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在哈默林精神病院運作的那十五年中,曾經有三十多名孩童被轉介進來。

罪行都一樣:殺人。不過,倒不是所有病童都真的殺了人。其實,某些隻是顯現出“明顯的殺人傾向”,或者在得逞之前遭到攔阻,不然就是殺人未遂。

要是把這些罪犯的年紀納入考慮,三十,其實是個可觀的數目。他們的罪行記錄並沒有照片,也沒有提到姓氏。

每個小孩都有專屬的童話故事,以掩蓋他們的真實身份。

“孩童殺人的時候,手法比成人還要殘酷:純真是他們的麵具,”約瑟夫·克洛普寫下了這些話,“他們剛來到這裏的時候,貌似完全不知自己的行為或是差點兒犯下的過錯有多麽嚴重。不過,他們的無辜樣貌可能是某種假象。試想孩童淩虐小昆蟲的例子,大人會斥責他,但覺得那隻是遊戲,因為大家都認為未成年人還無法完全判斷是非。不過,小孩多少知道自己做了壞事,而且隱約感受到一種虐殺的愉悅。”

馬庫斯開始隨機翻閱。

草之童,十二歲,完全沒有任何情感。其實,他的單親媽媽根本不知道該怎麽處理這小孩,幹脆把他丟給他的叔伯。有一天,他在兒童遊樂園遇到了一個五歲男孩,趁著那小男孩的保姆分神的時候哄騙小男孩,把他帶到了某處廢棄工地,又把他帶到幾米深的槽桶旁邊推了下去。小男孩斷了兩條腿,但並沒有立刻斷氣。接下來的那兩天,大家都忙著找人,誤以為他被大人綁架,而真正的罪犯卻回到工地好幾次,坐在槽桶旁聆聽下方傳來的哭喊與求救的聲響——宛若被困在玻璃罐裏的蒼蠅。第三天,就再也聽不見任何哀號了。

塵之童,七歲,幾乎一直都是獨生子,所以,弟弟的報到,讓他無法接受——這是阻斷家庭感情鎖鏈的敵意陌生人。一天,他趁母親在忙的時候,把小嬰兒從搖籃裏抱出來,進入浴室,丟入裝滿水的浴缸,企圖淹死他。母親發現他一臉冷漠,盯著自己的弟弟不斷掙紮。她在最後一刻把嬰兒救了回來。雖然罪證確鑿,但塵之童總是堅稱不是他幹的。

根據克洛普的說法,有時候他們是在解離的狀況下犯案。“在完全脫離現實的行為發生之際,他們眼中的受害者不是人類,而是對象。少年犯沒辦法想起自己的作為,也不會流露出任何的同情與懊悔。”

馬庫斯知道當局為什麽對於這些案件如此低調。這是禁忌,要是把這些犯案內容泄露出去的話,一定會弄得人心惶惶。所以他們才會設置特別法庭,而且這些文件是最高機密,必須完全隱匿一切。

一共有三名風之童,都是十歲。他們加害的對象是一名五十歲的男子,他是個業務代表,有妻子與兩個小孩。一個尋常冬夜,他開車行經高速公路準備返家。他的風擋玻璃被天橋上丟下的石頭擊破,穿過他的頭骨,在他的臉上留下一個大凹洞。橋上的某台監視攝影機拍下了那三名年輕嫌犯的畫麵,最後把他們全揪了出來。顯然他們玩這種死亡遊戲已經有數個禮拜,造成諸多車輛受損,但一直沒有人發現是他們幹的好事。

火之童是個八歲小孩。當他拿煙火灼燒自己手臂的時候,他的父母原本以為是意外,然而,其實他正在實驗火焰的神奇魔力——在那樣的痛楚之中,蘊含了某種舒暢快感。他一直在注意一個住在停車場,以廢車為家的遊民。他從父親的車庫裏偷了一桶汽油,對著那輛汽車縱火,最後那遊民沒死,但傷勢嚴重,身體灼傷表麵積高達百分之七十。

約瑟夫·克洛普在評注這些罪行的時候,並沒有表現出憤慨,反而想要挖掘他們的深層動機。“許多人覺得納悶兒,被視為‘純潔’的小孩,怎麽會犯下殺人這種獸行?不過,這與成人犯下的殺人案不一樣。成人犯罪案中角色黑白分明——殺人犯與受害者。然而在孩童殺人的案件中,殺人者也是受害者。他們通常沒有父親,或是性格嚴厲,或是與他們不親。不然,就是有一個支配欲強烈或是情感淡薄的母親,甚至會性誘兒子。遭受家庭虐待或是暴力、被父母鄙視的孩童,通常會覺得自己犯了過錯,這一切都是自己活該。所以他才會挑選與他年紀相仿的人或毫無抵抗能力的柔弱之人,殺害對方,因為他早就學到最弱者永遠是得屈服的那一方。其實,少年殺人犯是借由這種方式懲罰自己,還有他對於羞辱的無能為力。”

錫之童的案例就是如此,他小時候遭受到雙親的虐待,他們將自己的挫敗發泄在他的身上。這對父母在自己的人際圈中備受敬重,所以根本不會有人起疑。在陌生人的眼中,他們的獨子個性別扭,或者,純粹就是個倒黴的小孩,因為他總是會發生造成瘀傷或骨折的“小意外”。後來,那個孤單的孩子終於找到了好友,這段關係在他的生活中產生了正麵效應,他開始變得開心,感覺與一般人無異。然而,某一天,他誘哄自己的朋友進入自己祖母房子的地下室,把他綁起來,以重錘敲斷了他的四肢,然後又拿刀子劃了他好幾刀。最後,他拿了一塊尖銳的鐵片,刺穿對方的腹部——“我必須這麽做,不然他死不了。”

