們甚至冒出了一個瘋狂的念頭,想造個太空電梯……

結果到頭來,塵族隻在某種生理活動中使用這種單分子纖維,非要類比的話,那是一種近似分娩的過程。按規定,我們也隻能將其用於同一用途。

當時醜聞四起,相關負責人辭職了,人類向強大種族求情……最後,用來保存纖維的磁性集裝箱還是被鎖進了倉庫,靜候大展身手的時機。後來地球成立了星際貿易科學院,人類開始研究如何避開貿易陷阱。有時我們可以成功規避,比如可爾特裏鬆就可以被用來“裝飾”達尼洛夫的“占星師”。但更多時候,我們還是吃虧。

酒店離“預言家號”升空的三號發射台有將近十公裏遠,但巨大的轟鳴聲仿佛近在耳旁。窗玻璃在硬鋁窗框裏不住地抖動,一條火舌托著穿梭機直衝雲霄。它不疾不徐地上升,又迸發出巨大的力量。多麽震撼人心的畫麵。

隻不過,我更喜歡在引力束中安靜平穩地升空。

“祝你們成功,小夥子們。”我目送著緩緩升起的穿梭機。

我多麽希望,這次我們不會上當受騙。希望他們運回來的礦物——無論是鈈、鈹還是鉑——不會隻能用於烹飪。

門砰的一聲被推開了,我扭過頭。達尼洛夫走進了房間。

“我敲過門了。”達尼洛夫解釋著,走到我旁邊。他望向窗戶,眯起眼睛,細細打量著逐漸消失在天邊的飛船,“一路平安,瓦夏……”

我默不作聲。

“別生氣了,彼得。”達尼洛夫的手搭上我的肩頭,“你氣也賭夠了。我不是個惡人,你也不是聖人。不是嗎?”

看到我點頭,達尼洛夫終於鬆了口氣,“這就好。你爺爺來了,還帶著那個姑娘。”

他向我丟來一個幾乎難以察覺的眼色,“和一大堆行李。看來他不喜歡輕裝出行啊?”

“不知道。我們從沒有一起旅行過。”

“安德烈·瓦連季諾維奇正在基謝列夫那兒喝咖啡呢。我倆也該去找大夫了。動身吧?”

的確該做最後一次升空前體檢了。

換作三十年前,我們絕不會在發射前這麽悠然自得地閑逛。飛行員會被隔離起來,以免在起飛前得上什麽傳染病。當時的醫療檢查格外嚴格,健康指導和保健培訓從不間斷。但一切都在變化。如今的太空車水馬龍。現在我們在起飛當天才來太空港,而且完全沒有替補飛行員。光是俄羅斯太空港,一天內就能發射十五到二十架載人飛船!美國太空港的發射數量更多,歐洲聯合太空港比我們稍微少一點。日本、中國、南美洲和非洲的公司也發射得不少。現在全球已經有二十座太空港,還有二十座在建的。現役飛船有幾百艘,還有更多停在船塢裏。人們正計劃讓所有“螺旋槳”和“赫爾墨斯”這樣的老家夥退役,設計全新的超重型運輸火箭和飛船。宇航員根本不夠用,隻好讓飛行員經過六到八個月的再培訓升格成宇航員。好一個車水馬龍!

有什麽辦法呢?宇航員的自然損耗量太大了……他們要麽消失在太空中,要麽在降落時摔得粉身碎骨,或者在發射時葬身火海。其中也有我的同事們,有我認識的,也有不認識的。

我們所有的恣意妄為,都是做好了吃斷頭飯的準備……

體檢速度很快,甚至有點兒敷衍了事。我在過去兩天中被檢查了太多次,以至於醫生們這次有點兒睜隻眼閉隻眼。接下來輪到達尼洛夫了。他在消化科室裏待了很久,出來時氣衝衝的,但他的體檢表上好歹也蓋了綠色的批準章。

我不知道他被檢查出了什麽毛病,是胃炎還是輕微痔瘡,醫生在他身後探出頭來叮囑:“記得遵守醫囑!”

“一定一定。”上校頭也不回,隨口應了一句。

離發射還剩兩個小時。

換完衣服,從醫生那兒離開時,我問達尼洛夫:“你打算什麽時候……”

上校瞟了我一眼,沒有回答,任憑我的問題尷尬地飄在空氣中。

“我們該去基謝列夫那兒了。”

大約五分鍾後,我們來到了行政樓前。接待室裏不見女秘書的身影,但那兩個警衛又出現了。這難道是他們的傳統嗎——在傍晚時加強警備?

