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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爾斯大叔搖搖頭說:
——事情實在糟糕,事情實在糟糕!
迪達勒斯先生重複說:
——一個受盡神父禍害,被上帝所拋棄的民族。
他用手指指掛在他右手邊的一張他祖父的畫像。
——你看到那邊那位老夥計了嗎,約翰?他說,在當年幹這種事並沒有錢可拿的時候,他就是一個呱呱叫的愛爾蘭人。但是,他被作為一個反動青年給處死了。他對我們這些教會的朋友們有一句名言,那就是他永遠也不會讓他們中間任何一個人把他的兩隻腳擺到他的餐桌下麵去。
丹特氣哼哼地插話說:
——如果我們真是一個神父當權的民族,那我們應該感到驕傲!他們是上帝的眼珠。不要觸犯他們,基督說,他們是我的眼睛裏的眼珠。
——那麽我們能不能愛我們的國家呢?凱西先生問道,難道我們不打算追隨天生就是來引導我們的人嗎?
——國家的叛徒!丹特回答說,一個叛徒,一個色鬼!神父們拋棄他是完全對的,神父永遠是愛爾蘭的真正的朋友。
——真是這樣嗎,說句良心話?凱西先生說。
他使勁往桌上擊了一拳,憤怒地皺著眉頭,然後又一個接一個地伸開他的手指。
——在大聯合的時候,在拉尼根主教向康沃利斯侯爵夫人上書表忠心的時候,愛爾蘭的神父不是把我們都出賣了嗎?難道一八二九年我們的主教和神父不是把他們的國家的一切希望全都賣掉,就為了換來天主教的自由嗎?難道他們不曾在教堂的講壇上,在懺悔亭裏對芬尼亞運動[16]大加詆毀嗎?難道他們不曾有辱特倫斯·貝柳·麥克馬納斯的英靈嗎?
他的臉因為憤怒變得通紅,斯蒂芬聽到他那些使他激動的話,感到自己的臉也紅了。迪達勒斯先生發出一陣輕蔑的冷笑。
——噢,天哪,他叫道,我還忘記了那個老保爾·卡倫!又一隻上帝眼睛裏的眼珠。
丹特從桌子那邊探過身來喊叫著對凱西先生說:
——一點不錯!一點不錯!他們都永遠是對的!最重要的是上帝和道德和宗教。
迪達勒斯太太看到她那麽激動,對她說:
——賴爾登太太,在回答他們的問題的時候,不要那樣激動。
——上帝和宗教高於一切!丹特大叫著,上帝和宗教高於世上的一切。
凱西先生舉起緊握著的拳頭,使勁捶在桌子上。
——那好極了,他啞著嗓子喊道,你要那麽說,愛爾蘭根本不需要什麽上帝。
——約翰!約翰!迪達勒斯先生大叫著,抓住他的客人的一隻袖子。
丹特隔著桌子望著他,兩邊臉頰不停地哆嗦。凱西先生掙紮著從椅子上站起來,也隔著桌子朝她探過身去,一隻手在空中亂抓,仿佛要扯碎眼前的什麽蜘蛛網。
——愛爾蘭不要什麽上帝!他喊叫道,在愛爾蘭上帝已經太多了。讓上帝全滾蛋吧!
——這是褻瀆神明!魔鬼!丹特尖著嗓子叫著站起身來,幾乎要對著他的臉吐口唾沫。
查爾斯大叔和迪達勒斯先生把凱西先生又拉到椅子上坐下,站在他的兩邊平心靜氣地對他講著話。他直瞪著一雙又黑又亮的眼睛,向前望著,重複說:
——讓上帝都滾蛋吧!我說。
丹特使勁把她的椅子推到一邊,離開了餐桌,把一個餐巾圈碰掉到地上,由它慢慢在地毯上滾過去,一直滾到一把安樂椅的腿邊。迪達勒斯先生很快站起來,跟著她朝門口走去。在門口丹特猛地轉過身來,朝著屋子裏大叫,滿臉通紅,氣得渾身直發抖。
——來自地獄的魔鬼!我們勝利了!我們已經把他處死了!妖魔!
她走出去,使勁把門帶上。
凱西先生掙脫了抓住他胳膊的手,忽然把頭埋在手裏,痛苦地哭泣起來。
——可憐的帕內爾!他大聲叫喊著。我的死去的皇上[17]!
他大聲痛苦地啜泣著。
斯蒂芬抬起他恐怖的臉,看到他父親眼裏充滿了眼淚。
同學們三三兩兩在一起談話。
有一個同學說:
——他們在萊昂斯山附近被逮住了。
——誰逮住了他們?
——格利森先生和那個神父。他們坐在一輛車上。
還是那個同學又接著說:
——是高年級的一個同學告訴我的。
弗萊明問道:
——可是他們為什麽要逃跑呢,你對我們說說?
——我知道為什麽,塞西爾·桑德爾說。因為他們從校長的房間裏偷走了一些錢。
——誰偷錢了?
——基克漢姆的弟弟。他們大家還都分贓了。
——那就是偷竊,他們怎麽會幹這個呢?
——桑德爾,你知道的事情可真不少!韋爾斯說。我知道他們為什麽逃跑。
——告訴我們,為什麽。
——他們讓我別說的,韋爾斯說。
——哦,說吧,韋爾斯,在場的人都說。你可以告訴我們,我們不會說出去的。
斯蒂芬把頭伸過去聽著。韋爾斯向四周望了望,看有沒有人走過,然後,機密地說:
——你們知道他們在聖器室的架子上放著聖壇上用的酒嗎?
