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我們來到停車場。淺井的車是我沒見過的類型。這輛進口車看起來並不起眼。感覺上,是把錢花在故意讓這車看起來不像豪車上麵了。這是一輛質樸的深紅色轎車。

車駛出山下公園大道時,我問道:

“這車叫什麽牌子?”

“好像叫捷豹吧。排氣量大概4.0。”

“咦,你好像對車不太感興趣嘛。”

坐在右邊駕駛位上的淺井漫不經心地握著方向盤。

“我是對車不感興趣。我讓望月隨便買一輛,他就選了這款。我的要求隻有兩條:一千萬日元以下,外觀樸素一點的。對了,你在哪裏下車?”

“東京市內哪裏都行,除了新宿。”

淺井默默地點了點頭,然後就沒再多問。他開車時很守規矩。旁邊有車加塞,他就老老實實地讓道。我們從橫濱球場旁邊上了高速。車平穩地移動,幾乎讓人感覺不到它在奔跑。望月那家夥的品位,除了著裝,其他似乎也不是太差。我坐在白色的皮座上,茫然地回憶起二十多年前那輛被炸毀的老爺車。

“連選車都讓望月代勞,說明你很信任他呀。”

淺井像想起什麽似的笑了起來。

“他還開過坦克呢。”

“坦克?”

“我不是說過他以前當過自衛隊隊員嘛。他後來離開部隊,就是因為坦克的緣故。90式坦克是最新型的,一輛造價十二億日元。但這種坦克上卻沒有安裝空調。其實有一台,不過是專供計算機散熱的。自衛隊配備90式坦克時剛好是夏天,他坐在坦克裏熱得要命。所以,已經服役四年的他最後還是離開部隊了。他抱怨說:‘造價十二億日元的坦克,居然沒給駕駛員安裝一台空調。’確實,夏天悶在那樣的環境能熱死人。而且,1升汽油隻能跑250米。”

我也笑了:“他挑了一款這麽安靜的車,是因為開坦克開怕了吧?”

“應該是。對了,關於那家公司聯係的是江口組的哪個人,你肯定會去查的吧?”

“嗯。”

他瞥了我一眼:“你打算勇往直前嗎?”

“我不知道。也許吧。”

“你這樣做簡直就是以卵擊石。不過,你肯定聽不進我的忠告的。”

“你為什麽這麽覺得?”

“因為你是當今少見的老古董。是我所見過的最古老的那種。”

車窗外掠過橫濱站的高樓林立的大街。我看見前方的路標—右邊往銀座、羽田方向,左邊是第三京濱線。“最好還是不要直接進東京市內吧。”淺井說著,往左打方向盤。車仍然靜靜地行駛著。

我突然產生了一個疑問。

“對了,你為什麽要開那家撲克遊戲廳?既然你做生意賺的錢能買得起這樣的車,那應該看不上遊戲廳的那點收入吧?”

“我開那家遊戲廳,是為了能隨時提醒自己:我是個無恥的黑社會分子。僅此而已。不過,我已經接受你的忠告,把它關掉了。對於別人給的忠告,我一向是虛心接受的。”

之後就陷入了沉默。兩車道的路上,車並不多。我們的車和幾輛車並行著,順滑地向前駛去。我看了一會兒麵前的後視鏡。

我先打破了沉默。

“我還有一個忠告。我剛注意到的。”

淺井點點頭,抿了一下嘴唇。

“這次我就不回答‘請說’啦。我也注意到了—有人在跟蹤我們。那輛白色摩托車。當然,不是警用摩托車。”

我坐的副駕駛位一側的後視鏡裏,映出一輛白色摩托車。它正處於駕駛位的視線盲區。淺井大概是在轉彎時才看見它的。我是在上高速時就發現了。摩托車上有兩個人—這是違反高速公路交通法的,兩人都戴著全盔型頭盔,身穿黑色皮質連衣褲。淺井的車開得很規矩,每小時隻有80千米,已經被後麵好幾輛車超過了。摩托車要超車的話更輕鬆,一般來說早就跑到前麵去了。但它隻是緊緊地跟在我們後頭,完全沒有要超車的跡象。

“真奇怪。”我說,“我確信今天來橫濱途中沒有被人跟蹤。你也一樣吧?姑且不說為什麽被跟蹤,光是有人知道我們的行蹤就很奇怪。”

淺井點點頭:“我也覺得。今天見麵的事,我沒告訴過任何人,正如我們在電話中說好的那樣。”

車經過橫濱市區,道路變成三車道。他開口了:

“邀請你搭個便車,結果卻可能給你帶來大麻煩。如果真是這樣的話,還請你原諒。”

“我無所謂。現在打算怎麽辦?”

