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三年前,醫生們告訴他,他得到了新生。

實情並非如此。

他死了,就是這樣。死人的命運就是永遠消失,不然就會成為被困在前世的魂魄。

這就是他的感受。我不存在。

鬼魂命運悲慘。那些蒼鬱的生靈,他們所承受的煎熬,他們拚命想要追逐時間,因為一無所獲而怨怒——他全看在眼裏。他看著他們日複一日為解決命運引發的諸多問題而努力拚搏,而他很嫉妒他們。

他告訴自己:我就是憤恨的怨魂。因為這些活著的人永遠比他多一項優勢,他們還有個出口:可以一死了之。

馬庫斯穿越老城區的小巷,一旁經過的人完全沒有注意到他。他在川流不息的人群中放慢腳步,通常,這個動作就能夠讓他與眾人擦肩而過,那種微乎其微的肢體接觸,就是讓他感覺自己多少還像是個人的唯一憑借。

特拉斯提弗列區一直是羅馬勞動階級的核心地區。這裏看不到市中心的貴氣,但自有其獨特魅力。從建築可以看出不同時期風格的嬗變:中世紀與十八世紀的屋宅並列而立,悠遠曆史讓一切充滿了和諧。從教皇西斯都五世開始,羅馬就使用的玄武岩地板鋪麵,宛若黑絲絨一樣覆蓋了蜿蜒的狹窄小巷,踩踏其間的步履,也多了一份獨特的聲響,洋溢古遠幽情。隻要是在這裏行走的人,一定都會覺得自己被拋入了過往的時光隧道。

馬庫斯緩步走到瑞納拉路的街角,每晚固定出現的人潮,緩緩湧入特拉斯提弗列區,這裏的酒吧與餐廳傳出的音樂與笑語散發出強烈魅力,吸引了來自世界各地的年輕觀光客。雖然他們風采各異,但在馬庫斯的眼中,這些人看起來一模一樣。

有一小群二十多歲的美國女孩經過他身邊,她們身著超短褲與人字拖,也許是誤信了羅馬擁有永恒之夏的說法吧。她們穿著大學運動衫,大腿都已經凍紫,腳步匆忙,想要找尋酒吧避難,在裏麵喝酒暖身。

一對四十多歲的情侶從一間餐館裏走出來,兩人依然在門口流連不去。女子在哈哈大笑,男人伸手摟住了她,女子輕輕靠過去,依偎在男伴的肩頭,他明白對方在邀吻,立刻親了下去。有個捧著一盤玫瑰與打火機的孟加拉小販看到他們,立刻站在一旁,等待這對情侶結束擁吻,期盼他們能夠買束花,為此時此刻畫下完美句號。要是他們想抽煙,他也很歡迎。

三名年輕男子把雙手插在口袋裏,一邊走路,一邊四處張望,馬庫斯知道他們打算買毒品。其實,這條街的另外一頭有名北非裔的男子正慢慢走來,馬上就能滿足他們的願望,隻是他們還不知情。

由於馬庫斯具有隱身於人群的本領,所以看待人類及其弱點的眼光格外犀利。不過,隻要肯用心觀察,任何人都可以達到這樣的境界。然而,他的天賦——也就是他的詛咒——相當與眾不同。

他可以看到別人所看不見的東西,他看得見邪惡。

他能夠在細節裏,在違常之處發現魔鬼。像是滲透在正常環境裏的微小淚滴,隱匿在嘈雜環境之中的低頻聲波。

他經常會遇到這種狀況,這也許並非他所願,但他就是具有這種專長。

他先注意到的是那女孩。她緊貼著牆走動,就像是在斑駁牆麵上來回晃動的深色幽影。她身著飛行員夾克,雙手插在口袋裏,駝背,低頭,一大綹紫紅色的頭發蓋住了臉龐,靴子拉長了視覺身高。

