邪宗門[1]

先前,在下曾敘述過堀川大人一生中最為驚人眼目之“地獄變屏風”的由來,這次,則要講一講堀川大人的少爺的一生中,唯一一件不可思議的事情。然而,在進入正題之前,還須簡要地交代一下堀川大人突發急病而撒手人寰的經過。

記得那事發生在少爺十九歲那年。雖說是意想不到的急病,其實在此前的半年裏,就已經出現了種種凶兆。諸如流星劃過其府邸的上空;院中的紅梅反季綻放;馬廄中的白馬在一夜之間變成了黑馬;池塘中的水眼瞅著就幹涸見底,令鯉魚、鯽魚在泥淖中苟延殘喘;等等。而其中最令人心驚膽戰的是一個侍女所做的噩夢。在夢中,她看到有個人麵怪獸拉著一輛像是良秀女兒坐過的、熊熊燃燒著的牛車,從天而降。緊接著又聽到從車內傳出一聲柔聲細氣的呼喚:“奴家前來迎接老爺啦!”她朝正怪叫著的人麵怪獸那昂起的腦袋望去,在昏暗的夢境中,別的都看不太清楚,唯有那兩片鮮紅的嘴唇清晰可見[2]。嚇得那侍女尖聲驚叫,把自己給嚇醒了。醒來後她覺得自己渾身都被冷汗浸濕了,心怦怦直跳,仿佛火警鍾被人急急地敲打著一般。於是,上至尊貴的老夫人,下至我等下人,全都憂心如焚,惶恐不已。我們在府內所有的門上都貼了從陰陽師那兒請來的護符,還請來有靈驗的法師,做了種種祈禱法事,可依舊無濟於事,想來這就是所謂在劫難逃的定業[3]吧。

卻說有一天——那可是個天降大雪、寒冷徹骨的日子。堀川大人從今出川[4]的大納言[5]大人的府上出來,坐在回家的車中時,就突然發起了高燒,而回到府邸後,他就隻有一個勁兒“燙!燙!”地呻吟的分兒了。不僅如此,他全身還呈現出了嚇人的紫色,連用作被褥的白色羅緞也變成了烤焦一般的顏色。此時,他的枕邊坐著法師、醫生、陰陽師等輩,這些人全都殫精竭慮,施展了渾身解數,可堀川大人的熱度卻越來越高,不久之後便翻滾到了地板上,還像換了個人似的用沙啞的嗓音狂吼道:

“啊——,我的體內著火了。濃煙滾滾,該如何是好?!”

僅僅三個時辰,堀川大人就一命嗚呼了。其慘狀簡直叫人無法用語言來形容。當時的情景是多麽悲慘、可怕與令人惶恐啊——時至今日,隻要一回想起當時的情景,那繚繞在窗格上護摩[6]之煙,左奔右躥,哭哭啼啼的侍女們的紅色裙褲,與那些束手無策、茫然不知所措之法師、陰陽師一起,仍會栩栩如生地浮現在我的眼前。即便想簡要地述說個大概,也是尚未開口便淚如雨下了。然而,即便是在如此回憶之中,少爺的身姿仍會給人以奇妙的感覺。當時的他,一點兒也沒慌亂的跡象,隻是板著那張蒼白的臉,心事重重地坐在堀川大人的枕邊。不知為何,他身上似乎散發著一股新磨過的利刃般的寒意,透人心肺。可盡管如此,看著還是叫人覺得頗可仰仗的。

說到父子之間,恐怕很少有像堀川大人與少爺這樣,從外貌到性情都截然相反的了吧。正如您所知,堀川大人長得高大魁梧,而少爺則是個中等個子,且偏於精瘦。其容貌,也絲毫不具老大人那天神般的陽剛之氣,而是顯得頗為優雅。就這一點而言,或可謂與那位美貌的老夫人如出一轍吧。他雙眉緊蹙,雙眸水靈,嘴角略翹,生就一副女兒家的麵容,卻又帶著些許陰沉之色。尤其是在盛裝打扮之後,更會煥發出一種深沉靜穆之威嚴,與其說風流俊美,不如說是莊嚴神聖。

然而,要說堀川大人與少爺最大的不同,恐怕還是在於氣度上的差異吧。老大人的所作所為,無不竭盡豪放、宏大之能事,凡事非要驚人眼目。可少爺卻偏好纖細、優雅之旨趣。譬如說,老大人的氣派,由此宏偉的堀川府邸上便可窺其一斑。而少爺的旨趣則體現在其為小王子所建造的“龍田院”上:規模雖小,卻與菅相丞[7]的和歌所吟誦的一模一樣——落滿紅葉的庭院;蜿蜒其間的清清溪流;放養水邊的多隻白鷺……樁樁件件,無不顯示著少爺的雅人深致。

因此,老大人的喜好偏向於弓馬刀槍,而少爺卻獨愛詩歌管弦,且時常忘了自身尊貴的身份,與此道中的名家高手密切交往。據說他不僅僅是愛好,還常年潛心研習諸般技藝之奧秘。因此,甚至有傳聞說,除了吹笙一項外,自聲名遠揚的帥民部卿以來,能登上“三舟”[8]者,僅為少爺一人而已。正因如此,在其家族文集中,至今仍保留著少爺的諸多名句、名歌。而其中為世人評價最高者,恐怕就要數他在那良秀畫過《五趣生死圖》的龍蓋寺做法事時,聽得二位唐人問答後所作的和歌了吧。當時,有兩位唐人正望著一響器上鑄出的兩隻孔雀護持一朵八瓣蓮花的圖案,其中一位吟出了“舍身惜花思”的詩句,而另一位則立刻接了下句“打不立有鳥”。在場的其他人不解其意,正議論紛紛之際,少爺聞聽後,便在手裏拿著的折扇背麵,用流利的字體,揮毫寫下了這首和歌,並賜予了眾人。歌曰:

舍身為惜花,有鳥打不飛。

如此這般,老大人與少爺在許多方麵都是截然不同的,因此,兩人之間的關係不太和睦也就是理所當然之事了。外界甚至還流傳著他們父子倆曾為一個公主所生的女官爭風吃醋的謠言。其實,如此荒唐的事情,又怎麽可能發生呢?在我的印象中,在少爺十五六歲時,就已經冒出了與父不和的苗頭了。這還與先前提到的少爺不吹笙之事有些瓜葛呢。

那時,少爺是十分喜歡吹笙的,還拜他的一位身為中禦門[9]少納言[10]的遠房表兄為師。這位少納言是此道中的絕代高手,他家代代相傳著有著“迦陵”[11]之美譽的笙和名為《大食調入食調》的樂譜。

之後少爺便在少納言的身邊用功。他們倆切磋琢磨,一起研習了很長時間。可是,每當少爺請求少納言傳授《大食調入食調》時,也不知少納言出於何種考慮,總是不肯讓少爺如願以償。少爺一而再,再而三地加以請求,可少納言依舊不鬆口。對此,想必少爺一定覺得非常遺憾吧。

有一天,少爺在陪著老大人玩雙六[12]的時候,不經意間就吐露了心中的這一牢騷。據說,老大人聽了之後,便一如既往地朗聲大笑了起來,還安慰他道:

“這有什麽好發牢騷的?你等著吧。過幾天那本笙譜就會到你手裏的。”

卻說沒過半個月,有一天,中禦門的少納言來堀川大人府邸赴宴。回去時卻在半路上就突然吐血身亡了。這事暫且不提。在下要說的是,就在第二天,當少爺漫不經心地來到客廳時,卻發現那把名為“迦陵”的笙和《大食調入食調》的笙譜,也不知是誰拿來的,竟好好地放在了那張鑲嵌著螺鈿的幾案上了。

後來,少爺又陪老大人玩雙六時,老大人頗為關切地問道:

“近來你的笙樂,定然是大有長進了吧?”

