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從前有一個時候,而且那時正趕上好年月,有一頭哞哞奶牛沿著大路走過來,這頭沿著大路走過來的哞哞奶牛遇見了一個漂亮的孩子,他的名字叫饞嘴娃娃……[1]

他的父親跟他講過這個故事:他父親從一麵鏡子裏看著他:他的臉上到處都是汗毛。

他那會兒就是饞嘴娃娃。那頭哞哞奶牛就是從貝蒂·伯恩住的那條路上走過來的:貝蒂·伯恩家出賣檸檬木盤子。

哦,在一片小巧的綠園中,

野玫瑰花正不停地開放。

他唱著那支歌。那是他自己的歌。

哦,綠色的玫瑰開放開放。

你要是尿炕了,你先覺得熱乎乎的,後來又覺得有些涼。他母親給他鋪上一塊油布。那東西有一種很奇怪的味道兒。

他媽媽身上的味道比爸爸的好聞多了。她在鋼琴上演奏水手號角歌,他就跟著跳舞。他這樣跳著。

特拉拉拉,拉拉,

特拉拉拉,特拉拉拉底,

特拉拉拉,拉拉,

特拉拉拉,拉拉。

查爾斯大叔和丹特都鼓掌了。他們都比他父親和母親年歲大,而查爾斯大叔又比丹特大。

丹特的衣櫃裏有兩把刷子。那把絳紫色絨背的刷子是給邁克爾·達維特[2]預備的。那把綠絨背的刷子卻是給帕內爾[3]預備的。每當他給她拿來一張衛生紙的時候,丹特就給他一塊茶糖。

萬斯家住在七號。他們也有他們自己的爸爸和媽媽。他們是艾琳的爸爸和媽媽。等長大以後,他就要和艾琳結婚[4]。他躲在桌子底下。他母親說:

——哦,斯蒂芬一定會道歉的。

丹特說:

——哦,不然,那些山鷹會飛過來啄掉他的眼睛。

啄掉他的眼睛,

快道歉,

快道歉,

啄掉他的眼睛。

快道歉,

啄掉他的眼睛,

啄掉他的眼睛,

快道歉。

那個寬廣的操場上擠滿了男孩。他們都不停地叫喊著,各班的班長也大喊大叫,催促他們前進。傍晚的空氣有些陰暗、清冷,在那些足球隊員每次發動進攻,踢一腳的時候,那油光光的皮製的圓球就像一隻大鳥在灰暗的光線中飛過。他一直待在他那條攻防線的最邊上,那裏隊長看不見他,粗野的腳也不會踢到他身上,他不時也裝作跑來跑去的樣子。在那一群足球隊員中,他感到自己的身體太瘦弱,眼睛也老濕乎乎地有些不濟。羅迪·基克漢姆可不是那樣:所有的同學都說,他會當上第三攻防線的隊長。

羅迪·基克漢姆為人很正派,納斯蒂·羅奇可是個討厭至極的家夥。羅迪·基克漢姆的位子上有一些碎肉渣,他在食堂裏還存有一個柳條筐。納斯蒂·羅奇有一雙很大的手。他把星期五的蛋糕叫作毛毯臥狗。有一天他曾經問斯蒂芬:

——你叫什麽名字?

斯蒂芬回答說:斯蒂芬·迪達勒斯。

隨後,納斯蒂·羅奇說:

——那是個什麽名字?

這個問題斯蒂芬不知道該怎麽回答。納斯蒂·羅奇又問他:

——你父親是幹什麽的?

斯蒂芬回答說:

——一個讀書人。

然後,納斯蒂·羅奇又問他:

——他是一位政府官員嗎?

他在他那道攻防線的邊沿上來回走著,偶爾也跑幾步。可是他的手都凍得發青了。他把兩隻手都插在有束帶的灰上衣的口袋裏。就是說,他的口袋上麵有一條腰帶。它也可以用來給別人幾皮帶。

有一天,有個家夥對坎特韋爾說:

——我一會兒得狠狠給你幾皮帶。

坎特韋爾說:

——你去找一個和你差不多的對手,去跟他打架吧。你給塞西爾·桑德爾來一皮帶。我倒要看看你敢不敢。他會照你的腚溝上給你一腳。

這話可太不文雅了。他媽媽曾告訴他不要跟學校裏那些野孩子說話。媽媽真好!當第一天她在校園的大廳裏向他告別時,她把麵紗撩到鼻子上和他接吻。她的鼻子和眼睛都紅了,但是他裝作沒有看到她快要哭了。她是一位很漂亮的媽媽,但一哭起來就不那麽漂亮了。他父親曾經給過他兩個五先令的銀幣作為零花錢。他父親還對他說,如果還需要什麽可以往家裏寫信,還說不管幹什麽事,都永遠不要出賣自己的夥伴。接著,在校園門口,校長跟他爸爸和媽媽握了握手,他的法衣在微風中飄**著,那馬車卻載著他的媽媽和爸爸走了。他們坐在車裏又叫喊著他的名字,向他揮手:

——再見,斯蒂芬,再見!

——再見,斯蒂芬,再見!

球賽陷入一片混戰之中,他非常害怕那些閃閃發亮的眼睛和滿是泥漿的大靴子,他彎下腰,從許多腿縫裏向裏張望。那些家夥一邊哼哼著一邊彼此扭打,他們的腿都糾纏在一起亂踢亂蹬。接著,傑克·勞頓的黃靴子把那球鉤了出來,於是,所有其他的靴子和腿都跟在後麵追趕。他也跟著他們跑了幾步,但很快就停住了。再往前跑也沒有用了。再過一會兒他們就都要回家度假去了。吃過晚飯,他就要到閱覽室去把貼在他書桌裏麵的數字從七十七改為七十六。

待在閱覽室裏要比在外麵受凍好得多。天空灰暗、清冷,可校園裏到處是燈光。他納悶漢密爾頓·羅恩是從哪扇窗子把他的帽子扔到籬笆上去的,也不知道當時那些窗子下麵已經有了花壇沒有。有一天,他被叫到校園裏去,學校食堂的管事指給他看士兵們的槍彈在木門上留下的彈痕,並且給了他一塊大家吃的那種脆麵包。看著校園裏的那些燈光,覺得很舒服,而且,有一種暖和的感覺。那一切簡直像是在一本書裏看到的情景。也許萊斯特修道院就正是這個樣子。在康韋爾博士的識字課本裏也有一些非常漂亮的句子。它們都像詩一樣,不過那都隻是一些教拚音的句子。

沃爾西在萊斯特修道院去世,

修道院長們為他舉辦喪事。

黑黴症是一種危害植物的頑疾,

癌症卻是各種動物的宿敵。

躺在火爐邊的地毯上,用手撐著自己的頭,想一想這些句子,那可真是一件令人很舒服的事。可他身上發著抖,好像滿身濕漉漉的,又冷又黏糊。韋爾斯真太不夠朋友了,他不該把他推到那個方形水坑裏去,隻因為他不願用他的小鼻煙壺換韋爾斯的那個曾經打敗過四十個敵手的老幹栗子。那裏的水是多麽冷,又多麽髒嗬!有人曾經看到過一隻大耗子跳進上麵的那層浮渣裏去。媽媽和丹特一起坐在爐邊等待布裏基德把茶點拿來。她把腳放在爐檻上,珠光寶氣的拖鞋已經烤得非常熱,發出一種很好聞的熱乎乎的氣味!丹特什麽事情都知道。她曾告訴過他莫桑比克渠在什麽地方,還告訴他美洲最長的河是哪一條,月亮裏最高的山叫什麽名字。阿納爾神父比丹特知道的事情還要多,因為他是一個傳教士,可是他父親和查爾斯大叔都說丹特是一個非常聰明的女人,博覽群書。丹特在吃完飯後把手放在嘴邊發出那麽一種聲音的時候:就是她感到燒心了。

操場上很遠的地方有一個聲音在喊叫:

——全都回來!

