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這就是1971年發生的那起案件?”塔子問道。

“是的。”

“後來他去了法國?”

我點點頭。

“他第二天就在羽田機場乘坐預定航班走了。”

“竟然沒被抓住呀。”

“那時候和現在不一樣,鑒定指紋需要花很長時間。我和桑野都在1968年的示威遊行中被逮捕過,以涉嫌妨礙執行公務罪被關了三天兩夜,十根手指的指紋都被提取存檔了。不過,警方把爆炸現場提取的指紋與存檔指紋進行比對,應該需要幾天時間—當時我是這麽想的。實際上也確實如此。”

塔子歎了一口氣:“那個被炸死的人碰巧是個警察?”

“是的。是個25歲的巡查。我後來在報紙上看到的。據說還是柔道四段。他當時正在跑步晨練。我也有這習慣。他如果不是警察,肯定一看見汽車著火就逃跑了。”

煙灰缸裏的煙頭已經堆得高高的。她又點燃一支香煙。

“這算意外事故吧。既然是意外事故,自首的話應該可以減刑的。你就算被起訴,頂多也隻是違反了道路交通法。可能被判無罪,就算判你有罪也肯定是緩刑。因為炸彈的事與你無關。至於桑野嘛,也不會被判故意殺人,而是嚴重過失致人死亡。”

“也許吧。”我說,“這些我們都考慮過。那一整天,我們在新宿轉了好幾家咖啡館,商量該怎麽辦。桑野猶豫不決。要做出冷靜的判斷,需要一點時間。所以,我勸他按原計劃出發。我對他說:‘以後你如果想自首,還可以隨時去日本駐國外的大使館自首。’到時隻要他提前聯係我,我也會向警方自首。”

“但他後來並沒有去自首?”

我默默地點頭。

“你不恨他嗎?”

我想倒杯威士忌,但自己帶來的這瓶已經空了。於是我打開塔子拿出來的那瓶。

“我對事故也負有一定責任。再說,桑野在那一瞬間還救了個小男孩。當時,那個小男孩呆呆地站在那裏。如果不是桑野把他一起撲倒,他就算不死,也得受重傷。而我當時反而什麽也沒做,又怎麽能對一個救人者懷恨在心呢?”

塔子站起身來,打開窗戶,隨即回頭說道:

“你應該從這件事中吸取教訓。”

“什麽教訓?”

“如果早點修好刹車,就不會發生這樣的悲劇了。”

“你說得對。”我笑了。她說得很對。

滿屋子彌漫著的煙霧從塔子打開的窗戶飄散出去。新鮮而凜冽的空氣湧了進來。

“他竟然沒被抓住呀。”

“當時的海外搜查工作還很落後。前一年還發生了澱號航班劫機事件,可謂舉國震驚。其他一些獨立的炸彈襲擊事件,也是從那年的下半年開始的。新宿的聖誕樹爆炸案也發生在那年的12月。另外,桑野購買的機票是飛到倫敦的,警方無法通過國際刑警組織追捕到他。”

“你後來做過什麽工作?”

“什麽都做過。有的環境惡劣得很。”

“你成功地躲過了警察的耳目呀。”

“暫時是的。”

“可現在你又成為警方關注的重點人物了。”

“好像是的。有一點要跟你說一下—公安部門想必會把我和桑野所有的過往經曆查清楚,所以肯定知道我和園堂優子的關係。”

“我母親已經死了。”她說,“你還要繼續潛逃嗎?”

“嗯。不過,這次我想轉換一下角色,當個追捕者,找到殺害優子和桑野的凶手。”

塔子盯著我,那眼神就像小孩子在動物園見到從沒見過的古怪動物。

“你怎麽會這樣突發奇想?”

“桑野是我唯一的朋友;優子是唯一和我一起生活過的女人。”

她盯著我看了好一會兒,然後才開口:“我忽然也有點想喝酒了。”

“喝吧。”

她站起身,果然拿來一個杯子,斟了滿滿一杯,端起就喝。她喝的也是沒兌水的純威士忌,但一口就不見了小半杯。這喝法跟我不一樣。我一口隻喝一點,但一口接著一口不停地喝。

“追查凶手嘛,交給警察去做就好啦。你一個人能做什麽?”

“不知道。但我想試一下。”

“你想玩一場從開始就注定會輸的遊戲,就像你們當年參加學生運動一樣?”

“也許吧。”

我也喝了一口威士忌,然後說:

“現在輪到我問你了。你知不知道,優子—你的母親昨天為什麽會到那個公園去?”