不料少爺聽了之後,卻平靜地注視著棋盤,冷冰冰地答道:

“我已決定,終生不再吹笙了。”

“為什麽不吹了?”

“多少也算是為少納言祈求冥福吧。”

說著,他還兩眼直勾勾地緊盯著老大人的臉。可老大人卻像是沒聽到他說的話似的,用力搖了搖筒子[13],說道:

“這一局,也是我大獲全勝哦。”

隨即,他便若無其事地繼續下棋。如此這般,當時的對話就戛然而止了,可他們父子之間,就從此刻開始,產生了不愉快的隔閡。

自那時起,到老大人仙逝為止,他們父子倆就像兩隻在天空中盤旋著的蒼鷹一樣,彼此對視著,各自都不露出一點兒破綻來。不過,正如前文所述,少爺對於口角之類,是極為厭惡的,所以他對於老大人的所作所為,幾乎從未表示過反抗。隻是在他那略斜的嘴角處掛上些許嘲笑的同時,說出一兩句尖銳的批評而已。

曾經,老大人在二條大宮遇上“百鬼夜行”後依舊安然無恙,並因此在京城內外大獲好評。對此,少爺曾不無嘲笑意味地對我說道:

“這叫作鬼見鬼,老爺子安然無恙又有什麽可奇怪的呢?”

之後,便有了融左大臣夜夜在東三條的河原院顯靈,卻被老大人大喝一聲而從此絕跡的事情。對此,我記得少爺也曾在他那略歪的嘴角邊掛著嘲諷的微笑,對我說過這樣的話:

“融左大臣不是極富吟風詠月之才的嗎?所以他遇上了老爺子,定然是因為不屑與之交談而有意避開的。”

對於老大人而言,這些話無疑是十分刺耳的。冷不丁地聽到後,老大人雖說也隻是麵呈苦笑,但從他的麵部表情上,分明能看出其心中的無比憤怒。有一次,在進宮赴梅花宴回來的路上,不料拉車的牛脫韁亂跑,撞傷了一個路過的老者。那老者非但不惱,竟還雙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詞,稱能被堀川大人的牛撞上,實乃三生有幸。那會兒少爺也當著老大人的麵訓斥那牽牛童子道:

“你真是個笨蛋!既然讓牛亂跑,何不幹脆用車輪將這賤貨碾死呢?你看這老頭,撞傷了他,他還雙手合十,連聲道謝呢。你要是碾死了他,就會有菩薩來帶他去西方極樂世界了。那不是更加可喜可賀?再說,這樣的話,老大人不就更加聲名遠揚了嗎?你真是個缺心眼兒的東西!”

我輩在一旁聽了,全都嚇得手腳冰涼,不知所措,心想這下可把老大人給惹毛了,說不定老大人會舉起手中的折扇,狠揍少爺的吧。這便如何是好?不料少爺居然滿不在乎,還露出美麗的牙齒對著老大人笑道:

“父親大人,您不要生氣。這牽牛童子已經知道錯了。下次他會用心的。要麽不出事,要出事,就一定會碾死個把人,讓父親大人的美名一直傳到震旦去的。”

老大人哭笑不得,像是拿他一點兒辦法也沒有,隻得帶著滿臉的苦笑,吩咐繼續上路。

正因為他們父子倆一直處於如此關係之中,所以少爺那守候在老大人臨終之時的模樣,在我們的心頭投下了不可思議的陰影。至今回想起來,也如在下先前已說過那樣,隻覺得他身上似乎散發著一股新磨過的利刃般的寒意,透人心肺。可盡管如此,看著少爺還是叫人覺得頗可仰仗的。確實,當時我們都有一種改朝換代的感覺——並且不僅限於該府邸之內,仿佛普照天下的太陽,一下子從南邊甩到了北邊一樣,叫人惶惶不可終日。

自從少爺成了一家之主之後,府中如同吹進了春風一般,呈現一派從未有過的風雅景象。賽詩會、賞花會、豔書會[14]之類頻頻舉辦,盛況大勝從前,這些都是無須多言的。就連侍女、武士們也像是從古代畫卷上走下來的一般,神情樣貌、言談舉止都變得高雅起來了。要說這些還都在情理之中。而變化尤為顯著的,竟是前來做客的貴人們。因為,不論是多麽權勢熏天、名動當下的大臣名將,若非在某個領域具有出眾的才能,都很難得到少爺的垂青。不,應該說即便得到了少爺的眷顧,也被邀為了上賓,可他們看到在座的無不是多才多藝的風流才子,也不免自慚形穢,自然而然地就退避三舍了。

與此相反的是,即便是無官無職的白丁,隻要在詩歌管弦上有一技之長,也會受到少爺大力褒獎。譬如說,某個秋夜,皎潔的月光穿過窗格子照入屋內。遠處又傳來了陣陣織布聲。少爺忽然叫了聲“來人”,便有一位新入府當值的武士應聲上前。可當時也不知少爺是怎麽想的,居然突然對那武士說道:

“這陣陣的織布聲,想必你也聽到了吧。就以此為題,吟上一首來吧。”

那武士蹲在下方,側著腦袋略一思索,便吟出了“青柳”二字。此時,伺候在少爺身旁的侍女們竟忍不住笑出了聲來。也難怪,這“青柳”是春天的季語,與眼下的時節不合。不料那武士不慌不忙,吐字清晰地繼續吟誦道:

青柳垂綠線,春逝夏去秋複來,唧唧機聲起。

四周頓時鴉雀無聲。

隨後,少爺便命人將一件織有胡枝子花樣的禮服,從窗格子裏遞到外麵的月光中,賞給了那名武士。其實,該武士也並非旁人,正是我姐姐的獨生子。他的年歲與少爺相仿,風華正茂,沒想到剛入府當差就得了如此機緣。之後,他也屢屢獲得少爺的青睞。

總之,少爺平素大致如此。在此期間,他迎娶了夫人,每朝廷任命職官,他也總能加官晉爵。但這些都已廣為人知,就無須在下贅言了。與此相比,還是說說早承諾過的,少爺一生中唯一的一個離奇故事吧。話雖如此,由於少爺的一生風平浪靜,除了獲了一個“天下情聖”的雅號——這一點與老大人不同以外,確實也沒什麽膾炙人口的故事了。

卻說那還是老大人仙逝五六年後的事情了。那會兒,少爺正情迷於先前提及的那位中禦門少納言的獨生女,接二連三地給這位世間公認的美貌小姐寫情書呢。不過,如今我等在他跟前提及他那會兒的似火濃情時,他總是爽朗地笑笑,顯得十分灑脫,還仿佛自嘲一般地說:

“老伯,雖說天高任鳥飛,可我那會兒隻會一個勁兒寫些蹩腳的情詩、和歌,這全是‘情’字作的孽啊。如今回想起來,那會兒真像是一腳踏進了狐狸精的墳地,簡直是鬼迷心竅啊。”

可當時的少爺卻一反常態,深陷相思泥潭,難以自拔。

然而,如此“鬼迷心竅”的,也並不隻是少爺一人。在當時,可以說所有的年輕殿上人[15]無一不鍾情於這位中禦門小姐。在她那自父親一代就定居於此的二條西洞院府邸周圍,常有此輩中的多情種出沒。他們或乘車,或徒步,趨之若鶩,絡繹不絕。據說有一次在一個晚上,前後就有兩個頭戴烏帽子的公子哥兒站在該府邸的一樹梨花下,對著月亮吹笛。

