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曲黑暗獵人
我們降臨於世,死時遺忘一切。
這就是他所曆經的過程。他得到了重生,但他必須先死去,代價是必須遺忘自己到底是誰。
“我不存在,”他一直這樣告訴自己,因為這是他唯一知道的真相。
穿入太陽穴的那顆子彈奪走了他的過往,正因如此,他的身份也消失了。子彈卻沒有侵蝕他的底層真實記憶或是腦部語言區,而且,奇怪的是,他可以操好幾種語言。
他對自己所知不多,不過,他很清楚自己具有難得一見的語言天賦。
在他躺在布拉格醫院的病**,等待記憶浮現,想起自己到底是誰的那段時間,某個夜晚,他發現有名麵色和藹的男子站在他的病床旁邊,一頭黑發整齊側梳,有張娃娃臉。露出微笑,隻說了一句話:
“我知道你是誰。”
照理說,這幾個字應該會讓他鬆口氣,不過,這卻是全新謎團的序曲。因為就在這個時候,這個一身素黑的男人拿出兩個密封的信封,放在他麵前。
那男人告訴他,其中一個信封是兩萬歐元的不記名支票,還有假名字的護照,隻差一張使用者的照片而已。
另外一個,則是真相。
那男人給他充分的時間,等待他作出決定。因為,知道自己的一切未必是好事。而且,現在的他有了重生的機會。
“你要仔細想清楚,”他苦心勸誘,“有多少人巴不得享受你這種待遇;有多少人盼望能夠得失憶症,借此抹消過往的所有過錯、缺失、痛苦,能夠在自己向往的地方重新開始。如果你打算重生,那聽我一句話:另一個信封就直接丟了吧,千萬不要打開它。”
為了讓他能夠更明快地作出決定,對方告訴他,這世界上沒有任何人在尋找他的下落,也沒有人在苦苦守候他。他沒有任何近親,沒有家人。
然後,那男人離開了,也把他的秘密一起帶走了。
當晚以及接下來的那幾天,他一直盯著那兩個信封。他的內心深處有聲音在對他低語,那男子早已知道他會作出什麽選擇。
問題是,他自己卻不確定要怎麽選。
聽到了對方詭譎的提案,已經讓他隱約有感,自己看了第二個信封裏的內容應該會心中一涼。“我不知道我是誰。”他一直告訴自己這句話,但他立刻體悟到自身性格中隱藏了某個部分——隻要他繼續活下去,一定會不斷自我存疑的某個特殊區塊。
所以,在他們準備讓他出院的前一天晚上,他丟掉了那個裝有假身份護照與支票的信封——如此一來,他再也沒有任何反悔的機會。然後,他撕開了那個將會揭露一切真相的信封。
裏麵有張前往羅馬的車票、一些現金,還有一間教堂的地址。
聖王路易堂。
他花了一天時間才到達目的地。這棟建築物是文藝複興與巴洛克風格完美融合的傑作。他坐在教堂中殿後方的長條座席上,等了好幾個小時。大批觀光客不斷湧入,眾人的目光焦點是藝術品,根本沒有人注意到他。他也發現自己身處豐富優美的空間之中,這讓他驚歎不已。種種新知不斷注入他的處女記憶地帶,而他對於周邊藝術品所產生的感知,讓他無法輕易忘懷,這一點他十分確定。
但他依然不知道這些東西和他有什麽關係。
到了傍晚,遊客們開始陸續從教堂離開。暴雨將至,他們加快了腳步。他躲在其中一間告解室,不知道自己還能去什麽地方。
大門全都上了鎖,所有的燈源都已經熄滅,映亮室內的隻剩下祈願的點點燭光。外頭大雨滂沱,轟隆的雷聲讓教堂內的空氣也為之震顫。
就在這時候,他聽到某人的聲音:“馬庫斯,快過來看看。”
原來他叫馬庫斯。聽到自己的名字,他並沒有產生預期的反應,這幾個字就跟其他的詞一樣,完全沒有熟悉感。
馬庫斯離開藏身處,站了出來,四處找尋那個曾經在布拉格與他有過一麵之緣的男人。他發現對方站在柱子後麵,動也不動,背對著他,麵向某個側廳祈禱室。
“我是誰?”
