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到了一大早,徹夜狂襲羅馬的暴雨已經成了一段模糊記憶。

微淡的陽光灑落在城外的聖保羅教堂上,此地麵積遼闊,僅次於聖彼得大教堂。

裏麵有使徒聖保羅之墓,根據傳說,他就是在距離這裏不過數米的地方被斬首而殉教的。它位於台伯河的左岸,就在奧勒良城牆的另一頭,因此才會得到這個名號,此地經常用來舉辦重大儀式,比方說國葬。現在舉行的是警官琵雅·利蒙蒂與斯蒂芬諾·卡波尼的葬禮,兩天前的那個夜晚,“羅馬殺人魔”對他們下毒手,兩人因而殉職。

教堂裏擠滿了人,根本沒辦法進入。前來致哀的人有高階警官、各政府機關的代表,也有許多平民特地前來向慘劇的受害者致意。

教堂柱廊下方站滿了全國性媒體的新聞工作人員,準備進行全程報道,入口外頭則有身著全套製服的警察排成一列,向棺木行最後一次致敬禮。

桑德拉與其他同事待在外頭,她眼觀一切,充滿了挫敗感,想必凶手看到這個由他一手造成的場麵,一定十分開心。

桑德拉身著便服,隨身帶了一台小型的數字照相機,可以拿來拍攝與會者。其他的警方攝影師也混在教堂內外的人群裏,與她執行相同的任務,就是要找出是否有形跡鬼祟的人,他們希望凶手在這場葬禮中現身,享受依然逍遙法外的快感。

桑德拉心想:他沒這麽笨,他不在這裏。

她上一次參加的葬禮是自己丈夫的。不過,她對於那漫長一日的記憶與失去戴維的痛苦無關,在進行葬禮的時候,她的心中一直記掛的是自己已經正式成了寡婦,這是一個與她格格不入的字眼兒,尤其是她還這麽年輕。一想到這個詞就讓她很不舒服,雖然還沒有人這麽在她麵前講出,她卻已經忍不住開始這麽看待自己了。

她解開了自己深愛的那個男人的死因之謎後,依然沒有辦法擺脫那個稱號,就連他不安的殘魂也一樣徘徊不去。她心想,雖然大家都不想承認,但有時候我們深愛之人死亡的陰影會一直追著我們,就像是無法還清的債務一樣。正因如此,當她真正放下戴維時所產生的那種釋然,讓她記憶猶新。

然而,她依然需要一些時間,才能接納另外一個男人走入她的生命之中。不同的愛,而且是截然不同的愛人方式。浴室裏出現另一支牙刷,身旁的枕頭有了新的氣味。

不過,她現在對馬克斯的感覺反而沒那麽篤定了,而且她也不知道該怎麽告訴他才好。她越想要說服自己,馬克斯就是她的良人,提醒自己這男人有多麽完美,就越想要把他對她投注的一切盡快畫上句點。

在同事琵雅·利蒙蒂的葬禮日,這些念頭也變得越來越強烈。如果她是那個待在車裏、等待殺人魔上鉤的誘餌,又會是什麽狀況?在她生命的最後時刻,心頭會出現什麽樣的影像?又會有什麽悔恨?

桑德拉不敢回答自己的問題。不過,也許是因為這些紛擾的思緒,當她舉起數字相機,對準某一小群人拍照的時候,她恰巧發現取景框裏出現了琵雅的男友伊萬,也不知道為什麽,他在葬禮結束之前就匆匆離開教堂,形跡詭異。

她的目光緊緊跟隨著他,看到他走過柱廊,轉入某條小巷,走向停車處。雖然她與他相隔了一段距離,但是依然可以看出他心情低落,也許是因為承受不住悲傷而趕緊逃開。然而,就在上車之前,他做出一個奇怪動作,讓桑德拉嚇了一跳。

他怒氣衝衝地從外套口袋裏取出手機,把它扔進了垃圾桶。

桑德拉想起了馬庫斯提到的違常狀況,這的確是異常行為。她遲疑了一會兒,決定過去找那個男人講話。

在這起悲劇發生之前,她也隻見過他一次而已,當時他正在等琵雅下班。不過,在過去這兩天中,他經常來總部,此一事件似乎讓他坐立不安,覺得自己多少該負起一些責任,因為他沒有保護好自己的女朋友。

“嘿,”桑德拉開口,“你是伊萬吧?”