看到達尼洛夫,兩個下士二話沒說就讓我們進了門。達尼洛夫一把推開門,大步流星地走進去,直到第二道門前才放慢腳步。

“將軍同誌……”

“噢,薩沙!”屋裏響起熟悉的聲音。

我深吸一口氣,跟在達尼洛夫身後走進了基謝列夫的辦公室。

安德烈·赫魯莫夫穿著一身熨得平平整整的西裝,隻不過這一次的比上次更昂貴、更時髦。料子是“棉毛”的,領帶的麵料是達恩羅發明的一種半透明芳香布料——這種材料我運過一次,卸貨的時候來了整整二十個士兵和聯邦安全局的人在旁邊看守。我不明白,他幹嗎打扮得得這麽浮誇?

“怎麽樣,決定帶著別佳做搭檔了?”安德烈·瓦連季諾維奇和達尼洛夫擁抱了一下,然後朝我伸出手來,“你好,我的孫子!”

“你好。路上順利嗎?”我問。

老頭兒的眼神捉摸不定地閃爍了一下。

“一切正常,別佳,正常……”

瑪莎坐在離我們稍遠一點的地方,穿著一身白色褲裝西服,頭發梳得整整齊齊,看起來竟然有點可愛。我們禮貌地互相點頭示意了一下。基謝列夫正好在這時走過去給姑娘倒咖啡,像個笨拙又彬彬有禮的老兵……我打心底裏可憐他。兩小時後,他就會變成自由發射場前負責人了。

“你怎麽不好好愛護腸胃,薩沙?”基謝列夫責備起達尼洛夫,“回來以後做個全麵檢查吧……”

“他們已經告訴您了,將軍同誌?”

“在我這個位置上就是這樣,什麽都知道。”基謝列夫和善地看著我笑笑。我心虛地避開了他的目光。

“好了,現在你們該……”

“是時候了。”達尼洛夫馬上接了話茬,甚至作勢往門外走,接著又猶豫不決地問,“安德烈·瓦連季諾維奇,您去哪兒看發射?”

“就在這兒看。”老將軍的眼神依然停留在我身上。

“將軍同誌,要不把安德烈·瓦連季諾維奇送去三號掩體?讓他從現場看看?”

“怎麽樣,安德烈?你不怕被震聾嗎?”基謝列夫問道。

“你說什麽?”赫魯莫夫故意裝聾作啞地反問他。將軍笑了起來,“好吧,那就這麽辦吧……瑪申卡,你呢?”

“我和安德烈·瓦連季諾維奇一起。”瑪莎羞澀地回答。我忽然覺得,這兩人像是在基謝列夫麵前演一出名叫“老夫少妻”的迷你劇。不過話說回來……這真是在演戲嗎?

“那我去安排一下?”達尼洛夫問。

或許,基謝列夫也察覺到了一些蛛絲馬跡。他沒有馬上回答,但最終還是同意了。

“好吧,薩沙。帶客人們過去吧。你們自己坐大巴去。”

走向車庫的路上,我們都心事重重,誰也沒說話。安德烈·瓦連季諾維奇盯著我看,仿佛試圖弄明白在不到一天的時間裏,他的孫子經曆了什麽。達尼洛夫明顯很緊張,也一言不發。隻有瑪莎心無旁騖。她提著兩隻碩大的行李包,堅決不要我們幫忙。我願意拿整個銀河係的飛船打賭,其中一隻包裏鐵定裝著我心裏想的那樣東西。另一個包裏裝了什麽,我也大致猜得到。

停放員工用車的車庫規模可觀,跟運輸管理中心大樓和行政樓比起來都毫不遜色。那裏停著拖運載火箭用的牽引車,也有一些小型車輛。入口旁自然是有警衛的,第一個麻煩就出在這裏。

基謝列夫顯然已經事先打過招呼,讓門衛放行這兩個非軍方人士,但瑪莎的行李包引起了那位少校銜警衛的戒心。

“可以打開看看嗎?”他伸手去拿行李包。已經通過了崗亭的達尼洛夫又回過頭來,“有什麽問題嗎,少校?”

我估計,亞曆山大以為今天值班的是另一個警衛,現在的情況在他意料之外。這下可糟糕了。

“按照規定就是要查看隨身物品的。”對方賠著小心解釋道。

“從沒有過這種規定。”

“上校同誌……”警衛一臉抱歉,“您也是知道規矩的……”

“我們沒時間了,”達尼洛夫冷淡地回了他一句,“我們走,瑪莎……”

“上校同誌!”少校的語氣突然強硬起來,“對不起,但規定就是規定……”

“那好!”達尼洛夫居然同意了,“你翻吧,小夥子。仔細扒拉。怎麽,你覺得我們的客人打算把發射場給炸了?我是帶著美國議員去觀光嗎?你怎麽這麽磨嘰……”

達尼洛夫顯然生氣了,但少校不為所動。他身後的玻璃隔牆裏麵還坐著三個端著機槍的士兵,我開始驚恐地想象接下來可能發生的事情。

“請您原諒……”少校拿過了瑪莎的行李包,“喲嗬!”

