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我在爺爺拿起話筒時,最後請求了一次,“拜托了,不要打給他。”

“我知道,時間有點早……”爺爺嘟囔了一句,“淩晨四點……哎……但達尼洛夫不是個作息規律的人。他畢竟是戰鬥機飛行員。”

話筒裏傳來長長的嘟嘟聲。也許夜裏電話接不通。我為此高興起來,但爺爺隻是陰著臉繼續按鍵盤。三,七,零。他似乎知道緊急聯絡號碼,可以直接找到達尼洛夫。

“喂!”聽筒裏傳來應答聲。爺爺打開免提,我隻能被迫聽著整段通話。達尼洛夫的聲音響亮又精神。說不定他還沒睡?

“謝謝你的魚。”爺爺說。

停頓了一秒鍾後,達尼洛夫答道:“我很高興您喜歡……”

“上我這兒來一趟……找個法子。”

爺爺掛了電話,朝我微微一笑。

“就為了說這個,值得大半夜把亞曆山大·奧列格維奇叫醒嗎?”

“他會在半小時到一小時後來找我們,”爺爺解釋說,“關鍵詞是‘上我這兒來’。‘找個法子’是句廢話。”

我坐在那把舊椅子裏,回想起了自己的童年,不由得如坐針氈。

“爺爺,你能給總統這樣打電話嗎?”

“總統不行,倒是可以打給國家安全顧問。但我們不需要他。職務會改變一個人。”

當然,我知道,爺爺的交際圈很廣。但這些交情有多深就另當別論了。

“你是怎麽認識達尼洛夫的?”

“當年我參加了戰俘交換行動。那是2009年,他們想槍斃亞曆山大,因為他把 ‘蓋特曼·馬澤普號’燒了,一艘即將完工的航空母艦。喏……我成功把這孩子換回來了。”爺爺突然嘿嘿笑起來,“烏克蘭當時燃料緊缺,所以我們做了筆交易,用兩列車石油產品換回了一個軍事犯。”

這就是了。在瘋狂的克裏米亞衝突期間,超空間跳躍還沒成氣候。比起外星人,人類更憎恨自己的鄰國。當年我才五歲大,那個年紀的小孩幾乎沒有什麽記憶,隻記得上中學時,在課本的地圖上,克裏米亞已經是一個獨立國家。爺爺隨口提起過,克裏米亞的獨立是避免俄烏戰爭唯一的出路。

“後來我們又見過幾次麵,”爺爺繼續說著,語氣陰沉,“在我們給希克西派牧師的時候。達尼洛夫當時還沒去全祿航空,仍在俄羅斯航天局工作。他負責一些很重要的貨運任務,於是就這樣穿著牧師的長袍去了宇航員的星城……”

這段曆史我有所耳聞。大約十年前,一些教會——天主教、新教和東正教都有——聯合要求美國和俄羅斯政府對希克西星采取特殊的外交行動。地球要求希克西星允許傳教士在它們的星球上活動。這是符合《銀河係法典》中的某一法條的,於是聯合教團的“宇宙十字軍遠征”就開始了。作為合理的交換,希克西星也要求向地球派出自己的使團。隻不過兩年之後人類意識到,自己迎來的不是外星神明的侍奉者,而是一群職業魔術師……希克西星也有非常接近馬戲的藝術。我倒是不理解基督徒們為什麽覺得自己受到了冒犯,但前往希克西星的教團很快就打道回府了,不久後,外星人們也被送了回去。

順便說一句,它們把水變成紅酒以及治愈絕症患者的方法,至今還是個謎。

“你真棒,爺爺……”我說,“你做好了萬無一失的準備。”

“達尼洛夫是個聰明人。他會理解的。”

“所以你真的想跟他和盤托出?”

“當然。”爺爺的愉快心情溢於言表。

“爺爺,告訴我……如果你這麽了解達尼洛夫……那也許,你跟其他領導的關係也很好?”

爺爺聳了聳肩。但我沒有讓步,“我的職業生涯、我的軍銜、職位……都是誰經手辦的?這一切是我自己掙來的,還是靠你朋友的提攜?”

“你自己掙的,別佳。我並不關心孫子的職業生涯。對我來說最重要的是,你能成為一個專業人才,相信自己能力的專業人才。”

半小時後,我去屋外迎接達尼洛夫。我站在小門邊,望著附近別墅透出的稀疏燈光,猜想其中就有我那位小朋友房間的燈。也許,阿廖什卡正在全神貫注地玩著他那個神奇的分形圖形遊戲。他並沒來取希克西星的石頭……還是害羞了。

終於,我聽見一陣輕輕的發動機轟鳴聲。達尼洛夫要麽是不受多餘的愛國主義思想困擾,要麽就是單純喜歡好車。他開著一輛嶄新的黑色“奔馳”。我打開大門,他把車開進院子,熄了火。

“出什麽事了,彼得?”這位全祿航空最好的飛行員一邊下車,一邊問我。他穿著太空安全部隊的上校製服,胸前佩戴著一排勳章,好像要去參加總統的招待會一樣。其中甚至有兩枚俄羅斯聯邦英雄金星勳章……也許,達尼洛夫是一心想要避開所有崗哨和巡邏隊的檢查。

“我們屋裏有個外星人,亞曆山大·奧列格維奇。”我跟他握握手說。

“媽的!”達尼洛夫罵了一句,“是什麽種族?”

“‘計數器’。”

“瘋了。沒有攻擊性吧?”

我們一起走向屋裏。季蘭迎麵朝我們衝來,搖起尾巴。也許,達尼洛夫的勳章喚起了它基因中對榮譽的尊敬之情?