隨後,後防線和第三防線那邊也有人跟著喊起來:

——全都回來!全都回來!

球手們全都圍攏來,滿臉通紅,渾身是泥,他也混在他們當中,很高興撤回來。羅迪·基克漢姆捏著那隻球上滿是泥汙的紮帶端頭。有一個人要他最後給它一腳:可是他卻一直向前走去,連腔也不答。西蒙·穆南告訴他別踢,因為隊長正朝這邊望著。那家夥馬上轉向西蒙·穆南說:

——誰不知道你這話什麽意思。你就是麥格萊德的小咂吧[5]。

小咂吧真是一個怪詞。那家夥這樣稱呼西蒙·穆南是因為他常常喜歡從背後偷偷把隊長的假袖子捆在一塊兒,隊長有時因此佯裝大發脾氣。但是,這個詞兒叫起來實在難聽。有一回他在威克羅醫院的廁所裏洗手,完了以後他父親揪著鏈子拉開了手盆的塞子,髒水就順著下水管流了出去。當手盆裏的水慢慢流盡的時候,那裏就發出類似的聲音:咂吧,隻不過聲音更大一些。

一想起那些事和廁所裏那一片雪白的樣子,他就感到冷一陣熱一陣的。那裏的兩個水龍頭:一冷一熱,你隻要一擰就有水流出來。他先感覺冷,後來又感到有些熱:他看見水龍頭上竟然鑄著這個字。這真是一件怪事。

走廊上的空氣也使他感到有些寒冷。那空氣濕漉漉的,顯得很奇怪。但很快煤氣燈就會點燃了,煤氣燃燒的時候發出一種像低聲唱歌似的聲音。老是一個樣子:隻要遊藝室裏的人一停止說話,你就可以聽到。

到了做算術的時間。阿納爾神父在黑板上寫了一個很難算的數字,然後說:

——那麽現在,看你們誰會得第一,快算吧,約克!快算吧,蘭開斯特[6]!

斯蒂芬盡了自己最大的努力,可是那道題實在太難,把他搞蒙了。帶有白玫瑰圖案的那個很小的緞帶原來一直別在他的上衣胸前,現在卻舞動起來。他不大擅長算術,可是,為了不讓約克失敗,他仍然盡了自己最大的努力。阿納爾神父的臉看起來非常陰暗,可是,他並不是死板地待著:他正在笑。接著,傑克·勞頓撚了一下手指發出響聲,阿納爾神父於是看了看他的練習簿說:

——對了。蘭開斯特很不錯!戴紅玫瑰的要贏了。趕快算吧,約克!趕快追上去!

傑克·勞頓轉身向後麵看了看。那個畫有紅玫瑰的小緞帶的顏色因為他穿著一件藍色水手大衣而顯得格外鮮豔。斯蒂芬感到自己的臉也紅了,因為他在拚命思索到底是誰在基礎課上能夠獲得第一,到底是傑克·勞頓,還是他。有幾個星期傑克·勞頓得到了第一名的那張卡片,又有幾個星期斯蒂芬得到了第一名的那張卡片。當他努力計算第二道算術題並聽到阿納爾神父的聲音的時候,他那個白玫瑰的緞帶一直在不停地舞動。接著,他的那股熱情過去了,於是他感到自己的臉上十分涼爽。他想他的臉色一定很蒼白,因為他感到他的臉很涼。他沒有辦法計算出那道題目的正確答案,可是那沒有關係。白玫瑰和紅玫瑰:這都是一些想起來很美的顏色。那些表明第一、第二和第三的卡片顏色也都很美麗:粉紅的、奶油色和淡紫色的。淡紫色、奶油色和粉紅色的玫瑰想一想都很美。也許一朵野玫瑰就會有像那樣的一些顏色,他還記起了關於在一片綠色的小園地上開著野玫瑰花的那首歌。可是你沒法找到一朵綠色的玫瑰,但也許在世界什麽地方你能找到一朵的。

鈴聲響了,各班排著隊走出教室,沿著走廊向飯廳走去。他坐在那裏望著那兩片壓成花形的黃油,實在吃不下那軟乎乎的麵包,台布也又潮又軟。但他喝完了廚房裏的幫工給他倒在茶杯裏的那杯淡茶。這個人係著白圍裙,動作笨拙。他弄不清那廚工的圍裙是否也是潮乎乎的,也弄不清是否所有的白東西都是又冷又潮的。納斯蒂·羅奇和索林喝著家裏給他們送來的罐頭可可飲料。他們說,他們不能喝那個茶,說那是豬泔水。那些家夥還說,他們的父親都是本地的官員。

那些男孩子對他都似乎非常陌生。他們全都各自有各自的父親和母親,各自的衣服和各自的聲音。他真希望回到家裏去,把頭枕在他母親的膝上。但是不可能,所以他盼望遊戲、學習和禱告的活動都趕快過去,那他就可以上床睡覺了。

他又喝了一杯熱茶,弗萊明說:

——怎麽啦?你是哪兒疼還是怎麽啦?

——我不知道,斯蒂芬說。

——準是你的肚囊裏感到惡心了,弗萊明說,因為你臉色煞白。過一會兒就會過去的。

——哦,是的,斯蒂芬說。

但是,他感到惡心的並不是那裏。他想,他是從心裏感到惡心,如果那個地方也能惡心的話。弗萊明真不錯,倒來向他問好。他直想哭。他把胳膊肘倚在桌上,用手一會兒按住,一會兒又放開他的耳搭。每當他放開耳搭的時候,他就聽到食堂裏一片嘈雜。那巨大的嘈雜聲簡直像夜裏過火車一樣。而當他把耳搭按住的時候,那聲音也便像火車駛進山洞一樣聽不見了。有一次,在達爾基度過的那個夜晚,火車聲就像現在這樣不停地吼叫,後來當它駛進山洞的時候,那聲音就停了。他閉上眼睛,火車向前行進著,吼叫一陣然後又停住,又吼叫一陣又停住。聽到它吼叫一陣停一陣,然後吼叫著從山洞裏鑽出來,然後又停住,感到很有意思。

接著高年級的一些學生踏著飯廳中間的草墊,開始走過來,愛爾蘭佬拉思和吉米·馬吉,以及那個被準許抽雪茄的西班牙人,還有那個戴著毛線帽的小葡萄牙人都走過來了。然後低年級的桌子和三年級的桌子上的人也跟著走。每一個人都有自己不同的走路的樣子。

他坐在遊藝室的一個角落裏,假裝看別人玩多米諾遊戲,有一兩次他終於能夠在很短的時間內聽到煤氣燈低聲歌唱的聲音。隊長和其他幾個孩子站在門旁邊,西蒙·穆南正在把他的兩條假袖子係到一塊兒。他在對他們講關於塔拉貝格的故事。

然後,他從門邊走開,韋爾斯卻向斯蒂芬走過來說:

——告訴我們,迪達勒斯,你每天上床睡覺的時候吻你媽媽嗎?