塔子又喝了一口。杯中的酒又少了許多。我回想起優子當年喝酒的情形,她隻能喝一杯啤酒,而且一喝就臉紅。

“我之前跟你說了呀。警察問過我,我說什麽都不知道。不過,聽完你剛才講的往事,我有點明白了。母親是想去公園見你呀。她既然知道你住在哪裏,那肯定也了解你的生活習慣吧。”

這一點我也想過。優子有可能了解我的生活習慣。確實,我最近太散漫了。

“既然這樣,那她為什麽不直接來酒吧找我?”

“她肯定是想讓你以為是偶然重逢。”

“你說她兩年前就發現我了。難道這兩年她一直為這而去公園?”

“正如我剛才所說,這是出於女人的自尊心呀。當然,說不定還有別的原因。”

“你說她跟你講過我從前的事。那她有沒有講過我的近況?”

塔子搖了搖頭:

“沒有。講的都是從前的事。我也沒聽她說起過最近有什麽活動之類的。”

“你和她最後一次談話是在什麽時候?”

“你這語氣很像警察審問嘛。唉,算了,問就問吧。三天前的星期四那天,她給我打過電話。不過也沒什麽特別的事。我說過我們母女倆像朋友一樣嘛,所以會經常打電話閑聊。有時我也打給她。那天我們在電話裏主要聊了一下聯合政權的發展趨勢。她對此有什麽看法,你想知道?”

“不想。”我說,“沒有聊別的話題?”

“還聊到你了。”

“聊我什麽?”

“是這樣的。我課餘時間會兼職當模特。你聽說過‘日出經紀公司’嗎?”

“沒有。”

“模特業界的大公司。我所屬經紀公司就是這家。他們現在想開拓演藝方麵的業務,然後選中了我,打算組個樂隊讓我當主唱。但我一口拒絕了。我跟母親在電話裏說了這事。既然沒有音樂天分,就不必勉為其難嘛。在聊到音樂天分的話題時,母親說:‘我認識一個毫無音樂細胞的人。’這當然是指你咯。她說:‘再沒有誰比跟我一起生活過的那個男人更加五音不全了。’”

我歎了一口氣。

“還有別的嗎?”

“就說了這些。關於你的話題,大都是在說著其他什麽話題時順便提起來的。也就是說,你以及關於你的回憶一直占據著她的心。”

我繼續詢問塔子母女倆聊過什麽關於我的話題。本來是我在發問,但說著說著我自己卻逐漸誤入了記憶的迷途。優子連我們去看通宵電影時帶的是什麽酒都告訴了女兒……其中有用的信息並不多。顯而易見的是,優子對女兒講的全都是生活中的細節。至於優子內心到底在想什麽,則不太清楚。塔子本人也承認這一點。

我換了個問題:

“你母親做過什麽工作嗎?”

“她開了一家翻譯公司,事務所就設在她居住的青山區附近。她自己也會好幾門外語,擔任過國際會議、學術研討會的同聲傳譯,以及一些重要的商業談判的口譯工作。她的翻譯公司雖然新開不久,但是業務發展得很快。”

“對了,你父親以前是外務省的官員對吧?”

“母親和父親是經人介紹結婚的。她跟你分手後不久就結婚了。政界人士的女兒配政府官員,常見的套路。不過,母親這種性格的人居然會同意這門婚事,你明白是為什麽嗎?”

我搖了搖頭。

“現在我有點明白了。”塔子說道。

“是為什麽?”

“是因為你呀。”

“因為我?”

“而且,我也明白母親為什麽要離開你了。你的世界裏,根本沒有別人的容身之處。你躲進這世上最狹小的地方,讓人無法靠近。母親意識到這一點,就徹底絕望了。”

“你等等……”我話沒說完,這時電話鈴響了。

她一手端著酒杯,一手拿起身邊的無繩電話,隻說了句“喂—”,就默默地聽著,時而皺起眉頭,“那你跟他們說,我大概12點回去,問問他們這麽晚了還要不要談話。”電話那頭似乎又開始說話了。過了一會兒,她說了句“明白”,就掛掉電話,然後長歎了一口氣。

“是外公打來的,說警察一定要找我談話—警察廳搜查一課的警察。真是沒完沒了。看來我12點前得回去一趟了。”

“明白。”我站起身,“我該走了。”

她驚訝地看著我:“為什麽?現在才剛過10點。從這裏坐車十分鍾就能回到母親家。”

“警方可能已經查到園堂優子和我的關係。而且,他們還知道你住在這裏。”

“我不是說過警察不知道這套公寓嗎?而且,外公也不可能告訴他們。雖然處於那樣的職位,其實他也不太喜歡警察的。”

“我看了報紙,從公布的信息大概能猜出案件進展狀況。當然,公布信息前肯定要先經過警方同意。他們又不是傻瓜,至少知道你是一個人在外麵住。接下來,他們就會暗中進行調查,說不定已經著手調查這套公寓了。”

“我可是遇難者的家屬。”

“但你的態度不太配合呀。警方可能還沒想到你和我已經有接觸,但他們肯定會徹底查清你周圍的所有情況才肯罷休。這是他們的一貫做法,尤其是對於不配合的人。”

短暫的沉默之後,塔子開口了:

“你太高估警察了吧?”

