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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品川站換乘京濱東北線。電車裏很空,可以坐著看報紙。報紙是在新宿站的垃圾箱裏撿的。東京圈的六大報紙都集齊了。我把報紙塞在裝威士忌的紙袋裏,一份一份地拿出來看。頭版正中間印著大標題《新宿中央公園爆炸案,迷霧重重,是否與汽車爆炸案嫌疑人有關?》。社會版頭條刊登了1971年爆炸案的簡介以及警方通緝我的消息,但與實際情況出入較大。唉,見怪不怪了吧。上麵還有關於我和桑野的簡介。而且,所有報紙都刊登了警方的這一判斷:“當年兩位原嫌疑人退出學生運動,其動機就是為了從事個人恐怖活動。”其中一家報紙成功地采訪到那位染發傳教士,但沒有公開其真實姓名,而隻是寫“A先生”。警方叮囑過他不能隨便說話,所以他隻是對記者說了受到恐嚇一事。這家報紙還對警方公開嫌疑人其餘輕微罪行的做法提出了質疑。即便如此,他們還是把我學生時代的照片赫然刊登出來了。至於照片裏的形象,則跟淺井說的差不多。

另外,還有一則比較小的新聞。因為星期天不出晚報,所以登在了今天的晨報上。新聞列出了新的遇難者姓名—園堂優子。還刊登了她父親的話:“希望能盡快查明此次惡劣案件的真相。”優子的照片也登了出來。盡管已經過去了二十多年,她的容貌卻幾乎沒有什麽改變。我一直注視著報紙上這張小小的照片,直到電車到站。

我在櫻木町站下車後,給塔子打了個電話,但沒有人接。我想,她可能回母親家去了,又或者在參加遺體告別儀式。我邁開步子。風雖然冷,但陽光照到的地方比較暖和。我就在這種冷暖交錯之中行走,時而停下腳步,喝一口抱在懷裏的威士忌。塔子送給我的那瓶酒快見底了。前方飄來一陣海潮味兒。

下午1點剛過,我走進山下公園大道。沿著公園對麵那條路走到公園正門附近時,忽然聽到有人叫我名字:“島村!”我嚇得直冒冷汗。那人正在路邊吃法蘭克福香腸。他的臉上露出了微笑—原來正是淺井。我驚訝地看著他,因為他的著裝和前天見到時截然不同。他身穿黑西裝、白襯衫,還係著一條英式斜紋領帶。盡管手裏拿著法蘭克福香腸,但看上去頗顯精明能幹,像是在貿易公司或銀行工作的商務人士。就算走在丸之內那樣的商業區,這身打扮也毫無不和諧感。

他盯著我,用寒暄似的語氣說道:“該叫你島村還是菊池?”

“叫島村吧。”我說道,“你來得挺早嘛。”

“果然不出我所料。我就知道你會提早過來確認周圍的情況。”

我歎了一口氣:“幸虧你不是警察。”

我想起《太陽周刊》的撰稿人鬆田說過的話—淺井這個家夥確實精明能幹,能看穿別人的心理和行為模式。

淺井又微微一笑,扔掉手中已經吃完的法蘭克福香腸的竹扡。

“還打算去冰川丸號郵船那裏嗎?那裏是鄉下人拍照留念的地方,你想當他們的背景嗎?”

“那你知道別的什麽地方嗎?”

他沒有回答,隻是默默地走在前頭,帶著我來到附近一家賓館。係著蝴蝶領結的服務員用恭敬而冷漠的態度迎接我。我早已對這樣的態度習以為常。

“這是什麽地方?”

“賓館新建的塔樓。”

“我怎麽不知道這裏建了這樣一座塔樓?”

“兩年前建的。最近很多小孩子來這裏玩,吵鬧得很。時代不同啦。而且,周末經常有渾身珠光寶氣的新人在這裏舉行婚禮。不過,平時工作日的午後還不錯。如果遇到諸事不宜的凶日,那就更好了。”

淺井徑直走向一樓的咖啡廳。我跟在後麵。身穿白襯衫和黑裙子的女服務員帶我們來到窗邊的座位。窗外可以看見新塔樓和舊館之間的庭院。

“我本來想訂個房間,但今天不想留下筆跡,所以就在咖啡廳好了。而且這裏中午也能點威士忌喝。”淺井說道。

果然,他對走過來的女服務員說:“請來兩杯百齡壇十七年威士忌。我的兌水,他要純的。”

女服務員走後,我打趣道:“你居然還會用‘請’字呀。”

他苦笑著說:“‘請’字不是你的專利呀。用不用‘請’字,要根據時間、地點、場合以及談話對象而定。這裏環境清靜,不錯吧?”