他充滿敬意地打量了一下瑪莎。

“您該把行李留在賓館的,”他吃力地把包放在破舊的桌子上,“那樣就不會有任何問題了。既然帶了行李,就必須按規矩辦事。您又不是去糖果廠參觀!”

警衛顯然很以自己的原則性為榮。他倒不一定真的指望從包裏翻出什麽驚人的違禁物品,但這麽一個為難達尼洛夫的好機會可不能放過……

“或者把包留在我們這兒。雖然也不合規矩,但還算說得過去……”

沒等瑪莎回答,他就拉開了其中一個包的拉鏈。

有意思,包裏會是“計數器”還是武器呢?

最上層放的是毛衣和輕便外套。少校聳聳肩膀,撥開衣服。

一隻灰色的爪子從一堆破布裏伸出來,輕輕搭在了少校手上。少校整個人凝固起來。

“這包裏裝了攝像頭和膠卷。客人們想把發射過程拍下來。”達尼洛夫說。

我曾經的爺爺對眼前發生的事視若無睹。他細細打量著走廊、牆上的宣傳畫和玻璃隔牆後麵的士兵,大概是真的對發射場感興趣。

我倒是想知道,他們是什麽時候商量出這個熱心觀眾的故事的?

“客人們想把發射過程拍下來……”少校複述了一遍。他的眼神開始迷離,變得傻裏傻氣的,兩隻手有氣無力地擱在衣物上麵。

“把那包合上吧,少校。”達尼洛夫厲聲命令道。

警衛馬上就聽話地合上了包,伸手去開第二個。我覺得達尼洛夫是想命令他不要繼續檢查了,但說錯了話。

“把包打開,瑪莎。”上校請瑪莎自己動手。

這隻包上掛了一個密碼鎖。瑪莎當著少校的麵親自打開了它。後者用充滿疑慮的目光掃過包裏滿滿當當的鐵家夥,然後困惑地轉向達尼洛夫。

“一切正常,您已經確認過了。”上校說。

“對。”少校輕聲附和,“合上吧。祝你們飛行順利。拍攝成功。”

不管“計數器”對他做了什麽,但少校顯然漸漸從震驚中回過神來了。也許過段時間,他就會想起來包裏到底放了什麽……

少校在日誌上記了幾筆,然後輸入了下一道門的密碼。我們走進車庫。龐大、昏暗的空間讓人想起帶頂棚的火車站。幾輛長長的、帶著好多車輪的、個頭比火車頭還大的拖車尤其加深了這種印象。其中一輛巨獸正好低吼著從發射場開進來。它排出的廢氣惡臭無比,什麽通風機都不管用。

車庫裏也有崗哨,但這次並不需要靠“計數器”的力量去解決他們。達尼洛夫隻是和警衛員的領導握了握手,開了兩句玩笑,我們就被放進去了。我一眼就看到了那輛要載我們的小巴士,但達尼洛夫朝巴士旁的一群人揮了揮手,就把我們領到了另一邊,走向一輛漆著“專用”二字的老“伏爾加”。車門旁站著一個穿著便服的人,我並不認識。

“按說好的辦吧。”達尼洛夫跟他打了個招呼。

“請出示書麵命令,上校同誌。”

這顯然是安全局的人。他比達尼洛夫低一級,並明顯為此不太高興。

“那是當然。”

達尼洛夫拿出一張紙遞給他。我隻來得及看清加粗的標題——“公務專用。絕密”。

司機仔細地讀著那份命令。

“請執行命令。”達尼洛夫說。

“是,上校同誌。”司機麵無表情。

我幫瑪莎把兩隻包搬到後座上,然後把自己的包拿上來。我曾經的爺爺坐在司機身邊,在關門前遲疑了一下,問我:

“彼得,你怎麽了?”

我沒有回答他。現在不是說這個的時候。

“伏爾加”的司機馬上就發動了引擎,安德烈·赫魯莫夫透過車窗斜眼盯著我,但我連手都沒對他揮一下。我抬不起手來。

“小夥子們,打起精神來!”對麵那輛巴士裏傳來呼喊,“馬上就要出發了!”