他轉身看她:“對,沒錯。”

“我是桑德拉·維加,是琵雅的同事。”她覺得自己有義務講清楚自己為什麽想要找他,“很不好受,我知道,兩年多前我先生過世,我也經曆了同樣的痛苦。”

“很遺憾。”他隻說出了這幾個字,也許他不知道還能說什麽。

“我看到你跑出教堂。”桑德拉發現她在講話的時候,伊萬不假思索,目光立刻飄向剛才把手機丟進去的那個垃圾桶。

“對……我實在受不了。”

桑德拉錯了,他的聲音裏沒有苦痛或是憤怒,純粹就是匆忙而已。“我們會抓到他的,”她說道,“他絕對不會逍遙法外,最後我們一定會逮到這些惡徒。”

“我相信你們一定辦得到。”伊萬雖然這麽說,但根本言不由衷,他似乎完全不在乎。

他的語氣和態度與她先前對他的印象大相徑庭:完全不是那個不惜一切求得正義的男朋友。現在,桑德拉覺得他企圖掩藏什麽秘密,也許正是他頻頻偷瞄那個垃圾桶的原因。

“可否請教你為什麽離開喪禮現場?”

“我剛才已經告訴你了。”

她很堅持:“我要知道真正的理由。”

他火大地回道:“不關你的事。”

桑德拉默默盯了他好幾秒,她知道這對他來說就像是永無止境的凝視一樣。“好吧,你遭逢這種不幸,我深表同情。”她說完之後,轉身離去。

“等等……”

桑德拉停下腳步,再次回頭。

“你跟琵雅很熟嗎?”現在他的語氣變得不一樣,增添了憂傷。

“我很想多認識她一點兒,可惜不是很熟。”

“這附近有間咖啡店,”他低頭望著自己的鞋子,又問了一句,“要不要聊一下?”

一開始的時候,桑德拉真不知該如何回應是好。

“我沒有要搭訕的意思,”他高舉雙手,仿佛在道歉,“但我一定得講出來才行……”

桑德拉緊盯著他,不知道他到底背負了什麽沉重的心事,理應有人為他卸除重擔,也許向陌生人吐露會輕鬆一點兒。“我現在得值班,你先走,我等一下就過去。”

過了一小時,桑德拉想辦法抽身離開了現場。在這段時間中,她一直在想他的苦悶到底是什麽,是否比她的心事更加沉重——也就是她一直無法鼓起勇氣向馬克斯說出的實話。然後,她依約進入咖啡店找他。

她看到他坐在一張小桌前,已經點了杯烈酒。他一看到她,整個人又回過神來,眼中流露出一股詭奇的期待。

桑德拉坐在他對麵:“好,所以是出了什麽事?”

伊萬翻了個白眼,仿佛在搜尋合適的措辭:“我是渣男,真的是超級大廢渣,但我的確很愛她。”

她不知道他為什麽要以這種方式開場,不過她沒有打斷他,讓他繼續說下去。

“琵雅個性很溫柔,絕對不會傷害我。她說我們的關係遠勝過一切,她一直在等我開口求婚,我卻毀了一切……”

桑德拉發現他不敢直視她的雙眼,她伸手過去,輕握他的手:“要是你不再愛她了,也不是你的錯。”

“我的確愛過她,”他刻意強調,“但她死掉的那一晚,我背著她在外頭‘偷吃’。”

聽到這種真相,桑德拉嚇一大跳,她慢慢抽回了自己的手。

“我和其他女人有一腿。我們搞在一起已經有一陣子了,而且,這也不是我第一次劈腿。”

“我覺得我不該聽這種事。”

“啊,我覺得你得聽我講完,”他仿佛在懇求她,“那天晚上,我發現琵雅得值班,而且沒辦法打電話給我,我就趁機與另一個女人幽會。”

“真的,到此為止吧。”她不想再聽下去了。

“你是警察,對吧?那你得聽我說完才是。”

看到他的這種態度,桑德拉很疑惑,可她還是讓他繼續說了下去。

“我之前不敢說出來,因為我擔心別人會覺得我這個人是垃圾。我們的朋友會怎麽說我?她的父母會怎麽說?其他人呢?這個案子已經上了電視,所有不認識我的人都覺得自己有權評論我這個人,我就是膽小怕事。”

“你到底隱瞞了什麽事?”

伊萬望著她,眼神充滿恐懼,桑德拉擔心他可能會掉淚。

“琵雅死掉的那天晚上,我接到了她手機撥出的電話。”

一陣寒意從桑德拉的大腿直躥背脊,原來殺人魔在第二個犯罪現場並非什麽都沒留下,還是有東西的。“你說什麽?”

他摸了摸口袋,拿出一部手機,很可能是剛才她看到他丟進垃圾桶的那一部。他把它慢慢推到她麵前。“我當時關機了,”他說道,“但後來我發現有語音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