“先看看情況。不過,得做好準備。麻煩你打開前麵的箱子。”

我按了一下麵前那個長長的開關,箱門靜靜地打開了。裏麵有一件我從沒見過的東西—一把散發著銀灰色光澤的手槍,是左輪手槍。淺井伸手拿起手槍,隨意擱在自己的大腿上。然後又把手放回方向盤上。

“這下你該相信了吧—我是個無恥的黑社會分子。”

突然,他猛踩油門。車子開始加速,但平穩得令人吃驚。我看了看淺井麵前的儀表盤,指針瞬間轉到了130千米每小時。周圍的車不多,大都以略高於100千米每小時的速度行駛著。淺井熟練地操縱著方向盤,從一輛輛車旁邊超過去。後麵那輛摩托車也立刻加速。在車流之中,摩托車行駛起來比較有利,就算速度不如汽車,也能走直線抄近路。不過,我不知道他們隻是跟蹤我們,還是想幹什麽。

“他們大概知道我們發現被跟蹤了。你對自己的駕駛技術有信心嗎?”

“沒有。”淺井微微一笑,“當警察時,我從練拳擊轉成練劍道,考過劍道三段。不過,這個可能對開車沒什麽幫助吧。”

“他們隻是跟蹤我們?還是想幹什麽?”

“不知道。我來試試看。”

他又猛踩油門。指針一下轉到150千米每小時。那輛摩托車也立刻加速,緊緊跟在後頭。我們的車本來行駛在正中間的車道,這時忽然開到最左邊的車道,超過前麵的車後,馬上又回到中間車道。護欄從我旁邊飛掠而過。我知道,他從左邊超車是為了確保我的安全。

前方出現了港北出口的標誌。汽車排起了長龍,可能都想下高速吧。我們看著旁邊的車流,向前行駛。接近出口了。淺井嘟囔了一句:“這可沒法過去呀。”我也有同感。高速出口處,有很多車想插隊而導致一片混亂。我們放棄了從這個出口下高速的念頭,直接開過去了。前方汽車開始變少,車速也加快了。

這時,那輛摩托車突然從右側靠近。淺井搖下車窗,大叫一聲:“趴下!”

我回頭一看,那輛摩托車映入眼簾。摩托車後座上的人舉著槍。淺井右手拿起手槍,左手突然打方向盤,把車靠向右邊,想去撞摩托車。但摩托車技術不錯,像跳舞似的閃開、後退,然後又靠近過來。淺井再打方向盤,摩托車又閃開。

我從手套箱裏拿出一條毛巾,大聲叫道:“走右車道,別開槍!”

“為什麽?”

“你別管。靠右!”

淺井猶豫了一下,把車向右靠去,駛到中間車道和右車道之間的白線上。這時,那輛摩托車向我所在的左側靠近過來。我搖下車窗。

“你想幹什麽?”淺井叫道。

“你別管,就這樣往前開!減速,減到70!”

這次,淺井沒有猶豫,立刻踩下急刹車。車輪發出嘎吱尖叫聲。摩托車差點撞上我們的車尾。摩托車上那兩人身體傾斜,眼看著要超過我們時,又迅速調整好姿勢,減速,以每小時70千米的速度繼續跟在我們後麵。摩托車再次靠近,又繞到我這一側。後座那家夥雙手舉著槍,向我瞄準。我看得清清楚楚。車距越來越近,槍的角度也隨之逐漸變化,而槍口一直對著我。這還是我生來第一次被槍口對著。我抓起毛巾,用它裹住淺井送給我的那瓶威士忌的瓶頸,從紙袋裏抽出來,伸到窗外,朝摩托車車頭燈的方向扔過去。酒瓶旋轉著飛了出去。我果然沒有打棒球的天分。酒瓶擊中了摩托車的前輪,瓶頸卡在輪輻條裏。

這時,我聽到一聲脆響。是槍聲。緊接著,是酒瓶的碎裂聲,摩托車倒地的聲音。橫躺著的摩托車在路麵上滑行。那兩個家夥也同樣滾動著滑出很遠。剛才發射過子彈的那支手槍也在地上滑動。

我聽到淺井長舒了一口氣。

“真有你的!”