斯蒂芬回答說:

——我吻的。

韋爾斯立刻轉身對其他人說:

——哦,我說,這家夥每天晚上上床睡覺的時候都要吻他的媽媽。

其他人都停止遊戲,轉過臉大笑起來。斯蒂芬在眾目睽睽之下不禁臉紅了,他說:

——我不吻。

韋爾斯說:

——噢,我說,這家夥每天上床睡覺的時候,根本不吻他的媽媽。

他們又都大笑起來。斯蒂芬也想跟他們一起笑。他感到渾身發熱,一時間給弄得有點莫名其妙了。對那個問題要怎樣回答才對呢?他給了兩個回答,但韋爾斯總是大笑。韋爾斯一定知道正確的回答,因為他是文科第三級的學生。他試著想想韋爾斯的媽媽是什麽樣子,但是,他不敢抬頭看韋爾斯的臉。他不喜歡韋爾斯的臉。前一天,因為他不願意拿他的小鼻煙壺換韋爾斯的曾經打敗過四十個敵手的老幹栗子,因而把他推到那方形水坑裏去的就是這個韋爾斯。他那麽幹真是太混賬了,所有其他的人都那麽說。那坑裏的水又冷又黏啊!而且,有人有一次還看到一隻大耗子撲通跳到那浮渣中去了。

那溝裏的冰冷的泥水沾滿了他的全身,等到上課鈴響各班排隊走出遊藝室的時候,他感到走廊上和樓梯上的冷空氣一直鑽到他的衣服裏。他還在琢磨著什麽才是正確的回答。是吻他的母親對呢,還是不吻他的母親對?什麽叫吻,吻是什麽意思?你把你的臉像那樣抬起來說一聲晚安,然後你母親把臉俯下來,那就是接吻。他母親把嘴唇貼在他臉上。她的嘴唇很軟,而且嘴唇會弄濕他的麵頰,她的嘴唇還發出很小的聲音:吧嗒。人們為什麽用他們的兩邊麵頰幹那個?

他坐在閱覽室裏,打開書桌的上蓋,把貼在裏麵的數字從七十七改為七十六。可是,聖誕節假日還離得很遠:但不管怎樣它一定要到來的,因為地球不停地在轉動。

他的地理書的第一頁上,有一個地球的圖形:那是在一片雲彩中的一個大球體。弗萊明有一盒彩色鉛筆,有一天晚上自習的時候,他把地球染成了綠色,把雲彩染成了絳紫色。那顏色完全像丹特衣櫃裏的那兩把刷子,一把給帕內爾的綠絨背刷子和一把給邁克爾·達維特的絳紫色絨背刷子。但是,他並沒有讓弗萊明用那些顏色塗那張畫。是弗萊明自己那麽幹的。

他打開地理書,學習他的地理課,可是,他沒法記住美洲的那些地名。那裏老有許多不同的地方叫著不同的名字。它們全都在不同的國家裏,不同的國家又在不同的大陸上,不同的大陸在世界各個地方,世界又在宇宙中。

他翻開地理書的扉頁,看著自己在上麵寫下的一些字:他自己,他的名字和他所在的位置。

斯蒂芬·迪達勒斯

基礎班

克朗戈斯伍德學校

沙林斯

基德爾縣

愛爾蘭

歐洲

世界

宇宙

這些字全是他自己寫下的:有一天晚上弗萊明為了好玩兒,在那一頁的背麵寫下了:

斯蒂芬·迪達勒斯是我的名字,

愛爾蘭是我的國家。

克朗戈斯是我待的地方,

而天堂是我的希望。

他把這些字倒著念,就發現它們不通了。接著他從下往上念著扉頁正麵的字,一直念到他自己的名字。那就是他:然後他又從上往下念。宇宙之後應該是什麽呢?空無所有。可是,包圍著宇宙的會不會有什麽東西表示宇宙已到盡頭,空無所有的地方該開始了呢?那不可能是一堵牆,但很可能是一條非常非常細的線把一切都包圍住。要能思索一切東西和一切地方必須要有很大的頭腦才行。那隻有上帝可以辦到。他試著思索一種巨大的思想應該是什麽樣子,但是,他隻能想到上帝。上帝是上帝的名字,正像斯蒂芬是他的名字一樣。“迪爾”(Dieu)是法國人用來稱呼上帝的,那也就是上帝的名字。任何人向上帝禱告的時候要是說“迪爾”,那上帝馬上就會知道向他禱告的是一個法國人。但是,雖然全世界用各種不同的語言給上帝取了多種不同的名字,上帝還是懂得所有的人用他們各自不同的語言向他禱告時說了些什麽,而且上帝永遠還是那個上帝,上帝的真正的名字就是上帝。

老這樣想著,使他感到非常疲倦。這使他感到他的腦袋都變大了。他翻過扉頁疲倦地看著那個綠色的地球和圍繞著它的絳紫色的雲彩。他拿不準怎麽才是對的,應該讚成綠色的還是讚成絳紫色的,因為丹特有一天把給帕內爾預備的那把刷子上的綠絨背用剪子給剪了下來,還對他說帕內爾不是好人[7]。他懷疑他們現在是否還在爭論這個問題。那就叫作政治。這裏有人站在不同的兩邊:丹特是一邊,他的父親和凱西先生站在另一邊,而他的母親和查爾斯大叔卻哪一邊也不在。每天在報紙上都能看到類似這樣的情形。

他很不清楚什麽是政治,也不知道宇宙在什麽地方完結,這使他感到很痛苦。他感到自己非常弱小。什麽時候他才能夠像詩歌班和修辭班的那些人一樣呢?他們聲音很大,都穿著很大的靴子,而且他們還學三角。那離他簡直太遙遠了。先得過一個假期,然後下一個學期,然後又一個假期,然後又一個學期,然後還有一個假期。這簡直像火車駛進又駛出山洞一樣,那也像你在飯廳裏放開和按住你的耳朵時聽到的吼叫聲一樣。學期,假期;山洞,出來;亂叫聲,停止。那離現在該是多麽遙遠啊!最好上床去睡覺吧。先到禮拜堂去做個禱告,然後就上床。他身子有點發抖,並連連打哈欠。睡在**把被窩焐熱一點後,你會感到非常舒服。最初你覺得被窩太冷不敢往裏鑽。他一想到開始鑽被窩那冰冷的情景就發起抖來。可是慢慢被窩就會變熱,他就可以睡覺了。感到疲勞真是一件舒服事。他又打了幾個哈欠。做完晚禱,然後上床:他渾身發抖,直想打哈欠。幾分鍾後他一定會感到非常舒服的。他感到一股熱氣從冰冷的、發抖的被窩裏慢慢爬出來,漸漸暖一些,又暖一些,直到他感到渾身都很暖和,甚至是非常的暖和,可是他仍然有些發抖,有點想打哈欠。

晚禱的鈴聲響了,他從閱覽室排隊出來,跟著別人一起走下樓梯,沿著走廊到禮拜堂去。走廊上燈光很暗,禮拜堂裏的燈光也很暗。一會兒一切都會暗下來,都會入睡了。夜晚,禮拜堂裏的空氣非常寒冷,大理石和深夜的海的顏色一樣。大海白天黑夜都非常寒冷,可是,它在夜裏更要冷一些。在他父親的房子旁邊那海堤下麵就顯得又冷又黑。可是水壺要往爐架上放才會砰然作響。

禮拜堂裏負責的級長就在他的頭上禱告著,他心裏完全知道應該如何回應:

哦,主啊,打開我們的嘴唇,

我們的嘴就會開始讚美你的榮光。

請給我們幫助吧,哦,上帝!

哦,主啊,趕快來幫助我們!