——知道。
——是啊,他們偷喝了那裏的酒,後來因為他們嘴裏有酒味兒叫人給抓住了。他們就因為這個才想逃跑,就這麽回事。
剛才第一個說話的同學說:
——是的,高年級的那個同學對我也是那麽說的。
所有的同學都沉默下來,斯蒂芬站在他們中間隻是靜聽著,不敢說話,一種莫名的恐懼感使他感到很不舒服。他們怎麽會幹那個呢?他想到那靜悄悄的聖器室。那裏有一些黑的木架子,上麵放著一些折疊好的、皺巴巴的白色法衣。那裏並不是禮拜堂,但是,在那裏你也一定得壓低嗓子說話,那是一個神聖的地方。他記得,有一年夏天,他曾在那裏讓人給裝扮起來,準備去抬香爐船,就是大家列隊到樹林裏小聖壇前去的那個晚上。那是一個奇怪的神聖的地方。拿香爐船的那個男孩子,提著中間的一根鐵鏈不停地晃動,好讓裏麵的炭火燃燒得更旺。他們把那燃燒的火叫作木炭:它在那孩子輕輕晃著的時候,靜靜地燃燒著,並散發出一種淡淡的發酸的氣味。然後等所有的人都穿戴好以後,他站在那裏向著校長把那個香爐船舉過去,校長於是舀一勺香末倒在裏麵,香末落在紅紅的炭火上,發出一陣吱吱聲。
同學們三三兩兩分散在操場上彼此談著話,他感到那些同學似乎都長得比原來更小了:那是因為前一天一個短跑運動員,文科二年級的一個學生,把他給撞倒了。那家夥騎著車衝過來,把他撞飛,落在那條煤灰路上,他的眼鏡碎成了三瓣兒,煤灰路上的灰渣也弄到他嘴裏去了。
這就是為什麽他感到他的同學們似乎都變得更小,而且離他更遠,球門門柱也顯得更細更圓,柔和的灰色天空也顯得更高了。可是,足球場上沒有人踢足球,因為大家準備要玩板球了:有人說巴恩斯要來教板球,又有人說弗勞爾斯要來教。操場上到處是人在玩圓場棒球,他們打吊球和高球。通過溫和而灰暗的空間不時從這裏或那裏傳來板球拍子的聲音。那聲音不停地響著:劈克,啪克,啵克,巴克,像小水滴從泉眼裏慢慢向一個水已經漫到邊沿的水池裏滴答著。
一直沉默著的西蓋冷靜地說:
——你們全弄錯了。
所有的人都急切地轉過頭來望著他。
——怎麽呢?
——你們知道嗎?
——請告訴我們,西蓋。
西蓋指著操場那邊,大家看到西蒙·穆南正獨自在那裏散步,腳下踢著一塊石頭。
——問他去,他說。
同學們都朝那裏看看,然後說:
——為什麽要問他?
——他也參加了嗎?
西蓋壓低聲音說:
——你們知道那些家夥為什麽要逃跑嗎?我可以告訴你們,可是,你們一定不許再告訴別人。
——告訴我們吧,西蓋。說吧,如果你知道,你就應該告訴我們。
他停了一會兒,然後,很神秘地說:
——有一天晚上,他們和西蒙·穆南和塔斯克·博伊爾一塊兒在廣場上被抓住了。
同學們都看著他問道:
——抓住?
——他們在幹什麽?
西蓋說:
——幹些偷偷摸摸的事。
所有的人都沉默著,西蓋說:
——這就是其中的原因。
斯蒂芬看著那些同學們的臉,但是,他們全都向操場那邊看著。他想找誰問問,在廣場上幹些偷偷摸摸的事是什麽意思?高年級的那五個同學為什麽就因為那個要逃跑?他想,他們準是開玩笑。西蒙·穆南有一身漂亮衣服,有一天夜裏,他還讓他看到一個奶油糖球,那糖球是當他站在門口的時候,十五人足球隊裏的同學們從飯廳中間的地毯上朝他滾過來送給他的。那天晚上校足球隊和貝克蒂夫漫遊者足球隊進行過一場比賽:那糖球做得完全像個又紅又綠的蘋果,隻是可以從中間打開,裏麵裝有奶油糖。有一天,博伊爾曾對他說,大象長的應該是兩個塔斯克,而不是兩顆象牙[18],這是他為什麽叫作塔斯克·博伊爾的原因。但是,有些同學喊他博伊爾夫人,因為他沒事就修剪他的指甲。
艾琳也有一雙又瘦又長的發涼的白手,因為她是一個姑娘。她的手像象牙一樣:隻不過是軟的。那就是象牙塔的來源,可是新教徒們不能理解這一點,對它百般譏諷。有一天,他站在她身邊朝旅館那邊的廣場上望著。一個侍者在一根旗杆上升起一麵旗子,在灑滿陽光的草坪上一頭獵狐犬來回奔跑著。她把她的手放進了他的口袋,因為他自己的手也插在口袋裏,所以他能感覺到她的手是多麽纖細、柔軟。她曾說,一個人身上有幾個口袋真是件很有趣的事。可是,忽然間她又猛地抽出手去大笑著沿那條彎曲的小道跑開了。她的淡黃的頭發在她的身後飄動著,在陽光的照耀下簡直像金絲一樣。象牙塔。黃金屋。有些事隻要想一想你就可以明白的。
可是為什麽在廣場上?你隻有要幹什麽事的時候,才到那裏去。廣場上滿鋪著很厚的方磚。整天有水珠從那些細小的針眼裏往外冒。到處都可以聞到一種奇怪的腐爛的味道。在一個衛生間的門後邊,有人用紅鉛筆畫了一個穿著羅馬服裝的長胡子的男人,他一手拿著一塊磚,下麵還寫著:
巴爾巴斯正在砌一堵牆。
不知是誰為了好玩畫下了這張畫。畫上的臉長得很滑稽,可是,非常像一個長著胡子的男人的臉。在另一個衛生間的牆上卻有人用非常漂亮的向左斜的字體寫下了這麽幾個字:
裘力斯·愷撒寫下了《花布肚皮》[19]。
也許那裏之所以會有這些東西,隻因為這裏是同學們喜歡為了好玩亂塗亂畫的地方,但不管怎樣西蓋講的那些話和講話的那種方式總使人覺得有些奇怪。這不會是說著玩兒,因為他們的確跑掉了。他和別人一樣向操場那邊望去,開始感到有些害怕。
最後弗萊明說:
——難道別人幹的事,我們都應該跟著受處分嗎?
