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鹽之童 第一章

克萊門特邁步前行,一路踩踏著羅馬的清冷夜氣。

沒有人會想到這個斜倚在平丘看台石頭欄杆上、一身素黑的男子是個神父。他放眼望去,以聖彼得大教堂為中心,一片廣袤的豪宅與穹頂組成了壯闊的景色。這景色數百年來恒常不變,裏麵擠滿了多如蟻群的人。

克萊門特站在那裏,俯瞰整座城市,並沒理會後頭階梯傳來的腳步聲:“所以,解開謎團了嗎?”他自己先開口,馬庫斯已經站到他的身旁。現在,這裏隻有他們兩個人。

“一無所獲。”

克萊門特點點頭,聽到這樣的答案,他完全沒有任何的詫異之色,然後,他轉身,望著自己的聖赦神父同僚。馬庫斯看起來蓬頭垢麵,胡子已經好幾天沒刮了。

“今天就屆滿一年了。”

克萊門特沉默了好一會兒,直盯著他的眼眸。他明白馬庫斯的意思:梵蒂岡花園分屍案已經發生一年了,馬庫斯在這段時間四處探查,卻沒有任何收獲。

沒有頭緒,沒有線索,沒有嫌犯,什麽都沒有。

克萊門特問道:“你有沒有放棄的念頭?”

馬庫斯反問他,而且語氣十分受傷:“為什麽這麽說?你覺得我可以就這麽不管嗎?”這個案子已經把他逼到極限,追查監視攝影機裏的那名男子——五十多歲的白人——最後卻隻是一場空。“沒有人知道他是誰,根本沒有人見過他,但我們明明知道他的臉,這一點讓我格外生氣。”他稍作停頓,望著自己的好友,“我們要重新調查那些在梵蒂岡工作的平民,要是依然一無所獲,我們必須轉移目標,開始緊盯神職人員。”

“根本沒有人符合那張照片裏的特征,何苦浪費時間?”

“也許凶手有內應,一直在掩護他,誰知道呢。答案在城牆之內,我應該在那裏進行調查。”

“你明明知道我們不能這麽做,我們必須遵守保密規定。”

馬庫斯知道保密性問題隻是托詞而已。其實,背後的原因很簡單。他們很擔憂,怕他探查他們的私事。他可能會發現別的故事,與這起案件無關的秘辛。“我有興趣的隻是抓出真凶,你必須要說服那些上級解除禁令。”

克萊門特立刻大手一揮,深表不以為然,仿佛覺得馬庫斯說了什麽荒唐的話。“我連到底是誰有權做主都不知道了。”

他們下麵的人民廣場上擠滿了一群群欣賞羅馬夜景的觀光團。他們應該不知道那裏曾有一棵核桃樹,底下就是尼祿皇帝的葬身之地,根據他的仇敵所散布的謠言,這名暴君曾經在公元六十四年下令焚城。羅馬人深信此地遭到惡魔掌控,所以,大約在公元一一○○年,教皇帕斯卡二世下令燒毀這棵核桃樹,以及這名君王的遺體。在原地興建了人民聖母聖殿,高聳的祭壇上,依然可以看到有關教皇砍斷尼祿的樹的浮雕裝飾。

馬庫斯心中閃過一個念頭,這就是羅馬。每每揭露真相就會挖出其他秘密的地方,整座城市都被謎團緊緊裹纏,正因為如此,沒有人能夠真正參透一切的幕後秘辛。反正就是不要過度驚擾人類的心靈——那些渺小又微不足道的生命,對於周邊永無止境的地下戰爭一直無知無覺。

克萊門特說道:“我們現在應該要開始認真思考這個可能性,恐怕永遠抓不到他了。”

但馬庫斯不能接受:“凶手知道怎麽潛入梵蒂岡城牆之內,他曾經仔細研究過地理位置、監控程序,他徹底摸透了安檢係統。”

他對那名修女所做出的行為極其殘虐,宛若禽獸,但是他的謀劃方式自有一套邏輯,經過了精心設計。

“我發現了一件事,”馬庫斯信心滿滿,“刻意選擇這樣的地點、這樣的受害人,以及殘暴行凶的方式,都是為了要傳達某個信息。”

“對象是誰?”