“而且還能喝酒,這點尤其難得。”

“我也覺得。你每天的頭等大事就是喝酒吧?不過,在這種地方,你可別從那紙袋裏拿自己的酒喝,拜托了。”

“不會的。”我說。

淺井從衣袋裏掏出香煙,雲雀牌(LARK)的,然後用登喜路打火機點燃,動作流暢順滑地吐出一口煙霧。不知為何,我覺得有一種異樣感。我看看四周,對麵一直坐著三個中年男人,似乎在談生意。此外就沒有其他客人了。這裏能聽到鋼琴演奏的樂曲《枯葉》,此外便沒有其他聲響。

威士忌端上來後,我喝了一口,問道:

“通過媒體,你已經了解了事件的大概情況,包括從前那起案件。所以應該很清楚我目前的處境。那為什麽還要冒險?”

“我並不相信警方和媒體說的話,最多隻能獲得一些表麵的信息。我養成了無論何事都要尋根問底的壞習慣。我知道,你跟殺人沒有任何關係,對吧?請你把事實簡單扼要地告訴我。”

“我認為自己沒有殺人。1971年那次是意外事故。結果,我成了犯罪同夥。”

他思忖片刻,然後慢慢地點了一下頭。

“嗯,有這句話就夠了。”

我看著他的表情,說道:

“其實,有件事我一開始就想向你道歉的。”

“什麽事?”

“公安部門可能會對我的酒吧進行搜查,會提取店裏所有的指紋。你前天來過酒吧。如果你留下了指紋,公安部門可能會找你問話;即使你沒留下指紋,他們發現什麽線索的話也會要求你以知情人身份留下指紋。無論哪種情況都會給你添麻煩。”

他露出了微笑。此前從沒見過的微笑。

“你這性格會吃虧的。自己都岌岌可危了,還考慮別人。這種性格如今已經過時啦。”

他優雅地端起酒杯,舉到眼前,仿佛在示意幹杯。盡管他的左手有兩根斷指,但動作和常人一樣自然。

“你不必擔心,我沒有在你的酒吧留下任何指紋。”

“可是……”我欲言又止。我想起來了,他當時吃完熱狗後,確實沒有用紙巾擦手,而是用自己的手帕;倒酒、開門都是那個叫望月的家夥動手,付錢也是。至於酒杯嘛,無論哪家酒吧都會在客人走後就馬上收拾洗涮的。這時,我忽然想起剛才看見他吸煙時的異樣感。他平時是吸煙的,但前天在我酒吧時沒有吸,為了不留下煙頭。

“原來如此。”我說。

“望月倒是留下了指紋。不過沒關係,他沒被警察抓過,沒留案底。而且,也不會有人懷疑我們的。”

淺井做事真是滴水不漏。我不由得感到疑惑。淺井大概是覺察到了我的表情,說道:“我為什麽不會留下指紋呢?這跟你的那個問題有關。你剛才說幸虧我不是警察,其實,我以前曾經當過刑警。”

我盯著他的臉,又看看他的左手。

“這個?”他擺動著有兩根斷指的左手,笑著說,“這是抓捕殺人犯時被他們用刀砍斷的。兩根手指換了個‘警視總監獎’。”

“什麽時候的事?”