——我不會再回來了,你看我會不會,塞西爾·桑德爾說。
這三天飯廳裏都很安靜,可是現在每分鍾同學們都會被叫去十板八板地挨打。
——就是的,韋爾斯說。老巴雷特有一種折疊書信的新辦法,讓你沒有辦法打開來看看再折回去,知道誰要挨多少次手心。我也絕不回來了。
——對,塞西爾·桑德爾說,教導主任今天早晨一直待在文科二年級。
——讓咱們起來造反吧,弗萊明說。你們看怎麽樣?
所有的同學全都沉默著。連空氣也非常沉寂,你可以聽到板球拍拍球的聲音,隻不過比原來更慢了些。劈克、啪克。
韋爾斯問道:
——他們會對他們怎麽樣呢?
——西蒙·穆南和塔斯克準會受到鞭打。西蓋說,高年級的那些同學還可以有個選擇,或者挨打,或者被開除。
——他們準備選擇哪一樣呢?剛才第一個說話的那個同學問道。
——除了科裏根,全都寧願被開除,西蓋回答說,他會受到格利森先生的鞭打。
——是那個大塊頭的科裏根嗎?天哪,他足足抵得上兩個格利森!
——我知道為什麽,塞西爾·桑德爾說,他是對的,其他那些家夥都不對,因為挨一頓打,過幾天就會好了,可要是從學校被開除出去,那這件事對他來說一輩子都忘不掉。再說格利森也不會真使勁打他的。
——他不使勁打,對他自己也是再好不過了,弗萊明說。
——我可不願意當西蒙·穆南和塔斯克,塞西爾·桑德爾說,但我不相信他們會遭到鞭打。也許他們會被叫去各挨兩個九板。
——不會,不會,西蓋說,每一下都挨在致命的地方。
韋爾斯揉了揉自己的手,用一種哭聲說:
——請求您,先生,饒了我吧。
西蓋笑了笑,卷起自己的上衣袖子說:
這是沒有辦法的事,
事情就得這麽結束。
所以趕快脫下你的褲子,
馬上亮出你的屁股。
同學們全都大笑起來,可是,他感到他們全都有點害怕。在那沉寂的黑暗的夜空中,他聽到遠處忽而從這邊忽而從那邊傳來板球的聲音:啪克,啪克。這聲音聽著倒沒有什麽,但如果打在你身上,你就會感到疼痛。戒尺也發出一種聲音,但不像這個。有人說,那戒尺是用鯨魚骨和牛皮做成的,裏麵灌有鉛心,他不知道那打在人身上引起的疼痛會是什麽滋味兒。它們發出的聲音可完全不一樣。一根細長的藤條會發出尖利的口哨一樣的聲音,他不知道那打在身上會是怎麽個疼法。想到這些,他不禁渾身發抖,心裏發涼,還有西蓋講的那些話也使他難受。可是,這裏麵有什麽可笑的呢?這隻使他感到要發抖,可那隻是因為每當你脫下褲子的時候,總會有一種要發抖的感覺。當你在洗澡房裏脫衣服的時候,感覺也是這樣。他不知道是誰給他脫下褲子,是老師呢,還是那孩子自己。哦,他們怎麽可以對這種事那樣高聲大笑呢?
他看著西蓋卷起的袖子和他那骨節很大、沾滿墨水的手。他卷起袖子是為了比畫給大家看看,格利森先生將會怎樣卷起他的袖子。可是格利森先生戴著發光的圓護袖,長著白淨的手腕和一雙胖胖的白手,手上的指甲也又長又尖。也許他和博伊爾夫人一樣常修他的指甲。可是,他的指甲又長又尖,簡直可怕。它們看來是那樣的尖,而且是那樣的凶殘,盡管他的手白白胖胖,並不顯得那麽凶惡,倒還顯得非常溫和。盡管想到那凶殘的長指甲和那發出尖嘯聲的藤條,想到脫下褲子時會感到襯衫下麵發涼,因而止不住一陣心寒,恐懼得渾身哆嗦,可就在這個時候,他的內心深處,因為想到那強有力的幹淨而柔和的胖胖的白手,又止不住暗暗有一種欣喜的感覺。他也想到了塞西爾·桑德爾剛才說過的話:格利森先生不會使勁打科裏根的,弗萊明也說他不會那樣做,因為他不那樣做對他自己也隻會有好處,但這並沒有說明為什麽。
從遠處的操場上傳來一陣喊叫聲:
——全都回來!
另外一些聲音也跟著喊叫道:
——全都回來!全都回來!