“車再開慢點!”

我看見那兩個家夥站起身來。其他車輛仿佛不知所措似的慢慢地從他們旁邊經過。大概是沒想到高速公路上竟然有人在行走。其中一人撿起手槍,塞進外衣口袋。那兩個家夥隨即從車流夾縫中橫穿過高速公路,跨過護欄,從路邊雜草叢生的斜坡往上走,很快就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看著淺井把手槍放回箱裏,我說:“那兩個家夥好像沒事吧。”

“兩個笨蛋,值得你這麽擔心?你就是因為擔心他們危險才讓我減速的吧。我跟你說,我們這是正當防衛。要是撞到的話,這兩個家夥肯定會內髒破裂的,現在摔倒滑開了倒沒事。而且,他們還戴著全盔型頭盔,最多受點輕傷罷了。搞不好的話,說不定我們已經沒命了呢。”

“也許吧。”我說。

“我說得不對嗎?”

“不是。我是擔心別的車輛會不會注意到我們。”

淺井剛才已經留意過四周情況了。他冷靜地說道:

“暫時來看,應該沒問題。不過,說不定有人看到了那個家夥的手槍。看到的話,大概會以為是黑幫火拚吧。”

“要是以為在拍電影就好了。會有人報警嗎?”

“好市民一般都不願意跟黑幫有什麽瓜葛。不過,難保不會有一兩個富於正義感的好事者。他們會向警察舉報我們的車,雖然可能沒記住車牌號碼。所以,我們要在下一個出口下高速,隨便找個地方棄車步行。幹線公路上可能沒有查車的,但還是謹慎為好。就算到時查出這輛車是我的,也沒有受害人,隻有一輛摩托車摔倒在高速公路上而已。過個兩三天,沒什麽事的話,就能把車領回來了。”

“可惜浪費了一瓶威士忌。”

“我給你買瓶新的。”

他把車駛入左車道。不久就看見京濱川崎的出口了。這裏也在排隊,但不像剛才那麽擁擠。不一會兒,我們下了高速,行駛在普通公路上。我留心觀察著其他車上的人的表情。淺井也以同樣的視線環顧四周。不過,並沒發現什麽異常情況。好像也沒有其他車輛跟蹤我們。

淺井嘀咕了一句:“真佩服你。在那個酒瓶上也沒留下指紋。”

我發現毛巾掉在地板上了,就把它放回手套箱。正如淺井所說,我倆都沒有直接觸碰過那個酒瓶。酒瓶上隻有賓館服務員的指紋。即使警察檢查酒瓶碎片,也查不到我們。

“現在關鍵的問題是,那些家夥為什麽要襲擊我們?還有,他們是什麽人?怎麽會知道我們的行蹤?”

“後麵那個問題的答案,大概能猜到。”

淺井一邊環顧四周,一邊把車拐入一條冷清的住宅區岔道上。他下了車,我也跟著下來。他繞到車尾,往車的底部看了一會兒。然後,他把手伸進去,用力一扳。手縮回來時,手上多了一個黑色的盒子。盒子的大小跟香煙盒差不多。

“果然。”淺井說。

“這是什麽?”

“這是汽車導航係統的組合裝置。”

“就是說可以接收同步衛星傳來的信號?”

“是的。定位誤差隻有20米左右。這應該是特別定做的。不過,這麽簡單的東西,現在連非專業人員也能做出來。我看見那輛摩托車的車頭裝有監控器,應該是連接到了監控器上吧。”

他掏出手帕,小心翼翼地擦了擦那個黑盒子,然後把它扔進旁邊的垃圾箱。

“走吧!”

車開始駛動時,我問道:

“你認為是誰把那東西安裝到這車上的?”