那男人沒有回話,依然緊盯著眼前的一切,也就是祈禱室的大型壁畫。
“在一五九九年至一六○二年之間,卡拉瓦喬畫下了這些作品。《聖馬太與天使》、《聖馬太蒙召》以及《聖馬太殉難》,我最愛的是最後一幅。”他伸手指向右邊的那幅畫,然後又麵向馬庫斯,“根據天主教的傳說,他是被謀殺的使徒與傳教士。”
畫作中的聖者躺在地上,凶手揮舞著劍,打算展開襲擊。周邊的人因恐懼而四處走避,也給了施暴者殺戮空間。聖馬太並沒有企圖逃離死劫,反而張開雙臂,等待成就其殉難及讓他成為永恒聖者的刀鋒落下。
“卡拉瓦喬個性浪**,在羅馬最墮落腐敗的圈子裏打混,而且經常把街頭目擊的元素當成創作靈感,在這幅畫中,就是暴力。好,想象一下,要是在這個場景中找不到任何的聖性或是救贖,以凡夫俗子的角色模擬這張畫作……現在你看到了什麽?”
馬庫斯思索了一會兒:“謀殺。”
對方緩緩點頭:“在布拉格的一家旅館裏,有人對你的腦袋開了槍。”
雨聲越來越急切,讓教堂裏的回聲變得更加洪亮。馬庫斯心想:這男子讓我看這幅畫,應該有特殊用意。為了逼迫我去思索自己在那個場景中扮演什麽角色,到底是受難者還是凶手?
“其他人在畫中看到的是救贖,但我隻看到惡行,”馬庫斯問道,“為什麽?”
一道閃電映亮窗戶,那男人露出微笑:“我是克萊門特,我們是神父。”
這個答案讓馬庫斯心頭一震。
“你具有某種特質,隻是自己遺忘了,你可以看出惡行的蛛絲馬跡,也就是違常之處。”
馬庫斯不敢置信,自己居然擁有這種天賦。
克萊門特把手放在他肩頭:“在光明與黑暗的交界之處,一切都可能發生:那片幽暗之地,萬物模糊迷離,一片混亂,你被指派為邊界的守護者。由於偶爾會有越界之事,你的任務就是要將其驅回黑暗世界。”
克萊門特最後一句話的尾音,漸漸沒入狂躁的風雨聲之中。
“許久之前,你曾經立下誓言:不能讓任何人知道你的存在,絕對不行。隻有在閃電與雷聲的交接時刻,才能夠說出自己的身份。”
在閃電與雷聲的交接時刻……
馬庫斯想要搞清楚狀況,他開口問道:“我是誰?”
“某項聖令的最後代言人,聖赦神父。你們遺忘了世界,而這世界也遺忘了你們,不過,大家曾經稱呼你們為黑暗獵人。”
梵蒂岡是全世界最小的國家。
它正好位於羅馬市的中央地帶,總麵積不到二分之一平方千米,腹地由聖彼得大教堂一路往後延伸,四周邊界築有懾人的高牆。
這整座“永恒之城”曾經專屬於教皇一人所有。不過,在一八七○年,新成立的意大利王國吞並羅馬,教皇為了繼續行使權力,隻能被迫隱入這個被包圍的小小領地之中。
梵蒂岡屬於自治國家,有其領土、人民以及政府機關。它的居民分為曾經宣誓的神職人員以及未曾宣誓的一般平民。有的住在城牆之內,有的則住在外麵的意大利國境內,這些人每天在家和梵蒂岡境內的組織與機構之間來回通勤,必須經過梵蒂岡五道城牆大門中的一個關口才能順利進出。
城牆之內設有各式各樣的設備與部門,超市、郵局、小型醫院、藥房、以《教會法》為判決依據的法庭以及小型發電廠。此外,還有直升機停機坪,甚至有專供教皇使用的火車站。
他們的官方語言是拉丁文。
這個小型國家除了大教堂、教皇住所、政府機構,其他區域就是大花園以及梵蒂岡博物館,每天都有來自世界各地的成千上萬名觀光客到館內造訪,遊覽的終點就是抬頭盯著西斯廷教堂的天花板,瞠目結舌地仰望米開朗琪羅的偉大壁畫——《最後的審判》,人人充滿了敬畏之情。
此時,出現了緊急狀況。