事實上就連才高八鬥、名噪一時的菅原雅平也傾心於這位中禦門小姐,還因戀情無果而含恨棄世。有人說他自我流放去了荒僻的築紫[16],也有人說他甘冒東海波濤而去了遙遠的唐土。總之是銷聲匿跡、杳無音信了。這位仁兄與我家少爺也有著很深的詩文之交,往來酬唱時,他曾將少爺比作樂天[17],自己則比作東坡[18]。然而,中禦門小姐再怎麽美貌動人、傾國傾城,這位天下無雙的風流才子竟因為難得其芳心而遠赴邊土,斷送自己一生的前程,未免也太執迷不悟了吧。

可話又說回來,他如此灰心喪氣也是情有可原的。因為,中禦門小姐實在是長得太美了。在下有幸,也見過她一兩次。當時,但見她行若拂柳,貌似璨櫻,身穿麗服,錦衣玉帶,在大殿明燈的輝映下,秀目低垂,矜持凝重。如此倩影,恐怕我也是永生難忘的。更兼這位小姐的秉性也與眾不同,心氣高邁,一般的紈絝子弟別說讓她動心了,反倒會被她一眼看透本性,從此便嗤之以鼻。就連她所寵愛的貓兒也一樣,被她耍弄夠了,就再也不讓它靠近自己的膝頭了。

正因如此,在鍾情於中禦門小姐的各位公子哥兒之間,居然鬧出了許多如同《竹取物語》[19]故事中的笑話來,而其中最令人同情的,則是京極[20]的左大弁的遭遇。這家夥的臉蛋生得黑不溜秋的,以至於被京裏頑童稱作“烏鴉左大弁”。可是,人家盡管長得黑,七情六欲卻與常人沒什麽不同,故而也愛上了中禦門小姐。然而,這家夥看似機靈,膽子卻很小,所以盡管心裏對中禦門小姐戀慕得不行,卻既不敢主動表白,也從不肯在朋友麵前提起此事。但他時常跑去偷窺中禦門小姐的事情,終究是無法隱瞞的。有一次,他的朋友中就有人以此為由頭,變著法地、不依不饒地對他展開了責問。這位烏鴉左大弁被逼得無路可走,就編造了一個借口:

“哪兒呀,我就實說了吧。其實不是我一廂情願,而是那位小姐先有所表示,略示風情,我才常往她家跑的。”

不僅如此,他為了證明自己說的是真話,還無中生有地連帶著編造了一些來自中禦門小姐的字句、和歌什麽的,說得像煞有介事,似乎小姐已對他情深義重、芳心似焚一般。他那個朋友本就不是什麽省油的燈,是最喜歡搞惡作劇的,故而在半信半疑之下,立刻就炮製了一封中禦門小姐的假信,隨手找了根藤條綁上後,就派人送到了左大弁的手裏。

不明就裏的京極左大弁收到來信後,胸口如有小鹿亂撞一般,激動之情難以自抑。他急忙展信來讀,不料又是大吃一驚。原來中禦門小姐的來信極盡哀婉悲切之能事,明明白白地訴說著自己對左大弁的刻骨相思,最後竟說自己明知無望得結良緣,已經心灰意懶,打算削發為尼,遁入空門,在黃卷青燈的陪伴下度過餘生了。那烏鴉左大弁做夢也沒想到中禦門小姐竟會對自己如此癡情,激動之餘連自己都搞不清自己此刻的心情是歡喜還是悲哀了。一時間,他隻是茫然地麵對著攤開的書信,一個勁兒地長籲短歎。隨即,他就覺得現在已經到了非得當麵向中禦門小姐一訴衷腸不可的時候了。當時正值黃梅雨季。於是他就在一個**雨霏霏的黃昏,帶上一個小童,打著傘,悄悄地來到了中禦門小姐那位於二條西洞院的府邸。然而,中禦門小姐家的大門緊閉著,任憑他怎麽敲,怎麽喊,也不見有人出來開門。就這麽一來二去,天色已經入夜,人跡稀少的夯土路上,隻聽得青蛙在惱人地聒噪著。雨也越下越大了,身上的衣服全都濕透了。他隻覺得頭暈目眩,狼狽不堪。

過了好長時間,大門總算開了。出來的是一位名叫平太夫、跟我差不多年紀的老武士。他將手裏一封同樣拴著一根藤條的信,遞給了烏鴉左大弁,隨即便默不作聲關上了大門。

左大弁內心五味雜陳,七上八下地回到家裏後,趕緊拆信來看。隻見信上並無半句多餘的話,隻龍飛鳳舞地抄寫著一首古代的和歌:

落花縱有意

怎奈流水太無情

何苦單相思

不消說,是那位好惡作劇的朋友,將事情的原委一五一十地告訴了中禦門小姐。對於烏鴉左大弁既不解風情又癡心妄想的蠢樣兒,小姐早已了然於胸了。

照此說來,或許有人會覺得與世間一般的小姐相比,中禦門小姐的所作所為似乎太過離奇,簡直叫人難以相信了。可在下要講的就是眼下我所侍奉的少爺的故事,又怎麽可能憑空捏造呢?其實,當時在京城廣受熱議的小姐,除了中禦門小姐,還有一位呢。不過這一位小姐是以偏好蟲類而出名的。據說她連長蟲[21]都養,那才真是叫人不可思議呢。不過她的事情純屬無關主旨的閑談,在此就不囉唆了。

卻說中禦門小姐父母雙亡,因此她家除了她以外,就隻有以先前提到過的那位平太夫為首的幾個男仆女侍了。由於她家自上代起都是有福之人,故而衣食無憂,小姐也憑著自己的美貌,任著自己高傲的心氣兒,為所欲為,根本不把世俗人情放在眼裏。

要說這世人還真是喜歡捕風捉影、信口雌黃,居然有人說中禦門小姐其實是少納言的夫人與堀川老大人所生的。而她父親的暴斃,也為老大人出於舊情遺恨而下毒所致。可是,關於少納言的驟死,正如先前在下已陳述的那樣,又怎麽可能是死於老大人之手呢?可見這種謠言完全是無中生有,一派胡言。再說,倘若真是那樣,少爺也絕不會如此鍾情於中禦門小姐了。

我聽人說,少爺在剛開始追求中禦門小姐時,雖說熱情似火,可小姐對他卻比對待任何追求者都更加冷淡。不,不僅如此。有一次我外甥替少爺前去傳遞情書,也跟烏鴉左大弁似的吃了閉門羹。就連那位平太夫,似乎也對堀川家的人懷有刻骨仇恨似的。正當我外甥用力推門,想強行闖入的當兒,他老人家便沐浴在春日陽光下,映襯著嬌豔梨花的圍牆上探出那顆滿是白發的腦袋來,高聲喝道:

“喂!青天白日的,你小子就想打家劫舍嗎?告訴你,我平太夫的刀可不是吃素的。你膽敢跨進門一步,我就將你一刀兩斷!”