“很久以前。唉,不說這個了,反正跟你也沒關係。我辭職前是在新宿警察署的四組。當時28歲,職務為警部補。”

“你很優秀呀!”我誇讚道。28歲任職警部補,確實很優秀。作為一般公務員來說,這是難得一見的、最快的晉升之路了。

“不。”淺井搖搖頭,“我也許是個熱心的警察,但算不上優秀。作為一個反黑警察,我太投入、太積極了。那時還年輕嘛。”

淺井端起酒杯送到嘴邊。我也端起酒杯。他朝窗外望去,我也望向窗外。敞亮的庭院裏,一位60多歲、滿頭銀發的白人老太太獨自坐在長凳上。她渾身沐浴著秋日午後的陽光。庭院裏隻有她一個人。四周很安靜。

“天氣真好。”淺井說。

“嗯。”我點頭附和。

淺井沉默了好一會兒。他的臉上浮現出與我年紀相仿的中年男人的表情。鼻翼兩側,兩道深深的皺紋筆直向下。我也沉默不語。淺井又把酒杯送到嘴邊,並把臉轉向我。他眨了一下眼睛,眼中閃現出光彩,但瞬間又黯淡下來。他突然打開了話匣子。

“我當時也是按規矩做事。作為反黑警察,如果不深入黑社會的圈子,就沒法獲取信息。缺少信息,那就沒法當警察了。所以,免不了要和黑社會打交道。我還經常自己掏腰包呢。可是,我太投入了。當我意識到自己已經完全深陷其中時,已經太晚了。有一次,江口組在六本木開設的賭場遭到警方的突擊搜查。我當時也在場,身份是賭客。我不知道當地的麻布警察署有突擊行動。當然,後來這事並沒有公開。我是按‘自願辭職’處理的。我不得不接受這個結果。我頂頭上司的署長還向麻布警察署署長道了歉。辭職後,剛好有道上的人來拉我入夥,於是我就從一個反黑警察轉到了對立麵。其實這兩個圈子很相似,所以我很快就適應了新角色,在這個新行當也幹得不錯。當然,沒少幹壞事。不過,我給自己定了規矩:有兩個事不能碰。一個是販賣女人。其實道上有很多人私下在做這種營生,但我們組織並沒有做。這也是我當初答應加入江口組的原因之一。我曾經狠狠教訓過那些猖狂販賣女人的家夥,並因此樹敵眾多。唉,不說了。還有另一個我堅決不碰的,就是毒品。”

說到這裏,他打住了話頭。我說道:“後來江口組開始涉足毒品,所以你就離開了,自己另立門戶,對吧?”

他遲疑了片刻,隨即點點頭:“世道變了,時代也變了。當然,江口組是成州連合的核心組織,擁有自己經營的下屬公司。但毒品生意的利潤非同尋常。現在,你看那歌舞伎町,來自各地的外國人簡直無法無天,甚至連日本黑社會的人都得躲著他們走。這就是所謂的治外法權吧。各幫會組織都拿他們沒辦法,更管不了毒品了。隻有江口組敢與其對抗。這種抗爭精神倒是值得欣賞的。”

“你能自立門戶也很不容易啊!”

“我是用和平方式與江口組斷絕關係的。當然,花了不少錢。我可不想把剩下的手指也給弄丟了。現在什麽問題都能用錢解決。時代變了。”

我曾經幹過活兒的地方,就有很多黑道中人或曾經涉黑的人混雜其中。但淺井跟他們都不一樣。他說到“手指”時也沒有用他們那圈子的隱語。

我問:“你說的毒品是指哪種?是興奮劑嗎?”

“是指流行的新貨。這行業已經逐漸美國化了。”

“話說回來,黑社會的人為什麽會來找我麻煩呢?”

淺井搖了搖頭。

“這個問題我也不太清楚。接下來我說的話,你就當作我的自言自語好了。我今天坐在這裏,是為了回答你的問題。你的問題是:江口組的人是在說什麽話題時提到你名字的,對吧?事情是這樣的。江口組裏還有幾個願意追隨我的人。當然,這幾個都是跑龍套的年輕人,不了解詳細情況。前天下午他們告訴我,2點多鍾時,某企業拜托江口組說:‘在厚生年金會館旁邊有一家名叫吾兵衛的酒吧,酒吧店長叫島村圭介,請你們教訓他一頓,給他個警告。’這消息是從上頭得知的。‘教訓他一頓’和‘給他個警告’都是他們的原話。不過,我可以補充一句:襲擊你的那幾個家夥裏頭,並沒有向我報信的人。據說對方還提了個附加條件—千萬不能把你打死。”

“你所說的‘某企業’,是哪家公司?”

“哈魯德克公司,是一家東證二部上市公司。”

“東證二部上市公司?”