大約在下午四點鍾,也就是閉館前的兩小時,警衛們開始把遊客驅趕到外頭,卻沒有作出任何解釋。與此同時,在這個小國的其他區域,無論是住在牆內還是牆外的世俗工作人員,全都被要求立刻返家。至於住在牆內的那些居民也接獲通知,在沒有聽到進一步指令之前,應該待在屋內。至於神職人員也一樣,必須回到各自的住所或是位於梵蒂岡境內的各處修道院。
隸屬於教皇軍團的瑞士近衛隊——這個組織的初始成員原本是雇傭兵,自一五○六年開始在瑞士天主教行政區內接受專門訓練——也已經收到命令,必須封鎖所有進入梵蒂岡的入口,第一個關閉的就是聖安娜大門,所有的直撥電話線路都被切斷,包括手機信號。
在那個清冷的冬日,到了傍晚六點鍾,這座城市已經與世界全然隔絕。眾人無法進出,也無法與外界聯絡。
隻有兩個人除外,他們走過了達瑪穌庭院與拉斐爾涼廊,沒入夜色之中。
發電廠已經切斷了廣闊花園的所有供電,一片寂靜之中,回**著他們的聲音。
克萊門特說道:“我們得快一點兒,隻有三十分鍾的時間。”
馬庫斯知道,這樣的孤絕狀態不可能持續太久,不然外界就會起疑。根據克萊門特的說法,他們早就已經準備好了給媒體的說辭:這次全麵阻斷的官方原因,是在演習一套全新的緊急疏散計劃。
然而,真正的原因,卻必須絕對保密。
這兩位神父開了手電筒進入花園區。這些花園占地二十三公頃,足足有半個梵蒂岡之大,一共有意式、英式、法式三座園區,而且廣納來自世界各地的植物物種。它們是曆任教皇的驕傲,許多教皇都曾經在這園林之間漫步、沉思以及祈禱。
馬庫斯與克萊門特走過一排排的黃楊木樹籬大道,在園丁的巧手修整之下,它們宛若大理石雕像。他們走過巨大的棕櫚樹與黎巴嫩雪鬆的樹蔭下方,耳邊傳來上百座噴泉的潺潺水聲。它們裝點著各座花園,裏麵還有若望二十三世下令興建的玫瑰園,現在隻要春日一到,以他為名的玫瑰就會逢時綻放。
高牆之外是一片混亂、交通擁塞的羅馬。不過,在他們的這一側,卻擁有絕對的靜謐寧和。
馬庫斯心想,這裏其實一點兒也不平靜,至少,現在已然變貌。就在這個下午,發現異狀的那一刻,原本的安詳氣氛立即被破壞殆盡。
這兩位聖赦神父準備前往的地點,並不像其他地方一樣早被改造,反而依然保有自然原貌。其實,在這些花園之中,有一處能夠讓植物恣意生長的區域,成了連綿超過兩公頃的樹林。這裏唯一的養護工作就是定時清除枯枝,今天園丁就是在整理樹枝時發出了緊急通報。
馬庫斯與克萊門特爬上了小丘。他們站在頂端,將手電筒的光束對準了下方的凹地,梵蒂岡警察已經用黃色封鎖帶在中央圍出了一小塊區域。他們早已開始展開調查、清查現場,但隨後接獲指令,必須立刻撤離現場。
馬庫斯心想,這是禮讓我們的舉措。所以他直接走向封鎖線,以手電筒照亮現場,看到了那個東西。
一塊人類的身軀。
全身**。立刻讓他聯想到《殘軀》,梵蒂岡博物館裏的典藏品,赫拉克勒斯的破損巨型雕像,成為米開朗琪羅的靈感來源。不過,在這名慘遭惡虐的女性殘屍身上,卻完全看不到任何詩意的元素。
她的頭與四肢被人砍斷了,殘屍散落在幾米外的地方,一旁還有已經爛碎的黑色衣物。
“我們知道她的身份嗎?”
“是修女,”克萊門特指向正前方,“樹林的另外一頭,有間隱修院。她的身份是個秘密,這是她所屬修會的規定之一。遇到現在這種狀況,這一點也不重要了。”
馬庫斯彎身,湊前看個仔細。蒼白的膚色、扁小的**、暴露的器官。原本被頭巾包裹的超短金發,如今卻因為頭被砍斷而外露。她的藍色雙眸仰望向天,仿佛在苦苦哀求。他的目光在詢問她:你是誰?因為這世界上還有比死亡更悲慘的命運,以無名氏的身份斷氣。到底是誰對你下這種毒手?