“它是帶著一個提議來的,是來幹正事的。”

“懂了。”上校拍了拍我的肩膀,“你爺爺總算等到這一天了,是嗎?”

“他的確等到了……”我無助地肯定了他的猜想,“亞曆山大·奧列格維奇,他想……”

“別這麽客氣了,好嗎?”達尼洛夫嘟囔了一句,“你兩歲的時候我就認識你了。”

“真的嗎?”我吃了一驚。

“要麽叫我薩沙……要麽叫我薩沙叔叔吧。”達尼洛夫得意地微笑起來,“那老頭兒想要什麽?”

“‘占星師號’。”

達尼洛夫咬起了後槽牙。

“明白了。也就是說,他還沒死心……”

我感覺自己鬆了口氣。達尼洛夫不會幫助爺爺的,也不會讓他劫機。

“你覺得,老頭兒能經受住發射過程嗎?”上校在我們走進屋門的時候問道。我的心突然提了起來。不,如果我真的是爺爺口中那個“絕對正常的”,那我周圍的所有人都不正常。

“他能經受住……薩沙。”

“這倒也不錯。”

門廊裏的光線跟往常一樣半明半暗。我沉默著,等達尼洛夫換鞋。我不知道該先領他上誰那兒去。這時,樓梯上傳來軟底鞋的沙沙聲,是爺爺。

“你好,薩沙。”他走下樓來說。

“您好,安德烈·瓦連季諾維奇。”達尼洛夫直挺挺地站著,仿佛一個站在將軍麵前的新兵,“我來了。”

“把卡列爾叫醒,彼得。”

我打開自己的房門,立馬就看見了“計數器”閃爍的雙眼。我疲倦地說:“起來吧。”

“發生了什麽?”小蜥蜴從圈椅上跳了下來。

“又來了一個同伴。”

達尼洛夫從我背後往房裏張望。看見小蜥蜴後,他吹了聲口哨。

“很榮幸認識您,著名的宇宙征服者!”“計數器”像爆豆子一樣飛快地說。

瑪莎當然也醒了。天亮時分,所有人都已經互相認識,也了解了事實真相,盡管在我看來那些並不是事實,更像是揣測。而“計數器”又唱起了那套人類必然滅亡的老調,如果沒有它們的幫助……

我坐在達尼洛夫身邊,就好像寄希望於這名英勇的軍官,希望這名經驗豐富的宇航員能找出反駁提案的論據。

我的期待在某種程度上實現了。

“為什麽不能讓政府了解情況?”達尼洛夫問。

“首先,如果我們的行動被批準了,強大種族將遷怒於整個地球……”爺爺開口說。

達尼洛夫聳聳肩膀,“批準也可以有很多形式。比如口頭批準、模棱兩可的批準。”

“這倒沒錯。”

“你現在在聯邦安全局是什麽級別?”爺爺問。

達尼洛夫皺起眉頭,“跟我作為宇航員的軍銜一樣,上校。”

好家夥!達尼洛夫公開承認了,他的確在安全局工作!

“薩沙,你是個聰明人。我們是有機會成功的……況且‘計數器’何必要撒謊?”

“為了偷穿梭機。”

“超空間引擎的圖紙,所有外星人都能獲取。這不是技術上的問題。”

“為了陷害我們。”

“那它自己的種族也保不住。”

“計數器”坐在一邊,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仿佛兩人談論的不是它。

“你倒是吭聲啊?”達尼洛夫轉向小蜥蜴,“你沒在搞什麽雙重把戲吧?”

“難道我回答沒有,就能證明什麽嗎?”

“那你到底為什麽不願意說出所有事實?”

“我擔心有叛徒。”

達尼洛夫攤開手,“我沒話說了!別佳,你覺得它這個理由怎麽樣?也就是說,我們必須相信它說的都是實話……”

“這是有區別的,”我不情願地承認,“我們隻是在拿自己的性命冒險,但‘計數器’是在用整個銀河係的命運冒險。”

達尼洛夫蔫了下去。

“嗯哼,挺讓人寬心的……我們隻不過是在拿自己的性命冒險。性命不值一提……”

“計數器”沉默了。

“好吧……”達尼洛夫瞟了爺爺一眼,後者點了點頭。

“我接到任務,後天出發。去傑爾-17號星。”

“我們和傑爾星還有貿易往來?”爺爺來了興致。

“時不時有。它們想買幾十噸藝術品。”

“可它們根本沒有視力啊!”我回想起自己前往希克西星的旅程,不禁大叫起來。

“它們買雕塑。傑爾人從我們這兒買人形半身像。這是俄羅斯從美國人那裏搶來的訂單。我們的半身像堆積成山……如今這些東西不緊俏了。大理石像、石膏像、銅像都有。訂單很緊急,路線也不熟悉,所以他們建議讓我飛。我的副駕波任卡正在休假,他們本來想把他叫回來,但我推薦了你當我的副駕,別佳。”

也就是說,亞曆山大當時那番話不是隨口說說的。

“我的導航員是裏納特·圖魯索夫,一個好小夥兒……我不想把他卷進來。”

“我可以負責任何超空間跳躍運算。”“計數器”飛快地說。

“我不是懷疑你的能力,但怎麽才能把裏納特留在地球上,把你和老爺子偷帶上穿梭機?”