“我也覺得很驚訝。辦這種事情,通常是由子公司出麵,或者是通過其他第三方,總得隔著兩三層中間人。而這次竟然是由公司直接出麵。”

“來找江口組的,是這家公司哪個部門的哪個人?”

“這我就不清楚了。”淺井從衣袋裏掏出一張紙放到我的麵前,是《四季報》[1]的複印件。“要是能弄到《有價證券報告書》就能了解得更詳細。不過,先看看《四季報》也能了解個大概。”

我拿起複印件來看。哈魯德克公司的總部在港區西新橋。資本金三十八億日元。發行股票數量三千多萬股。員工大約有八百名。1993年度的營業額為七百億日元。業務比例為:商業部門55%,服裝生產部門22%,其他部門23%。備注欄寫著:女士運動休閑服裝“法拉蒙德”品牌銷量很好,新開發的老年用紙尿褲從4月開始在全國銷售。“法拉蒙德”這個牌子我倒是聽說過的。憑我的水平,並沒看出這份《四季報》有什麽可疑之處。

“你炒股嗎?”淺井問。

“當然不炒。我對經濟方麵不了解,而且也沒有資金。”

淺井說了句“確實需要資金”,笑了笑。看見女服務員剛好經過,他又為我叫了一杯威士忌。

我問他:“你不喝了嗎?”

“我要開車,不能多喝。”他接著往下說,“哈魯德克公司的財務體製非常好。每股收益為三十二日元,現在股價是七百多日元,股票收益率為22%。連續五年有分紅,而且紅利很高,甚至可以說高得離譜。按這情況,完全可以在東證一部上市了。”

“我對這些一竅不通。能否說得簡明扼要一些?”

“也就是說,即使現在這麽不景氣,股票經紀人也會讓你放心買這隻股票。對了,你再看看這家公司的股東構成。”

聽他這麽說,我就看了一下。其實也能看懂一些。我抬起頭說:“好像沒有主銀行,係列分散,持股比例也很低。而且,好像屬於家族企業。第一大股東崛田興產公司持股比例為13.7%,這可能是企業主自己開的公司。日本是禁止控股公司的,但它實際上就是控股公司吧。第二大股東—持股12.9%的這家米爾納·羅斯外資企業是什麽公司?專務董事裏還有外國人的名字,阿爾方索·卡耐拉,好像是西班牙人。”

“咦,你能看懂呀,還注意到一些關鍵點。果然厲害。”

“報紙的經濟新聞版我平時也會看看。時間我多的是。”

“那你知道所謂的‘百分之五原則’嗎?”

“不知道。”

“這是1990年年底政府出台的規定:包括相關企業在內,如果持股比例超過5%的話,就必須向大藏省申報。對了,那年年初開始,整個股市開始大跳水了,這你該知道吧。也就是說,泡沫經濟開始崩潰了。”

我點點頭。這些我還是知道的。

“你看看這張複印件上的圖表。我查了一周股價。1990年10月這家公司股票的最高價為四千八百日元。那時是薩達姆入侵科威特的第二個月,日經平均指數在短短十個月內下降了一萬八千點左右。然而,這家公司的股票卻從一年前不到一千日元的價位暴漲到了四千八百日元。”

我對這方麵最遲鈍了。聽了淺井指出的問題,我考慮了一會兒,問道:

“你是說,有人大量收購這家公司的股票?”

“是的。當時在兜町[2]引起了轟動,大家還以為是中國香港的炒家或新手投機者幹的。那時,國內投機者有時也會通過外國證券公司假裝成外資購股,並吸引了很多投機者跟風購入。不過,這家米爾納·羅斯公司卻是有正規登記的。大家原先以為它是綠票訛詐者(Greenmailer),就是那種大量購買某公司股票而迫使其高價回購以賺取差價的人。不過,第二年的股東大會,這家公司卻光明正大地派了董事來參加。這屬於涉外經濟摩擦,所以日本大藏省也不好幹涉。”

“這家公司是幹什麽的?”

“我平時也炒炒股,所以就讓證券公司查了一下。說是紐約的一家投資公司,在世界各地都有投資,具體情況不太清楚。不過,你想想看,就算平均購入價格為兩千日元,投資額也差不多八十億日元了。不知道外國人為什麽會看上哈魯德克公司。盡管它的財務體製很好,但日本企業的股票收益率要比外國企業高三四倍。也就是說,投資成本相當高。如果投資高科技企業還能理解,但它隻是一家主打紡織產品的生產廠家兼貿易公司呀。”

“為什麽這樣的公司會跟江口組有來往?”

