猿蟹交戰[1]後傳

搶了螃蟹飯團的猴子，終於被螃蟹報仇雪恨了。也就是說，螃蟹與石臼、蜜蜂還有蛋蛋一起，殺死了猴子這個仇敵。——事到如今，這事已無須多說了。需要說一說的倒是，以螃蟹為首的戰友們，在殺死了猴子之後，又遭遇了怎樣的命運。因為，童話故事裏根本就沒提這茬兒。

不，不僅是沒提這茬兒，而且還給人一種錯覺，似乎從此以後，螃蟹待在洞穴裏，石臼待在廚房角落裏，蜜蜂待在房簷下的蜂巢裏，蛋蛋待在稻殼裏，一個個地全都太平無事地過著安穩日子呢。

其實，這些都是假象。事實上他們在報了仇之後，馬上就被警察抓了去，全都投入了大牢。並且在多次開庭審理之後，主犯螃蟹被判處死刑，石臼、蜜蜂、蛋蛋等從犯也被判處了無期徒刑。隻知道童話故事的讀者或許會對他們遭遇如此命運感到訝異吧。但這是事實。千真萬確的事實。

根據螃蟹自己的陳述，他確實用飯團與猴子的柿子做了交換。但猴子非但不給他熟柿子隻給他青柿子，還用青柿子砸他，企圖加害於他。然而，螃蟹與猴子之間，根本就沒交換過什麽契約證書。好吧，即便對於這一點不予考慮，那麽用飯團交換柿子，也並非特指熟柿子。最後，說是被猴子用青柿子砸了，可猴子是否出於惡意呢？這方麵的證據也是很不充分的。因此，就連為螃蟹辯護的、以雄辯著稱的某律師，除了乞求法官同情以外，也束手無策。據說那位律師還十分同情地擦拭著螃蟹吐出的泡沫對他說：

“算了吧，你就不要再堅持了。”

至於這句“你就不要再堅持了”是針對死刑判決說的，還是針對要付給他巨額辯護費說的，那就無人知曉了。

不僅如此，就連報紙、雜誌這些個輿論媒體，也幾乎沒一個對螃蟹寄予同情。而多的卻是如下的責難：

“螃蟹殺死猴子無非是為了泄私憤。而這種私憤又是因自己的無知與輕率而被猴子占了便宜所導致的。如今是優勝劣汰的世道，泄私憤之人不是傻瓜就是瘋子！”

事實上就有擔任商會會長的某男爵，在發表了與上述責難大體相同的意見之後，還做出了“螃蟹殺死猴子，想必是受到了流行的危險思想的影響了吧”的論斷。或許正是基於此種認識吧，據說該男爵在螃蟹複仇之後，不僅雇用了保鏢，還一下子豢養了十條凶猛的鬥牛犬。

即便是在所謂的有識之士之間，螃蟹的複仇行為也絲毫未獲得好評。

身為大學教授的某博士，通過倫理學角度的分析得出結論：螃蟹殺死猴子完全是出於複仇意識，而複仇是難以稱為善舉的。

某社會主義者首領則聲稱，既然螃蟹如此推崇柿子、飯團之類的私有財產，想必石臼、蜜蜂、蛋蛋等也有著反動思想，而在背後興風作浪的，或許就是國粹會[2]亦未可知。

某宗派掌門大師則說，螃蟹像是一點兒都不懂我佛慈悲，即便被猴子用青柿子砸，隻要懂得了我佛慈悲，就非但不會懷恨在心，反倒會加以憐憫的吧。唉，要是螃蟹能聽聽我的說法就好了，哪怕一次也好啊。

除此之外，反正來自社會各界名流的聲音還有許多，卻一邊倒地不認同螃蟹的複仇行為。其中隻有一人為螃蟹大聲喝彩。那就是酒仙兼詩人的某國會議員。他說螃蟹的複仇行為是與武士道精神一脈相承的。可他這種早就落後於時代的陳詞濫調，誰都不會聽。不僅如此，報上還有花邊新聞說，該議員前幾年去動物園玩的時候，曾被猴子澆了一泡尿，故而懷恨在心。

隻知道童話故事的讀者，或許會為螃蟹那悲慘的命運而一灑同情之淚吧。但螃蟹的死是理所當然的，為此感到哀傷，則無非是婦女兒童的多愁善感而已，而全天下之人都認為螃蟹之死是罪有應得。事實上在執行了死刑的當天晚上，無論是法官、檢察官、律師、看守、行刑者還是管教員，據說全都熟睡了四十八小時。並且全都在夢裏看到天堂的大門。根據他們的描述，天堂就是一個狀似封建時代城堡的大百貨商店。

接下來也順帶著說一下螃蟹死後其家庭成員的情況吧。

螃蟹的妻子成了娼婦。至於其原因是貧困還是出於她水性楊花的本性，那就不得而知了。

螃蟹的長子在父親死後，用報紙雜誌上的語言來說，就是“洗心革麵”了，據說現在已是某證券公司的經理什麽的了。該蟹有時為了吃同類的肉，會將受了傷的同伴拽入自己的洞中。據說克魯泡特金[3]在其《互助論》中所引用那隻會撫慰同類的螃蟹，就是以他為模型的。

螃蟹的次子成了小說家。當然了，既然成了小說家，那麽除了到處拈花惹草、迷戀女色就不幹什麽正事了。僅僅是將父蟹的一生引以為例，插科打諢、裝瘋賣傻地寫些什麽“善乃惡之異名”之類的文字。

螃蟹的三子是個傻瓜，所以仍是一隻螃蟹而已。有一天他在道上橫行的時候，看到地上有個飯團。要知道，他可是見了飯團就不要命的。於是他就舉起碩大的鉗子將飯團夾了起來。而這時，一隻猴子正在高高的柿子樹的樹梢上捉身上的虱子呢。至於後麵會如何發展，就不用再說了吧？

總之，與猴子交戰之後，螃蟹必定會為了天下安定而送命——唯有此事是千真萬確的。在此，我謹以此言寄語天下的讀者。你們中的大多數，也都是螃蟹哦。

大正十二年（1923）二月

[1]　日本民間故事之一。產生於室町時代末期。說的是螃蟹用自己的飯團交換了猴子的柿核，並將柿核種下了。等到柿樹結出了柿子後，猴子假裝幫螃蟹摘取，上樹後自己吃了成熟的柿子，又扔下青澀的柿子，砸死螃蟹。螃蟹的兒子悲憤異常，糾集了臼、杵、蜂、栗（卵）一起討伐猴子，最後終於報了父仇。該故事在日本各地均有流傳，且說法不盡相同。

[2]　“大日本國粹會”的簡稱。為了與新興社會主義運動相抗衡，成立於大正八年（1919）的日本右翼組織。

[3]　克魯泡特金（1842—1921），俄國社會思想家、地理學家、無政府主義的理論家。主張廢除國家，建立由小型組織聯合而成的社會。著有《近代科學與無政府主義》《互助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