天已經全黑,司機打開了車燈。我們時而疾馳在被路燈照亮的路段上,時而陷入完全的黑暗。

場地上的車不少,大多數都是開往三號發射塔的,那是“預言家號”起飛的地方。三號塔仍然煙霧彌漫,熱浪滾滾,但修理工們隻有一個晝夜的時間檢修設備,準備下一次發射。

我們兜了個大圈,繞過三號發射塔,從二號發射塔旁疾馳而過。“俄羅斯之劍號”已經高聳在那裏,預計明天發射。前方隻剩下一號發射塔了,“占星師號”已在上麵就位。唯一能把這麽大量級的飛船送上軌道的運載火箭——巨大的“能量號”——正聳立在雲霧中。推進器的冰冷外殼在車燈的照射下閃著寒光。

“它好看嗎?”達尼洛夫問我。

我隻是點了點頭。他似乎也沒打算等我的回答。

歸根到底,這是一種不正確的美。“占星師號”在二十世紀算得上是一艘好飛船。這樣的飛船原本應該幫助人類征服太陽係,讓人類在月球上建太空基地,去火星移民,飛到金星和水星。人類原本應該開發出離子引擎和核動力引擎,以及各種類似激光加速器、太陽帆和光子飛船那樣的新奇玩意兒……

但可惜的是,當人類想要完全了解自己的星係時,卻發明出了超空間跳躍。

難道該怪罪莫斯科國立大學的那些年輕學者嗎?怪他們靠著一點可憐的國家經費,造出了超空間跳躍引擎模型?他們有錯嗎?盡管現在人人都跟風嘲笑所謂的“俄羅斯領先優勢”,但跳躍引擎的確是俄羅斯人發明的!沒錯,後來整個專家組都移民去美國了。他們輕而易舉地被收買了,美國已經習慣了買下他們自己造不出來的東西。於是,美國的“企業號”成了第一艘使用跳躍引擎的飛船。但無論如何,我們國家還是在技術競賽中領先了幾十年,說不定,甚至是幾百年。

難以置信,不可思議。就像克魯馬農人[3]學會了造“勞斯萊斯”,卻開著豪華轎車去獵殺猛獁。

這世界上還存在公平嗎?如果銀河委員會跟自由行星同盟[4]、銀河帝國[5]、巨環[6]——這些作家天馬行空想出來的任意一種宇宙社會組織一樣,我們就會把超空間跳躍技術當作禮物拱手讓人,來展示我們異乎尋常的慷慨……作為回報,我們會得到重力驅動引擎、氣候調控技術、萬能疫苗、生物電腦……

但公平是不存在的。我們就像克魯馬農人一樣,把石頭磨尖了,裝到矛杆上,然後從豪華轎車裏探出身去,把長矛投向猛獁,機警地盯著四散奔逃的巨獸,還自我感覺良好。

大巴距離發射台五十米遠時,司機熄滅了引擎。我深吸一口氣,起身抓起自己的皮包。達尼洛夫朝我使了個眼色,走下車去。

“孩子們,動作快點兒!”送我們到發射台的軍官顯然是個新手。靠近冒著濃煙、灌滿液態氧氣和氫氣的火箭讓他緊張。的確是挺可怕的。一年前,“常勝將軍格裏高利號”就在發射台上爆炸了,把方圓兩公裏燒了個精光。

對技術的恐懼往往出現在你想要掌控它的時候——當你手中握著操縱器,看見噴口內溫度的每一次波動和管道中氣體成分的每一絲變化都反映在屏幕上的時候。人類很奇怪,我們造出的設備連自己都無法理解。話說回來,這也是強大種族的特點……

車裏大約有十五個人。有的是公職人員,比如醫生、警衛和技工,還有些人隻是來發射場兜風的。但所有人都覺得自己有義務拍拍我和達尼洛夫的背,祝我們一路順風。

直到我們終於踏上被熏得黑黢黢的龜裂混凝土路麵,“送別隊”的軍官才把鑰匙交給達尼洛夫。上校默默接過那張凸凹不平的金屬卡,在日誌上簽下自己的名字,正式接管了飛船的指揮權。

“祝你們順利。”他說。

“謝謝。”達尼洛夫仰頭看著火箭,“怎麽樣,別佳?”

“出發吧。”

幾個人把我們一直送到升降機口。我們走進寬敞的格柵艙 ,關上門。那位軍官鄭重地按下了電鈕。

格柵艙向上升去。

不知為何,我以為爺爺和瑪莎會在升降機裏等著我們。既然沒看見他們,也就意味著他們已經進入穿梭機了?

“你緊張嗎?”達尼洛夫問。

“你呢?”