“不隻是卡列爾和安德烈·瓦連季諾維奇。”一直沉默不語的瑪莎突然加入了談話,“還有我。”

“這是‘計數器’的要求嗎?”達尼洛夫看了卡列爾一眼。

“是我的要求,”爺爺說,“瑪莎能幫上忙。”

“在我們劫機以後,你的家人會麵對非常多不愉快的狀況,姑娘。”達尼洛夫的表情說明了他的態度。

“我沒有家人。我是個孤兒。”瑪莎斬釘截鐵地回答。

我不由自主看向她的眼睛。難怪。她的童年沒有父母的陪伴……跟我一樣,隻不過她連爺爺都沒有,完全獨自一人。她從孤兒院給孩子們預設的軌道中掙脫了出來,大學畢業後也沒有一頭紮進企業或者火箭廠工作。好樣的,瑪莎。

但我的胸口又開始隱隱作痛,一股尖銳的不安爬上心尖。我好像正背過臉去,不願意看見令人不快的、邪惡的、醜陋的真相。

“好吧。如果您這麽堅持,安德烈·瓦連季諾維奇……”

爺爺點點頭。

“我就把你們偷偷帶上穿梭機,”達尼洛夫下定了決心,“我和別佳把你們帶上去。”

他看了一眼時鍾。

“現在是七點。一小時後別佳會接到星城打來的電話。他們會派車來接你。所以,準備好做報告吧,小子。”

我點了點頭。

“你會被折磨到午飯為止……然後全祿航空的某位董事就會招待你吃一頓,俄羅斯航天局也會……”達尼洛夫中氣十足地說,“整理下頭發,他們正等著表彰你呢。他們會給你下餌,問你有沒有準備好再次飛行。他們會給你提供‘占星師’副駕的位置。”

我的心跳開始加速。加入傳說中的達尼洛夫的穿梭機機組——這夢想終於成真了!

“你答應他們以後,還得花兩小時走程序……晚上還很可能要飛往哈巴羅夫斯克。我想我們會一塊兒走。”

“我和瑪莎定了另一個航班的機票,”爺爺插了一句,“發射場會放我們進去吧,我猜?讓我們進訪客區?”

“會放行的,”達尼洛夫點頭,“發射場的負責人基謝列夫將軍非常支持‘赫魯莫夫假定’。”

“你永遠想不到,文字會激起什麽回音。”爺爺鬆了口氣,“別佳,去收拾下自己吧。你差不多該出發去星城了。”

我從椅子上站起來,從盤子裏抓了一塊半幹的鮭魚。

“到了發射場以後,表現得嚴肅、精神點兒!”達尼洛夫在我背後說,“不要露出早就知道一切的樣子!”

“是,機長同誌。”我答道。

真的,整個世界都瘋了。我也不得不發瘋,為了順應潮流。

“為什麽爺爺那麽確信我身上有特殊的品質呢?”傍晚,公司的車送我回家的路上,我一路思索著。如果他隻是想要把我培養成未來的人類拯救者,那我就應該變得機靈狡猾,跟他自己一樣;而不是像現在這樣,溫順地屈從於他的意誌。

他白白將賭注下在我身上了……如果真的下在了我身上的話。一切肯定是白費了。

汽車在柵欄前停下。

“我們三小時後出發,”司機說,“時間夠您收拾行李嗎,彼得·達尼洛維奇?”

“當然,來得及。謝謝。”

從車裏一出來,我就看見了阿廖什卡。小男孩兒站在自家別墅大門前,有點兒悶悶不樂。

“你好呀!”我朝他揮揮手,阿廖什卡慢吞吞地從馬路對麵走來。他停下腳步,等車子開走,然後走到我麵前,不情願地說:

“您好……”

“你在守著我回來嗎?”

“不然呢……”

“走吧,石頭在等著你來取呢。”

爺爺是從哪一點斷定我能吸引孩子的?倒不如說是他們騎在我頭上……

“我白天給您打過電話,”阿廖什卡打起了一點兒精神,開口說,“您的爺爺說,您出門了,等會兒回來一下就又要走了……而且這次會離開很久。”

“沒錯,”我承認,“但五分鍾時間我還是抽得出來的。”

季蘭不在花園裏,感謝老天。我一直相信狗不會撲到孩子身上,但並不打算去冒險驗證。我讓男孩進了屋,對他說:

“現在,你先脫鞋……”

我則急匆匆去看了一眼自己房裏。小蜥蜴不在。

“進來吧,”我一邊翻皮包,一邊對他說。阿廖什卡怯生生地走了進來,試探著打量起我的電腦,然後明顯更感興趣地盯著掛在我床頭的一把雙柄劍,問道:

“這是外星貨嗎?”

“不是,你想多了。這是鬥牛劍,英國的。”

“真貨?”

“不是,是個仿品。”我老實告訴他。

“啊……”阿廖沙失去了興趣,“那您有真正的武器嗎……哇!”

石頭帶來的效果奇好。最近太空港的人也學會做紀念品小生意了。他們把一個透明塑料袋分成十份,每一格裏都裝著一塊顏色不同的小石頭。裏麵還放上一份正規的鑒定證書,保證這些石頭真的取自天狼座-8,或者希克西-43號星。

“是真貨嗎?”阿廖什卡激動得不敢大聲喘氣。

“喏……看到沒,這裏麵還有證書。”我搪塞他道。

“哈,證書……”男孩兒的語氣裏透出些輕蔑。我突然對他父親做的生意產生一種隱約的懷疑。莫非他是偽造證書的?這勾當易如反掌。

“這些石頭是我在天狼座買的。”我向他保證。

顯然,我真誠的話語讓他完全滿意了。阿廖什卡點點頭,把袋子放在掌心輕輕搖晃了一下。

“謝謝,彼得叔叔。現在我有了這麽一套藏品……”

“真為你高興。”我舒了口氣,坐到**,側耳聽了一會兒。樓上似乎沒有人下來。也許爺爺和小蜥蜴都知道,我不是一個人進屋的。

“我得走了,”阿廖什卡善解人意地說,“您還得收拾東西呢……您這次飛去哪兒?”