禮拜堂裏有一股寒夜的氣味,但這是一種神聖的氣味。那氣味和星期天做彌撒時跪在禮拜堂後麵的那些老農民的氣味完全不一樣。那是空氣和雨水和泥炭和燈芯絨混在一起的味道。可他們都是些非常神聖的農民。他們就在他身後,在他的脖子旁邊喘著氣,一邊禱告,一邊歎息。他們住在克萊恩,其中一個說:那邊有許多小農舍,而且在那些車子從沙林斯開過的時候,他還看到一個婦女,手裏抱著一個小孩站在一家農舍的半截門旁邊。要是有一天晚上能在那家村舍的冒著煤煙的泥炭火前,在那被火光照亮的黑暗中,在那溫暖的黑暗中呼吸著那些農民的氣息和空氣和雨水和泥炭和燈芯絨的味道,睡上一覺該是多美啊。可是,那裏那兩排樹中間的大路太黑了。在黑暗中你會迷路的。這使他不敢想如果迷了路將是什麽情景。

他聽到負責禮拜堂禱告的那個級長的聲音在念著最後的一段禱詞。他在禱告中也要求上帝別讓他遇上外麵樹底下的那種黑暗。

我們請求您,主啊,降臨到我們居住的地方,為我們消除敵人給我們設下的一切陷阱。希望您的神聖的天使在我們這裏住下,以保證我們的和平。願您通過我們的主基督,讓我們永遠得到您的祝福。阿門。

在宿舍裏,他脫衣服的時候,他的手指老是發抖。他告訴他的手指趕快把衣服脫掉。他必須脫掉衣服,然後跪下來做他自己的禱告,並且在煤氣燈慢慢熄滅的時候,趕緊上床去,這樣他死的時候就可以不下地獄。他用手往下搓著把他的長襪子脫下來,很快穿上他過夜的長衫,跪在床邊急速地念他的禱告詞,唯恐那煤氣燈馬上會熄滅掉。在他低聲念著下麵一段話時,他感到自己的肩膀都在發抖:

上帝保佑我的父親和母親,讓他們不要離開我!

上帝保佑我的小弟弟和小妹妹們,讓他們不要離開我!

上帝保佑丹特和查爾斯大叔,讓他們不要離開我!

他接著給自己祝福了幾句,然後就很快爬上床去,他把過夜穿的長衫的下擺盡量壓在自己的腳底下,然後鑽到冰冷的白色被窩裏,渾身發抖,蜷作一團睡下了。但是現在他要是死了,他絕不會下地獄了,這哆嗦也一定會馬上停止的。有一個聲音對宿舍裏的孩子們道晚安。他從被窩裏向外看了一眼,看到四麵圍著的黃色簾子,那簾子也擋在他的床前,讓他對四麵的一切東西都看不見了。燈光慢慢不聲不響地暗了下去。

傳來級長走出去的腳步聲。到哪兒去了?是下樓沿著過道走了,還是到盡頭他自己的房間裏去了?他可以看見外麵的黑暗,他們說,有一條長著一對車燈似的眼睛的黑狗,在夜裏出來到處亂跑,是真的嗎?他們說,那是一個殺人犯的鬼魂。恐懼引起的好一陣哆嗦震動著他的全身。他看到那黑暗的校園的門廳。穿著舊衣服的一些老仆人都待在樓梯上麵那間熨衣服的房間裏。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那些老仆人都一聲不響。那裏還生著爐火,但大廳裏仍然很黑暗。一個人影從大廳裏走上樓梯來。他穿一件將軍穿的白色外套,他的臉色蒼白而且樣子很怪,他把他的兩手叉在腰邊,他從他那雙奇怪的眼睛裏向外望著那些老仆人。他們也望著他,並且看到了他們的老主人的臉和外套,他們知道他在很久以前因受到致命傷死掉了。但是,他們眼睛望著的地方實際隻是一片黑暗:隻是黑暗的、沉寂的空氣。他們的主人是在海那邊遙遠的布拉格的戰場上被打死的。他那時正站立在戰場上,兩隻手正叉在腰邊,他的臉色蒼白而且樣子很怪,他穿著一位將軍的白色外套。

哦,想到這些使人感到多麽寒冷、多麽奇怪啊!所有的黑暗都是又冷又讓人感到奇怪的。在那裏可以看到奇怪的蒼白的臉,看到像車燈一樣大的眼睛。那裏有一些殺人犯的鬼魂,有在海外很遠的戰場上被殺害的將軍的身影。他們的臉都顯得那麽奇怪,他們到底想說些什麽呢?

我們請求您,哦,主啊,降臨到我們居住的地方,為我們消除掉一切……

快回家過節了!那是再美不過了:同學們都這樣對他說。一個寒冷的冬天的清晨,同學們來到校園門外紛紛爬上馬車。一輛輛馬車在碎石路上轟隆隆地駛去。大家向校長歡呼!

烏拉!烏拉!烏拉!

馬車從禮拜堂前麵經過的時候,所有的人都脫帽致敬。車隊在鄉村的馬路上歡快地前進著。車夫用他們的鞭子指向布登斯鎮。同學們都歡呼著。他們坐在車上經過“樂開懷”農民的農舍。一陣歡呼接著一陣歡呼。他們乘車駛過克萊恩,歡呼著,也有人向他們歡呼。一些農家婦女站在半截門前,男性則三三兩兩地到處站著。冬天的空氣的味道聞起來特別清新:那是克萊恩的味道:雨水和冬天的空氣和悶著燃燒的泥炭和燈芯絨的氣味。

火車上到處都是同學們:一列很長很長的巧克力色火車,帶著奶油色的前臉。路警們來來去去地跑著,一會兒開門,一會兒關門,一會兒把門鎖上,一會兒又把它打開。他們都是些穿著深藍色和銀灰色衣服的男人,他們都帶有銀口哨,他們身上的鑰匙不停地發出一種快節奏音樂聲:哢嗒,哢嗒,哢嗒,哢嗒。

火車駛過一片平坦的土地,駛出了艾倫山。路旁的電線杆一根一根地飛了過去。火車不停地向前駛去。它知道該上哪兒去。在他父親的房子的前廳裏有吊燈,還有綠色的枝條擰成的繩子。牆上的大穿衣鏡四周有冬青和常春藤,綠色和紅色的冬青和常春藤也繞在那些枝形吊燈上。牆上掛的那些古老的畫像也被那些紅色的冬青和綠色的常春藤圍繞著。冬青和常春藤是為他,也是為聖誕節預備的。

好溫馨……

所有的人都在。歡迎你回家來,斯蒂芬!到處是表示歡迎的喧鬧聲。他母親吻了他一下。那樣做對嗎?他父親現在已經是一位大官了:比縣政府的官員還要高。歡迎你回家來,斯蒂芬!

嘈雜的聲音……

有窗簾上的鐵環在橫棍上被拉動的聲音,有把水倒進水盆去的嘩嘩聲。有宿舍裏人們起床、穿衣服和洗臉的聲音,也有人在級長跑上跑下告訴大家要當心時發出的拍手聲。在一片暗淡的陽光中,可以看到黃色的帷幕被拉開,可以看到許多沒有鋪好的床鋪。他的**非常熱,他感到他的臉和身體都非常熱。

他起身來在床邊上坐著。他感到很虛弱。他試著拉上他的長襪子。那襪子有一種可怕的粗糙的感覺。太陽光也顯得很奇怪和很冷。

弗萊明說:

——你不舒服嗎?

他說不上來,弗萊明又說:

——快回**躺下吧。我回頭告訴麥格萊德說你不舒服了。

——他病了。

——誰病了?

——告訴麥格萊德。

——快回**去睡吧。

——他病了嗎?

在他使勁要脫掉粘在腳上的襪子,準備再回到那極熱的**去睡覺時,有一個同學抓住了他的胳膊。

他又鑽進被窩裏睡下,很高興現在那床已不十分熱了。他聽到同學們一邊穿衣服準備去參加彌撒,一邊談論著他的事。他們說,硬那樣把他撞到那方形水坑裏去實在太不應該了。

接著,他們的說話聲停止了。他們已經走了。在他的床邊有一個聲音說:

——迪達勒斯,你可沒有替學校當密探吧,你一定不會吧?

他看見韋爾斯的臉。他注視著那張臉,看出韋爾斯非常害怕。

——我可沒有想過要幹那個。你也一定不會吧?

