疑惑

要說起來,那也已經是十多年前的事了。那年春天,我應邀去岐阜縣的大垣町教授實踐倫理學,在那兒前後待了一個禮拜左右。對於當地賢達的熱情款待,我向來是不堪其擾的,故而事先給邀請我的教育家團體寫了信,表示對於歡迎、宴會以及遊覽名勝古跡等各種慣常的講課時所附帶的消遣活動,一概敬謝不敏。幸而許是我那“怪人”的名聲早已傳到了彼處的緣故吧,所以在我於不久之後到達那兒時,在身兼該教育家團體會長的大垣町長的斡旋下,不僅萬事皆如我所願,就連住處,也有意避開普通的旅館,安排在了當地望族N氏的別墅裏。我下麵要講的事情,就是我逗留此別墅期間偶然聽到的一則悲慘的故事。

這棟別墅,位於郭町[1]中最遠離俗塵的一個街區,離巨鹿城不遠。尤其是我休息起居的那個八鋪席[2]大小的書院式[3]房間,雖說略有日照不足之憾,但移門、隔扇都頗為古雅,是個寧靜、安逸的住所。照料我日常生活的,是一對別墅看門人夫婦,平時隻要沒什麽特別的事情,他們總是待在廚房裏。因此,這個略微幽暗的八鋪席房間,基本上沒什麽人氣,顯得十分冷清。屋外有一棵木蓮,枝條伸到了花崗岩洗手缽的上方。由於四周過於靜謐,就連木蓮那白色花朵不時掉落的聲響也清晰可聞。

我每天上午出去上課,下午和晚上就待在這屋子裏,日子過得極為安泰。但與此同時,除了一隻裝了參考書和替換衣物的皮包之外一無所有的我,也時常在此料峭的春寒中倍感孤寂。

下午時而有客來訪,我的心緒得以分散,倒還不覺得怎麽寂寥。可一到了晚上,點上了那盞古色古香的竹筒油燈之後,就覺得有人氣的世界一下子就縮小到我身邊那一圈燈光所及的範圍了。而且甚至連周圍的環境,也難以令我心安。我身後的佛龕中放著一個肅穆凝重的青銅瓶,瓶裏並無插花。其上方掛著一幅像是“楊柳觀音”的畫軸。裝裱部分的錦緞已被油燈熏得黝黑,畫麵上墨色朦朧,依稀可辨。每當我將目光從書上抬起,扭頭去看那幅陳舊的菩薩畫像時,總會聞到一股線香味——可我又確實沒點線香。如此這般,房間被籠罩在寺院一般的閑寂氛圍之中。因此,我通常睡得很早,隻是躺下後也很難睡著。因為防雨套窗外遠近莫辨的夜鳥聲,常令我膽戰心驚。這些鳥叫聲讓我在心中勾勒出俯瞰著該別墅的天守閣[4]來。白天看時,那天守閣總是將三層白壁重疊於蓊鬱的鬆林之間,並將無數的烏鴉撒向反翹著的屋頂上方的天空中。——就這樣,我總是於不知不覺間迷糊起來,可即便如此,仍覺得心底**漾著水一般的春寒。

卻說有天晚上——正是預定的授課日數將盡的當兒,我與往常一樣,盤腿坐在燈下,正漫不經心地看著書。突然,與外間相隔的移門被輕輕地拉開了——輕得令人發怵。我原本就等著別墅看門人前來呢,所以發覺移門被拉開後,心想正好托他將剛才寫好的明信片給寄出去,於是便不經意地朝那兒瞥了一眼。出乎預料的是,端坐在昏暗的移門旁的,竟是一個從未見過的陌生男子。說實話,那一瞬間,我與其說是驚愕,倒不如說是感到了一種帶有迷信色彩的恐懼更恰當一些。事實上這個男人那沐浴在朦朧燈光下幽靈般的模樣,也確實能令人驚駭萬分。而在我們麵麵相覷之後,他便按照舊禮,高高地撐起雙肘,恭恭敬敬地低下了頭,機械刻板地跟我打了招呼:

“百忙之中,深夜打擾,真是萬分抱歉。隻因在下有一事相求,故而冒昧造訪,還望見諒。”