在寫作課上,他交抱著兩臂坐在那裏,靜聽著別人的鋼筆慢慢畫在紙上的聲音。哈福德先生來來回回走著,用紅鉛筆畫一些小符號,有時坐在一個孩子的身邊告訴他怎麽拿筆。他曾試著自己拚寫出那標題,雖然他已經知道標題是什麽,因為那是書裏的最後一課。缺乏謹慎的熱情完全像一隻隨風漂泊的船。可是那些字簡直像是用看不見的細線描出的,隻有當他使勁閉上右眼用左眼望去的時候,他才能看出那個大寫字母的完整曲線。
但哈福德先生為人非常正派,從來沒有發過脾氣。所有別的老師常常生起氣來非常可怕。可是,他們為什麽要為高年級同學犯的錯誤受處分呢?韋爾斯說他們偷喝了聖器室架子上的一些供聖壇上使用的酒,因為他們嘴裏有酒味被發現了。也許他們還偷了一個聖餐盒,準備逃跑以後到什麽地方去把它賣掉。那恐怕是一件非常嚴重的罪行,半夜三更偷偷跑過去打開黑木頭櫥櫃偷走那金光閃閃的東西,而在舉行祝福儀式的時候,在聖壇上擺好鮮花,兩邊都有人搖晃著香爐船使聖壇前香煙繚繞,多米尼克·凱利自己開始唱著聖歌的頭一部分的時候,上帝便是待在擺在聖壇中央的那個聖餐盒裏的。當然在他們把它偷走的時候,上帝並不在裏麵。可是哪怕隻是碰一碰它,那都是一件超出常情的罪行。他懷著深沉的恐懼想著這件事。一件可怕的超出常情的罪行,在那隻有輕輕的鋼筆書寫聲的沉寂中,他心情十分激動。而從架子上偷喝聖壇酒,又因為有酒的氣味而被發現,這也是一種罪行:不過這罪行還不是那麽可怕和超出常情。隻不過因為牽涉到酒味兒問題讓你感到有點惡心罷了。因為那一天,他在禮拜堂裏吃完第一次神聖的聖餐之後,他也曾閉上眼睛,張開嘴,伸出自己的舌頭來:而當校長低下頭來給他分聖餐的時候,他也聞到校長嘴裏有輕微的酒的味道。因為那是在剛剛做過飲酒的彌撒之後。這個詞聽來很美:酒。它讓你想到深紫色,因為長在希臘一些廟宇般的白色房子外麵的葡萄都是深紫色的。可是,校長嘴裏的輕微的酒味卻讓他在第一次聖餐之後的那個早晨,一直都有一種惡心的感覺。第一次聖餐的那一天應該是一個人一生中最快樂的日子。有一次,一大群將軍曾經問拿破侖他感到他一生中最幸福的是哪一天。他們以為他一定會說那是他獲得某次大捷,或者他登基做皇帝的那一天,可是,他說的卻是:
——先生們,我一生中最幸福的一天,是我第一次吃聖餐的那一天。
阿納爾神父走進來,拉丁語課開始了,可他仍然兩手交抱著倚在桌子上一動也不動。阿納爾神父發給他們作文本,他說他們的作文都寫得不成話,並要他們把改過的作文都重新再抄一遍。而其中最壞的是弗萊明的作文,因為他的幾頁作文全被一攤墨水粘到一塊兒了:阿納爾神父提著一個角兒起來給大家看,並說這種作文卷子送給任何一位老師都是對老師的汙辱。然後,他又要傑克·勞頓拿“海”這個詞來變格,傑克·勞頓隻知道單數的奪格,多數他就不知道了。
——你應該自己感到可恥,阿納爾神父嚴厲地說,你還是全班的帶頭人呢!
然後,他就問另外一個孩子,又問另一個孩子。誰也不知道。阿納爾神父於是變得非常沉默,在一個個孩子試圖回答,而又全回答不上來的時候,他變得越來越沉默了。可是,他的臉色非常陰沉,兩眼也呆呆的,雖然他說話的聲音還是那麽平靜。然後,他又問弗萊明,弗萊明說那個詞沒有複數。阿納爾神父猛然把書合上對他喊道:
——到教室中間去給我跪下,你是我見過的最懶惰的孩子。其他的人都把你們的作文重抄一遍。
弗萊明拖著沉重的腳步從座位邊走出來,在最後兩條板凳中間跪了下來。其他的孩子都低下頭去,在作文本上抄寫著。教室裏一片沉默。斯蒂芬膽怯地偷看阿納爾神父陰沉的臉,看到他因為正發怒臉有些紅了。
發怒對阿納爾神父來說是一種罪惡嗎?或者當孩子們懶惰的時候,他完全應該發怒,因為這樣可以使他們學習得更好一些,或者他不過是有意裝出發怒的樣子呢?恐怕他是應該發怒的,因為一個牧師一定知道什麽是罪行,他一定不會明知故犯的。可如果他一時失誤,犯了某種罪行,他怎麽進行懺悔呢?也許他會去對管事的神父懺悔。如果管事的神父犯了罪,他會去向校長懺悔,校長將向大主教懺悔,大主教就必須去向耶穌會的會長懺悔了,這就是所謂的秩序。他曾聽到他父親說,他們都是些聰明人。如果他們不曾成為耶穌會會員,他們全都可能變成世界上最高級的人物。可是,他弄不清要是阿納爾神父和巴雷特老漢,以及麥格萊特先生還有格利森先生都沒有變成耶穌會會員,他們將會成為什麽樣的一些人。這是很難想象的,因為你必須先想出,他們如何過著完全不同的生活,穿著不同顏色的衣服和褲子,留著小胡子和大胡子並戴著各種不同的帽子。
教室門被輕輕地推開又關上了。一陣急促的耳語聲立刻在教室裏傳開:教導主任。一時間教室裏鴉雀無聲,然後,就聽到從最後一排書桌邊,啪的一聲傳來板子拍在桌上的聲音。斯蒂芬的心馬上恐懼地亂跳起來。
——這兒有哪些孩子應該挨打,阿納爾神父?教導主任叫喊著。這個班上有哪些最懶惰的孩子應該挨打?
他走到教室中間,看到弗萊明跪在地上。
——哦嗬!他大叫著。這孩子是誰?他為什麽跪著?你叫什麽名字,孩子?
——弗萊明,先生。
——哦嗬!弗萊明,當然是個懶蟲,這一點我從你的眼神裏就可以看得出來。他為什麽跪在地上,阿納爾神父?
——他寫了一篇拉丁文的文章,寫得太壞,阿納爾神父說,關於文法方麵的問題他也全答不上來。
——他當然答不來,教導主任大聲說,他當然答不上來!天生的懶蟲!我從他的眼角上就可以看得出來。
他把戒尺往桌上使勁敲了一下,大叫道;
——站起來,弗萊明!站起來,我的孩子!