“這我就不清楚了。畢竟我已經離開江口組三年了,而且當時我忙於自立門戶,無暇去關心這些動向。但有一點可以肯定,它們是在我離開之後才開始有來往的。”

“也就是說,江口組三年前—1990年開始涉足毒品,是跟這家公司沒有關係的,對吧?”

淺井眉頭緊鎖地點了點頭。也許他不想提及以前所在的江口組的事吧。

“大量收購股票需要多長時間?”

“要看具體情況。如此大量收購,而且他們這屬於一對一的協議收購,無法通過公開市場。至少得花一年時間吧。”

“你覺得,這家公司跟我這個小酒吧的店長有什麽關係嗎?”

淺井苦笑著說道:“確實有點跑題了。我本來沒打算跟你大講炒股經的。我再繼續查一下這家公司。我自己對它也挺感興趣。”

“你的講解很有參考價值。對了,這家公司聯係的是江口組的哪個人?”

“這個我不方便說,你自己去查吧。很容易查到的。”

是我糊塗了。我點點頭說:“好的。”淺井是如此通情達理,以至於我差點忘了他現在的身份。他是黑社會的人,對於他們那圈子的規矩,他會嚴格遵守,甚至有點過於拘泥了。當然,作為黑道中人,他自有他的尊嚴。

“通過剛才的談話,我明白了一些事情。”我說。

“什麽事情?”

“你剛到我酒吧的時候,一直用銳利的目光盯著我。當時你是不是以為我跟毒品有關?”

“是的,當時我以為你是毒品的終端賣家。我聽說你和那家哈魯德克公司之間有糾葛,就想著去酒吧見識一下。”

“所以你在酒吧裏處處小心,沒有留下指紋,對吧?”

淺井點了點頭說:“是的。我辭職後還沒有被抓過,不過我十根手指的指紋都已經在警察署存檔了。是在入職麵試時被提取的。”

“你為什麽這麽憎恨毒品呢?”

淺井看了我一眼,隨即麵無表情地、平靜地說道:

“我妻子就是因為吸毒過量而死的。興奮劑。四年前。”

我愣了一下,說道:

“對不起,我不該問的。”

“沒關係,已經是過去的事了。”

“四年前也不算很久吧。”

“是嗎?你這二十二年一直在逃亡,為了你的朋友—曾經的朋友,對吧?”

我沉默不語。

淺井又朝窗外眺望。我也望向窗外。庭院依然敞亮。剛才那位60多歲的白人老太太已經不在那裏了。沉默持續了好一會兒。我琢磨著淺井所說的亡妻的事。淺井大概是從警察署辭職之後結婚的,妻子瞞著他開始吸毒並逐漸上癮……也許是這樣。當然,其中想必有各種情況和背景,但從淺井的表情上卻什麽也看不出來。

“你這性格確實會吃虧的。”淺井嘀咕了一句,然後看著我說,“那天在酒吧吃了你做的熱狗之後,我的想法就有些改變了。你學過烹飪吧?”

我茫然地回想著自己曾經幹過的各種雜活兒。

“不能算學過。我以前在炸豬排餐館打過工,每天負責切卷心菜。所以對自己切卷心菜的技術還是有點信心的。”

“那你的酒吧為什麽主營熱狗呢?”

“我從小在大阪生活,是阪神棒球隊的球迷。讀小學時,叔叔帶我去甲子園看棒球比賽。我在外場席位吃熱狗,但不記得是不是在球場裏買的了。當時我就想:世界上竟然有這麽好吃的東西,將來我一定要自己做。”

淺井露出了微笑—至少看上去是這樣。他叫來女服務員,又要了一杯威士忌。

“你還要開車,沒事嗎?”我問。

“沒事。不然把車放在這裏也行。我還有些話沒跟你說呢。對了,那時阪神隊的內場手是誰?”