得了失憶症的馬庫斯,對於自己先前的生活一無所知,童年記憶亦然,他現在必須努力回想自己是在什麽時候明白了善惡的意義,叩問自己在小時候是否有明辨是非的能力。他完全沒有辦法回答這個問題,所以他又繼續找尋自己最關心的那個案例。

不過,在那些文件中,依然沒有提到鹽之童與他所犯下的罪行。馬庫斯再次檢視周邊的櫃子與一摞摞的文件,這樣找下去,一定會拖很久。他開始拿著手電筒四處掃視,期盼會出現驚喜。然後,他站在一個抽屜半開的木桌前,湊前細看,發現裏麵放了一堆老舊的錄像帶。他把它們逐一抽出——某些卡在裏麵,簡直不動如山——但他最後還是把它們全部放在地板上麵,彎腰檢視。

每卷錄像帶都有側標——“攻擊型精神變態”“反社會人格違常”“因暴力而惡化的智能遲滯”……至少有三十卷。

馬庫斯開始在這些病症項目中找尋可能符合尼可拉·卡維所描述的那個鹽之童:性變態、潛在攻擊性、高超的欺瞞技巧、非常高的智商。他太過專注,手電筒不慎從手中滑落到地上,當他向前準備撿起的時候,發現光束正好映亮了牆角裏的某個東西。

那邊的地麵上有張床墊、一堆毛毯,還有一張貼牆而立的椅子,上麵放置了一些蠟燭與露營爐。他閃過的第一個念頭,這是流浪漢的床鋪,但他發現椅腳邊有東西。

一雙藍鞋。

他沒有時間多作反應,因為他覺得背後一陣發毛,他把手電筒的光束移過去,是個老人。

他有一頭宛若月光的白發,深邃的藍色眼眸,臉上皺紋密布,讓他的麵孔宛若一張蠟質麵具。他望著馬庫斯,嘴角露出詭異的微笑。

馬庫斯緩緩站起來,但那個老人動也不動,而且一隻手一直藏在背後。

當初就是他殺死了科斯莫·巴爾蒂提,刺殺尼可拉·卡維,在亞壁古道的別墅偷襲他的後腦勺。然而,現在的馬庫斯手無寸鐵。

那個老人終於拿出了藏在背後的東西。

小小的藍色塑料打火機。

他拿在手中,畫了一個顛倒的十字,立刻消隱在一片黑暗之中。

馬庫斯趕緊拿起手電筒想要找人,卻隻看到一個人影匆匆離開房間。他遲疑了一下,還是決定跟過去,當他進入走廊之後,驚覺老舊鍋爐的煤油味突然變得越來越濃烈。在這座迷宮中的某個地方,冒出了小小的火焰,光亮清晰可見。

馬庫斯躊躇不前。他必須立刻離開,不然就會困在這裏被活活燒死。不過他也知道,要是沒找到答案而離開,將再也沒有辦法阻止邪魔肆虐羅馬。所以,他明明知道自己生命有危險,但還是退回了檔案室。

他埋首在那堆錄像帶裏麵,逐一檢視,覺得不重要的就立刻丟掉,終於,他找到了讓他眼睛一亮的帶子。

上麵的標簽寫著:“學者症候的精神變態”。

馬庫斯把它放到外套裏麵,急忙衝了出去。

地下室的走廊看起來都一樣,刺鼻的濃煙迅速彌漫開來。馬庫斯以衣領掩蓋口鼻,努力回想剛才進來的路徑,但實在太難了,他把手電筒光束往前一照,迎麵而來的是一堵被熏黑的牆。

為了讓呼吸更加順暢,他趕緊趴在地上。他發現周遭的溫度越來越高,火焰從他後方追燒過來,困住了他。他抬頭,發現煙朝同一個方向躥升,似乎是覓得了出路,所以他也跟了過去。

他胡**索,經常被迫停下來,靠在牆邊咳嗽。不過,經過一段宛若漫漫無盡的摸索之後,他終於找到了通往一樓的樓梯。他開始往上爬,火焰幾乎快要將他包圍。

到達一樓之後,他才驚覺濃煙也馬上就要吞噬這個地方,所以他不能從一開始進來的那條路逃出去,恐怕再往前走幾步路就嗆死了,完全沒有活命的機會。他知道,自己要想活著逃出去,就必須上樓,趕上濃煙上躥的速度。

他又回到了二樓,趁著還憋了一點兒氣,趕緊衝到那間有童話場景的房間。不過,高熱早已先他一步躥入房內,令人難耐,壁紙與圖畫開始從牆麵上慢慢剝落。

馬庫斯發覺自己所剩時間無多,所以開始猛踢窗戶的木板條,一、二、三……現在走廊上已經可以看到火焰。終於,木板條破了,碎裂一地,馬庫斯抓住窗台,打算越窗進入外頭的暴雨黑夜之中,就在這個時候,壁紙與童話圖案大片剝落,露出了後頭的某個人形,狀甚威猛,宛若惡靈升起。

那個男子不是人類,隻有窟窿雙眼與狼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