“我不知道。”

“啊……”

“我會給你帶禮物的,”我承諾,“給你帶新的石頭。如果那裏有石頭的話……”

阿廖什卡點點頭,抱緊那隻珍貴的塑料袋,向門外走去,但突然又吞吞吐吐地問:

“別佳叔叔,您遇到了什麽不愉快的事情嗎?”

“你說什麽呢?”

“唔……就是這麽覺得。”

我歎了口氣,“聽著,阿廖什卡……你知道有時候,你必須做一些根本不想做的事情吧?做些你覺得完全錯誤的事情?”

小男孩兒點點頭。

“這就是了……我現在就必須做這樣的事。”我對他解釋說。

“您可是個大人!”阿廖什卡驚訝地說。

我不禁笑了出來,“相信我,長成大人沒什麽用。走吧,我送你到門口。”

跟之前一樣,季蘭不在花園裏。在屋裏也沒聽到它的動靜……我有些不安,但還是先把小男孩送到了柵欄邊,然後才巡視了一遍花園。空無一人。

門廊裏已經有人站在那兒等我了,是瑪莎和卡列爾。小蜥蜴艱難地爬上欄杆,看起來一如平常,不動聲色。姑娘手裏則拿著一把麻醉槍。最好笑的是,這場景已經完全不讓我感到驚訝了。

“這男孩是怎麽回事?”瑪莎尖銳地問。

“不是‘怎麽回事’,而是‘誰’,”我繞過她,說道,“是鄰居。我有時候會給他帶點紀念品。”

“你怎麽回事,瘋了嗎,彼得?你還有時間過家家!如果他看到了卡列爾怎麽辦?”

“那你就會朝他開槍?”我說完後,瑪莎沉默了,“然後‘計數器’就會消除他的記憶?”

“這不關你的事!”這姑娘還是跟之前一樣揪著我不放。她把槍口轉向了我,“你在拿我們的一切冒險!安德烈·瓦連季諾維奇他……”

我心裏有什麽東西一顫,情緒突然崩潰了。我抓住她的手,扭過來,逼迫她扔掉了槍。卡列爾開始沿著欄杆往上退,悄無聲息地盯著我們。

瑪莎掙紮了幾秒鍾,試圖和我對抗,最後放棄了。

“這是我的事,”我放開她的手,對她說,“這是我的家。那男孩兒是我的朋友。安德烈·瓦連季諾維奇是我的爺爺。”

“你在礙事……”瑪莎說。她的聲音嘶啞,仿佛我剛才抓的不是她的手,而是她的喉嚨,“你會毀了這一切……”

“你想要我徹底毀了這一切嗎?”我微笑起來,“我去讓他們把你留在地球上看看?”

她的雙手癱軟下來。

“對不起,”瑪莎這話說得極快,“我是在為計劃的成敗提心吊膽……”

我放開她,走向二樓。卡列爾用閃閃發光的雙眼目送著我,瑪莎則站在原地,揉著手腕。

這都是什麽事兒啊!我的家已經不是我的了?我們玩起了陰謀家遊戲嗎?她該被送去看看心理醫生,而不是被送去太空!

我不知道爺爺有沒有聽見我們的爭執,他房間的門半掩著。也許他聽見了,但什麽也沒說。

這位偉大的沙文主義者正直挺挺地坐在地板上,翻看著相冊。全是那種會讓可憐的客人們陷入恐慌的、厚厚的家庭影集。小時候的爺爺、大學時的爺爺、去美國實習的爺爺、爺爺和奶奶——她已經過世很多年了……還有爺爺和爸爸、參軍時的爸爸、爸爸和媽媽……以及還在媽媽肚子裏的我……光著身子裹在繈褓裏的我……

他為什麽要翻出這些老照片?

看到我出現,爺爺猛地合上了相冊。

“一切順利嗎?”

“都順利。我加入了‘占星師’的機組,後天啟程……你看見家裏的狗了嗎?”

“看見了。瑪莎把它送去養殖場了。”

“什麽?”我大喊起來。

“瑪莎,把狗,送去,養殖場了。”

爺爺氣喘籲籲地爬起來。

“別佳,這棟房子很快就會空無一人了。一天過後就會有人來查封房子,搜羅文件。我不希望我的狗為了保衛我們這些破東西挨槍子兒。瑪莎給它在養殖場交了兩年的生活費,等我們回來就去接它。希望如此。”

爺爺一如既往地正確。但……

“為什麽你不告訴我?讓我和它告別一下!”

“別佳,你不能把任何一點兒牽掛留在身後。我們不需要多餘的告別。”

“告別不是多餘的……”我的眼睛刺痛起來。可不是嗎?不要把任何東西留在身後……總是要把一切都拋下。地球、俄羅斯、家、把我當作唯一的紀念品來源的小男孩,阿廖什卡。我從沒有在離開家門時這樣清晰地感知到,我可能回不來了。甚至在第一次太空飛行前,我都沒有像此刻這樣膽怯過……

“彼得,狗會在那兒過得很好。你覺得我就不擔心嗎?”