隻見他氣勢洶洶,還將淺黃色狩衣的兩隻衣袖挽得老高。如此情形,要是換了我,就難免要白刃相交、血灑當場了。可我外甥說,他當時隻是在路邊撿了一坨牛糞扔過去就趕緊跑回來了。老實說,在這種情況下,即便情書送到了中禦門小姐的手中,也絕不會有回音的。可少爺卻不以為意,隔三岔五地,依舊差人送去情書、和歌或者美麗的畫卷,無怨無悔、毫不懈怠地堅持了三個多月。正因為如此,少爺如今所說的“我那會兒隻會一個勁兒寫些蹩腳的情詩、和歌,這全是‘情’字作的孽”,是一點兒也不錯的。

恰在此時,京城裏出現了一個長相奇特的怪和尚,開始了至今從未聽說過的摩利教的傳教活動。這事在當時被傳得滿城風雨,想必諸位也有所耳聞吧。後來被話本小說大寫特寫的什麽從震旦來的天狗[22]的故事,也正如染殿之後[23]被鬼魅附身之事那樣,都是借了這個怪和尚的事跡編造出來的。

要說起來,在下第一次見到那個怪和尚,也就在那會兒。我記得那是個花陰[24]時節的正午,我外出辦什麽事回來時,打神泉苑[25]外路過。隻見那圍牆外聚集了二三十人,又吵又罵,鬧得不可開交。其中有戴軟禮帽的,有戴硬禮帽的,有最喜歡看熱鬧、戴鬥笠的婦女,還有個騎竹馬的小孩子。我心想該不是遭了福德大神的報應而在那兒發狂亂舞吧?要不,就是哪個冒冒失失的近江商人著了偷魚賊的道兒了?正因為鬧騰得太厲害了,我也就站在人背後朝裏麵瞄了一眼。出乎意料的是,但見人圈子的正中間站著個形同乞丐的怪和尚。他一手杵著一根旗杆,旗上畫著個從未見過的女菩薩,正一刻不停地說著什麽。看年紀快到三十歲了吧,膚色黝黑,眼角上翹,相貌十分嚇人。身上穿著一件皺巴巴的黑色袈裟,打著卷的頭發一直垂到了肩上,脖子上掛著個“十”字形、模樣古怪的黃金護身符。一看就知道不是個尋常的和尚。我正看著的時候,一陣風刮來,將神泉苑裏凋落的櫻花花瓣,從頭到腳撒了他一身。總之,那人的模樣太古怪了,與其說他是人,不如說他是智羅永壽一類的更確切些,隻不過他將翅膀隱藏到了袈裟下麵去罷了。

就在此時,站在我身旁的一個身材魁梧,像是個鐵匠的家夥,一把從孩子手裏搶過竹馬來,對著那怪和尚大叫道:

“你這個混蛋!竟敢說地藏王菩薩是天狗!”

隨即便揮起竹馬朝那怪和尚的臉上打去。可那怪和尚毫不驚慌,臉上露出令人討厭的微笑,高高舉起那幅畫有女菩薩的畫像,任由其隨同落花一起在風中翻飛。與此同時,他還大聲嗬斥道:

“就算今生今世享盡榮華富貴又有何益?違背了天上皇帝的教義,一旦喪命,就會立刻墮入阿鼻叫喚地獄[26],被無盡的業火燒得皮開肉爛,吼叫不已。而你要是毆打了受天上皇帝派遣而來的摩利信乃法師,則更是罪孽深重,不必等到壽終正寢,明日就會受到諸天童子的懲罰,會患上渾身發白的麻風病的。”

震懾於他的如此氣勢,在下就不必說了,就連那個鐵匠,一時間也隻是用竹馬指著對方,呆呆地望著這個發了瘋似的怪和尚。

然而,僅過了片刻工夫,那鐵匠便重新握緊了竹馬,氣勢洶洶地罵道:

“好你個渾蛋!還在這裏胡說八道!”

話音未落,他就猛撲了過去。當時,無論是我還是其他看熱鬧的人,無不認為這下子竹馬可要重重地砸在那怪和尚的臉上了。事實上那竹馬也確實在怪和尚那被太陽曬得黑黑的臉上添上了一條蚯蚓似的紅杠。可是,就在那竹馬剛把空中的落花掃入翠綠的竹叢時,就聽咕咚一聲,有人倒在了地上。而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倒地的不是那個怪和尚,而是那個身強力壯的鐵匠。

見此情形,這一幹看熱鬧的全都嚇得倒退了幾步,擺出了一副隨時準備逃走的架勢來。那些戴軟烏帽、硬烏帽的家夥更是露出了孬種本色,居然已經轉過身來,從那怪和尚的身邊跑開了。再看那個鐵匠,正仰麵朝天地躺在那怪和尚的腳下,手裏還拿著那個竹馬,可嘴裏卻跟抽羊角風似的吐著白沫。那怪和尚先是窺探了一番鐵匠的呼吸狀況,然後抬起眼來望著我等,傲慢地說道:

“看到了吧。我說的可有一句假話?諸天童子揮動無形之劍,一下就擊倒了這個蠻橫無理的家夥。沒將他的腦袋打個粉碎、叫他血灑京城大道,已經算是他天大的造化了。”

這時,鴉雀無聲的人群中,突然爆發出了一陣哇哇大哭之聲。剛才那個騎著竹馬玩的小孩,甩動著一頭披肩長發,連滾帶爬地跑到了那個倒下了的鐵匠身邊。

“阿爸!阿爸!阿——爸!”

那孩子叫了好多遍,可鐵匠依舊不省人事。他嘴邊的白沫,在花陰時節的春風吹拂下,一直垂到了穿著白色上衣的胸部。

“阿爸!你快醒醒呀!”

那孩子不住地哭喊著,見鐵匠毫無反應,他便突然臉色大變,殺氣騰騰地跳起身來,雙手抓過父親手裏的竹馬,直撲那個怪和尚,掄起竹馬就打。怪和尚用那根掛著女菩薩畫像的旗杆,隨便一扒拉,就把竹馬扒拉開了。隨即他露出令人討厭的微笑,故意柔聲細氣地說道:

“別胡鬧了。你父親不省人事,可不幹我摩利信乃法師什麽事哦。再說你這麽為難我,也無法令你父親生還的呀。”

那孩子停止了攻擊。不過,這倒不是聽懂了怪和尚說的道理,而是他明白,自己是無論如何也打不過這個怪和尚的。於是,這個鐵匠的兒子揮動了五六次竹馬後,隻得站在大道中間哇哇大哭。

十一

摩利信乃法師見此情形,臉上又浮起了詭笑,他走到那孩子的身邊,說道:

“看來你是個懂事的,比同齡人聰明的小孩啊。隻要這麽乖乖地待著,諸天童子就會喜歡你,一會兒就讓你阿爸活過來的。現在,我就來為你阿爸祈禱,來,你也學著我一起祈禱吧。讓我們一起來祈求天上皇帝的慈悲吧。”

說著,那怪和尚就雙手抱著那根旗杆,在大道的正中央跪了下來,恭恭敬敬地低下了腦袋。隨即,他便閉上了眼睛,嘴裏則高聲念起了奇怪的咒語來。也不知他這麽禱告了多長時間。反正我們這些圍在他身邊看他做這種奇怪的加持儀式的人,覺得過了半個來時辰之後吧,那怪和尚睜開了眼睛,依舊跪著,伸過手去罩在那鐵匠的臉上。隨後,就眼看著那鐵匠臉蛋恢複了血色,並從他那張滿是白沫的嘴中,發出了一聲長長的呻吟。

“啊!阿爸又活了!”

小孩子扔掉了手中的竹馬,高興得手舞足蹈,又跑到父親的身邊。可是沒等他用手去將父親抱起來,那鐵匠就隨著一聲呻吟,像是喝醉了酒似的,慢慢地,搖搖晃晃地坐起了身子。這時,怪和尚像是十分滿意,也悠悠然地站起身來,展開那幅畫有女菩薩的畫像,罩在了他們父子的頭上,就像是在為他們遮蔽太陽光似的。

“天上皇帝的威德,猶如這天空一般無邊無際。難道你們還不信嗎?”