他的聲音倒也比我預想的要年輕許多。

在他如此致辭的當兒,好不容易才從最初的震驚中恢複過來的我,這才有機會定下神來仔細觀察來人。

隻見他額頭寬闊,臉頰消瘦,眼神與年齡不甚相符卻甚為靈動,頭發斑白。總體而言,倒是個頗有品位的人。身上雖沒穿帶族徽的禮服,但外褂和裙褲也很挺括,並且靠近膝蓋處還端端正正地放著一把折扇。隻有一樣,於刹那間刺激了我的神經,那就是:他的左手少了一根手指。我忽然注意到這一點後,便不由自主地將視線從他那隻手上移開了。

“有何貴幹?”

我合上了讀到一半的書,冷冰冰地問道。自不必說,對於此人的突然造訪,我不僅感到意外,同時也是深感不悅的。而別墅看門人不替他事先轉達一聲,也令我十分納悶兒。但是,那人卻並未因我的冷淡而氣餒,他再次將腦袋貼到了榻榻米上,用讀書一般的聲調說道:

“未及自我介紹,還望見諒。我叫中村玄道,每天都聆聽先生的講義。當然了,課堂裏學生眾多,想必先生不會記得我。我想借此機緣,今後也能繼續得到先生的指教。”

直到此時,我才覺得自己終於領會了此人的來意。然而,夜讀的清興被擾,我依然感到十分不快。

“如此說來,你是對我的講授有所質疑了?”

我嘴上這麽說,心裏已預備了一句得體的回絕之詞:“若是質疑,請留待明天課堂上再提吧。”可對方臉上的表情紋絲未動,隻將視線穩穩地落在裙褲的膝蓋處,說道:

“我非為質疑而來。隻是想就自身的處世安身之方,聆聽一下先生的指教。此事說來話長,約在二十年前,我遭遇了一件意外之事,其結果導致我全然不能理解我自己。我想,若能得到像先生這樣的倫理學大師的指點,自然便能撥雲見日、明辨是非了。故而今晚不揣冒昧,深夜前來打擾。我的遭遇說出來或許會讓您感到乏味,不知先生能否撥冗聽我一敘?”

我一時倒不知該如何回答了。就專業而言,我的確是一名倫理學家。這一點是毫無疑問的。可遺憾的是,我並不擁有一顆能靈活運用專業知識來幹練地解決現實問題的、足以令自己沾沾自喜的機靈腦袋。此時,對方似乎已察覺到了我內心的猶豫不決,於是便抬起了之前一直落在膝蓋上的視線,怯生生地,半懇求似的望著我的臉,用比剛才更為自然的聲調,恭恭敬敬地繼續說道:

“其實,話雖如此,我也並非一定要先生做出是非曲直的判斷。隻是直到今天,這個問題一直令我苦惱不已,因此我以為隻要將此間的煩惱說給先生這樣的大師聽聽,多少就能讓自己的內心獲得些許安慰了。”

話說到這份兒上,於情於理,我都不能不聽一聽這個素不相識的男子的敘述了。可與此同時,我也隱隱約約地產生了某種不祥的預感,並感到某種不甚分明的責任感,已沉甸甸地壓在了我的心上。於是,隻為了拂去心頭的不安,我故意裝出輕鬆的樣子來,並請對方上前來,坐在朦朧的油燈對麵。

“好吧,我就聽上一聽吧。隻不過,聽完之後是否能給出有價值的參考意見,是不敢保證的哦。”

“哪裏,隻要先生肯聽我一敘,我就已經如願以償了。”

於是,這位自稱是中村玄道的男子,用少了一根手指的手拾起扇子來,時不時地抬眼看看我——莫如說是偷看一眼我背後佛龕裏的“楊柳觀音”更確切吧,依舊用他那缺乏抑揚頓挫的陰沉語調,時斷時續地敘述了起來。

事情恰好發生在明治二十四年。正如您所知,二十四年正是發生濃尾大地震[5]的年份。自那以後,大垣的麵貌也發生了巨大改變。當時,這個鎮上有兩所小學,一所為原藩主所建,另一所是鎮上建的。我那時奉職於原藩主所建的K小學。由於我是於兩三年前在縣師範以第一名的成績畢業的,之後也一直為校長所器重,所以獲得了十五日元的月俸。這在同輩人中可是高薪啊。若在今天,這每月十五日元的工資,自然是難以糊口的。可二十年前,雖說不算如何豐厚,卻也堪稱衣食無憂了。因此在同僚之間,我甚至成了被羨慕的對象。