“江口組。”他毫不猶豫地說道。

“你怎麽知道的?那兩個家夥都戴著頭盔,看不見臉。”

“我看見他們的手槍了。貝瑞塔手槍。可能是M92係列的,自動手槍。這種手槍在國外很流行,但在國內很少見,並不像劣質的托卡列夫手槍那麽泛濫。我知道江口組有幾十支這種手槍,我還玩過呢。”

我對淺井的觀察力深感佩服。我甚至沒注意到那摩托車上裝有監控器。在講到手槍時,他仍然沒有用他們那圈子的隱語。他隨時意識到自己是個黑社會分子,但同時又想與其劃清界限。在這樣的矛盾中,應該如何生存呢?

我又問:“你那支手槍也是比較少見的嗎?”

他點點頭:“就國內來說,跟剛才說的那種一樣少見。菲律賓產的冒牌貨比較多,但我這把是原裝的。柯爾特眼鏡王蛇左輪手槍,點三八口徑。不過,在美國的話,超市都有得賣。我去美國時托朋友買的。五百美元左右。這個價格嘛,連日本的高中生都買得起。”

“怎麽帶進國內的?”

淺井微微一笑。

“黑道分子自然要走黑道了。你還是不知道為好。”

經過住宅區時,我一直在考慮手槍的問題。

“我對手槍幾乎一無所知。我想知道,自動手槍發射之後,現場是不是會留下彈殼?”

聽我這麽一說,淺井不禁讚歎道:“對呀,沒錯。你這個外行倒是很細心嘛。這確實是個問題。警方會不會調查這一點,要看有沒有人報警……噢,不對。一輛摩托車倒在高速公路上,車手卻消失得無影無蹤。這種情況,警察肯定會到現場附近調查的。”

“我也這麽認為。”

我還在琢磨這事時,淺井說道:

“不過,我們還有足夠的時間,無論警方是否發現彈殼。這附近的電車應該有田園都市線和南武線,線路交界處有個叫‘溝口’的車站。我們把車扔到車站附近就行。”

“那就拜托了。”我說道,“你真是無所不知啊!”

“僅限於警察和黑社會這兩方麵吧。話說回來,你能留意到彈殼的問題,相當厲害嘛。對了,我改變主意了。”

“怎麽個改變法?”

“我今天本來打算隻是回答你的問題。但現在既然知道江口組在我車上做了手腳,我就不能再置之不理了。因為跟我扯上關係了。喂,我有個請求。”

“什麽請求?”

“你能把關於案件和你的詳細情況告訴我嗎?如果方便的話。”

“你最好別管我的事。”

“我確實跟案件沒什麽關係,但我現在跟你有關係了。至少我是這麽認為的。”

我考慮了一會兒。確實,淺井並沒有問過我任何情況,隻是讓我簡單地回答說是否與殺人有關。

“好吧。”我說,“到了溝口站後,我們找個地方說話。”

“是要找個能喝威士忌的地方吧?”淺井說道。

這家餐館的服務員回答道:“有威士忌。”我在餐館門口對淺井說:

“你先進去,等我一會兒。”

“你要幹什麽?”

“打個電話。”

“打給誰?”

“女朋友。”

說完,我就到附近找公用電話亭。看看手表,下午4點剛過。時間竟然過得這麽慢。我按下頭腦中記住的那個電話號碼。那頭傳來拿起話筒的聲音。

“喂—”我說。

“哎喲,是鈴木先生呀?”話筒裏傳來塔子的聲音。

我回想昨晚的情形。昨晚她在我旁邊接電話時,我是聽不見話筒裏的說話聲的,而且當時還是晚上,周圍很安靜。由此可知,現在即使她旁邊有其他人,也聽不見我的說話聲吧。

“你旁邊有警察嗎?”我問。

“當然,這不是廢話嗎?現在我正忙呢,能不能別在這種時候跟我談拍廣告的事?”

“噢,對了,你當過模特。我過一個鍾頭再給你打電話,可以嗎?可以的話,你就假裝罵一句‘笨蛋’什麽的。”

“知道了知道了,你這個笨蛋!傻乎乎的大笨蛋!”