我勉強點點頭。

“會有人來搜查這棟房子,”爺爺接著說,“我已經燒掉了自己所有的紙質文件,抹掉了所有機器上的資料。你也清理一下自己的電腦……如果上麵有什麽個人信息的話。把硬盤格式化——最好多清理幾次。”

他的筆記本電腦的確開著,但屏幕是暗的,隻剩下幾行原始操作係統的指令。壁爐裏是一堆輕飄飄的蒼白灰燼。

“好的,爺爺。”

“還有,把這些相冊拿出去,”爺爺歎了口氣,“拿去花園裏。燒掉。我不想在房間裏燒它們,太臭了。”

他是認真的嗎?

“我不想讓外人的手碰我們的臉,”爺爺說,“你就原諒我這個老頭吧。膠卷應該還在什麽地方存著,以後再重新衝洗吧……如果我們還回得來的話。”

“爺爺……”

“別佳,求求你了。”

我遲疑著。

“難道需要我親自把它們拖到花園裏去?”爺爺高聲喊道,“啊?要我親自動手?”

我抱著一大堆相冊走出屋子。瑪莎已經不在樓下,小蜥蜴也不見了。我把那些相冊拖到院子裏一個偏僻的角落。小時候,我每個夏天都在這裏燒麻稈、搭涼棚。我把相冊一股腦扔到枯萎的草坪上。

這一切仿佛包含著某種巨大的超自然力量。如果早知道有一天不得不偶爾燒毀照片,人類也就沒必要發明它們了。一張張麵孔從打開的相冊裏望著我——爺爺、父母、我自己、認識的和不認識的人們……這張是還沒上年紀的爺爺,正在參加什麽會議;而這……應該是……和達尼洛夫的合影!達尼洛夫那時還很年輕,但有點兒畏畏縮縮、笨手笨腳的,目光不敢直視鏡頭。以前我不喜歡看老照片,可惜了。

我從口袋裏掏出爺爺鄭重其事交給我的火柴,目光突然落到一張父母的合影上,他們懷裏抱著我。這正是爺爺辦公室裏掛著的那張照片的縮小版。

以後再見不到它了!

我彎下腰,掀開相冊上的塑料膜,把照片取了出來。我要把它帶走,剩下的照片已經足夠當柴火了。

照片下麵還夾著一張紙,紙張被折成四折,因為年代久遠已經泛黃。我把它拽出來,小心翼翼地展開,然後整個心髒皺縮起來。

那是一小塊剪報。下麵的文章標題是《總統對波音航班失事表示深切哀悼》。黑白照片上還有一個被樹木包圍著的橢圓形深坑,裏麵斜插著一架麵目全非的飛機殘骸。

爺爺沒給我看這張報紙是對的。我移開目光。幹澀的喉嚨咽下一團揪心的痛苦和內疚。我收起報紙,和照片一起藏進口袋裏。

相冊很不好燒。那是當然,都是些大塊的塑料。我不得不去車庫裏拿來汽油,灑在相冊上。我在火堆旁坐了一會兒,烘著凍僵的雙手,但煙味實在刺鼻。

回憶總是難以燃盡。

當你要永遠離開一個地方時,需要花多長時間收拾行李呢?

我隻打包了幾件幹淨內衣、兩件襯衫——飛行中反正都要穿著製服、一打存著各種亂七八糟資料的光盤——裏麵存著青春期寫的詩和開了頭卻永遠也不可能寫完的小說、一些信件、最愛的遊戲備份和兩張音樂光碟。如果我的音樂收藏在搜查中“丟失”了,那該非常遺憾。不過我收藏的多半是古典樂,不是流行音樂,說不定會安然無恙……

跟往常一樣,我把東西都塞進了皮包裏。永遠離開,跟隻離開一天是一回事,帶多少行李就成了沒有意義的問題。這不是去療養院度假。

我上樓去和爺爺道別。如果一切順利,那我們明天就能再見。爺爺還在自己房間裏翻箱倒櫃。我原本想告訴他,我發現了那張剪報,但又改了主意。對他來說,那也是沉重的回憶。

瑪莎在樓下等著我,她這次沒有拿槍。

“我想和你道歉來著。”她先開口了。

我像個傻瓜一樣站在台階上,低頭看著她,覺得直接繞過她有點兒過分。

“說什麽胡話呢,”我聳聳肩膀,“該道歉的是我。我沒控製住脾氣。”

“我隻是很擔心這次行動的結果,”瑪莎說,“如果一切都因為胡鬧而失敗,我會很難過……總之,對不起。”

“你對我爺爺很好。瑪莎,你們認識很久了嗎?”

她支支吾吾地說:

“某種程度上可以這麽說。我是在赫魯莫夫基金會的資助下完成學業的。你爺爺為我支付了學費……準確地說,是支付了所有生活費用。但這完全不是重點!”

“我明白。”我拍了拍她的肩膀。不知為什麽,我覺得她會喜歡這樣同誌式的交流,“一切正常。我們發射場見。”

瑪莎點點頭。

“照顧好爺爺。”我叮囑了她一句,走出大門。

車還沒來,但我不想回去。姑且算是因為我和瑪莎已經沒什麽好對彼此說的了吧。暫時沒什麽要說的了。我穿過花園,不由自主地搜尋著季蘭,然後走出了院門。

為什麽我沒有什麽壞習慣呢?那樣就好抽根煙,或者喝點兒裝在酒壺裏的啤酒來打發打發時間,比現在這樣快活多了。

我等了大約十分鍾。當引擎的轟鳴聲從遠處傳來時,我看見一個小小的身影跑了過來。

“別佳叔叔!”

阿廖什卡氣喘籲籲地在我身邊停下,仿佛是拚盡全力趕來的。

“出什麽事了?”我不禁擔心起來。

“沒,沒什麽……我怕來晚了。這是來接您的車?”