他莊嚴地說道。

鐵匠父子這會兒雖說還摟抱著坐在地上,可那怪和尚驚人的法力,恐怕已將他們嚇得魂飛魄散了吧。他們仰望著畫有女菩薩的旗幡,渾身顫抖,雙手合十,像是十分虔誠地禮拜著。很快,我們這些站在周圍看熱鬧的人中,也有那麽兩三個人,或脫下鬥笠,或端正了一下烏帽子,開始膜拜起那女菩薩來了。不過我總覺得那怪和尚以及那女菩薩畫像都透著一股魔界的妖氣,故而看到鐵匠已經回陽,就離去了。

日後聽人說,那怪和尚所宣講的,是從震旦傳來的摩利教,至於這個摩利信乃法師,有人說是本國人,有人說他已經變成唐土人了,莫衷一是。還有人說他既非本國人,亦非震旦人,而是來自遙遠的天竺。白天,他就這麽走街串巷;一到夜裏,他那件墨染一般的法衣就變成巨大的翅膀,飛身在八阪寺高塔的上空,回旋翱翔。想來這些傳聞應該都是些子虛烏有、荒誕不經的謠言吧。然而,這位摩利信乃法師的所作所為,確有頗多奇妙之處,以至於叫人覺得,這些謠傳也不無幾分道理。

十二

首先值得一提的是,這個摩利信乃法師的咒語可謂是法力無邊,曾在眨眼間就治好了許多的頑疾。瞎子重見光明啦;癱子站起身來啦;啞巴開口說話啦——如此這般,其神奇療效數不勝數。而其中最膾炙人口的,恐怕要數他治好了攝津守[27]的人麵瘡[28]之事了吧。這個攝津守將外甥打發到老遠的地方去,自己卻霸占了他的女人。結果遭了報應,在左膝蓋頭上,生出了一個十分古怪的大瘡。那瘡的形狀,跟他外甥的臉一模一樣,鑽心刻骨地疼,鬧得他日夜都無法安寧。據說在那怪和尚的咒語加持之下,那“人臉”眼瞅著就和顏悅色起來了,不一會兒,還從那像是嘴巴的地方隱隱約約地吐出了“南無”二字,隨後,整個瘡疤就消失得無影無蹤了。至於那些被狐仙上身的,被天狗上身的,或被其他各種不知名妖魔怪鬼上身的人,更是不值一提了,他們隻要一戴上那個“十”字形的護身符,那些個狐仙、天狗或其他各種不知名妖魔怪鬼,統統都像樹葉上的蛀蟲遇到了狂風一般,一個個地全給刮跑了。

當然,說摩利信乃法師法力無邊,也不僅僅是由於以上這些實例。譬如說,對於誹謗摩利教人的,謾罵其信徒的人,那怪和尚也會立刻祈求天神給予可怕的懲罰。關於這方麵,在下在大街上也看到過。在他的咒詛下,井水會立刻變成血水;田裏的稻子會在一夜之間被蝗蟲吃個精光。至於白朱社的那個要咒死摩利信乃法師的巫女,所得到的報應則是,僅被法師瞪了一眼,就立刻患上了令人作嘔的白皮麻風。正因如此,也就讓更多的人相信他是天狗的化身了。於是,從鞍馬的深山老林裏走出了一個箭術高明的獵人來。他聲稱:“既然是天狗,又有什麽可怕的。叫他吃我一箭!”[29]結果他也著了諸天童子的道,被一箭刺瞎了眼睛,最後反倒成了摩利教的信徒。

如此氣勢之下,不論男女老少,成為摩利教信徒的人自然是與日俱增的。而入教的儀式,也可謂是別開生麵。先要用水將腦袋淋濕,搞個灌頂似的儀式。說是不灌一次頂,就無法證明你皈依了天上皇帝。以下的場景可是我外甥親眼所見的。有一天,他走過四條的大橋,看到橋下河灘上聚了很多人。心想,他們在幹嗎呢?便留意觀看了一下。結果發現是那摩利信乃法師正給一個像是關東武士模樣的人灌頂呢。那會兒的加茂川,河水微溫,漂浮著落櫻花瓣的河麵上,映照出了佩刀跪坐著的武士和手舉“十”字形護身符的怪和尚的身影。或許是那儀式也太過稀奇了吧,故而看熱鬧的人很多。——哦,對了,之前忘了說了。那個摩利信乃法師倒是從一開始就在四條河原的非人[30]小屋之間用草席搭了一間小屋,始終一個人孤孤單單地住在那兒。

十三

下麵請允許在下說回正題。

卻說我家少爺在此期間因一件意外之事,終於能與他心儀已久的中禦門小姐親密交談了。

這件意外之事,發生在某個橘花飄香、杜鵑聲聲、雨意濃濃的夜晚。而十分難得的是,夜深之後,皎潔的月亮露出了臉來,即便不掌燈,也能朦朦朧朧地分辨出人臉來了。當時,少爺正幽會了某位女官後踏上歸途,為了不招人耳目,隻帶了一兩個隨從。他坐著牛車,在明亮的月光下緩緩而行。正是夜深人靜時分,行進在大道上,隻能聽到遠處田裏的蛙聲,以及轔轔的車輪聲。尤其是到了那荒寂的美福門[31]外,由於那兒常有狐火[32]點點,就更覺得鬼氣逼人,似乎連那頭不解風情的老牛也都加快了腳步。

就在此時,隨著對麵圍牆背後突然發出的幾聲幹咳,從左右兩邊一共竄出了六七個像是強盜的蒙麵男人來,他們手中的白刃在月光下閃閃發亮,猛地撲向少爺所乘坐的牛車。由於事出突然,牽牛的童子和隨從的雜役全被嚇得魂飛魄散,他們“啊呀!”大叫一聲,就撒腿朝來的方向跑掉了。然而,強盜們對他們看都沒看一眼。他們中的一個搶上前來,一把抓住牛韁繩,將車停在了大路中間。與此同時,明晃晃的白刃將車牛團團圍住,且步步緊逼了上來。緊接著為首的一個粗暴地掀開了車簾,回頭向同伴確認道:

看樣子,他們不是來打劫的。少爺吃驚之餘,倒也覺得有些奇怪。他剛才一直是一動也不動地坐著的,這會兒用折扇斜斜地擋在臉前,透過扇骨縫隙打量起這夥強盜來。這時,強盜中有人用沙啞的嗓音惡狠狠地說道:

“沒錯。就是他。”

少爺聽了之後,覺得這嗓音好像在什麽地方聽到過似的。於是他越發覺得奇怪了,借著明亮的月光,朝說話的那人看去,隻見那人盡管用布包著臉,但還是能認出,他就是長年侍奉中禦門小姐的那個平太夫。據說在那一瞬間,少爺也不由得嚇得倒吸了一口涼氣。因為他早就聽說,這個平太夫將堀川一家人全都視作仇寇,必欲除之而後快。

當時,聽到平太夫如此回答後,剛才問話的那個強盜頭子就用刀尖指著少爺的胸口,用更為粗暴的口吻喝道:

“那你就拿命來吧!”

十四

然而,凡事都不慌不忙的少爺,很快就恢複了鎮定。他悠然搖動手中的折扇,事不關己似的說道:

“慢來,慢來。你要取我的性命,我倒也並非一定不給你。隻是我有一事不明,你取了我的性命,又拿來何用呢?”

那強盜頭子將白刃又抵近一些,說道:

“中禦門少納言,是誰害死的?”

“是誰害死的我不知道。但我有確鑿的證據可以證明不是我害死的。”

“不是你,就是你老爹。不管是誰,反正你就是仇人家的。”

強盜頭子這麽一說,其餘的強盜也都嚷嚷了起來:

“對!你就是仇人家的。”

其中平太夫更是罵得咬牙切齒,他跟一頭野獸似的望著車內,用長刀指著少爺用嘲弄的口吻說道:

“別耍小聰明了!還是念上十遍‘阿彌陀佛’吧。”

但少爺不為所動,依舊不慌不忙,對於遞到了胸口的白刃,看都不看一眼。

“如此說來,你們都是少納言的家人嗎?”