他父親曾經告訴他,不論幹什麽事,絕不能出賣自己的夥伴。他搖搖頭說他沒有,而且感到很高興。

韋爾斯說:

——我可不大想幹那個,人格保證。我隻是鬧著玩,我很抱歉。

那張臉和他的聲音都離去了。他抱歉是因為他害怕。害怕這是什麽大病。黑黴症是一種危害植物的頑疾,癌症卻是各種動物的宿敵,或者還有什麽別的病。在黃昏的光線下跑到外麵操場上,在他的那個隊伍旁邊一點一點地爬行著,仿佛一隻在灰暗的光線中上下飛動的小鳥,那已經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萊斯特修道院的燈光已經亮起來。沃爾西就是死在那裏的。修道院的院長們自己把他埋掉了。

那不是韋爾斯的臉,那是級長的臉。他不是裝病,不是,絕不是:他是真的病了。他不是裝病。他感到級長的手按在他的額頭上,他感覺到他的又熱又潮的額頭貼著級長的又冷又潮的手。這完全是一隻耗子常有的感覺,又黏又潮又冷。每一隻耗子都有兩隻眼睛可以朝外看。有光滑的黏糊糊的皮毛,蜷起來準備朝前跳的很小的小腳兒,還有可以朝外看的黑色的發黏的眼睛。它們懂得怎麽跳。可是耗子的腦子不能理解三角。它們死了總都側著身子躺著。到那時它們的皮毛都幹了。它們都不過變成了一些死東西。

級長又來了,他聽到他的聲音,那聲音讓他趕快起來,還說總管神父要他起來穿上衣服到校醫院去。在他盡快地穿衣服的時候,他還聽到級長在說:

——咱們必須收拾好到邁克爾兄弟那兒去,因為咱們都有篩糠的毛病!篩糠是很糟糕的毛病!當我們篩糠的時候我們篩個不停!

他這樣講話真夠朋友。這已經使他笑了起來。可是因為他的臉和嘴唇都不停地哆嗦,他沒有辦法大笑:後來級長就隻好自己笑了笑。

級長喊叫說:

——趕快走!泥巴腿!幹草腿![8]

他們一起走下樓梯,沿著走廊走過了洗澡房。當他走過洗澡房門口的時候,他懷著幾分恐懼想起了那裏麵熱乎乎的像泥漿一樣的髒水、那裏的又潮又熱的空氣、跳進水裏的聲音和毛巾散發出的藥一樣的氣味。

邁克爾兄弟站在校醫院門口,從他的右手邊一間黑暗的小屋子裏傳出來藥品的味道。那是從幾排架子上的藥瓶子裏散發出來的。級長對邁克爾兄弟講了講情況,邁克爾回答了他的話,並且稱級長是先生。他長著一頭夾雜著一些灰發的紅色頭發,樣子非常奇怪。他永遠都是一位兄弟[9],這也是一件怪事。怪的是你不能稱他先生,因為他是一位兄弟,而且長著一副很特殊的樣子。難道是他不夠聖潔,他為什麽不可以變得和其他的人一樣呢?

房間裏有兩張床,有一張**已經有人占著:在他們走進去的時候,那人忽然叫喊著說:

——哈羅!這不是小迪達勒斯嗎?你哪兒不好了?

——哪兒都不好唄,邁克爾兄弟說。

那家夥是文科三年級的學生,在斯蒂芬脫衣服的時候,他要邁克爾兄弟給他來一塊塗黃油的烤麵包。

——啊,快去拿吧!他說。

——給你自己塗點油吧!邁克爾兄弟說。等明天早晨大夫一來,他就會開個證明讓你走人。

——我得走?那同學說。我還沒有好呢。

邁克爾兄弟重複說:

——他就會開一張證明讓你走。我對你實說吧。

他彎下腰去扒一扒火。他的脊背很長,像拉車的馬的脊背一樣。他嚴肅地晃動著那根撥火棍並對文科三年級的那個學生點點頭。

然後,邁克爾兄弟走了出去。不一會兒,那個文科三年級的學生便轉過身去麵向牆睡著了。

這就是校醫院裏的情形。他那會兒是真病了。他們有沒有寫信告訴他的父親和母親呢?但要是有一個牧師親自去告訴他們,那就快得多了。要不他自己寫一封信讓牧師帶去吧。

親愛的媽媽:

我病了。我希望回家來,請快來把我接回家去吧。我現在住在校醫院裏。

你親愛的兒子,

斯蒂芬

他們離他是多麽遙遠啊!窗外是寒冷的陽光。他懷疑他是不是會死去。哪怕天氣非常晴朗,一個人也會死去的。他也許會在他媽媽來到之前就死掉了。那樣他就會在教堂裏讓人給他舉行一次彌撒,同學們曾告訴他,小東西死的時候,就是那樣做的。所有的同學都會穿著黑衣服,帶著一副悲傷的麵容到那裏去參加彌撒。韋爾斯也會到那裏去的,但是沒有一個同學會看他一眼。校長穿著一件黑色鑲金的法衣也會到那裏去,聖壇上和棺材架子的四周都會點上很長的黃色蠟燭。他們抬著棺材緩慢地向外走,他將會被埋葬在離教堂不遠的那條石灰石鋪成的大路旁邊的小墓地裏。到那時韋爾斯就會為他自己幹的事感到後悔,教堂的鍾就會緩慢地敲著。

叮叮當!校園裏鍾聲響起!

再見了,我的母親!

請把我埋在古老的墳場裏,

埋在我的大哥哥的身旁。

我的棺材必須漆成黑色,

讓六個天使飛到我身上,

兩個唱歌,兩個祈禱,

另外兩個帶著我的靈魂飄**。

這歌多麽美,又多麽淒慘啊!請把我埋在古老的墳場裏這一句是多麽美啊!他感到渾身哆嗦了幾下,多麽淒慘又是多麽美啊!他想偷偷地哭上一場,但不是為了他自己,而是為了那如此美好、如此淒涼、像音樂一樣的這首歌詞。叮叮當!叮叮當!再見了!哦,再見!

寒冷的陽光顯得更微弱了,邁克爾兄弟端著一碗牛肉汁站在他的床邊。他很高興,因為他嘴裏感到又熱又渴。他能聽到他們在操場上玩耍的聲音。學校裏日子還照樣過下去,仿佛他還在那裏一樣。

邁克爾兄弟走了出去,文科三年級的那個同學告訴他,他肯定還會回來告訴他報上的一切消息的。他告訴斯蒂芬他的名字叫西蓋,還說他父親養了許多賽馬,都是頂呱呱的能跳欄的馬,而且不管什麽時候,隻要邁克爾兄弟希望得到賽馬場秘密的內情,他父親都會告訴他,因為邁克爾兄弟是一個非常正派的人,他每天給他講他們從學校拿來的報紙上所刊登的消息。報紙上各種各樣的消息都有:車禍、船禍、體育和政治。

——現在報上都是些關於政治的消息,他說。你們在一塊兒也談政治問題嗎?

——談的,斯蒂芬說。

——我們也談的,他說。

然後,他想了一會兒又說:

——你的名字真怪,迪達勒斯,我也有一個非常奇怪的名字,西蓋。我的名字是一個小鎮的名字。你的名字像拉丁名字。

然後,他問道:

——你會猜謎語嗎?

斯蒂芬回答說:

——不怎麽會猜。

然後,他說:

——你能猜出這個謎語嗎?為什麽基德爾縣像一個人的褲子的一條腿?

斯蒂芬想了想他應該怎麽回答,然後,他說:

——我猜不出來。

——因為裏麵有一個膝蓋,他說。你明白這個謎語的趣味何在嗎?西蓋是基德爾縣的一個小鎮,也就是另一個膝蓋[10]。

——噢,我明白了,斯蒂芬說。

—— 這是一個老謎語了,他說。

過了一會兒他又說。

——聽我說!

——什麽?斯蒂芬問道。

——你知道,他說,你還可以用另一種方式打這個謎語。

——行嗎?斯蒂芬說。

——同樣是那個謎語,他說,你知道怎麽用另一種辦法打這個謎語嗎?