“也許吧。但必須做好最壞的打算。”

“那你現在要去哪裏呢?酒吧已經回不去了吧?”

“不用擔心我。還有,你見到警察後,把我供出來也沒關係。隨你怎麽說都行。當然,最好說成是你受到了我的脅迫。”

“為什麽非得這麽說?”

“我是警察的追捕對象,誰跟我接觸就會惹上麻煩。所以,你不應該站在我這邊,而應該站在警察那邊。”

她憤怒地瞪著我。眼裏有光。這樣的目光,我曾經見過不止一次。當年她母親嚴厲批評我時,眼中就會流露出這種挑釁的目光。此刻,塔子眼中正流露出這樣的目光。

“開什麽玩笑。”她用冷冰冰的語氣說道,“我憑什麽要聽你的命令?我想做什麽你管不著。”

我不禁苦笑。在這一瞬間,我竟然產生了一種錯覺—站在眼前的是年輕時的優子。我站起身來,拿起放在陽台外的運動鞋,回頭說道:

“我有個事想拜托你。”

“什麽事?”

“你會去你母親住處整理遺物什麽的吧?”

“當然。沒有誰比我更合適了。”

“你到時如果發現什麽線索,能說明她為什麽昨天那個時間到公園去,比如日記或筆記本什麽的,除了告訴警方,能否也告訴我一下?”

“沒問題。”她說,“不過,至於是否告訴警方則另當別論。明天守夜之前我找找看。可我怎麽聯係你呢?”

我走到門口,說道:“我會給你打電話的。”

她站起來,盯著我。她的視線高度跟我差不多。如果她穿上高跟鞋的話,就可以俯視大多數男人了。

“喂,我決定啦。”

“決定什麽?”

“決定幫你。參加你這場愚蠢的遊戲。”

“最好不要。”

“為什麽?”

“局外人摻和進來,會惹麻煩的。”

我看見她眼裏又閃現出怒火。

“這叫什麽話!當年母親上門去找你的時候,你二話不說就同意讓她住下來。現在,她女兒提出的要求簡單得多,而且是一片好意地要協助你,你為什麽要拒絕呢?”

“你這邏輯跳躍得太厲害了吧!”

“你沒資格說什麽邏輯不邏輯的。比起你一個人行動,跟我一起的話不容易引起別人懷疑呀。”

我歎了一口氣。看來,我命中注定辯論不過有園堂血統的女人了。但她說得確實也有點道理。“好吧。”我說道,“需要你協助時,我就聯係你。這個到時再說,明天先拜托你盡量仔細地查找你母親房間裏的東西,在不侵犯個人隱私的前提下。”

“你這條件也太苛刻了。不侵犯個人隱私的話,還怎麽查找?”

“有道理。”我回答道。她確實說得有道理。

她走進房間裏。出來時,雙手抱著一個百貨商店的紙袋。她把紙袋遞給我。

“這是什麽?”

“禮物。”

接過紙袋時,我從其重量和觸覺一下就猜到,裏麵裝著兩瓶威士忌。我道過謝,穿上運動鞋。

門打開一半時,她又壓低嗓門兒說道:

“你今天說的,我還有個問題沒弄清楚……”

“什麽問題?”

“他為什麽要製造炸彈呢?”

我搖搖頭:“我也不清楚。這二十二年來一直都沒弄清楚。”

她目不轉睛地盯著我。

“那你今晚打算住哪裏?”

“住宿費還是出得起的。隨便找個地方唄。”

“你可以住這裏的。”

“這裏對我來說太危險了。還是算了吧。”

她依然盯著我。

“我再問一個問題。”

“什麽問題?”

“你真的認為,那些垃圾流行樂隊比甲殼蟲樂隊更優秀?”

“我也不知道他們是否優秀,我隻知道他們是甲殼蟲樂隊的卑微的模仿者。不過,我至今仍然很喜歡當時的那些流行樂隊。”

說完我就關上門。她那一臉茫然的表情消失在門內。我走下樓梯時,心想:我撒了個謊。其實我現在根本不可能找到住的地方,至少是找不到給住宿費就能住的旅館。每家旅館肯定都收到了警方的通告。寒風中,我專挑那些幽靜住宅區的陰暗處行走,內心盤算著幾個備選方案的風險。我的想象力是如此貧乏,以至於最終隻能得出一個結論。

從代代木上原站乘坐小田急線,不用十五分鍾就能到新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