他突然拋出了這麽個問題來。眾強盜聽了,不由得麵麵相覷,一時間不知道該如何回答是好。見此情形,平太夫立刻接口說道:

“是的。你又待怎樣?”

“我倒也不想怎樣。隻是覺得你們當中若有人不是少納言的家人,那他一定是天底下最大的傻瓜了。”

說完,少爺便露出美麗的牙齒,晃動肩膀哈哈大笑了起來。這笑聲,居然連這些亡命之徒也覺得心驚膽戰,連抵近少爺胸口的刀尖,也十分自然地退到車外了。

“為什麽這麽說呢?”少爺繼續說道,“你們現在殺了我,明天就會遭到檢非違使[33]的追捕,日後還將遭受極刑。若是少納言的家人,則是舍命盡忠,可謂是求仁得仁,並無遺憾。可你們當中若有人並非少納言的家人,隻是為了金銀而對我白刃相向,那就等於拿自己隻有一次的性命來換取獎賞了。不是傻瓜又是什麽呢?你們好好想想,是不是這個道理?”

“胡說!什麽傻瓜不傻瓜的。在傻瓜的刀下送命的你,才是大上一百倍的傻瓜!”

“哦,這麽說來,你已經承認那是傻瓜了?看來你們之中確實有跟少納言毫不相幹的人了。這就有趣得緊了。我倒有幾句話要說給與少納言不相幹的人聽聽。你們這些人要殺我,不為別的,隻為得到金銀,是不是?這就好辦了嘛。這金銀,你們要多少,我就可以給多少啊。可與此同時,我對你們也有一事相求。反正是為了金銀嘛,為我做事,得到的金銀更多,豈不是更合算一些呢?”

少爺從容不迫地微笑著,用折扇敲打著指貫膝蓋處,如此這般跟車外的強盜展開了談判。

十五

“聽您這麽一說,還真是非得照您說的去做啊。”

強盜們這時全都聽得戰戰兢兢,鴉雀無聲,半晌過後,強盜頭子才不無恐慌地如此回答道。少爺聽了之後,像是十分滿意,他“嘩啦”一聲展開了折扇,依舊用輕鬆的語調說道:

“是啊!其實,我要拜托你們做的,也並非什麽難事。喏,那位老爺子,想必就是少納言的家人,名叫平太夫吧。聽得坊間傳聞,他平日裏就對我懷恨在心,想方設法地要取我的性命。你們今天肯定也是受了他的挑唆才來的吧?”

“正是。”

三四個蒙麵強盜異口同聲地答道。

“所以我要拜托你們的,就是擒住這個罪魁禍首,斷了這個禍根。怎麽樣,能仰仗你們之力,將平太夫捆綁起來嗎?”

或許是少爺的這番話太出乎眾人的意料了,強盜們聽了,一時間呆若木雞。他們麵麵相覷了一會兒,稍稍地出現了一陣**,可馬上就又恢複了沉寂。突然,強盜中響起了一個像是夜鳥啼鳴一般的沙啞嗓音。

“喂!你們發什麽呆?你們全被這乳臭未幹的家夥的花言巧語蒙騙住了嗎?你們的刀拔出來難道就是擺花架子的嗎?什麽‘照您說的去做’?簡直是厚顏無恥!你們還有沒有一點兒江湖道義了?罷了,罷了。我也不用你們動手了。不就是他的一條小命嗎?憑我平太夫的這把刀,還不是一眨眼的工夫就了結了嗎?”

話音未落,平太夫就撲了上去,照著少爺的麵門便揮刀砍去。說時遲,那時快,那強盜頭子見此情形,“當啷”一聲扔下了手中的刀,從一旁猛撲過去死命抱住了平太夫。隨即,別的強盜也紛紛收刀入鞘,像蝗蟲似的從西麵八方撲向了平太夫。俗話說雙拳難敵四手,好漢還怕人多,更何況平太夫已上了年紀,怎麽會是他們的對手呢?一會兒的工夫,這老爺子就被人用牛韁繩捆了個結結實實,按在月光明亮的大道上了。要說此時的平太夫,那模樣簡直就跟中了套的狐狸一般,齜牙咧嘴,氣喘籲籲,還不住地掙紮著,像是於心不甘、絕不服輸的樣子。

“啊呀呀,辛苦了。辛苦了。這下可了卻了我的一樁心事了。既如此,你們索性護著我的牛車,押著這老爺子,送我回堀川府邸吧。”

事已至此,強盜聽他這麽說,倒也不好違拗了。於是他們就代替了原先的雜役,簇擁著被五花大綁的平太夫,開始在月夜中結隊而行了。有所謂“天下之大,無奇不有”的說法,能讓強盜做自己的跟班,恐怕除了我家少爺再也沒有第二個了吧。其實,這支異乎尋常的隊伍尚未到堀川府邸,就遇上了聞訊趕來的我們一班下人。於是在當場分發過賞賜之後,就悄悄地將他們遣散了。

十六

卻說少爺將平太夫帶回府邸後,當夜就將他綁在了馬廄的柱子上,並命雜役看守著他。可到了第二天早上,晨靄未散,就早早地命人把他帶到了院子。

“我說平太夫,你雖一心想為少納言報仇雪恨,其實乃是愚不可及。不過你辦的這事,倒也並非一無是處。尤其是你想出在朗朗月夜,糾集一幫蒙麵大盜來截殺我,實在是與你等身份不符的風雅之舉啊。隻是所選的美福門近旁那地方不好。一樣辦的話,選在糾森[34]那兒多好啊。那兒古木森森,樹蔭重重,夏日月夜裏還能聽附近的潺潺流水聲。再說白色卯花[35]影影綽綽的,又會平添一段風情。當然了,我是否會去那兒也很難說,說不定會讓你們白等一夜。總之,鑒於你出於忠心,其誌可嘉,辦事又不失風雅之趣,這次我就恕你無罪吧。”

說完,少爺又一如既往地哈哈大笑了起來。隨後他又吩咐道:

“不過你既然來到了這裏,就請你帶封信給你家小姐吧。聽到了嗎?這事可就交給你了哦。”

平太夫當時臉上的表情,那才叫一個難以捉摸、不可名狀。總之,在下從未見過更為奇妙的表情了。既詭譎又痛苦,既像哭又像笑。兩隻眼睛睜得大大的,眼珠子滴溜亂轉。或許是少爺覺得他既好笑又可憐吧,很快就收起了臉上的笑容,十分寬宏大量地吩咐那攥著繩頭的雜役道:

“快解開繩索。不要再為難平太夫了。”

片刻之後,像一張弓似的彎腰彎了一夜的平太夫,就狼狽不堪地從後門逃也似的溜出去了。他的肩上扛著一根帶有橘花的樹枝,樹枝上拴著一封信。隨後,又有一人悄悄地出門了。他可不是旁人,就是我的外甥。他擔心平太夫毀棄書信,故而也不稟報少爺,就躲躲閃閃地盯上了那老爺子的梢。

他們兩人之間,大約相隔有半町來地吧。平太夫此刻已毫無戒備,無力地邁開赤著的雙腳,垂頭喪氣地走在兩旁盡是圍牆的京城大道上。此時,天上一片陰沉,空中飄**著若有若無的柿樹新葉的氣味。賣菜女等此刻已經上街了,可每當她們與平太夫擦肩而過時,都會覺得這個老信使十分怪異,忍不住要詫異地回過頭去目送他一程。可平太夫卻幾乎看都不看她們一眼。