——不知道,斯蒂芬說。

——你不能想出另外一個辦法嗎?他說。

——另外還有個辦法,但是我不願意告訴你。

他為什麽不願意告訴?他那養著許多賽馬的父親必然也像索林的父親和納斯蒂·羅奇的父親一樣是縣政府的官員。他想到他自己的父親,想到他母親彈著琴讓父親歌唱時的情景,還想到每當他向他要六便士的時候,他總是給他一個先令,現在想到他不是像別的孩子的父親一樣也是政府官員,未免替他感到有些難過。那麽,他又為什麽要把他送到這兒來,讓他和他們在一起呢?可是,他父親曾對他說過,他在他們中間也沒有什麽不般配的地方,因為他的老叔祖在五十年前就曾經給那地方的解放者上過書。那時候的人,你隻要看一看他們的古老的服裝就能辨認出來。那時,在他看來是一個非常嚴肅的時代:他想知道,自己的克朗戈斯的同學們穿著銅紐扣的藍上衣和黃坎肩,戴著兔皮帽,和成人一樣喝著啤酒,而且各自都有自己的獵狗,還幫著追趕兔子的時候是否就是那個時代。

他看看窗外,看到天色越來越暗了。操場那邊一定是滿天雲彩,灰蒙蒙的一片。操場上已經沒有任何聲音。班上的同學一定在寫作文,也許阿納爾神父在給他們念一些經書上的故事。

真奇怪,他們沒有讓他吃任何藥。也許等邁克爾兄弟來,就會給他把藥帶來了。他們說,你要是進了校醫院,他們會讓你喝一些難聞的東西。可是,他現在覺得已經好些了。慢慢地好起來可是一件值得慶幸的事。那樣你會得到一本書。圖書館有一本講荷蘭的書,書裏有很多漂亮的外國名字和樣子很特別的城市和大船的圖片,讓你感覺很愉快。

窗外的光線是多麽灰暗啊!但是,看起來很舒服。火光在牆上飄忽不定,簡直像波浪一樣。有人往爐子裏剛剛加過煤,他聽到有說話的聲音。他們正在談些什麽。這是海浪的聲音。也許海浪一起一伏,在談論它們自己的事。

他看到一片海浪,看到起伏不定的黑黑的海浪,在無月的夜裏顯得黑黑的海浪。一個小小的亮點在碼頭邊閃爍,那裏有一條船正要靠岸。他看到大群的人聚集在水邊,觀看正在進入他們港灣的那條船。一個高個子男人站在甲板上,朝著平坦、黑暗的陸地翹首觀望:借著碼頭上的燈光,他可以看見他的臉,那是邁克爾兄弟的悲傷的臉。

他看見他朝那群人舉手示意,隔著水麵,他聽到他用一種悲傷的聲音大聲說:

——他死了。我們看到他已經躺在棺架上的棺材裏。

人群中響起悲哀的哭泣聲。

——帕內爾!帕內爾!他已經死了!

他們都跪下來,悲哀地哭泣著。他看到丹特穿著一件絳紫色的絨衣服,肩上披著一件綠色的絨鬥篷傲慢地一聲不響地從跪在海邊的人群旁邊走過。

大家都在等待著,查爾斯大叔坐在遠處窗子的陰影下,丹特和凱西先生坐在火爐兩邊的安樂椅上,斯蒂芬坐在他們中間的一把椅子上,腳蹬在雕花的爐架上。迪達勒斯先生通過爐台上麵的穿衣鏡看著他,撚著八字胡,然後用手分開大衣的後衩,背向燃燒著的爐火站著:有時他還騰出一隻手來再撚撚自己的八字胡。凱西先生把頭歪到一邊微笑著,用手指輕輕摸著脖子上的喉結。斯蒂芬也在笑,因為他現在知道,有人說凱西先生喉嚨裏有一袋銀元的話是騙人的。他高興地想著,凱西先生曾如何用喉頭發出的銀鈴般的聲音來哄騙他。當他想要打開凱西先生的手看看那袋銀元是否藏在他手裏的時候,他發現他的手指根本伸不直:凱西先生曾對他說,他因為給維多利亞女王做生日禮物,結果落下了這三個伸不直的指頭[11]。

凱西先生用手敲打著脖子上的喉結,睡眼惺忪地對斯蒂芬微笑著,迪達勒斯先生對他說:

——是的。現在好了,那也沒什麽。噢,我們剛才出去散會兒步真是痛快,對不,約翰?是的……我懷疑今天晚上我們到底還能吃上飯不能。是的……噢,你瞧,今天我們在碼頭上真吸夠了臭氧。啊,真格的。

他轉過身去對丹特說:

——你一直還沒有出門,賴爾登太太?

丹特皺著眉頭不耐煩地說:

——沒有。

迪達勒斯先生放開他的大衣後衩,走到旁邊的櫥櫃跟前。他從櫥櫃的一扇門裏拿起一個裝著威士忌的大石罐,慢慢朝盛酒器裏倒酒,不時還低頭看看已經倒進多少了。然後,他把石罐放回原處,又往兩個酒杯裏斟了一點威士忌,加上一點水,然後又回到爐邊來。

——就喝一丁點兒,約翰,他說,就為了給你開開胃。

凱西先生接過酒杯,喝了一口,把酒杯放到身邊的爐台上。然後,他說:

——啊,我不禁想起咱們的朋友克裏斯托弗釀造的……

一陣忍不住的大笑和咳嗽打斷了他自己的話,接著他又說:

——給他們那些人釀造的香檳酒。

迪達勒斯先生哈哈大笑起來。

——你是說克裏斯蒂?他說,他那光頭上每一個痦子裏包含的機靈比一群狐狸的還要多。他把頭俯向一邊,閉上眼睛,使勁舔了舔嘴唇,然後,用一個旅館侍者的腔調說著。

——在他對你說話的時候,你知道嗎,你發現他有一個非常柔軟的嘴,他下巴下麵吊著的那一嘟嚕肉皮總是濕乎乎的,願上帝保佑他。

迪達勒斯先生戴上眼鏡,低頭盯著他,平靜而和氣地說:

——你在笑什麽,小寶貝,你?

仆人們走進來把一盤盤菜擺在桌上。迪達勒斯太太跟在他們後麵把菜擺好。

——坐過來,她說。

迪達勒斯先生走到桌子的那一頭,說:

——現在,賴爾登太太,請坐過來吧。約翰,你也坐下,我親愛的朋友。

他抬頭四麵張望了一下,然後,把眼光停在查爾斯大叔坐的地方,說:

——現在,先生,有隻鳥正在等著你享用呢。

在所有的人都就座以後,他把手伸向菜盤上的蓋子,但很快又把手縮回來,說:

——現在,斯蒂芬。

斯蒂芬在自己的座位前站起來,對著桌上的菜開始禱告:

祝福我們,啊!主,並祝福由於您的仁慈我們通過我主基督得到的您的多種恩賜。阿門。

所有的人都為自己禱告,迪達勒斯先生高興地舒了一口氣,把菜盤上沉甸甸的蓋子揭開,蓋子周圍的水珠閃閃發光,簡直像珍珠一樣。

斯蒂芬看著躺在大桌上已經捆紮起來燒烤過的肥實的大火雞。他知道,父親在多利埃大街鄧恩的店裏為這隻雞付出了一個幾尼,店老板為了讓人看到這雞有多麽肥大,還時不時戳它的胸部:他還記得店老板說過的話,他曾說:

——來這隻吧,先生,這是真正的阿裏—達裏火雞。

克朗戈斯的巴雷特先生為什麽要把他的戒尺叫作火雞?但克朗戈斯離這裏確實很遠:從碟子和菜盤裏冒出濃烈的熱乎乎的火雞、火腿和芹菜的味道,火爐裏紅色的火焰熊熊燃燒,還有綠色的常春藤和紅色的冬青都使你感到非常幸福,在晚宴快結束的時候還會有人端上大盤加李子的布丁,上麵撒著剝過皮的杏仁和冬青樹枝,四周流動著藍色的火焰[12],頂上還飄動著一麵小小的藍旗子。