弗萊明慢慢站起身來。
——把手伸出來!教導主任叫著。
弗萊明伸出手,戒尺打在他手上發出一聲巨大的噗噗聲;一,二,三,四,五,六。
——另外那隻手!
那戒尺發出巨大的噗噗聲,又打了六下。
——跪下!教導主任吼叫著。
弗萊明跪下去,把他的兩隻手伸在胳肢窩裏使勁地壓著,他的臉痛苦地扭動著。可是,斯蒂芬知道他的手皮有多麽硬,因為弗萊明常常使勁往手心裏擦鬆香。可是,也許他的確很疼,因為那板子打下來的聲音實在太可怕了。斯蒂芬的心不停地撲通撲通跳著。
——你們所有的人,全都做你們的功課!教導主任叫喊著。我們這裏不要任何什麽都不幹的懶鬼,也不要懶惰的小搗蛋鬼。做你們的功課,我告訴你們。多蘭神父會每天來看著你們的。多蘭神父明天還會來的。
他用戒尺捅著一個孩子的腰,說:
——你,孩子!多蘭神父什麽時候再來?
——明天,先生,湯姆·弗朗說。
——明天和明天和明天[20],教導主任說,你們好好地做好思想準備吧,每天多蘭神父都來。寫你們的。你,孩子,你叫什麽名字?
斯蒂芬立即嚇得心直跳。
——迪達勒斯,先生。
——你為什麽不和其他人一樣寫你的作文?
——我?我的……
他害怕得說不出話來了。
——他為什麽不寫,阿納爾神父?
——他的眼鏡打碎了,阿納爾神父說,我免除了他的作業。
——打碎了?你說什麽來著?他的名字叫什麽?教導主任說。
——迪達勒斯,先生。
——站出來,迪達勒斯,懶惰的搗蛋鬼。我從你的臉上就可以看出你是個搗蛋鬼。你在什麽地方打碎你的眼鏡的?
斯蒂芬哆嗦著走到教室中間去,因為恐懼和著慌感到眼前一片漆黑。
——你在什麽地方打碎你的眼鏡的?教導主任又一次問道。
——在煤渣路上,先生。
——哦嗬!煤渣路上!教導主任喊道。我知道你那種鬼花招。
斯蒂芬驚異地抬起頭來,對多蘭神父的灰白色的不很年輕的臉看了一眼,看到他灰白色的光禿的頭兩邊殘留的絨毛,看到他的金邊眼鏡和透過眼鏡向外看的沒有顏色的眼珠。他為什麽說,他知道那種鬼花招呢?
——什麽也不幹的懶惰的小懶蟲!教導主任喊叫說。打碎了我的眼鏡!這是一個老油條學生的老花招了!馬上把你的手伸出來!
斯蒂芬閉上眼睛,把哆嗦著的手掌心朝上伸了出來。他感到教導主任用手摸了摸他的手指頭,讓他把手伸得更直些,然後,在他舉起戒尺向下打的時候,還聽到他的法衣袖子呼地響了一下。像針紮一樣刺心的火辣辣的一擊發出像棍子被折斷似的一聲巨響,立即使他哆嗦的手像在火裏燃燒的樹葉一樣皺作一團了:隨著這響聲和疼痛,火熱的眼淚湧進了他的眼眶。他的整個身子因恐懼而哆嗦著,他的一隻膀子也哆嗦著,他的蜷曲的、發燙的、青色的手像在空中飄**著的一片葉子。一聲請求饒恕的呼喊聲跳到了他的舌邊。但是,盡管火熱的眼淚燒著他的眼睛,盡管他的手臂因痛苦和恐懼哆嗦著,他仍然勉強忍住了哭泣和使他的喉嚨發燙的那聲叫喊。
——另一隻手!教導主任又喊道。
斯蒂芬抽回他受傷的哆嗦著的右手,把左手伸出去。法衣的袖子在舉起戒尺的時候,又呼地響了一聲,一聲清脆的巨響和一陣刺骨的、火燒一般的、令人發瘋的猛烈疼痛使他的手掌和手指全縮成一團,變成了一塊哆嗦著的發青的死肉。火燙的眼淚從他的眼眶裏淌了出來,羞恥、痛苦和恐懼燃燒著他的心,他恐懼地縮回哆嗦的手臂,低聲嚶嚶地哭泣起來。他的身子在恐懼和羞辱和憤怒中哆嗦著,他感到火熱的喊叫從他的喉嚨裏跳了出來,火熱的眼淚從他的眼眶裏流出,流過了冒著火焰的臉頰。
——跪下,教導主任叫喊著。
斯蒂芬連忙跪下,把兩隻被打過的手貼在身子的兩邊。想到被打過的雙手很快就會腫痛起來,他不禁為它們感到非常難過,仿佛它們並不是他自己的手,而是他深感同情的什麽別人的手。他跪下以後,一邊極力壓抑住喉嚨裏的最後一陣哭泣聲,忍住壓在身體兩邊的火燒一樣的刺骨的疼痛,同時卻又想起自己手心向上,向外伸出的手,想到教導主任為讓他哆嗦的手指老老實實而狠狠地擺弄,想到那挨打後變作紅腫的一團、毫無辦法地在空中亂哆嗦的手掌和手指。
——做你們的功課去,所有的人,教導主任在門口喊道。多蘭神父會每天來看著你們,看看有沒有哪個懶惰貪玩的小懶蟲需要打手心。每天。每天。
他走出門去,把門帶上。
一班學生鴉雀無聲,繼續抄寫他們的作文。阿納爾神父從椅子上站起來走到他們中間,溫和地指點著孩子們做作業,並告訴他們什麽地方錯了。他的聲音非常安詳,非常柔和。然後,他又回到座位上對弗萊明和斯蒂芬說:
——你們可以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去了,你們倆。
弗萊明和斯蒂芬站起來走到自己的座位旁,斯蒂芬羞得滿臉通紅,用一隻無力的手匆匆打開他的本子,然後,低下頭去,把他的臉盡量貼近紙麵。
因為大夫曾經告訴他不要不戴眼鏡看書,而且,那天早晨他已經給父親寫信讓他給他再送一副新眼鏡來,他們這樣打他實在太不公平,太殘酷了。再說,阿納爾神父也說過,在新眼鏡送來以前,他不用再做功課了。可是,現在當著全班同學的麵,他被稱作搗蛋鬼,還被打了一頓。而他過去一直是約克派[21]學生的骨幹,不是考第一,就是考第二。教導主任怎麽會說他是耍花招呢?在教導主任伸手摸他的發抖的手的時候,他感覺到了他的觸摸,在一開始他還以為他是要和他握手呢,因為他的手指頭既柔軟又堅定有力,但是一刹那間他就聽到了他的法衣袖子呼呼響,還有那戒尺的聲音。讓他在教室中間跪下來,這也是非常殘酷和不公平的:阿納爾神父也隻是說讓他們倆都回到座位上去,絲毫沒有對他們兩人加以區別。他聽著阿納爾神父給學生們指點作文時低沉而柔和的聲音。也許他現在感到很抱歉,希望彌補一下。但這是不公平和殘酷的。教導主任是一位神父,但他那樣做是殘酷和不公平的。他的灰白色的臉和金邊眼鏡後麵的那雙灰白色的眼睛,看來非常殘酷,因為他用堅定而柔和的手指去撫摸他的手,目的卻是為了打得更疼、更響一些。
——他們這樣做真是卑鄙下流已極,的確是這樣,下課後,大家排隊到飯堂去走過走廊的時候,弗萊明說,這樣無緣無故因為別人的錯誤毒打一個同學。
——你的確是無意打碎你的眼鏡的,對嗎?納斯蒂·羅奇問道。
斯蒂芬覺得弗萊明的話噎得他喘不過氣來,所以沒有回答。
——當然是無意,弗萊明說,要擱我,我可絕不能就這麽算了,我一定得到校長那裏去告他。
——對,塞西爾·桑德爾急切地說,我看到他把戒尺舉過了肩膀,他這樣做是違反規章的。
——打得你非常疼吧,納斯蒂·羅奇問道。
——疼極了,斯蒂芬說。
——要是我,可絕不能就這樣算了,弗萊明重複說。不管是這個光頭還是別的哪個光頭都不行。這樣幹真是無恥下流已極,真是那麽回事。要是我,我一定在吃完飯後,馬上去找校長,把事情經過全告訴他。
——對,就這麽幹。對,就這麽幹,塞西爾·桑德爾說。
——對,就這麽幹。對,去找校長告他,迪達勒斯,納斯蒂·羅奇說,因為他說他明天還要來打你。
——是的,是的。去報告校長,所有的人一起說。
當時,還有文科二年級的幾個學生在那裏聽著,他們中一個人說:
——元老院和羅馬人民都已經宣布迪達勒斯受到了不應有的懲罰。
這是不對的,這是不公平和殘酷的,他坐在飯廳裏,不時又想起那難堪的羞辱,直到最後他開始懷疑是不是他臉上真有什麽異樣,使他看起來像一個搗蛋鬼,他希望那時有一麵小鏡子,可以自己照照。可是,不可能有小鏡子,而這是殘酷的和不公正的。
在那四旬齋期的星期三,食堂給預備下了黑糊糊的魚肉煎餅,但是,他完全吃不下,他麵前的土豆上還有一個黑桃兒印記。是的,他一定要照他的同學們講的去做。他要到辦公室去,告訴校長他受到了不應當受的懲罰。在曆史上,過去也有人這麽做過,那都是些偉大的人物,曆史書上還有他們的頭像。校長一定會宣布他受到了不應受的懲罰,因為元老院和羅馬人民常常宣布那些提出申訴的人是受到了不應受的懲罰。他們都是些偉大的人物,在《裏奇馬爾·馬格納爾問答》一書中可以找到他們的名字。曆史書上講的全是他們這些人和他們所幹過的事,彼得·帕利所編的《希臘、羅馬故事》也全是講他們的故事。彼得·帕利本人的肖像就在那本書的扉頁上。一片石楠叢生的荒地前麵,有一條路,一邊長滿野草和矮小的叢林;彼得·帕利像一個新教的牧師一樣戴著一頂寬邊帽,拿著一根很大的手杖,正沿著那條路快步朝著希臘、羅馬走去。
他需要做的事是很容易做的。他隻需要在吃完飯輪到他去散步的時候溜出來,不要跟著大家一起走進走廊,而是爬上右手邊通往樓上辦公室的樓梯上去。除此之外,他不需要再幹任何別的事:他隻要向右邊走,快步走上樓梯,然後,隻要半分鍾他就會走上一條低矮的、狹窄黑暗的走廊,從那裏一直走到校長的辦公室去。所有的人都說這是不公平的,甚至文科二年級的那個同學也說到關於元老院和羅馬人民的那些話。
那結果會怎麽樣呢?