十七

就在即將撞上之時,摩利信乃法師猛地一閃身躲開了。然而,也不知為何,他隨即便站定身軀,怔怔地望著平太夫的身影。不過平太夫對此似乎毫不在意,他讓開了兩三步後,便依舊邁開了孤寂落寞的腳步。我外甥覺得十分詫異,他以為就連摩利信乃法師也看出了平太夫那一反常態的神情了。而當他走過法師身旁時,發現法師仍失魂落魄地佇立在道祖神的小廟前。雖說他是天狗的化身,可他當時的眼神卻是異乎尋常。不,具體說來,他當時的眼裏沒有了平時那種惡毒的光芒,反倒十分柔和濕潤,簡直就跟熱淚盈眶似的。一棵將枝條伸向小廟屋頂的米櫧樹,將其新葉的影子灑在法師的身上。法師將畫有女菩薩的旗幡斜靠在肩上,久久地目送著平太夫那遠去的背影。而他的如此模樣,在我外甥眼裏顯得是那樣孤寂。後來我外甥說,唯有這一次,他覺得摩利信乃法師是十分親切的。

不一會兒,估計也是被我外甥的腳步聲驚醒的吧,摩利信乃法師仿佛從夢中醒來似的,慌慌張張地轉過了頭去,並突然高舉起一隻手來,在空中畫著奇怪的“九”字[38],口中重複著莫名其妙的咒語,邁開了腳步。據說在他的咒語中,還聽到了“中禦門”的字眼,不過這也可能是我外甥的錯覺。在此期間,平太夫依舊肩扛著橘樹枝,目不斜視地、無精打采地走著。這時,我外甥也仍躲躲藏藏地跟在他的身後,一直跟到了中禦門小姐那位於西洞院的府邸。不過他說,他一度因十分在意摩利信乃法師的奇怪舉動而心中七上八下,還差點兒忘了少爺的書信。

少爺的書信看來是安然無恙地交到了中禦門小姐的手裏了。因為,這次很快就有了回信。這可是破天荒的。至於其中的緣由,我等下人自然是無法確切了解的,不過您也知道,小姐的性情是十分豁達的,想必她聽平太夫講述了半夜截殺少爺的經過後,了解到少爺人品出眾,才芳心暗許的吧。自那以後,中禦門小姐與我家少爺又互通了兩三次書信,最後少爺終於在我外甥的陪同下,於某個細雨霏霏的夜晚,造訪了已完全掩藏在柳蔭下的西洞院。事到如今,想必那個平太夫也已經捐棄前嫌了吧,雖說那天夜裏他還皺著眉頭,可畢竟不再對我外甥氣勢洶洶、惡語相向了。

自那以後,少爺便幾乎每夜都造訪中禦門小姐的西洞院府邸,有時還會帶上像在下這樣的老人。在下就是因如此機緣才得以瞻仰中禦門小姐的花容月貌的。有一次,他們倆還將在下叫到近前,要我講講今昔之變遷。我記得下麵的事情就發生在那會兒吧。當時,透過簾子的縫隙,能看到璀璨的星光灑落在池塘的水麵上,枝頭殘存的藤花,散發著若有若無的幽香。在如此涼爽的夜氣之中,在一兩個侍女的侍奉之下,他們倆悠然酌飲的俊美模樣,簡直就是跟從大和繪[39]上走下來的人物一般無二。尤其是在白色單衣上罩了一件淺紫色內褂的中禦門小姐,真是美若天仙,一點兒也不輸於《竹取物語》中的輝夜姬。

一會兒過後,少爺突然乘著酒興看著小姐說道:

“正如老伯所言,即便是在這小小的京城之內,也有著滄海桑田之變遷。世間一切法,全都這般不停地生滅流遷,是一刻也停不住的。就連《無常經》[40]中也說‘未曾有一事,不被無常吞’。恐怕我們之間的戀情,也難逃此定數吧。而我所在意的,隻是始於何時、終於哪日而已。”

少爺這話是用開玩笑的口吻說的,可小姐聽了似乎有些不悅,她故意避開明亮的燈光,耍性兒似的瞪起杏眼來瞟著少爺說道:

“你說什麽呢?好討厭!如此說來,你是從一開始就打算拋棄我的?”

少爺聽了這話非但不生氣,反而興致更高了。他端起酒杯一飲而盡,說道:

“非也。應該說,我倒是從一開始就擔心被拋棄的那位啊。”

“你就會花言巧語地作弄人。”

小姐如此說道。她嬌滴滴地嫣然一笑之後,忽又茫然地看著簾外的夜色,自言自語道:

“莫非世上的戀情,也全都是這麽虛無縹緲的嗎?”

於是少爺便同往常一樣,露出美麗的牙齒笑道:

“是啊,何嚐不是如此呢?不過,我等生而為人,也隻有在墜入愛河之際,才能忘卻萬法無常,才能品嚐到蓮華藏世界[41]的靈丹妙藥。不,應該說隻有在墜入愛河之際,才能連愛戀之無常也忘卻啊。因此,在我看來,反倒是日日沉湎於情愛三昧的業平[42],才是具有非凡智慧與見識之人啊。而我等要想去除穢土中的眾多苦難,置身於常寂光[43]之中,除了投身於《伊勢物語》[44]那般的情愛,是別無他法的。小姐以為然否?”

說著,他便柔情萬種地望著中禦門小姐的側臉。

十九

“如此說來,情愛的功德,才是千萬無量的了。”中禦門小姐說道。

少頃,少爺將他那十分陶醉的麵龐從因害羞而垂下了眼簾的中禦門小姐的方向轉向了我,說道:

“老伯,看來你也是這麽認為的吧?要說起來,對你而言,本不該是情愛,而是異常喜愛的杯中之物吧。”

我撓著滿頭的白發,慌不擇言地答道。少爺依舊帶著爽朗的笑聲說道:

“你這個回答真是太好了。你雖然怕來世,可這顆欲往生彼岸之心,就如同黑夜裏的指路明燈,毫無疑問,這就是忘卻無常的指望啊。如此說來,你與我雖有佛教與情愛之別,其實是殊途同歸的嘛。”

“啊呀,這又是怎麽說的呢?誠然,中禦門小姐的美貌是連伎藝天女[45]也比不上的,可情愛是情愛,佛教是佛教,與我喜愛的杯中之物更是不可混為一談的呀。”

“你這麽想,還是因為你見識狹窄。於我而言,彌陀也好,女子也罷,無非都是令我等忘憂的玩偶而已。”

聽得少爺如此高談闊論,中禦門小姐忽然偷眼瞟了他一眼,小聲說道:

“說女子是玩偶,難道不覺得討厭嗎?”

“既然比作玩偶不好,那就說成是佛菩薩好了。”

少爺勢不可當地如此回答後,突然又像是想起了什麽似的,兩眼望著明亮的油燈,以從未有過的低沉語調,憂心忡忡地嘟囔道:

“從前,我與菅原雅平交好之時,也常如此爭論的。想必你也知道吧,雅平與我不同,他本性樸實,遇事好鑽牛角尖。每當我以調侃的口吻說什麽世尊金口之佛典其實與情詩戀歌也無甚區別時,他就火冒三丈,說我是邪魔歪道,把我罵個狗血噴頭。如今,他的罵聲還在我的耳邊,可他的人已經不知去向了。”

或許是受了他此種情緒的影響了吧,聽他說完這番話後,從中禦門小姐到我等下人,全都閉口不言,隻覺得房間裏藤花的芳香,又比方才濃鬱了許多。這時,或許是想打破這令人尷尬的場麵吧,一個侍女戰戰兢兢地說道:

“那麽,近來京裏流行的摩利教,也是忘卻無常的新的方便法門嗎?”