我家中上無老下無小,隻有妻子一人。我們結婚也才兩年。妻子是校長的遠房親戚,小小年紀就與父母分別,直到嫁給我之前,一直由校長夫婦照顧著。他們對她愛如己出。她名叫小夜,人品嘛由我來說或許不太合適,但確實是十分淳樸、靦腆的,甚至有點過於沉默寡言,可謂是天生幽寂,淡如陰影。不過與我還是挺般配的,因為我的性格與她也相差不遠。所以說結婚之後,雖說沒什麽轟轟烈烈的狂歡大喜,這日子一天天地倒也過得十分安穩。

不料在那場大地震中——那個讓人難以忘懷的十月二十八日,應該是在上午七點鍾左右吧。當時我正在井邊刷牙,妻子正在將鍋裏的飯盛到飯桶裏。正在此時,房塌了。也就是一兩分鍾之間的事情,一陣狂風般嚇人的鳴響之後,房屋立刻就傾塌了,之後就隻看到瓦片在空中亂飛。沒容我啊地驚叫一聲,我就被掉下的屋簷壓在了底下,我沒頭沒腦地掙紮了一會兒,在不知從何而來的地震波的搖晃下,最後終於從屋簷下爬到了四處飛揚的塵土之中。抬眼一看,眼前就是我家的屋頂,已經完全攤平在地麵上了,瓦片之間的縫隙裏甚至冒出了地上的青草。

我當時的心情,真不知說是震驚好呢,還是說慌亂好,隻跟掉了魂兒似的,一屁股癱坐在了地上,茫然地看著左右那一大片如同海中巨浪一般掉落的屋頂。耳邊則是地鳴聲、房梁掉落聲、樹木折斷聲、牆壁坍塌聲,還有數千人倉皇逃命時發出的、無法聽清的各種嘈雜之聲。不過,這也僅僅是刹那之間的事情,當我發現屋簷下有什麽東西在動之後,我就猛地跳起身來,仿佛剛從噩夢中醒來似的大叫著,衝了過去。因為,那被壓在房簷下的,正是我的妻子小夜!她的下半身被房梁壓住了,正在痛苦地掙紮著。

我抓住妻子的手往外拽,又推著她的肩膀想將她扶起來。可是,壓在她身上的房梁紋絲不動,似乎連一隻小蟲子都不允許爬出來。我驚慌失措,一塊塊地扯掉屋簷上的木板條。一邊扯,一邊不住朝妻子高喊:

“挺住!你要挺住!”

我這是在給妻子打氣嗎?不,或許是在給我自己打氣亦未可知。妻子小夜則說:

“我受不了了。快想辦法救我。”

用不著我給她打氣,她就拚著命想要抬起房梁。此刻她已經臉色大變,簡直跟換了一個人似的,而她那雙血肉模糊、連指甲都看不清了的、顫顫巍巍地去摸索房梁的手,至今仍清晰地留在我痛苦的記憶之中。

過了好長一會兒。當我突然回過神來的時候,發現不知從哪兒湧過來一片滾滾黑煙,漫過屋頂,呼地朝我迎麵撲來,熏得我透不過氣來。隨即,濃煙後麵響起了猛烈的爆裂聲,稀疏的火星如同金粉一般閃爍著飛上了天空。我發瘋似的緊緊地抱著妻子,再次不顧一切地想把她從房梁下拽出來。可妻子那被壓在房梁之下的下半身依舊紋絲未動。我冒著再次湧來的黑煙,單腿跪在房簷上,吵架似的對她說著什麽。說了些什麽?您或許會問吧?不,您一定想問的。可是,當時我說了些什麽,連我自己都不記得了。我隻記得,妻子當時用血肉模糊的手抓住我的胳膊,叫了一聲:

“夫君!”