“當然。”

我下意識地靠在升降艙的鐵柵欄上,然後立馬縮回了手。“能量號”龐大的機身上傳來的陣陣寒意透過金屬欄杆,順著手上的皮膚滲入骨髓。我還沒有習慣這種感覺。用來發射“螺旋槳”的老式“質子號”至今還在用四氧化二氮和偏二甲肼當燃料。它們的毒性當然是驚世駭俗……

“如果卡列爾撒謊的話……”我說。

“它為什麽要撒謊?”

“我們怎麽可能了解外星人的心思?”

“利益是所有理性生命體的根本動機。”達尼洛夫的語氣沒有一絲波瀾。他縮起身子,扣上外套。升降機爬升到一半時,腳下的發射場看起來已經像是巴掌大小。固定在“能量號”側麵的發射架不時嘎吱作響,冷若寒冰。

“撒謊對‘計數器’沒有任何好處。”

“但我覺得,愛才是所有理性生物的根本動機,”我不同意他的觀點,“對身邊人的愛、對家園的愛、對知識的愛、對隨便什麽東西的愛。”

“愛和利益是一回事兒,別佳。對我們貧瘠又疲憊的大腦來說,相信自己能愛並被愛著,是更加有利的選擇。母親愛著兒子;祖國愛著它的子民;你女朋友愛你。但實際上……”達尼洛夫朝鐵柵欄外吐了口痰,冷笑一聲,“愛要麽是一種本能,要麽是算計。一般來說,兩者都有。我們很清楚,自己的價值實際上隻取決於個人的工作能力,取決於給周圍人、給社會帶來好處的能力。我們也清楚,這種能力不可能永恒不變。所以我們才給自己投了份保險——這就是愛,它源於恐懼、源於病痛、源於憂愁。如果卡列爾滔滔不絕地談論什麽對人類的愛,我會毫不猶豫地拎著它的後脖子,親自把它交給太空軍。但它對我們漠不關心。它幫助我們,隻不過是因為現在聯手合作對‘計數器’和人類都有好處。”

“這聽起來不像是在責備我。”

達尼洛夫歪著頭向上看了一會兒,然後歎了口氣,開始解褲腰帶。

“別覺得我瘋了,”他向我解釋,“每個人都有那麽點兒迷信……”

“往運載火箭上撒尿能靈驗嗎?”

“對我來說,靈。”

“小心著涼。”我忍著笑說。

“有什麽好笑的?”達尼洛夫嚴肅地係上褲子。

“沒有,沒什麽……隻不過我突然想到,要是那些飛行員知道了你成功的秘訣,會有什麽感想。”

“給你舉個例子吧,比如弗拉基米爾斯基,他的招數就是從電梯上往下扔五戈比的硬幣,”達尼洛夫說,“基謝列夫當年還飛的時候,會在發射前往鼻子裏狂滴‘鼻眼淨’。你自己就沒有這種小迷信嗎?”

我想了一下,隻好坦白:

“我也有。是個護身符。這也是一種迷信。對不起,薩沙,我不該笑話你的。”

電梯轟隆隆地停下了。達尼洛夫拉開插銷,我們走上發射塔的天台。

已經有人比我們先到了。

安德烈·瓦連季諾維奇和瑪莎匍匐在鐵板鋪的地麵上,顯然是以防有人看見他們。當然,瑪莎手裏拿著武器。這次不是麻醉槍,而是一支火力很強的家夥,有著粗大的槍管和圓柱形的槍托。兩隻包放在她身邊。

我也想當遊擊隊員。

“別著涼了,安德烈·瓦連季諾維奇。”達尼洛夫擔心地說。他走向“占星師號”氣密艙的艙門,飛快地擰開內嵌式舵盤,“快進來吧,這裏又沒上鎖!”

“小心點兒總沒錯,”瑪莎從地上爬起來,“搞不好就觸動什麽探測器了……”

達尼洛夫第一個鑽進艙門。我幫著瑪莎和蜷起身子的赫魯莫夫隨後跟上,把包遞給他們,最後回望了發射場一眼。

奇怪。預想中的感覺並沒有襲來——無論是良心的刺痛,還是與此相反的、對自己正義行為的信心——都沒有出現。

我的心裏空無一物,隻有虛無。

[1].希臘神話中的複仇女神。

[2].亞曆山大·達尼洛夫的昵稱。

[3].智人中的一支,生存於舊石器時代晚期。其化石最早發現於法國西南部克魯馬農的石窟中。

[4].[5].出自日本作家田中芳樹的小說《銀河英雄傳說》,是書中兩支主要勢力之一。

[6].出自蘇聯作家葉菲列莫夫的小說《仙女座星雲》和《醜時》,是高等文明間的信息交流係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