馬庫斯之所以會注意到那個在她前方走動的男人,純粹是因為他放慢腳步轉頭盯著她,目光緊追不移。他五十多歲,身著淺色的羊絨大衣,搭配閃亮昂貴的棕色皮鞋。

在菜鳥的眼中,他們看起來就像是父女。他應該是經理或是什麽成功的專業人士,準備把泡在酒吧裏的叛逆女兒拎回家,但事情沒那麽簡單。

那男人走到某道大門前麵,停下腳步,讓那女孩先進去,然後,他接下來的行為顯然有違常情:他左顧右盼,確定沒有人盯著他們之後,才跟隨女孩進入。

違常之處。

惡魔每天都大搖大擺地在馬庫斯的麵前經過,他知道毫無破解之道,沒有人能夠矯正這世界的所有缺陷。就算有這種能耐,他也沒興趣。他早已學到了這一課。

想要與惡魔比氣長,有時候就必須對它們視而不見。

“謝謝你載我一程。”有人關車門,分散了他的注意力,一名金發女子正好下車,向開車送她回來的友人道謝。

馬庫斯躲到角落,以免啟人疑竇,而她經過他身邊的時候,目光緊盯著掌中的手機屏幕,另一手則拿了個大包。

他經常來這裏,純粹就是想要看一下她。

他們隻見過四次麵,幾乎是三年前,也就是他來羅馬後兩三個月的事了。她從米蘭到了羅馬,要追查丈夫的死因。馬庫斯記得他們對話內容的每一個字,以及她神情的一切細節。這是失憶症的好處之一:全新的記憶容量。在這段時間中,桑德拉·維加是唯一與他有過互動的女子,也是讓他曾自曝身份的唯一陌生人。

馬庫斯還記得克萊門特所說的話,他在前世時曾經立誓:不會讓任何人知道他的存在,對大家來說,他是個隱形人。隻有在閃電與雷聲的交接時刻,聖赦神父才能現身於別人麵前,揭露自己的真實身份。稍縱即逝的片刻會馬上消散,還是成為微小的永恒?誰也說不準。在那樣的交會時刻,你發現空氣中充滿了能量與期待,一切都可能發生。就在那一刻,危險不定,鬼魂又恢複人形,出現在生者麵前。

在一個暴風雨之夜,教堂聖器室的門口,他的確遇到了這樣的場景。桑德拉問他到底是誰,他告訴她答案:“神父。”這個舉動很危險,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脫口而出,或者,其實他很清楚,隻是直到現在才願意麵對真相。

他對她有一種奇妙的情愫,她讓他覺得充滿了親切感。他也很敬重她,因為她放下悲傷,選擇這座城市作為一切重新開始的起點。她申請轉調到新的警務單位,在特拉斯提弗列區找了間小公寓落腳。她結交了新朋友,培養了新的興趣,臉上再次出現笑容。

對於改變,馬庫斯一直充滿某種敬畏,也許對他來說,這是遙不可及的事。

他很清楚桑德拉的動向、作息以及各種小習慣。他知道她會去哪裏購物,她喜歡去哪間店買衣服,還有周六看完電影之後會去哪一家比薩店大快朵頤。有時她會晚歸,就像是今晚一樣。不過,她倒不是累死了,隻是疲倦而已:緊湊生活步調的快樂結局,某種可以靠著熱水澡與一夜好眠消除的疲勞感,某種歡愉的殘礫。

偶爾,當他晚上在她家附近守候之際,他不禁開始想象,要是自己從陰暗的角落走出來,在她麵前現身,會是什麽景況?但她是否還記得他?他連這一點都沒把握了。

他絕對不會做出這樣的事。

她還會惦記著他嗎?或者她早就已經忘了他,與她的悲傷一起埋葬?一想到這兒,他就開始心痛。若是真的如此,就算他鼓起勇氣去找她,也沒有任何意義了,因為不會有任何後續發展。