我緊盯著妻子的臉。這是一張失去了所有表情的、徒然睜大了眼睛的、可怕的臉。緊接著撲麵而來的就不光是濃煙了,而是扇動火星的一股熱浪。我心想:完了!妻子要被活活燒死了!活活燒死?我握住妻子那雙血肉模糊的手,又叫喊了句什麽。妻子則又喊了一聲:

“夫君!”

我從那一聲“夫君”之中,感受到了無窮的含義,無窮的感情。活活燒死?活活燒死?這時我又第三次叫喊了起來。我記得我喊的好像是:

“去死吧!”

還記得也喊過:

“我也一起死!”

就在如此恍恍惚惚、連自己都不知道喊了些什麽的當兒,我隨手操起手邊的瓦塊,接二連三地朝妻子的頭上砍去。

之後的事情,隻能任由先生明察了。總之,我獨自存活了下來。我在幾乎將整個鎮子燒了個精光的濃煙烈火的驅趕下,穿過堵塞了道路的,跟小山似的一家家的屋頂,經曆了九死一生之後,總算是撿回了一條小命。這算是幸運呢還是不幸呢?我自己也不知道。我們的學校也在地震的一擊之下化為瓦礫了。當天晚上,我與一兩位同事待在校外的臨時窩棚裏,手裏捏著從賑災點領來的飯團,兩眼望著夜空中仍在燃燒著的火,淚流不止。——這一場景是我無論如何也忘不了的。

說到這裏,中村玄道暫時收住了話頭。他像是十分膽怯似的將目光落到了榻榻米上。而我呢,突然聽到這樣的故事,覺得彌漫於空曠房間裏的春寒,一下子湧到了衣領處,連敷衍一聲“原來如此”的底氣都沒有了。

房間裏隻聽得到煤油燈的燈芯在往上吸油的聲音,以及我那隻放在桌上的懷表所發出的窸窣之聲。就在此時,我聽到了一聲微弱的歎息,仿佛壁龕裏的“楊柳觀音”動了一下身子。

我抬起有些發怵的眼睛,望著眼前這個頹然而坐的男子。剛才是他在歎息嗎?還是我在歎息?然而,這個疑問尚未解開,中村玄道又以他那低沉的聲調,緩緩地敘述起來了。

自不必說,妻子的去世,令我悲痛萬分。不僅如此,有時聽到校長、同僚們安慰、同情的話語,我也會不顧羞恥地當眾落淚。唯有在地震中殺死了妻子這件事,我卻怎麽也說不出口。

“我想到與其看著她被活活燒死,還不如自己動手殺了她,所以……”——即便說出了這樣的話,想必也不會被送入監獄的吧。不,非但如此,我要是真這麽說了,世人一定會更加同情我的。但不知為何,每當我要這麽說的時候,話就在喉嚨口哽住了,舌頭也調轉不靈了。

當時我將其原因完全歸結於自己的怯懦。可實際上與其說是單純的怯懦,倒不如說還有更深層次的原因。隻是這個原因,在有人建議我再婚,並即將開始新生活之前,我自己毫無察覺罷了。而明白了之後,我就意識到自己隻是個可憐的精神失敗者,是沒資格再次過上正常人的生活的。

建議我再婚的不是別人,正是小夜的娘家人——校長。我很清楚,他純粹是為了我好。當時,大地震已過去一年了,而且,事實上在校長親自開口之前,已有人不止一次地在私底下探過我的口風了。不過,聽了校長的介紹後令我大感意外的是,女方竟然就是眼下先生您下榻的這個N家的二小姐。當時,我除了在學校裏上課,也時常上門去做學習輔導,而這位二小姐,正是受我輔導的尋常[6]四年級學生,N家長子的姐姐。於是我理所當然地婉言拒絕了。因為,首先作為教員的我與作為資產家的N家,門第、身份相差太遠。再說,我本是他家的家庭教師,要是被人胡亂猜測,以為我們在婚前就有過什麽不清不白的關係,可就沒意思了。其實,我之所以提不起勁兒來,還有另一個原因。那就是,雖說“去者日以疏”[7],對於前妻的記憶也不那麽刻骨銘心了,可被我親手殺死的小夜的麵容,卻一直如掃帚星的尾巴似的,若隱若現地纏繞著我。