“藤本、吉田、三宅。二壘手是本屋敷。我很喜歡替補擊球員遠井。”

“是嗎?”淺井的目光望向遠處,“我是巨人隊的球迷。我小時候,長島剛剛出道。當時的內場手還有王貞治、廣岡、土井。你打過棒球嗎?”

“初中時打過。高中時進了美術社團。”

淺井大聲笑道:“怎麽突然轉行了呀?”

“我打棒球沒有天分,而且也不擅長團隊配合,所以就放棄了。”

“不過,你打拳擊倒是挺有天分的。”

我目不轉睛地盯著他。我當拳擊手的經曆,並沒看見報紙上報道過。所有的晨報我都瀏覽過的。過了一會兒,我才恍然大悟。

“你是從那幾個來找我麻煩的江口組的家夥那裏聽說的吧?”

淺井臉上現出一絲苦笑。

“那幾個家夥並不了解你的實力。我在報紙上看到‘菊池俊彥’這個名字,還有你學生時代的照片,感覺好像在哪裏見過,然後一下就想起來了。你當年參加四回合拳擊賽的時候,其實我也在練拳擊。從高中練到大學,一直打業餘賽。不過重量比你輕,是次輕量級。當時聽說輕量級有個很厲害的新手,就跑去看—看了你的最後兩場比賽。你打拳擊確實很有天分,動態視力和反射神經都很敏銳,所以對方很難擊中你。當然,你最厲害的還是出拳速度和力度。照那樣發展下去,新人王肯定非你莫屬,甚至可以在世界級拳擊賽上打出點名堂。”

我端起水杯。當然,酒鬼不需要喝水,我隻是看著杯中搖搖晃晃的冰塊,它們在燈光的映照下閃閃發光。動態視力、反射神經、出拳力度……如今,這些詞語已經被遺忘在逝去時光的角落了。我茫然地抬起頭。

“你看過關於那個四回合賽拳擊手與汽車爆炸案相關的新聞報道嗎?”

“看過。當時我非常震驚。我至今還記得當時在報紙上看到時的心情。沒想到你還參加過學生運動。”

“拳擊賽你打到了什麽級別?”

“高中時參加全國高中生運動會拿到過亞軍。不過,大學期間中途放棄了。看了你最後一場比賽之後大概過了半年吧,就沒再練了。”

“你也轉行了呀。為什麽放棄了?”

“一次比賽獲勝後,我被診斷為視網膜脫落。不是有個拳擊手叫辰吉[3]嘛,最輕量級的,我能理解他的感受。我在確診之前,還曾經是慕尼黑奧運會的集訓選手呢。”

我看著他的臉。他麵無表情,仿佛表示人生莫過於此。

“你的眼睛現在沒事了嗎?”

“完全好了。手術很成功,沒事了。當然,如果還繼續打拳擊比賽的話就不好說了。”

我倆沉默了片刻,喝著威士忌。

“對了,”淺井忽然說,“報紙上提到的桑野,我也見過的。”

我驚訝地看著他。

淺井搖了搖頭:“我不是說最近,而是你從前打比賽的時候。他就坐在離我不遠的座位,發出‘殺!殺!’的吼叫聲。這有點反常,所以我印象很深。”

“反常?”

“這人看起來溫文爾雅,但隻要比賽鍾聲一響起,他就完全變了個人。他的吼叫聲給我這樣一種感覺—不像在給你加油,倒像是想看一場血腥的搏鬥,甚至無論哪一方被打死都無所謂。”

“他不是這種人。”

淺井詫異地側著頭說:“是嗎?既然你這麽說,那可能是吧。你們畢竟是朋友嘛。我剛才說的話你別介意。”

“嗯。”

“看新聞報道說,他已經在爆炸中死了。說是比對遺體指紋而確定的。”

“是的,他死了。”

“我猜想……”

“什麽?”

“你是不是也在追查他的死因?”

“我可以給你提個忠告嗎?”

淺井麵露微笑:“請說。”

“把別人心思看得太透,會討人嫌的。”

他笑出聲來,眼角滿是皺紋。

“既然如此,我也有個重要的忠告,留到現在才說。你現在名叫島村,但你的真實身份已經暴露了。今早你給我打電話之前,我讓望月到你酒吧那裏轉了轉。你放心,警察不會發現的。他在這方麵經驗老到。他隻是乘坐出租車在那一帶走了個來回,而且往返分別乘坐不同的車。我跟你講完電話後,他就回來了。他向我報告說:你的酒吧周圍成了警察的聚集地。據他所見,附近有一輛車,還有四五個人拿著《體育報》到處溜達。你現在可成大明星啦。”

“其實我也預料到警方會這麽做。”我說,“現在既然情況屬實,那我倒有個疑問了。”

“什麽疑問?”