這是他第一次參加聖誕節晚宴,直到上布丁以前,他一直在想著他的小弟弟和小妹妹們,現在還和他過去一樣在自己的房間裏等待著。他穿的伊頓夾克,領子很低,使他感到很別扭,而且,仿佛自己長大了許多:那天早晨他母親把他領到客廳裏去,給他穿衣服,讓他去參加彌撒,他父親當時還哭了。那是因為他想到了他自己的父親。查爾斯大叔也這麽說來著。

迪達勒斯先生蓋上那盤菜,自己開始狼吞虎咽地吃起來。然後,他說:

——可憐的老克裏斯蒂,他現在幾乎整天都不幹好事。

——西蒙,迪達勒斯太太說,你還沒有給賴爾登太太佐料呢。

迪達勒斯先生拿過了佐料瓶。

——我沒有嗎?他笑著說,賴爾登太太,可憐一個瞎眼的人吧。

——不要,謝謝。

迪達勒斯先生轉向查爾斯大叔:

——你過得怎麽樣,先生?

——一切都非常順利,西蒙。

——你呢,約翰?

——我非常好。你吃你的吧。

——瑪麗?來,斯蒂芬,你吃點這個就可以讓你的頭發打卷兒。

他往斯蒂芬菜盤裏倒了許多佐料,然後把佐料瓶放到桌上。接著,他問查爾斯大叔那雞嫩不嫩。查爾斯大叔因為嘴裏塞滿了東西沒法回答,可他點點頭表示雞很嫩。

——這是我們的朋友對教規所作的最好的回答。什麽?迪達勒斯先生說。

——我不相信他的腦子能懂得那麽多,凱西先生說。

——神父,隻要你不再把供奉上帝的教堂變作一個投票站,我將承擔一切費用。

——對於一個,丹特說,把自己稱作天主教徒的人來說,這真是他能對一位神父作的最好的回答了!

——他們隻能怪他們自己,迪達勒斯先生溫和地說。他們要是聽我這個傻子的建議,就應該隻去管宗教上的事。

——這就是宗教,丹特說。他們對大家發出警告,是盡自己的責任。

——我們恭順地走進上帝的神廟,凱西先生說,是為了去向我們的造物主禱告,而不是去聽競選演說。

——這就是宗教,丹特又一次說,他們是對的。他們得盡力引導他們的教民。

——你是說要在聖壇上宣講政治,對嗎?迪達勒斯先生問道。

——當然,丹特說。這是公共道德問題。如果一位神父不告訴他的教民,什麽是對的,什麽是錯的,他就不能算作一位傳教士。

迪達勒斯太太放下她的刀叉說:

——省省心吧,咱們在今天這個一年中難得的日子別再討論什麽政治問題了。

——完全對,太太,查爾斯大叔說。好了,西蒙,咱們也已經說夠了。一個字也別再說了。

——對,對,迪達勒斯太太緊接著說。

他大膽揭開蓋在菜盤上的蓋子,說:

——現在,誰願意再吃一點火雞?

誰也沒有回答。丹特說:

——一個天主教徒,竟會說出這種話來!

——賴爾登太太,我請求你,迪達勒斯太太說,不要再談那個問題了吧。

丹特向她轉過臉去,說:

——難道讓我坐在這裏,聽人對教堂裏的神父任意誹謗嗎?

——誰也沒有說什麽罵他們的話,迪達勒斯太太說,隻要他們不攪在政治問題裏就行了。

——主教和愛爾蘭的教士們已經講話了,丹特說,就必須得到服從。

——讓他們不要去關心什麽政治,凱西先生說,否則人民就不再關心他們的教堂了。

——你們聽見了?丹特說,轉向迪達勒斯太太。

——凱西先生!西蒙!迪達勒斯太太說,咱們別再談這個了。

——什麽?迪達勒斯太太喊叫著說,難道我們要聽從英格蘭人的吩咐把他[13]拋棄掉嗎?

——他已經不配領導我們了,丹特說,他是一個公眾的罪人。

——我們全都是罪人,全都罪孽深重,凱西先生冷冷地說。

——讓那些製造流言蜚語的人遭殃吧,賴爾登太太說。往他脖子上拴一塊石頭把他扔到深海裏去,那比讓他去誹謗這些人中的任何一個人,誹謗我的最小的小孩子,對他來說,也都會好得多。這就是聖靈所講的話。

——你要是問我,這些話可講得非常不對,迪達勒斯先生冷漠地說。

——西蒙!西蒙!查爾斯大叔說,當心那孩子也在哩。

——是的,是的,迪達勒斯先生說。我打算要……我正在想著鐵路上那個腳夫所講的那些髒話。現在,那都沒有關係,來,斯蒂芬,讓我看看你的盤子,老夥計。全把它吃掉吧。來。

他把許多食物堆在斯蒂芬的盤子裏,並給查爾斯大叔和凱西先生每人分了一大塊火雞,還給他們倒上一些佐料。迪達勒斯太太吃得很少,丹特把手放在膝蓋上坐在那裏,滿臉通紅。迪達勒斯先生用盤子旁邊的切刀在盤子裏翻弄著,說:

——這兒有一塊非常好吃的東西,人們都叫它“教皇的鼻子”,哪位先生或太太……

他用餐叉叉起一塊火雞舉在空中,誰也沒有說話。他把它放在自己的碟子裏,說:

——那麽,你們不能說我沒有問你們。我想最好還是我自己把它吃掉吧,因為我最近身體不太好。

他對斯蒂芬眨眨眼,然後蓋上餐盤蓋子,開始吃起來。

在他吃的時候,大家都沉默著。接著,他又說:

——那麽,天氣一直都還很好。有許多陌生人都到這兒來了。

沒有任何人講話。他又說:

——我想今年來到這裏的陌生人比去年聖誕節時還要多。

他四麵望望其他的人,他們都低著頭吃著各自的盤子裏的食物。等了一會兒,沒有得到任何回答,於是他非常不高興地說:

——啊,不管怎麽說,我這一頓聖誕節筵席吃得真是窩囊。

——在一個對教堂裏的神父毫不尊敬的家庭裏,丹特說,是既不可能有好運,也不可能有幸福的。

迪達勒斯先生使勁把手裏的刀叉扔在盤子上。

——尊敬!他說,你是說對阿爾瑪的草包該尊敬,還是對此地的飯桶該尊敬?尊敬!

——教堂裏的那些老爺們,凱西先生譏諷地說。

——萊特裏姆老爺的馬車夫,是的,迪達勒斯先生說。

——他們全都是人類的救世主,丹特說,他們是,是他們國家的光榮。

——草包,迪達勒斯先生毫不客氣地說,你得知道,他在十分安靜的時候,倒有一張漂亮的臉。你應該看看在一個寒冷的冬天,他是怎麽把大塊火腿和大盤菜往嘴裏塞的。哦,天哪!

——真的,西蒙,迪達勒斯太太說,你不應該當著斯蒂芬的麵講這些話。這樣是不對的。

——哦,在他長大的時候,他一定會記得這一切的,丹特生氣地說,記得在他自己家裏聽到的這些反對上帝,反對宗教和神父的話。

——讓他也記住,凱西先生隔著桌子對她喊叫說,神父們和神父的狗腿子們怎樣使得帕內爾感到心碎,最後把他逼進墳墓裏去的那些話吧。等他長大的時候,讓他也記住那些話吧。

——那些狗雜種們!迪達勒斯先生大喊大叫說,在他倒了黴的時候,他們全都站出來出賣他,像對待陰溝裏的耗子一樣把他扯得粉碎。那些下流的野狗們!瞧瞧他們那副長相!天哪!他們天生就是那種玩意兒!