然而,校長在充分體諒我的心情的同時,又列舉了種種理由,十分耐心地說服我,例如:我這麽個年齡的人,今後一直過獨身生活是非常困難的;這門婚事可是對方首先提出來的;有校長做媒,外界就不會說什麽閑話了;對於我一直向往著的去東京遊學,這門親事也是大有裨益的;等等。聽他這麽一說,我倒也不好拒人於千裏之外了。再說,這個結婚對象,是個出了名的美人。還有,說來慚愧,N家的財產也讓我有些利令智昏。於是,隨著校長鍥而不舍的勸說,我的態度也逐漸軟化,不知不覺間,從“容我三思”變成了“那就等過了年吧……”到了第二年,也即明治二十六年的初夏,事情終於進展到秋天裏舉行婚禮的地步。

奇怪的是,自從婚事定下來之後,我就變得異常抑鬱,連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無論做什麽都提不起過去的那股子勁頭來了。到了學校,也隻是坐在教員室的椅子上發呆,好多次連通知上課的雲板聲都聽漏了。可要說究竟在想什麽心事,卻連我自己都搞不清楚。隻覺得頭腦中的齒輪有什麽地方咬合不上——而這沒咬合處的背後,似乎還隱藏著一個超越了自我認知的秘密,令我心裏發毛。

這樣的情形大概持續了有兩個來月吧。有一天傍晚,正好是剛放了暑假那會兒,我外出散步時去本願寺[8]分院後麵的一家書店逛了逛,看到有五六本當時頗受好評的雜誌《風俗畫報》,與《夜窗鬼談》《月耕漫畫》擺放在一起。這些雜誌的封麵都是石印的。我在書店門口站定身軀,漫不經心地拿起一本《風俗畫報》翻看了起來。封麵上畫著房屋倒塌、發生火災的場景,還印著兩行大字——“明治廿四年十一月三十日發行、十月廿八日震災記聞”。看到了這一標題,我的心就不由得怦怦亂跳了起來。我甚至覺得有人在我耳邊一邊興奮地嘲笑著,一邊對我低語:

“就是這本。就是這本。”

當時尚未點燈,我借著店門口微弱的日光,慌忙翻過封麵,匆匆地看了下去。率先映入眼簾的,是一家老小都被掉落的房梁壓在底下而慘死的畫麵。接著是土地裂成兩半,將正好路過那兒的一個女孩吞了下去。接著——也不用一一列舉了。總之,那本《風俗畫報》在那一刻,將兩年前那次大地震的慘狀再次展現在了我的眼前。長良川[9]大鐵橋被震落的畫麵;尾張紡織廠坍塌的畫麵;第三師團的士兵在挖掘屍體的畫麵;愛知醫院搶救傷員的畫麵——淒慘的畫麵接連不斷,將我拖入了當時那可怕的被詛咒的記憶之中。看著看著,我的眼睛開始濕潤了,我的身體開始顫抖了。一種分不清是痛苦還是歡喜的情感,不由分說地將我的精神世界攪得亂七八糟。而當最後一幅畫麵展現在我的眼前時,我所感到的震驚,是至今難忘的。那上麵畫的是:一個被掉落的房梁砸中腰部的女人,正在苦苦掙紮著。而房梁的後方,黑色的濃煙正滾滾湧來,通紅的火星正在四處飛濺。這個女人,不是我的妻子,還會是誰呢?這幅畫,畫的不是我妻子的臨終時刻,還能是什麽呢?我差點兒失手將《風俗畫報》掉在地上。我險些尖聲大叫起來。更令我驚恐不已的是,四周突然亮起了紅紅的火光,與此同時,一股火災時特有的煙味也撲鼻而來了。我強作鎮靜,放下了《風俗畫報》,驚恐不安地四下張望了起來。原來,是書店裏的小夥計將店門口的油燈點燃了,這會兒,他正將還冒著煙的火柴往馬路上扔呢。

自那以後,我就比以前更加憂鬱了。在那之前,威脅我的隻是不可名狀的不安;可在那以後,一個巨大的疑惑就盤踞在我的頭腦之中,並開始不分晝夜地折磨我了。所謂“疑惑”,那就是:我在大地震時殺死妻子,果真是迫不得已的嗎?說得更露骨一點兒,那就是:難道不是我早就起了殺心,才在大地震時殺死妻子的嗎?或者說,難道大地震僅僅是給了我一個殺妻的機會?麵對如此疑惑,我不知多少次斬釘截鐵地回答道:

“不!不是的!”