“警方公布信息太快了。一般來說,既然他們知道我的住處,如果想抓我的話,應該會保持沉默,等我優哉遊哉地回到酒吧就抓個正著。但他們向媒體公布了我的真實姓名,這不是等於叫我趕快逃跑嗎?而且是在確認我已經逃跑之後才進行公開搜查的吧?”

淺井語氣平靜地說道:

“這個問題我也考慮過。是不是有這種可能—警察有充分的理由確信你不會回酒吧去。派人在那裏監視是以防萬一。”

我點了點頭。

“有哪些人知道你已經把酒吧關掉了?”

“隻有你和望月。如果你沒告訴過任何人的話。”我回答道。我隱瞞了塔子的事。

“我沒告訴過任何人。難道你懷疑我和望月跟警察串通了?”

“我沒有懷疑你。如果我懷疑你,現在就不會在這裏和你一起喝酒了。”

“望月也是可靠之人。雖然他以前當過自衛隊隊員,但我在自立門戶之前就認識他,打過很長時間交道了。他不會跟警察串通的。而且,我覺得他也沒可能一不小心告訴了別人。我回頭問問他。”

“你說他沒被警察抓過,對吧?”

“是的。我仔細確認過了。我在反黑警察那邊有消息渠道。”淺井繼續說,“是不是還有這種可能—某家媒體已經打探到消息,所以警方不得不公布。因為警方很討厭媒體搶報新聞。還有另一種可能—警方認為這是重大案情,必須主動公布。至少需要盡快公布關於桑野的情況。承認自己遲遲無法確認遇難者的身份,這對警方來說是很致命的。而且這個人還是另一案件的嫌疑人,無論他是不是已經過了追訴時效的‘原嫌疑人’。所以,警方隻得把你的情況也公布了。媒體肯定會尋根問底地刨出從前那起汽車爆炸案,畢竟你是那起案件的當事人嘛。現在來自第四權力[4]的壓力可不得了。”

“……”

“我隻能這麽理解。警方肯定也能預料到你會產生懷疑。如果你周圍有人跟警察串通,他們就不會故意暗示讓你逃跑吧。”

他說得有點道理。也許事實確實如此。而且,他應該很了解警察的邏輯。我歎了一口氣。

“可能吧。也許是我過慮了。”

我把淺井給我的《四季報》塞進衣袋。淺井叫住女服務員:“再給我拿一瓶百齡壇,我要帶走。”女服務員驚訝地瞪圓了眼睛,隨即回答:“好的。”她拿來一個賓館的紙袋,淺井把它遞給我。我朝袋裏看了一眼,裏麵裝著一瓶嶄新的威士忌。

“走吧。這瓶是給你的。”

“我沒帶這麽多錢,隻夠給剛才喝的。”

淺井微微一笑:“何必客氣。今天由我來付好了,我這邊可以報銷的。而且,你到處潛逃也需要錢呀。你可能管這叫‘鬥爭經費’吧。”

他用現金結賬。我隻得恭敬不如從命了。

“今天算我欠你的。到時酒吧能重開的話,我還你十瓶。”

“但願如此。”

我站起身來,拎起紙袋。這個紙袋看上去很高檔,跟我有些格格不入。

我們走出賓館,默默地走了一會兒。這時,淺井看了看我,停下腳步。

“我還是開車回去吧。要不要帶上你?我這是酒後駕駛,你敢坐嗎?”

我看著他的臉。他的臉上沒有絲毫醉意。我低頭看了一下手表—3點10分。今天是星期一,應該不會碰上盤查的。

“坐就坐。”我說。

[1] 關於上市公司相關信息的季刊雜誌。

[2] 東京證券交易所的所在地,位於東京中央區日本橋。

[3] 指辰吉丈一郎,日本拳擊手,因為視網膜脫落等傷病而飽受挫折。

[4] 指媒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