電話“哢嚓”一聲掛斷了。她是個出色的演員,缺點是時不時會來個添油加醋。

回到餐館時,威士忌已經擺在餐桌上。淺井已經開始喝了。旁邊放著那個賓館的紙袋,裏麵裝著裹在毛巾裏的手槍。我就是用這條毛巾擦掉了淺井車裏的指紋。

“你女朋友還好吧?”淺井看見我回來,問道。

“她家裏有其他男人。”我回答道。

然後,我一邊喝威士忌,一邊給他講中央公園的爆炸案,講1971年發生的事,講桑野的情況。也稍微提到了優子。至於塔子方麵的情況,則沒有提及。我說:“我今天從報紙上知道了優子的死訊。”我一邊說著,心想:在這二十二年間,我隻跟兩個人講過這些事。而且是在短短兩天之內,昨天一個,今天一個。

淺井默默地聽著。其間也沒有發問。我講完之後,他仍然沉默了好一會兒。

我原以為他會像塔子一樣,問我是否要去自首。但他並沒問這個問題。他開口說話時,語氣十分平靜:

“你會不會因為大學沒畢業而感到後悔呢?”

我一時不知如何回答,因為這是第一次被問到這樣的問題。淺井一直盯著我的臉。

我想起過去的時光,頭腦中閃現出這二十二年來做過的各種工作—建築工地的活兒最多;其次是高樓玻璃的清潔工、切削車床的操作員;也經常做店員;還經營過遊戲廳、小酒館、彈子機遊戲廳……想當個公司職員嘛,又因為沒有駕駛執照而被卡住了,所以我幹的都是體力活……這樣的工作有意義嗎?不,我一直做這些工作,並不是因為有意義,也不是為了繼續潛逃。我甚至從沒有過這樣的念頭。其實,我喜歡這些工作。即使我已經變成一個中年酒鬼,也仍然喜歡這些工作。我也喜歡酒吧店長這份工作。

“我不後悔。”我說,“我一點都不後悔。我覺得,我一直以來的生活,就是最適合我的生活。”

淺井露出了微笑。這笑容根本不符合一個黑社會分子的氣質。

“我可以給你提個忠告嗎?”

“請說。”

“你的性格有缺陷。現在是注重質量管理的時代,有缺陷的劣質產品難得一見。你的性格跟這個時代有點格格不入呀。”

我心想:昨天好像有人對我說過類似的話。

“我覺得,性格有缺陷的人隻能成為黑社會分子。”

“我是決不會拉你加入黑社會的。拉你加入黑社會,就像勸你轉行去當教會牧師一樣毫無意義。”說到這裏,他的表情突然嚴肅起來,“爆炸現場那個戴墨鏡的男人很關鍵。當時他在做什麽?”

我點點頭:“我也想過這一點,但完全沒有頭緒。那個人可能跟引爆有關。如果能弄清楚引爆裝置的種類,多少也有點線索。”

“引爆方麵的信息還沒公布。炸彈的種類也沒公布。警方肯定也沒弄清楚,不然他們沒必要隱瞞。另外,不知道警方是否了解那個戴墨鏡的男人的情況。”

“嗯。我隻能確定炸彈不是氯酸鹽類的。我見識過桑野製造的炸彈,那種炸彈爆炸時會發出一股強酸味。”

“光靠媒體公布的信息,難免會有局限性。我去打聽一下,看看還有沒有其他線索。”

我注視著他。

“我不是說過嘛,我在反黑警察那裏有消息渠道。別的你就不要多問了。這關係到某處警察署的聲譽。”

“明白。”我說,“不過,今天又多了個疑團。”

“是呀,疑團重重,隻能一個個地解開吧。首先,那幫家夥的襲擊目標,到底是你還是我?”

“應該誰都不是。”

淺井的臉上露出驚訝的表情。

“什麽意思?”

“那兩個家夥的貝瑞塔手槍可以裝多少顆子彈?”

“一般情況下,彈倉可以裝十五顆子彈。有什麽問題?”

“他們瞄準我們時,我們正在行駛過程中,並不是靜止不動的目標。而且,如果是坐摩托車後座那個持槍者開槍,瞄準之後還有足夠多的時間。既然有這麽多顆子彈,對著汽車側麵一通亂射也不奇怪。這樣才比較自然。即便是職業殺手,也沒打算用一顆子彈就擊中目標吧。”

淺井歪著頭想了一會兒,抬頭說道:

“確實,你說得有道理。他們當時離我們很近,如果想讓我們停車,還可以朝輪胎開槍。再說了,如果真要幹掉我們的話,等我們落單時再分別下手豈不是更有把握?現場雖然發射了子彈,但那應該是摩托車倒地而引起的走火。”

我點點頭。

“我們暫且以此為前提來分析吧。為什麽他們要在光天化日之下做這種引人注目的事?”