可是,每當此時,那個在書店門口對我低語“就是這本。就是這本”的虛無縹緲的家夥,都會再次嘲笑我,並詰問我道:

“既然如此,你又為何不敢將殺妻之事講出來呢?”

每當我想到這一事實,我都會怵然驚心。是啊,既然殺了,為什麽不敢講出來呢?為什麽要對如此可怕的行為諱莫如深,一直隱藏到今天呢?

並且就在那時,一個叫人糟心的事實從我的記憶中清晰地複蘇了,那就是:我當時在內心是厭棄我的妻子小夜的。如果我不把這件令人羞愧的事情說出來,或許您就難以理解了。事實上我妻子非常不幸,她是個肉體上有缺陷的女人。(以下省略八十二行)……在那之前,雖說也不夠堅定,但我相信,我的道德情感還是占據上風的。然而,發生了像大地震這樣的災變,當所有社會性的束縛都從世上隱去之際,我的這種道德情感怎會不隨之而出現裂縫呢?我的利己之心怎會不隨之熊熊燃起呢?事到如今,我不得不麵對這樣一個疑惑,那就是:我的殺妻行為,難道不是僅僅為了殺死她嗎?我之所以變得越來越憂鬱,毋寧說是一種必然的結果更為合理吧。

然而,我仍有一條可用以“逃生”的“血路”,那就是:“在當時那種情況下,我不殺死妻子,妻子就定會被活活燒死。因此,殺死妻子並不能說是我的罪惡。”

可是,在季節已由盛夏轉入殘暑,學校剛開始上課的某一天,我們這些老師正在教員室裏圍著桌子一邊喝茶一邊閑聊。不知怎的,話題又落在了兩年前的那場大地震上了。當時,隻有我一人閉口不語,毫不經意地聽著同事們的話語。什麽本願寺分院的屋頂都掉下來了;船町河堤垮塌了;俵町的馬路裂開來了——左一件,右一件,他們說得十分起勁兒。隨後,一位老師又說了這麽一件事:在中町還是在什麽地方,一家名叫“備後屋”的酒館的老板娘,一開始被房梁壓住了,動彈不得,可在隨後發生的火災之中,幸好房梁被燒斷了,她也就撿回了一條命。我聽到這時,眼前突然發黑,覺得一時間連呼吸都停止了。事實上我當時的情形,應該是與突然失去知覺差不多的吧。好不容易回過神來一看,發現同事們圍著我忙作了一團。有的在給我喝水,有的在給我喂藥。原來,他們見我突然臉色大變,快要連帶椅子一起倒下了,全都嚇壞了。可是,我甚至都顧不上向同事們道謝。因為,那個可怕的疑惑已經將我的腦袋占得滿滿的了。看來,我還是僅僅為了殺死妻子,才將她殺死的,難道不是嗎?即便她被壓在房梁底下動彈不得了,可我還是因為怕她萬一獲救,才將她殺死的,難道不是嗎?要是當時不殺死她,那麽就像那個備後屋的老板娘似的,難保她就沒有九死一生的機會。可我卻毫不留情地用瓦塊將她砍死了。——想到此時,我內心痛苦萬分。這種感覺無法用語言來表達,隻能有勞先生自己來體察了。在如此痛苦之中,我拿定了主意,為了多少讓自己純潔些,至少也該回絕與N家的親事。

可到了要將此決心付諸行動的時候,我又瞻前顧後、拖泥帶水起來了。畢竟已是婚禮在即了,突然要將其全盤推翻,勢必要有充分申訴理由的。大地震中的殺妻過程自不必說,就連之前所有的內心苦痛也非和盤托出不可。生性懦弱的我,一旦到了那樣的場合,想必是無論怎樣自我鞭撻也鼓不起那種毅然決然的勇氣的。對於自己的這種窩囊勁兒,我已經不知道自責過多少次了。可自責歸自責,卻沒有采取任何應有的措施。一來二去的,季節已從夏末的殘暑轉入了秋季的晨寒,而所謂“花燭之禮”,也終於近在眼前了。