我看了一眼逐漸駛近的車。

“是的。”

“我……給您拿來了一樣禮物。”

小男孩不好意思地把手伸進口袋,目光看向別處,遞給我一個長方形的紙包。

“那個……唔,那我走了。”

“等等。”我叫住他,拆開包裝。阿廖什卡手足無措起來。

是一把刀。

謔!

不是中國造的仿製品。鋼刃好得過分,手柄已嚴重磨損。這是一把俄式軍用傘兵刀,禁止自由買賣的那種。

“這是怎麽回事,小子?”我低聲問他。

“您不是喜歡各種冷兵器嗎?而我……嗯……不那麽喜歡。”

“你爸媽會揍你的。”我把刀遞給他,“拿回去吧。”

“他們不知道。這是我自己的刀,是從別的孩子那兒換來的,已經在我這兒放了很久了。您拿著吧。”

好一份禮物。這把刀上傳來某種捉摸不透的氣息……像是某種詭異的、令人不快的預感。隻有一把浸**過生死的刀,才能在手中顯得如此沉重。

不能讓這刀留在孩子手上,但我也沒有權力收下它。得上交給警察。但這可是他給我的禮物……

等等,我可是個厲害的恐怖分子!正打算去劫持一架宇宙飛船呢,還怕什麽攜帶管製刀具!

“謝謝。”我把刀藏進包裏對他說,“等我回來,再跟你好好談談這件事,好嗎?還有,再也別跟人交換這種東西了。”

“我也不打算這麽做了。”

“謝謝。”我又說了一遍。我輕輕拍拍孩子的腦袋,走向汽車。有意思,司機和警衛發現我手裏拿著一把刀了嗎?

不過,這關他們什麽事呢?我是個軍官,可以帶著槍走在大街上,難道還不能拿著一塊精心雕琢的鋼鐵嗎?我的證件上可是寫著的:有權攜帶和使用任何私人武器。

“飛行順利!”阿廖什卡在我背後喊了一句。

我坐上後座的瞬間,司機就發動了汽車。

“達尼洛夫讓我們早點兒來接您……”

顯然,我的命運就是如此——永遠在趕飛機。我靠在座椅上,回望了一眼別墅和站在門邊的男孩。

不要把任何東西留在身後!

那麽,該如何弄清去向何方呢?

謝列梅捷沃機場還是一如既往的喧囂繁忙。警衛把我送到全祿航空的工作人員入口,才算完成自己的任務。

“飛行成功!”他祝福我。

從某種意義上來講,他跟阿廖什卡也差不多。

“我盡量。”我答應他。在入口處出示了自己的通行證後,我順利地進去了。

小小的休息室裏吵吵嚷嚷,滿是煙味。達尼洛夫處在人群中心。他癱坐在小沙發上,周圍環繞著一群操作員姑娘,她們已經穿上了風衣和短外套,明顯是剛值完班,但還逗留在這裏,想聽聽這位大眾情人講有趣的故事,旁邊還有幾位我不認識的飛行員。幾乎所有人都在抽煙,飛行員和達尼洛夫正在喝啤酒。

“就這樣,那個塵族向我滲了過來,”達尼洛夫繼續講自己的故事,“然後開始纏上我的雙腿。我自己倒是覺得挺有趣的,我何德何能被它看中了?於是拿靴子一腳踢開了它……”

一群人哈哈大笑起來,不知有沒有準確地想象出塵族的模樣。

“它繞著我的腳掌打了個結!得了,我想,可以跟我的腳說再見了……”

這時,達尼洛夫發現了我,中斷了故事。

“別佳!快過來!”

“離起飛還有二十分鍾,”其中一個姑娘哀求道,“亞曆山大·奧列格維奇,後來到底怎麽樣了?”

“那東西髒得很!”達尼洛夫慷慨激昂地說,“就像靴子上的一團泥!那個排水溝的故事你們還記得嗎?塵族一感應到稀有的礦物質,就會呆住!因為它們發現新大陸了!”

笑聲震得牆都在發顫。

達尼洛夫可不是個愛插科打諢的人!大家喜歡他,是因為他總把外星人看作徹頭徹尾的白癡!從前,俄羅斯民間段子裏的白癡角色總是由美國人、法國人和德國人扮演。現在統統換成了外星人——“一個人類、一個希克西和一個達恩羅意外流落到一個沒有生命的星球上……”

有意思,他這是受了爺爺的影響,還是本就如此?

不過,我倒是想起了這些笑話的老版本,當年笑話的主角都是年邁的領導人,後來變成俄羅斯新貴土豪,再後來又成了施普諾夫軍政府的將軍部長們,那些笑話都是由情報機關的工作人員創作和傳播的。如果想讓群眾喜歡上躲在幕後的社會統治者,就得拚命嘲諷他們。這能緩解人們心中強烈的厭惡,讓人們通過諷刺,把這份厭惡轉換成愚蠢的、無力的、洋洋自得的大笑。渺小而智慧的群眾卻早已看透一切,並縱情自嘲。現在,我們的統治者們……實質上隻是外星人扶植的代理人,因此他們必須削弱民眾對外星人的敵意。

“大夥兒來認識一下,這是別佳。彼得·赫魯莫夫。中國農民的大災星!”達尼洛夫一邊摟住我的肩膀一邊大聲說。大家哈哈大笑,但達尼洛夫突然嚴肅起來,“這個小夥子是世界上唯一一個能把宇宙飛船降落在公路上的人。我不是開玩笑。我都辦不到。”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我身上。