他聽到飯廳上邊高年級的同學們站了起來,還聽到他們沿著地席朝這邊走來的聲音:愛爾蘭佬拉思走在最前麵,然後是吉米·馬吉,然後是那個西班牙人和那個葡萄牙人,第五個是高大的科裏根,他很快就要挨格利森先生的打了。那就是教導主任為什麽叫他搗蛋鬼,並且無緣無故打他的原因。他盡力睜大由於哭泣而疲勞無力的眼睛,注視著高大的科裏根寬大的肩膀和他耷拉著的黑色的頭在隊伍中間走過去。可是,他的確犯了錯誤,而且格利森先生是不會使勁打他的:他還記起了高大的科裏根在洗澡房裏的樣子。他的皮膚顏色和浴池裏淺水那邊泥炭般的水色完全一樣,當他在池邊走過的時候,他的腳踩在帶水的濕磚上發出巨大的劈啪聲,而且,因為他太胖,每走一步大腿上的肉都一哆嗦。
食堂裏已經半空了,學生們還在排著隊往外走。他完全可以上樓去,因為食堂門口既沒有一位神父也沒有一位級長。可是,他不能去。校長很可能跟教導主任站在一邊,也認為這是一個學生耍的花招,如果那樣那教導主任就仍然會照樣每天來,而且情況隻會更糟,因為有學生到校長那裏去告他,他必然會非常生氣。那些同學都讓他去告狀,可是,他們自己誰也不去。他們完全忘了這件事。別去了,最好把所有的事都忘掉,也許教導主任的那句他還要來隻是那麽說說。算了,最好躲開這些事吧,因為既然你身體和年齡都還小,你常常可以就這樣躲過去的。
他同桌的同學們都站了起來。他也站起來和他們一起排成隊走了出去。他必須作出決定了。他已經走到了門口。如果他和其他人一起再往前走,那他就絕不可能去找校長了,因為他不可能從操場上再走出來去辦這件事。而如果他去了,最後還是照樣挨打,那別的同學一定會譏笑他,大家就會大談小迪達勒斯跑到校長那裏告教導主任的事。
他沿著地席朝前走,他已經看到那扇門就在他的眼前了。這是不可能的:他不能這樣。他想起了教導主任的光頭和盯著他望的那雙殘酷的沒有顏色的眼睛,並聽到教導主任兩次問他名字的聲音。在他第一次告訴他,他叫什麽名字的時候,他為什麽不能記住?是他第一次沒有好好聽,還是他有意要拿他的名字開玩笑?曆史書上的大人物就有人叫他這個名字,可並沒有人拿他們的名字開玩笑。如果他要開玩笑,他應該拿他自己的名字開玩笑。多蘭:這就像一個給人洗衣服的女仆的名字。
他已經來到門前,但他猛地向右一轉身走上了樓梯,而在他還不能拿定主意再向回走的時候,他已經走進了通向辦公室的那條又窄又矮的黑暗的通道。在他跨過那條通道的門口的時候,他不用回頭也能看到,其他的同學在一邊排隊往外走的時候都回過頭來在看著他。
他爬上門廳上麵的樓梯口,朝四麵看看。那裏正是漢密爾頓·羅恩出事的地點,那裏還可以看到士兵們留下的彈痕。正是在這裏一些老仆人曾看到一個穿著白色將軍製服的鬼魂。
有一個老仆人正在樓梯口那邊掃地。他問他校長的房間在哪裏,那個老仆人指著盡頭的一扇門,並一直看著他走過去,直到他開始敲門。
裏麵沒有回答。他更使勁地又敲了幾下,這時從裏麵傳出一聲含糊不清的聲音,他的心撲撲地跳起來。
——進來!
他轉動門把推開了門,又**著尋找裏麵那層藍絨麵內門的門把。他終於找到了,然後,推開門走進去。
他看到校長坐在一張寫字台前寫字。桌上擺著一個骷髏,房間裏有一種奇怪的嚴肅味道,那味道很像古老的皮椅子。
一進入這嚴肅的地方,又看到屋裏是那麽安靜,他的心跳得更快了:他看了看那骷髏,又看了看校長仁慈的臉。
——啊,我的小人兒,校長說,你有什麽事呢?
斯蒂芬勉強咽下了哽在喉嚨裏的什麽東西,然後說:
——我打碎了我的眼鏡,先生。
校長張開他的嘴說:
——哦!
然後,他笑了笑說:
——啊,如果咱們打碎了眼鏡,咱們就隻好寫信回家再要一副新的。
——我已經寫信回家了,先生,斯蒂芬說,而且阿納爾神父也說,在新眼鏡送來以前我可以不學習了。
——完全對,校長說。
斯蒂芬又一次咽下喉嚨裏的什麽東西,盡力使自己的腿和聲音不要哆嗦。
——可是,先生……
——怎麽樣呢?
——多蘭神父今天來打了我一頓,因為我沒有做作文。
校長一直沉默地看著他,他可以感覺到血液已經流到他的臉上,眼淚也快要湧進他的眼眶了。
校長說:
——你的名字叫迪達勒斯,對嗎?
——你在什麽地方打碎你的眼鏡的?
——在煤渣路上,先生。一個同學從存自行車的房子裏出來把我撞倒,眼鏡就給打碎了。我不知道那個同學的名字。
校長又一次一聲不響地看著他,然後,他微笑著說:
——哦,那麽,這是一次誤會。我敢肯定多蘭神父一定不知道。
——可是,我告訴他我的眼鏡碎了,先生,可他還是打了我。
——你告訴他說,你已經寫信回家要一副新眼鏡了嗎?校長問道。
——沒有,先生。
——啊,那麽好,校長說,多蘭神父不了解情況,你可以對大家說,我已經免掉你這幾天的功課了。
斯蒂芬於是匆忙地回答了幾句,因為他怕一會兒他會哆嗦得說不出話來了:
——好的,先生,可是多蘭神父說,他明天還要來再打我一頓。
——好啦,校長說,這是一個誤會,我回頭一定和多蘭神父談談這件事。這樣是不是行了呢?