“修女們偶爾會在這片樹林裏散步,”克萊門特繼續說道,“幾乎沒有人會過來,所以她們可以在不受到任何幹擾的情況下專心禱告。”
馬庫斯心想,這名受害者選擇的是隱修院,她當初立誓要遠離人群,與同修在一起,之後,再也沒有人能看到她的臉龐,沒想到她最後卻成了某人惡行的可怖展示品。
“這些女子為什麽會作出這樣的決定,的確令人費解,”克萊門特仿佛有讀心術,“許多人認為她們應該到外頭,在世間行善,而不是把自己關在隱修院裏。不過,誠如我祖母所言,我們不會知道這些修女靠著禱告拯救了世界多少次。”
馬庫斯不知道是否該相信這種說辭。雖然他在過去這兩年中跟隨克萊門特學習到了這一切,但從他自己的角度來說,麵對這類慘死事件之際,實在很難說出世界已經被拯救了之類的話。
“數百年以來,這裏從來不曾發生過這樣的事,”克萊門特繼續說道,“我們毫無準備。梵蒂岡警方將會展開內部調查,但是他們並沒有處理這類案件的經驗,所以沒有法醫、沒有鑒識團隊,不會驗屍、驗指紋以及驗DNA。”
馬庫斯轉頭看他:“那麽為什麽不尋求意大利當局出麵幫忙?”
根據這兩國的締約內容,要是梵蒂岡有需要,可以請求意大利警方援助。不過,隻有在大批朝聖者湧入大教堂,需要控製場麵或是防範廣場內的扒竊小偷時,才會出現這種狀況。除非有特殊需求,不然意大利警方的管轄範圍就是以聖彼得大教堂的入口台階為界,絕對不能越雷池一步。
克萊門特回道:“不可以——上麵已經作出決定。”
“我在梵蒂岡裏麵進行調查,要怎麽樣才不會引人注意?甚或是更糟糕的,我被人發現身份的時候又該怎麽辦?”
“很簡單,你不需要待在裏頭,因為凶手是從外麵進來的。”
馬庫斯不懂:“你怎麽知道?”
“我們知道他的長相。”
這句話讓馬庫斯嚇了一大跳。
“這具屍體在這裏至少有八到九小時了,”克萊門特繼續說道,“今天早上,非常早的時候,監視攝影機錄到了一名男子在花園裏徘徊。他貌似梵蒂岡員工,但那套製服其實是偷來的。”
“何以見得是他?”
“你自己看吧。”
克萊門特交給他一張印出的截圖。裏麵有個園丁打扮的男子,小頂鴨舌帽的帽簷遮蓋了部分麵孔。白人,年紀不明,但絕對超過五十歲。他攜帶了灰色肩包,包底有明顯的深色汙漬。
“梵蒂岡警方認為包裏麵放的應該是小斧或是類似的工具。他最近一定拿出來使用過,因為你看到的汙漬應該是血。”
“為什麽是小斧?”
“因為在這個地方,隻能找到這種東西當武器。進來的時候必須接受安檢,用金屬探測器檢查,所以不可能攜帶任何東西進來。”
“不過,他還是隨身帶走了小斧,掩蓋了行跡,以防梵蒂岡找意大利警方進來查案。”
“其實出去就簡單多了,完全沒有設任何檢查哨。而且隻需要混入那一大群朝聖者與觀光客裏麵,就可以成功避人耳目。”
“園藝用品……”
“他們還在清查是否有遺失的物品。”
馬庫斯再次望向那具年輕修女的殘屍。他做出下意識動作,伸手緊捏掛在頸間的圓形垂飾,裏麵鐫刻的是聖赦神父的守護者,揮舞火焰之劍的大天使米迦勒。
“我們得走了,”克萊門特說道,“時間已到。”
就在這個時候,樹林裏出現窸窣的聲響,朝他們直衝而來。馬庫斯抬頭,看到一群黑衣人從幽暗處冒出來,有些人手執蠟燭,在那微弱光亮的映照下,他發現這群人全戴著黑色麵罩。
“都是她的同修,”克萊門特開口,“她們過來收屍。”
在她還活著的時候,隻有這些女子有權知道她的麵目;在她離世之後,也隻有她們可以處理她的殘屍,這就是規定。
克萊門特與馬庫斯立刻退離現場。修女們默默各就各位,站在殘屍附近。每一個人都知道自己的任務。有人把白色床單鋪在地上,其他人則開始撿拾屍塊。
就在這個時候,馬庫斯才注意到那個聲音。那些覆臉麵罩下傳來一陣低沉和聲。是禱文,她們在用拉丁文祈禱。
克萊門特抓住馬庫斯的手臂把他拖走。馬庫斯也隻能乖乖跟過去,而其中一名修女正好走過去,靠近他身邊。他聽見她幽幽地說出一句話:
“Hic est diabolus.”
惡魔在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