馬庫斯想到了那句拉丁文:惡魔在此。曾經潛入梵蒂岡的惡魔。“有人期盼我們發現梵蒂岡裏麵有問題,這是試煉,難道你看不出來嗎?試煉。他知道接下來的發展,很清楚查案結果注定一無所獲。高層寧可讓疑念持續發酵,也不願意繼續挖掘案情,以免內幕曝光,也許有其他人想要掩蓋事實。”

“你知道這是很嚴重的指控吧?”

“不過,難道你沒有發現這正是殺手期盼的?”馬庫斯滔滔不絕,神情自若。

“你怎麽能這麽確定?”

“他本來就打算繼續行凶,而他之所以沒有下手,是因為他知道疑念已經生根,殘殺一名可憐的修女根本不算什麽,因為還有更多可怕的秘密必須小心固守。”

克萊門特一如往常,努力想要安撫他:“你沒有證據,這隻是假設而已,關於這個案子,你想得太多了。”

但馬庫斯依然不肯退讓:“我求求你,你必須要讓我與他們對話,也許我有機會可以說服他們。”他口中的他們,也就是教導他的朋友,對他下達指令的神職高層。

三年前,他躺在布拉格的某家醫院病**,失去了記憶,滿心恐懼,是克萊門特把他救了出來,而且這個人從來沒講過謊話。他通常會等到合適的時刻才揭露真相,但他從來不說謊。

這就是馬庫斯如此信任他的原因。

其實,克萊門特根本就等於是他的家人了。在這三年的時光中,除了極少數的狀況,與馬庫斯接觸的人也隻有他而已。

“大家不需要知道你是誰,還有你又做了什麽,”克萊門特總是這樣告訴他,“重要的是我們這些人代表意義的存續,以及我們所身負的重任的未來。”

他總是這麽告訴馬庫斯,上層知道他的存在,但並不知道他的長相。

隻有克萊門特認得他。

當馬庫斯詢問克萊門特為何要如此遮掩的時候,他的朋友總是這麽回答他:“如此一來,你就等於是他們的銅牆鐵壁,就連他們自己也找不出漏洞。你真的不懂嗎?要是其他的防範措施都出了問題,所有關卡都失效的話,依然還有人可以壓陣,你是他們的最後一道防線。”

馬庫斯經常忍不住心想:如果他代表了這個階層的底端——默默努力、拚命苦幹的虔誠仆人——而克萊門特的角色是中間人,那麽在最上位的又是誰?

在這三年中,他全心奉獻,想要表現出盡忠職守的模樣,讓對方看得見。他相信一定有這麽一個人,正在上麵觀察他的一舉一動。他盼望自己的行為能夠得到高層認可,讓他得以見到某人,向他仔細解釋為什麽會有這種艱辛的任務,還有為什麽挑中他扛下重責。馬庫斯失去了所有的記憶,就算在布拉格之前的他曾經從事過這種工作,他也不能判斷這是否出於他的個人選擇。

但這樣的盼望一直不曾實現。

克萊門特交給他的指令與任務,似乎隻是為了響應一向審慎、有時候難以參透玄機的教廷。然而,在每一次任務的背後,總是看得到某人的身影。

每當他想要追問更多細節時,克萊門特就會以同一套說辭中斷話題,語氣充滿耐心,而且臉上總是掛著和善的神情。現在,在這座看台之上,他又使出了同一招,他俯瞰這座隱藏秘密的城市那壯麗的美景,想要就此打住馬庫斯的一連串提問。

“我們無權過問,無權知悉,隻能遵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