然而,他就是忍不住,想要追蹤她的一舉一動。

他看到她進入公寓大樓,透過梯台的窗戶,望著她爬上階梯,到達自己的公寓外頭。她站在大門外找鑰匙,但裏麵有人幫她開了門,門口出現了一個男人。

桑德拉對他微笑,他傾身向前吻了她。

馬庫斯想要把頭別過去,但就是沒辦法,他看著他們進入屋內,關上大門,隔絕了過往的回憶、與他一樣的幽魂以及世間的所有邪魔。

電子音效聲響大作。那男人**,平躺在雙人**,屋內燈光昏暗,他在等待的時候,一直在玩手機遊戲。然後,他停頓了一會兒,抬頭望著自己突出大肚腩的另一頭。

他對著那個染有紫紅色發綹的女孩大吼:“喂,快一點兒!”她正待在浴室裏,對著手臂注射毒品。吼完她之後,他又繼續埋頭打遊戲。

突然之間,有個柔軟的東西落在他臉上。不過,羊絨布料帶來的那種舒暢快感卻隻是短暫反應,因為,他覺得自己快窒息了。

有人把外套緊緊壓在他的臉上。

他出於本能,拚命揮動四肢,隨便能抓到什麽東西都好。雖然他並沒有陷在水中,但感覺自己已經快要溺死了。那個陌生人死壓著他不放,他抓住對方的前臂,想要逼對方放手,但那個人氣力更大。他想要尖叫,但嘴裏卻隻能發出刺耳的哀號與咯咯的聲響。然後,他聽到有人在他耳邊輕聲細語。

“你相信有鬼嗎?”

他沒辦法回答,而且,就算能夠開口講話,他也不知道該說什麽才好。

“你到底是哪一種惡魔?狼人,還是吸血鬼?”

他喘得上氣不接下氣,眼前不斷飛舞的彩色斑點已經成了一道道閃光。

“我應該送你一顆子彈,還是拿白蠟木錐刺穿你的心髒?你知道為什麽要特地選擇白蠟木,而不是其他木材嗎?因為上帝的十字架就是由白蠟木製成的。”

現在他隻剩下絕望而已,因為窒息的鉗製作用正逐漸影響他的全身。他想起自己兩年前與妻小前往馬爾代夫度假的時候,潛水教練告訴他的那些話,也就是缺氧的各種症狀。現在,那些警告已經對他完全沒有任何用處,但他記得一清二楚。他們在那裏過得很開心,在水底下觀察珊瑚礁,小孩們愛死了這充滿美好回憶的假期。

“我想要幫助你重生,”陌生人說道,“但你得先死。”

一想到死就嚇壞他了。他心想:不能在此時此地死去,我還沒有心理準備。但他感覺自己越來越虛弱,再也無法抓住襲擊者的前臂,雙手隻能在空中隨便亂揮。

“我明白死亡是怎麽一回事。這一切很快就結束了,你等著看吧。”

那男人的雙臂落在身體兩側,他已經氣如遊絲。他心想:我要打電話,讓我打一通就好,與人訣別。

“你馬上就要失去意識。等到你再次醒來——如果真的還有這種機會的話——你就會回到這個肮髒的世界,見到親朋好友以及那些多少還算是喜歡你的人。你會變得截然不同,他們永遠不會發現,但你自己很清楚。要是你運氣不錯,就會忘了今晚的事,忘了這女孩,以及與她同一類型的那些女孩。但你不可以忘了我,我也絕對不會忘記你。所以,你給我聽清楚了……我這是在救你一命,”然後,他語重心長地說,“千萬不要辜負我的好意。”

那男人已經沒有任何動作了。

“他死了嗎?”

那女孩站在床尾望著他。她全身**,重心不穩,雙手布滿了許多注射針孔留下的瘀痕。

馬庫斯拿起了蓋住男人麵孔的那件羊絨大衣:“沒有。”

“你是誰?”她眯著眼睛,仿佛想要定焦看清眼前的一切,顯然她已經嗑藥嗑蒙了。

馬庫斯發現床邊桌上有皮夾。他拿起來之後,抽出所有的錢。他站起來,走向那女孩,她出於本能往後退,差點兒就摔倒了。他抓住她的手臂,把錢塞入她的掌心,語氣嚴厲:“趕快離開這裏!”

她的目光在馬庫斯的臉上遊移許久,愣了一會兒之後才聽懂他的話。然後,她彎腰撿拾衣物穿好,走向房門口。她開了門,但就在離開之前轉身回去,仿佛忘了什麽東西。

她朝自己的臉比了一下。

馬庫斯不假思索,立刻伸手摸臉,感覺到指尖沾了黏糊糊的東西。

他在流鼻血。

他明明知道想要與惡魔比氣長,有時候就必須對它們視而不見,但每當忍不住出手的時候,都會流鼻血。

“謝謝。”他的語氣宛若她才是出手相救的人。

“不客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