其實在那時,我已成了異常消沉的人了,幾乎不與人說話。提醒我推遲婚期的同事,已不止一兩個了。校長也曾三次對我提出忠告,要我去看醫生。然而,麵對眾人的如此關心,當時的我已經連口頭敷衍一下“我會注意健康的”之類的心思都沒有了。同時也覺得,事到如今,再利用同事的擔心,以疾病為借口去推遲婚期,也不過是得過且過的懦夫行為罷了。而另一方麵,N家的主人似乎以為我的抑鬱之症,是由獨身生活導致的,故而反倒一味地催促“快點結婚!”於是最終決定於兩年前發生大地震的十月——日期有所不同,在N家的本宅舉行婚禮。

到了那天,因連日的內心煎熬而憔悴不堪的我,穿上了新郎的禮服。但在別人的引導下進入那間圍著金器屏風的大廳時,我為當下的自己感到無比羞愧。我覺得自己簡直就是個要避開他人耳目去幹大壞事的惡棍。不,不是覺得。事實上我就是個隱瞞了凶殺的罪惡,並企圖同時偷走N家的小姐與財產的畜生。我的臉,發燙了。我的胸,苦悶難當。可能的話,我真想在當場將殺妻的過程一一坦白清楚。——這樣的念頭如同暴風驟雨一般在我頭腦中回旋著。而就在此刻,我的座位前卻夢幻一般出現了一雙白紡綢地襪。緊接著又看到了和服下擺上微波**漾的上空鬆鶴隱隱可見的圖案。然後是嵌金線錦緞的腰帶、潔白的衣領。當我看到插著玳瑁梳子的沉甸甸、光閃閃的高島田[10]時,我被幾乎令人窒息的、已突破臨界點的恐懼壓垮了。我不由自主地雙手伏地,聲嘶力竭地高喊道:

“我是個殺人犯!我罪該萬死!”

中村玄道說完之後,怔怔地盯著我的臉看了好一會兒,然後在嘴角勉強擠出一絲微笑,繼續說道:

“以後的事情,就毋庸贅言了。隻有一件事想告訴先生,那就是:我當天就背上了‘瘋子’之惡名,今後也注定隻能在此惡名下度過可悲的餘生了。我果真是瘋子嗎?這就任由先生來判斷了。然而,即便是瘋子,將我逼瘋的,難道不就是潛伏於我們心中的怪物嗎?那麽今天嘲笑我為瘋子的人,明天難保不變成與我一樣的瘋子。——我是這麽認為,先生以為如何?”

油燈依舊在我與這位可怕的客人之間,於春寒料峭的長夜之中,搖曳著慘淡的火苗。我也依舊背對著“楊柳觀音”默默地坐著,根本沒勇氣去問對方怎麽會少一根手指了。

大正八年(1919)六月

[1] 岐阜縣大垣町的地名。

[2] 日本的和式房間一般都以鋪席,也即榻榻米的張數來表示大小。一張榻榻米的麵積通常為1.62平方米,八鋪席就是12.96平方米。

[3] 帶有壁龕、博古架的日式房間。

[4] 聳立於日式城堡中央的瞭望樓,一般有三層至五層。此指巨鹿城的天守閣。

[5] 1891年發生在日本岐阜、愛知縣的大地震。因這兩地舊稱美濃、尾張,故稱。濃尾大地震在日本政界和學術界引起強烈震動,並促成在日本成立了世界上最早的震害預防研究機構。

[6] 尋常小學校的簡稱。日本於明治十九年(1886)根據小學校令設置的小學,對滿6歲以上的兒童實施義務製初等普通教育,學製初為四年,明治四十年(1907)起改為六年。昭和十六年(1941)改稱“國民學校初等科”。

[7] 語出中國古詩《古詩十九首·去者日以疏》。意謂死去的人隔得時間久了,印象就淡漠了。

[8] 日本佛教淨土真宗的寺院。總寺在京都市下京區,各地都有其分院。

[9] 發源於日本岐阜縣西北部的大日嶽,往南流經岐阜縣中部,經濃尾平原注入伊勢灣的河流。以養鸕鶿而聞名。

[10] 日本未婚女子梳的一種傳統發髻。是相傳日本東海道島田驛藝伎首創之島田髻的一種變化形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