聽她將話岔開後,另一個侍女也像是十分厭惡似的接下去說道:

“是啊是啊,據說關於那個四處傳教的怪和尚,還有著各種各樣古怪的傳說呢。”說著,她還故意將燈芯挑了一下,讓油燈燃得更亮。

二十

“你說什麽?摩利教?這倒是個十分新奇的宗教啊。”

正陷入沉思的少爺,這時像是才想起來似的,舉起了酒杯,並看著那侍女說道:

“既然稱為摩利,恐怕就是祭奉摩利支天[46]的宗教吧。”

“不是的。要是祭奉摩利支天倒好了。據說那教的本尊,是個從未見過的女菩薩。”

“那麽,就是波斯匿王[47]之妃,茉利夫人了吧。”

見話都說到了這份兒上了,在下便將前些日在神泉苑外所看到的,摩利信乃法師的所作所為詳細述說了一遍,並且也表明了自己的看法:

“總之,那女菩薩的模樣不像是茉利夫人。不僅如此,也不像以前所有的菩薩模樣。尤其是她還抱著個赤身**的嬰兒,簡直就像個母夜叉。反正她不是本朝的善類,一看就是個邪宗之佛。”

“如此說來,那個叫作摩利信乃法師的人,看著真像是天狗的化身嗎?”

“正是。看他那模樣,就跟從熊熊燃燒著的火山裏振翅飛出來的一般。反正光天化日的,京城中可從未出現過這樣的怪物。”

聽到這兒,少爺又同往常一樣,爽朗地笑了笑,然後說道:

“天下之大,無奇不有。想那延喜天皇[48]之世,就有天狗化身佛陀模樣,在五條那兒的柿樹梢上待了七日之久,兩眼之間還放出白毫光[49]來呢。還有每日去法眼寺勾引仁照阿闍梨[50]的美女,其實也是天狗變的。”

“啊呀,你盡說些嚇人的事情。”中禦門小姐說道。

其實也不僅僅是小姐,就連兩個侍女,也都隨聲附和著,用寬大的衣袖遮住了臉蛋。不料少爺的興致反倒更高了,他和顏悅色地繼續說道:

“大千世界本就廣袤無垠,而人的智慧微乎其微,又憑什麽說有沒有呢?譬如說,倘若那天狗變成的沙門戀上了貴小姐,於半夜三更破風而來,從半空中伸下指甲老長的手來……這樣的事誰又能說絕對沒有呢?不過……”

此時小姐已嚇得麵無人色,將身子緊緊地靠著少爺。少爺則溫柔地撫摩著她的後背,就跟哄孩子似的,笑著安慰她道:

“不過,所幸的是,那個摩利信乃法師尚未得窺小姐的芳容吧。故而眼下還不用擔心他的魔道之戀。莫怕,莫怕。一切都還平安無事嘛。”

二十一

在之後的一個來月裏,什麽事也沒發生。時節很快就進入了盛夏。在烈日的照射下,加茂川的水麵越發耀眼了。由於天氣太過炎熱,平日裏往來於河道之中的纖船也不見了蹤影。有一天,素來喜歡釣魚的我外甥來到了五條的橋底下,在那艾蒿叢中坐了下來。所幸的是,唯有這兒涼風習習,十分暢快。他將魚鉤垂下水位已下降了許多的河中,一連釣起了好多條小鯉魚。恰在此時,從他頭頂上的橋欄杆處,傳來了十分耳熟的說話聲。他漫不經心地抬頭望了一眼,發現是平太夫靠在欄杆上,正用力扇著折扇,與那個摩利信乃法師聚精會神地說著什麽事呢。

看到這一情景後,我外甥的腦海裏便不由自主地浮起了之前在油小路的十字路口所看到摩利信乃法師的怪異舉動。同時也聯想到,即便在那時,他們倆之間似乎也有著什麽隱秘似的。當然了,我外甥盡管心裏納悶兒,麵上卻不動聲色,眼睛依舊注視著釣魚線,隻是豎起耳朵來,用心傾聽著橋上的談話。再說那橋上麵,或許是由於沒有行人通過,一心隻想聊天解悶的緣故吧,那兩人做夢也沒想到橋下有人偷聽,故而說起話來毫無顧忌。

平太夫扇著扇子,滿不在乎地說道。隨即便傳來了摩利信乃法師那不無傲慢的說話聲,讓人覺得他是個老爺似的。

“遇到了你,我是十分滿意的。當然了,日前在油小路的道祖神小廟前,我也看到你了。不過那會兒你心事重重,正有氣無力地扛著一根拴著書信的橘樹枝,垂頭喪氣地往回走呢。”

“是嗎?我真是老糊塗了。實在是太失禮了。”

平太夫像是想起那天早晨的事情了吧,略帶不快地回應道。隨後他又用力扇著扇子說道:

“不管怎麽說,今天能與你相會,真是全仗著清水寺觀音菩薩的保佑啊。我平太夫的一生中,還從未有過這麽高興的事呢。”

“不。你不要在我麵前提什麽神佛之名。我雖不肖,怎麽說也是蒙天上皇帝的神敕,來此日本國傳播摩利教的沙門啊。”

二十二

摩利信乃法師像是突然皺起眉頭後插入這話的,可出乎意外的是,平太夫似乎並未呈現惶恐之態,他同時運動起折扇和舌頭,繼續說道:

“說來也是啊。想我平太夫近來真是老糊塗了,說話辦事動輒出錯,該死,該死。好吧,從今往後,我再也不在你跟前提神佛的名號了。其實,我這老朽,平日裏就沒什麽信仰之心。剛才突然提到觀世音菩薩,完全是由於與你久別重逢,心中過分歡喜的緣故。哦,對了,從小就與你相熟的小姐,要是知道了你如今安然無恙,不知會高興成什麽樣兒呢。”

這個平太夫平時見了我等向來寡言少語,愛搭不理的,那天竟像換了個人似的,說起話來伶牙俐齒,滴水不漏,就連摩利信乃法師一時也難以招架,唯有點頭稱是的份兒了。可就在他提到小姐的當兒,摩利信乃法師終於得著了機會,接過話頭來說道:

“對了,說到小姐,我正有事要與你商量呢。”

隨即他又壓低了嗓音,繼續說道:

“平太夫,你能助我一臂之力,讓我與小姐在夜裏見上一麵嗎?”

這時,橋上的扇子聲突然停了。與此同時,我外甥忍不住想探頭朝橋欄杆望去,不過他知道,輕舉妄動是要壞事的。所以他強忍著,依舊一動不動地坐著,雙眼盯著從艾蒿間流過的河水,屏住呼吸,一心留神著橋上的動靜。然而,平太夫卻一改剛才的健談勁兒,變成了沒嘴兒的葫蘆了。這一段沉默持續了很長時間,害得待在橋下的我外甥渾身的筋骨發癢,苦不堪言。

過了一會兒,摩利信乃法師依舊用他那平靜的聲調,自言自語般地繼續說道:

“我並非愛慕小姐,也不想得到她的芳心。我的情欲之心,在我浪跡唐土,從紅毛碧眼的胡僧口中聽到天上皇帝的教旨那會兒,就已經灰飛煙滅了。然而,令我心痛的是,如花似玉的一位小姐,居然不知道創造了天地的天上皇帝,卻去相信什麽神呀佛的天魔外道,還在仿造其形的木頭、石塊前焚香供花。長此以往,到了她生命終結之時,定將墮入永劫不複的地獄,遭受烈火焚燒。我一想到這事,小姐她在阿鼻大城黑暗的底層苦苦掙紮的模樣就會浮現在眼前。啊,事實上昨晚我又做了這樣的噩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