斯蒂芬感到眼淚潤濕了他的眼睛,他喃喃地說:
——哦,行了,先生,謝謝。
校長隔著那張放著骷髏的桌子向他伸過手來,斯蒂芬把自己的手在他的手上放了一會兒,感到他的手掌又涼又潮。
——那麽,再見吧,校長說,收回他的手,並點了點頭。
——再見了,先生,斯蒂芬說。
他鞠了個躬,一聲不響地走出去,非常小心地慢慢把門關上。
可是,他一走過樓梯口的那個老仆人,再次進入那個狹窄的又低又暗的通道,便開始越走越快。他在陰暗的過道裏一步快似一步地走著,在拐角處竟把胳膊撞在門框上了。但他仍然匆匆跑下樓梯,迅速走過兩條走道,走出去,來到開曠的地方。
他能聽到同學們在操場上的喊叫聲。他於是開始奔跑,越跑越快,越跑越快,跑過了那條煤渣路,氣喘籲籲跑到操場上三年級同學的地段。
同學們都看到他跑了過來。他們向他圍過去,你推我擠地在他身邊圍成一個圈兒。
——快告訴我們!快告訴我們!
——他怎麽說?
——你去了嗎?
——他怎麽說的?
——快告訴我們!快告訴我們!
他告訴他們,他說了什麽,以及校長是怎麽說的。他說完以後,所有的同學都脫下帽子向空中扔去,一邊大聲喊叫。
——烏拉!
他們抓住落下的帽子,又旋轉著把它往空中扔去,同時又喊叫道:
——烏拉!烏拉!
他們用手搭成一個搖籃,把他放在上麵往上拋,並抬著到處走,直到他使勁掙紮著才從他們手裏掙脫出來。他掙脫以後,他們又四散跑開,再一次吹著口哨把帽子往高空中扔去,一邊望著旋轉的帽子,一邊叫著:
——烏拉!
歡呼聲在陰暗柔和的夜空中慢慢消失了,他身邊已經再沒有別人。他感到無憂無慮,非常快樂,可是,他想,他一定不能在多蘭神父麵前露出得意的樣子,他應該顯得非常沉靜和順從:他希望他能為他做一些好事,讓他感到他絲毫沒有驕傲的意思。
夜幕已快降臨了,晚上的空氣是那樣的柔和、陰暗。空氣中充滿了黃昏的氣息,充滿了鄉村田野的氣息。有一次,他們散步到梅傑·巴頓那裏去,還在那些田野裏挖出一些蘿卜來剝皮吃,空氣裏還有長著五倍子的那個亭子那邊的小森林的氣味。
別的同學們正在練習高球、低手球和旋轉球。在那灰暗、柔和的寂靜中,他能聽到擊球的聲音,也能聽到穿過寧靜的空氣從這裏或那裏傳來的拍板球的聲音:劈克,啪克,啵克,巴克,像是水滴從泉眼裏慢慢滴入一個已經很滿的水池。
[1] 喬伊斯的父親斯坦尼斯洛斯·喬伊斯於1931年1月31日寫給他的信中曾提到:“我不知道你是否還記得當年在布賴頓廣場的情況,那時你是饞嘴娃娃,我常給你講哞哞奶牛下山來……抓走小男孩的故事。”(轉引自莫裏斯·貝加編《詹姆斯·喬伊斯:〈都柏林人〉和〈一個青年藝術家的畫像〉資料匯編》,第73頁)
[2] 邁克爾·達維特(1846—1906),愛爾蘭民族運動領袖,1865年參加芬尼運動,和帕內爾一起在愛爾蘭推行土地改革運動。由於他的革命活動,他曾三次被英國政府關進監獄。1879年“民族土地改革聯盟”成立,他和帕內爾同是該組織重要領導成員。
[3] 查爾斯·斯圖爾特·帕內爾(1846—1891),愛爾蘭民族主義政治家。於1875年被選入英國國會,他在國會中極力為愛爾蘭的利益奔走,因而獲得芬尼運動的全麵支持。在反對愛爾蘭土地法的活動中他正式參加芬尼運動,並於1879年成為“民族土地改革聯盟”主席。他在愛爾蘭人民中聲望極高,曾被稱為愛爾蘭“無冕之王”。
[4] 後文所寫斯蒂芬所愛戀的那一位姑娘,當即此艾琳。
[5] 原文suck,按俚語,有拍人馬屁之意。
[6] 15世紀時英國約克黨和蘭開斯特黨(分別以白玫瑰和紅玫瑰為其標誌)曾為爭奪王位進行長時期激烈鬥爭。後常用作進行比賽的兩組的代稱。
[7] 帕內爾1890年因涉及與奧謝夫人的曖昧關係在群眾中完全喪失威信。
[8] 兒童戲語,即“左、右、左”一類口令之意。
[9] 這裏的“兄弟”是某些教派使用的一種固定稱呼。
[10] 阿賽的原文是Athy,其發音和英文的a thigh(一條大腿)的發音相同。
[11] 當指因在維多利亞生日舉行抗議活動而受傷。
[13] 此“他”當指帕內爾,參閱2頁注2。
[14] 當指帕內爾。關於他的死究應如何評價的問題,愛爾蘭進步劇作家奧凱西對此事的態度可供參考。他在1913年11月15日《愛爾蘭工人》上發表的一文中說:“帕內爾,我想,也是愛爾蘭人吧!完全是在一幫教棍的嗾使下,那群惡狗才把他逼上死路的。”
[15] 參見第2頁注2。“靠巴黎津貼”,指帕內爾曾在巴黎募捐一事。“狐狸先生”為帕內爾化名之一。
[16] 芬尼亞運動:指19世紀50到60年代在愛爾蘭出現的一次反英運動。
[17] 參看第2頁注2。
[18] “象牙”的英文拚寫和發音同“塔斯克”十分相近。
[19] 愷撒曾寫過《加利科之戰》(De Bello Gallico)一書。今戲改為或誤為“Calico Belly”,便成為《花布肚皮》了。
[20] 這裏是引用達達派作家格特魯德·斯坦作品中實際毫無意義的一句“名言”。
[21] 參看第8頁注1。
[22] 16世紀西班牙耶穌教會創始人。
[23] 拉丁文:“為了上帝更大的榮光”。這句話可以說是耶穌會的會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