——他們做得很對,丹特叫著說,他們服從他們的主教和他們神父的命令,值得尊敬!

——得了,在任何時候講這種話都未免太可怕了,更不用說今天了,迪達勒斯太太說,咱們就別再進行這種可怕的爭論了!

查爾斯大叔溫和地舉起手來說:

——行了,行了,行了!不管我們有什麽意見,難道我們不能好好地說,別這麽發脾氣,別這麽動不動就罵人嗎?這可實在太不好了。

迪達勒斯太太低聲對丹特說話,可是,丹特仍大聲喊叫說:

——我不能什麽話都不講。在我的教堂和我的宗教受到侮辱的時候,被變節的天主教徒亂吐唾沫的時候,我一定要起來維護它們。

凱西先生把他的盤子推到桌子中間,然後,把兩隻胳膊肘放在桌上,啞著嗓子對主人說:

——告訴我,我有沒有告訴過你們,關於一次非常著名的啐唾沫的故事?

——你沒有說過,約翰,迪達勒斯先生說。

——那麽,你們聽著,凱西先生說,這是一段非常有教益的故事。這是不久前在威克洛縣發生的,當時我們正好在那裏。

說到這裏,他忽然停住,轉向丹特用一種壓住憤怒的聲音說:

——我可以告訴你,太太,我,我說的是我,並不是什麽變節的天主教徒。我和我父親一樣,也和我父親的父親一樣,以及他父親的父親一樣,是一個天主教徒,我們可以犧牲我們的性命,也絕不會出賣我們的信仰。

——那就說明你現在的態度更可恥,丹特說,你竟會講出那種話來。

——講你的故事吧,約翰,迪達勒斯先生微笑著說,讓咱們聽聽你的那個故事。

——還是天主教徒呢!丹特譏諷地重複說,咱們這兒最惡毒的基督教徒也不會說出我今天晚上聽到的這些話的。

迪達勒斯先生開始把他的頭晃來晃去,他像一個農村歌手一樣哼哼著。

迪達勒斯先生仍然搖頭晃腦地開始用一種鼻音很重的聲調唱道:

哦,你們所有的羅馬天主教徒,

凡從未做過彌撒的都來吧。

他突然愉悅地拿起他的刀叉又開始吃起來,他對凱西先生說:

——讓我們聽聽你的故事吧,約翰,那會給我們助助消化的。

斯蒂芬滿懷熱情地望著凱西先生的臉,他那時正隔著桌子瞪眼看著他那交抱著的雙手。他非常喜歡靠近他坐在火邊,抬頭看著他那深灰色的帶有凶相的臉。可他的黑眼睛從來都不是那麽凶,他的緩慢的語調聽起來讓人覺得很舒服。可是,他為什麽要反對教堂的神父呢?因為看來丹特一定是對的。可是,他聽他父親說過,她是一個被慣壞了的修女,還說在她的弟弟拿一些小玩意兒和小鏈子賣給野蠻人弄到一些錢以後,她就從阿勒格尼山區的修道院裏跑出來了。也許就因為這個,她對帕內爾非常生氣。她也不喜歡他去和艾琳一塊兒玩,因為艾琳是個新教徒,在她還年輕的時候,她認識一些常和新教徒一起玩的孩子,那些新教徒就常常拿對聖母的問答祈禱開玩笑。象牙塔,他們常說,黃金屋!一個女人怎麽可能是一個象牙塔,或是一間黃金屋呢?到底誰是對的?他想起了在克朗戈斯校醫院裏度過的那個晚上,想起那一片黑色的水、碼頭上的燈光,以及他所聽到的那些人的悲哀的呻吟。

艾琳有一雙細長的白手。有一天晚上玩捉迷藏的時候,她把她的手放在他的眼睛上:那手又長又白又瘦又涼又軟,那就是象牙:一種又涼又白的東西。那就是他們為什麽說象牙塔的原因。

——這故事非常短,也非常有趣,凱西先生說,那是在阿克洛的一個非常寒冷的日子裏,那時我們的領袖[14]死了還不久。願上帝保佑他吧!

他疲倦地閉上眼睛沉默了一會兒。迪達勒斯先生從盤子裏拿起一塊骨頭,用牙從上麵撕下一點肉來,然後說:

——你是說在他被逼死以前。

凱西先生睜開眼,歎口氣又接著說:

——就是那一天在阿克洛。我們都在那裏舉行一次會議,會議完了以後我們必須穿過一些擁擠的人群到火車站去。那一片嘰嘰喳喳嘈雜的聲音你可能從來也沒聽到過。他們把世界上一切難聽的話都使盡了來罵我們。他們中有一個老太太,一個喝醉酒的母夜叉,她可真是個母夜叉,始終一個勁兒盯著我。她老是在我身邊的爛泥中跳來跳去,不停地直衝著我大叫大罵:神父的災禍!靠巴黎津貼!狐狸先生!基蒂·奧謝[15]!

——你當時怎麽辦呢,約翰?迪達勒斯先生問道。

——我讓她叫喊下去,凱西先生說,那天天氣很冷,為了提提神,我早把(請你原諒,太太)一塊塔拉莫爾嚼煙放在嘴裏,因為我嘴裏滿是嚼煙的煙汁,我當然沒有辦法開口說話。

——是這樣的。我讓她罵下去,罵個痛快。什麽基蒂·奧謝之類的,一直到她對那位太太又罵了一句,那話我現在不願在這裏重述,讓它弄髒了我們的聖誕節酒宴和您的耳朵,太太,也不願讓它弄髒了我的嘴。

他停住了。迪達勒斯先生原來正啃著骨頭,現在抬起頭來問道:

——你到底怎麽樣呢,約翰?

——怎麽樣!凱西先生說。我那會兒滿嘴是煙汁,她一邊吵吵著把她那張又老又醜的臉直朝我的臉貼過來。我低下頭去衝她嚷了一聲呸!我就是這樣對她說的。

他轉過臉去做了個吐唾沫的動作。

——呸!我就這樣直對她的眼睛來了一家夥。

他馬上用一隻手捂著一隻眼睛,發出一聲刺耳的痛苦的喊叫。

——哦,耶穌,聖母瑪利亞和耶穌!她說。我眼睛瞎了!我眼睛瞎了,而且,要給淹死了!

一陣止不住的咳嗽和大笑聲讓他沒法再說下去,但他仍勉強重複說:

——我完全瞎了。

迪達勒斯先生大笑著躺在自己的椅子上,查爾斯大叔則不停地搖晃著腦袋。

丹特憤怒地望著他們,當他們正大笑的時候,一直嘮叨著:

——太好了!嘿!太好了!

吐在那女人眼睛裏的那口唾沫可沒什麽好的。

可是那女人後來又罵基蒂·奧謝的到底是句什麽話呢?凱西先生始終沒肯說出來。他想到凱西先生走過擁擠的人群,爬到一架小馬車上去做演說的情景。那就是他為什麽會被關進監牢的原因。他還記得有一天夜晚,奧尼爾班長到他家裏來,站在大廳裏用一種很低沉的聲音同他的父親談話,還神經質地不停地嚼著他帽子上的帶子。那天晚上,凱西先生沒有坐火車到都柏林去,可是有一輛馬車趕到大門口來,他還聽到他父親說到關於卡賓蒂裏路上的情況。

他是擁護愛爾蘭和帕內爾的,我父親也是那樣:照說丹特也應該一樣,因為有一天夜裏,有一個樂隊在廣場上演奏的時候,有位先生在聽到《上帝保佑女王》時脫下了帽子,她就用她的雨傘在他頭上使勁打了一下。

迪達勒斯先生發出一陣輕蔑的咕嚕聲。

——啊,約翰,他說。他們說的話倒也不錯。我們是個不幸的受盡神父禍害的民族,過去是,將來也還會是,得一直到這個時代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