“很快他的名字將傳遍大街小巷,”達尼洛夫接著說,“傳遍整個地球!你們可以提前預訂他的傳記了。”

我一聽到這些話,背後那股熟悉的涼意又躥了起來。要是換了瑪莎,照她的謹慎程度,頭發根都得豎起來了。但沒人從達尼洛夫的話中聽出我是個犯罪分子。我和飛行員們握了手,聽完了姑娘們的恭維,跟著達尼洛夫沿著走廊去登機。很自然地,我們沒有進行登記。我們和飛往哈巴羅夫斯克航班的駕駛員們一起,直接把車開到了“波音”飛機旁,然後登上了頭等艙。空姐們拖來一車小瓶裝的法國紅酒。達尼洛夫一秒鍾都不浪費,打開一瓶酒倒進高腳杯裏。

我給自己倒了一點點。達尼洛夫和我碰了下杯子,朝我點點頭,“為了成功幹杯吧!成功!我們太需要成功了。”

白天在星城的時候,我偶然碰到過達尼洛夫。他在那兒完全是另一個人,一副整肅、嚴厲、公事公辦的樣子。我們打了個招呼,當時達尼洛夫說了些鼓勵我的話,而我則順著官僚機構的走廊離開了。

現在我身邊坐著的是一個因為過分緊張和壓抑,而變得格外多話的人。我甚至想起了照片上那個站在爺爺身邊、有點兒呆滯的年輕飛行員。也許直到現在,那場戰爭、被俘虜的經曆和命懸一線的威脅感,還壓在達尼洛夫的心頭。這份恐懼無法根除,不會消散,二十餘年來一直潛藏在他內心深處。難道爺爺沒有看出這一點嗎?

萬一情況不妙,亞曆山大·奧列格維奇可能很難應付。

頭等艙裏漸漸坐滿了乘客:帶著女伴的商人、怎麽也學不會省錢的國家機關年輕職員和外國人。經濟艙也是滿座。

“我想起了一個故事……”達尼洛夫若有所思地說,“大約一年前,‘大俄羅斯號’起飛前兩小時,副駕駛熱尼亞·列金在樓梯上滑了一跤,摔斷了腿。取消發射會讓公司虧很多錢,但當時又找不到別的飛行員,所以他們就讓剩下的兩個人起飛了。不管怎麽說,這也算個先例。”

“超空間跳躍導航員的作用比副駕駛重要得多。”我想了想,反駁道。

“但我們的飛行任務更緊急。你有通用權限吧,別佳?你可以擔任小型飛船的飛行員和跳躍導航員,以及大中型飛船的副駕駛和導航員吧?”

“對。”

“那我們就來想想辦法。”達尼洛夫心滿意足地說著,打開了第二瓶紅酒。

我向後倒進椅子裏。老天啊……不,相對於把人扔在發射台上,讓人摔斷一條腿造的孽還是要小得多。

難道我已經開始權衡罪惡的輕重了嗎?

開始把罪行分成三六九等了?

飛機開始加速滑行,我閉上眼睛,放鬆下來。最好能睡一覺。

我睡著了。

空姐沒想要叫醒我,但達尼洛夫一點兒也不客氣。在空姐分發晚餐,更準確地說是早餐的時候,他搖了搖我的肩膀,“彼得,醒醒……”

我一頭霧水地看著他。

“讓胃活動活動,補充點兒蛋白質和卡路裏……”亞曆山大格外關切地在我麵前打開早餐盒,“我們嚐嚐看。”

吃完後,我們盯著舷窗外麵說了幾句無關緊要的閑話。窗外隻有一片黑暗,機翼上的信號燈不時閃爍。在頭等艙裏,引擎的轟鳴聲微弱而遙遠。

“我們應該正飛過西伯利亞上空,”達尼洛夫猜測,“你來過這兒嗎?”

“很小的時候來過。已經不記得了。”我咬緊了牙關。

“你的確沒必要記住我父母飛機失事的地方。”

“該死……”上校看起來相當窘迫,“我怎麽這麽糊塗……”

“別放在心上,薩沙。這是常有的事兒。”我把透明飯盒還給空姐,裏麵的東西連一半都沒有吃完。我這兩天吃得太好了,已經厭倦了與炸肉排和沙拉單打獨鬥,“老實說,我已經不記得父母的樣子了。”

我起身沿著過道向衛生間走去。我父母的那場飛行可能也是如此風平浪靜。每個座位都安裝著電視和電話。同樣的配置,幾乎沒有改變過。他們的飛機,也有著同樣的機翼和帶渦輪噴氣發動機的硬鋁機身,也是兩百五十到三百米的秒速。這數字跟“逃逸速度”[1]比起來慢得可笑,跟超空間跳躍的速度比起來更是接近靜止。

但這速度足以讓小小的“圖式”飛機在萬米高空折斷右翼……

在飛機失去控製、翻滾著栽向地麵的最後一分鍾裏,我那陌生又年輕的父母在想些什麽呢?可能想到了我,也可能在想,沒有帶著我上飛機真是太好了。

我拉了一下衛生間的門,但門是鎖著的。我靠在鋪著人造布料的牆麵上,把手伸進口袋,拿出二十年前的照片和剪報。

我不想去看父母的麵孔。這感覺有些不虔誠。何況是在此時此地。我看著照片上的自己——一個任性的小男孩,正拚命想從父親手裏抽出自己的小手。可是這個小男孩,也就是當年的我,也是無辜的……

我展開那張發脆的剪報。

“總統表示深切哀悼……”