“引人注目這點確實令人費解。騎摩托車襲擊目標,是歐洲和南美洲的恐怖組織慣用的手法,但在日本國內很少聽說。不過,作為一種威脅手段,可能是最有效果的吧。”

淺井麵露驚訝之色。

“他們這樣做是為了威脅我們嗎?”

“有這種可能。不過,我們在這兒胡亂猜測也沒用,暫且放一邊吧。先考慮另一個問題—你的車被人安裝了GPS發射器,你認為對方是在什麽地方偷偷下手的?”

“這車平時停在一個包月停車場,離我的事務所不遠,步行五分鍾左右。這是全國收費最高的停車場之一,但誰都可以進去。”

“那就假定是在停車場裏被動手腳的。江口組為什麽要給你的車安裝這東西呢?”

“跟我結仇的人還是挺多的。但想不到竟然會幹出這種事,無論是出於威脅還是別的目的。江口組肯定跟這事有關係。但我想不明白的是,為了瞅準我和你在一起的時機發動襲擊而安裝這東西,這樣做的目的究竟是什麽呢?你能想明白嗎?”

我搖搖頭:“我也想不明白。除了望月,還有誰知道我倆的關係嗎?”

“據我所知,隻有望月一個人。不過,別看他那樣,人還是很可靠的。他還欠我一條命呢。”

“你說他開過坦克,對吧?那他是什麽時候退役的?”

“五年前。有什麽問題?”

“他是什麽時候跟你說90式坦克沒裝空調的事?”

“給我買這輛車的時候。沒錯,當時他一邊說著,還一邊笑嘻嘻的。大概在兩年前吧。”

“他在說謊。”我說道。淺井瞪著我。我與他對視。“這麽看來,他這個所謂的離開自衛隊的原因就是他編造出來的了。可能也算不上偽造履曆吧。今天聽你說起這坦克空調時,我也沒注意到。我曾經跟一個在陸軍自衛隊服過役的人在同一個地方打工,聽他講過很多相關的情況。陸軍自衛隊裝甲部隊的裝備型號,會把這種裝備製式化的年份放到開頭,所以90式坦克是在1990年或1991年引進的。坦克空調的事,望月可能是聽別人說的。至少他本人應該沒有開過90式坦克。”

淺井的表情有了變化。他的臉上閃現出一種我曾見過的、銳利的、冷冰冰的眼神,但瞬間又消失了。

“這次我可能要欠你人情了。”

“也許隻是沒有惡意的謊言吧。他有可能是個軍事迷。”

“嗯。”淺井自言自語地嘀咕道,“也許吧。這點小事完全沒必要說謊。不過,在我們這個圈子裏,我是決不允許別人對我撒一點謊的。特別是像望月這種角色。千裏之堤,潰於蟻穴。等到自己發現時,往往已經快要崩潰了。”

這時,有個潛藏在心底的疑問逐漸浮現出來。

“我還有個問題。”我說道,“你今早在電話裏提到過這事。你是從哪裏知道我每逢晴天就會去公園喝酒的?今天的六份報紙我全都看過了,上麵並沒有提及這一點。”

淺井麵無表情。今天他講到妻子吸毒身亡時也是這副神情。他語氣平淡地說道:

“也是望月告訴我的。我讓他去你的酒吧附近轉轉之前,他說今天公園裏肯定到處都是警察。我問為什麽,他就把你的這個習慣告訴了我。我一直以為他是從報紙上看到的呢。我還想著,自己瀏覽九種報紙,有時難免會忽略一些細節。”

“我的習慣應該隻有警察知道,因為隻有從目擊者口中才能詢問出來。”

“你說得沒錯。看來,在警察那裏有消息渠道的,可不止我一個呀。”

淺井抬起頭,看著我,繼續說道:“我也有很多問題想弄清楚,必須得行動了。”

“你不會去冒什麽險吧?”

淺井的臉上露出一絲笑容。

“說不準。不過,就算冒險,那也是黑社會分子的本行。任何職業都有其無法擺脫的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