為什麽我要帶上這張剪報呢?我想在這篇官方的悼念文章裏找到些什麽呢?要知道,我從沒試圖問過那場災難的細節。也許,我那麽做是對的。

“‘俄羅斯航空公司’發言人堅決否認本次事件與高加索或克裏米亞恐怖襲擊有關,但他提到……其中一個黑匣子已被找到,破解工作正在進行中……共有百餘人喪生,其中包括十二個孩子……”

等等等等,諸如此類……我了解這種旁觀者的同情。它與獵奇、寬慰和合理憤怒等濃稠的情緒混合在一起……全部指向事故中的替罪羊。在這起事件中,替罪羊就是讓一架老舊飛機繼續執飛的機械師們。

“空難遇難者的家屬們來到了新西伯利亞。其中包括著名的政治理論家和評論家安德烈·赫魯莫夫,他在事故中失去了自己的整個家庭:兒子、兒媳和兩歲大的孫子。我們的記者試圖對他進行采訪……”

等等等等……諸如此類……

我合上了眼睛。

“我們的記者”,你犯了個錯誤!爺爺不可能也失去了我,因為那個兩歲大的孩子就是我。而我正站在這個金屬雪茄樣的機艙裏,從西伯利亞大森林中那座被遺忘的空難紀念碑上空飛過。我還活著!

我還活著啊!

我不僅存在於那張老照片裏!我還長大成人,當上了飛行員!命運雖然奪走了我的父母,但我沒有讓它遂願!我鬥天鬥地!我還活著!

“衝擊的力量過於猛烈,以至於屍體辨認的過程……”

“不……”我搓揉著報紙,喃喃自語。脆弱的紙張被我揉成了一團,“不!”

什麽猛烈的衝擊?我根本就不在那個硬鋁棺材裏!

空姐在我身邊停下腳步,扶住我的胳膊肘。

“彼得·達尼洛維奇?您感覺不舒服嗎?”

我望著她驚惶不安的臉,咽了口唾沫。姑娘,你怎麽就不明白呢?我談不上什麽舒服不舒服!我根本就不存在!我應當在身下萬米的某處,在交錯的鬆枝和濃密的荒草間,在軟爛的淤泥中,在那個被雨水灌滿的深坑中!我那十公斤重的小小軀體,從未有機會長成一個能實現爺爺夢想的健壯男子漢。

“彼得·達尼洛維奇……”姑娘想把我拽到最近的一張椅子上。

“不要緊……”我喃喃說。

“您是指什麽不要緊?”

“已經……什麽都不要緊了。”我的目光避開她,“一切都過去了。我……丟了……”

她茫然地看著我。

“對不起……”我把胳膊從空姐手裏抽出來,一個微笑著的日本人從我身邊擠過去,想進廁所,我一把推開他。對方趕緊向我道歉。我一把摔上門,把額頭緊貼在一塵不染的鏡子上。廁所裏彌漫著玫瑰香。壁掛式屏幕上正在播放動畫片,那隻傻裏傻氣的貓還跟一百年前一樣追著狡猾的小老鼠。萬事都運轉如常,安如磐石。

我舉起那張照片,仔細盯著上麵的金發小男孩。

對不起,小男孩。你不可能變成我了。你已經化為塵土。而我成了你,拿走了你的名字,占用了你的人生。我把自己當作別佳·赫魯莫夫、“著名政治理論家和評論家”的孫子,就這麽長大了。

養育孩子隻為了一個目的:培養出一個人類拯救者——對於這樣的強勢家長,我們會如何評價他呢?

我甚至都不怎麽像爺爺,隻有發色是一樣的。他的眼睛是深色的,而不是藍色。我隻是想當然地覺得,我長大了,所以長變了。

不要把任何東西留在身後?

如此一來,我也沒什麽可留下的了,爺爺……請原諒,應該叫您安德烈·赫魯莫夫。我沒什麽可留下的。我在這個世界上是孤身一人。我一無所有。我甚至逃避愛情和友誼,因為這樣能鍛煉我的意誌。您出色地培養了我,安德烈·瓦連季諾維奇。

您得諾貝爾獎是實至名歸。

我趴在馬桶上,馬桶裏的水被空氣清新劑染成了深紅色,跟血一樣。我幹嘔起來。我想吐,又酸又惡心的東西不停往外湧。我努力閉緊牙關,但情況隻是變得更糟。我把腸子吐了個底朝天,把沒消化的早餐和紅酒都吐了出來,我用手扶著凹型牆麵,被機身撕裂的空氣在牆外怒吼,我就這麽搖搖晃晃地站了一會兒,兩腿發軟,嘴裏發燙。

不要把任何東西留在身後……

我伏在水龍頭上,用消毒液味的熱水漱了漱口。這水嚐起來十分甘甜,就像爺爺的愛——給一個替代他去世的孫子的、無家可歸的孤兒的愛。

您應該選了很長時間,才挑中我吧,安德烈·瓦連季諾維奇?要又健康又聰明的?容易管教的?沒有劣質遺傳基因的?要一個能實現您偉大人類夢想的孩子?

但那些沒有被選中的孩子,也沒有被白白浪費掉。爺爺不還照看了一個聰明的小姑娘瑪莎嗎?可能還不止她一個。有多少個出身貧困的彼得·赫魯莫夫,在赫魯莫夫基金會的精心照料下長大成人、接受教育、參加工作,並養成了對人類偉大未來的堅定信念?

我隻是其中最成功的一個。因為我腦海中有一幅“家”的幻象。

不過,我們所有人腦海中都有關於自由的幻象。

[1].物體完全逃脫星球引力束縛所需的最小速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