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那天晚上,我獨自一人在樓頂。寒冷刺骨的空氣中,能看到對麵閃爍著一大片明亮的光。那是澀穀一帶的燈光,但看起來距離很近。我一直眺望著那燈光。周圍一片寂靜,隻是偶爾聽見小石頭飛過來砸在牆壁上的沉悶聲響。投石機也沒法把小石頭扔上這座四層建築物的樓頂。除此之外,還有我的歌聲。我唱著《長發少女》,這是當時很紅的流行搖滾樂隊“金色杯子”(The Golden Cups)的名曲之一。我正悠然自得地唱著歌時,突然聽到一個略顯驚訝的聲音:“五音不全嘛!”我回頭一看,隻見身穿厚夾克的園堂優子正哈著白氣走過來。

我見是她,就漫不經心地回了一句:

“全體會議開得怎麽樣了?”

“還在開呢。我累了,就溜了出來。桑野還在那裏,回頭問一下他就行。”

“嗯。我可以問個問題嗎?”

“什麽呀?”

“我唱歌真的五音不全嗎?”

“你自己沒發現?”

“沒有。”

她憐憫似的搖了搖頭:“確切地說,是無可救藥的五音不全。而且,你居然還有心情唱歌!安田禮堂剛剛失守,你卻在這裏唱著這種軟綿綿的流行歌。你有沒有考慮過場合呀?”

“那可以唱《國際歌》或《華沙工人之歌》吧?”

“傻瓜!”

“比起甲殼蟲樂隊,我更喜歡流行樂隊[1]的歌曲。我會唱OX樂隊的《天鵝之淚》,唱給你聽聽?”

她用仿佛看見毛毛蟲一般的目光看著我,說道:

“你這人呀,感覺比昆蟲還要遲鈍。”

她一邊說著,一邊把手肘架在欄杆上。我們就這麽默默地眺望著澀穀的燈光。

“喂,你不覺得太沒公理了嗎?”

“什麽沒公理?”

“我們在這裏這樣堅持,安田禮堂的學生們這樣努力,可現實社會卻沒有絲毫改變。”

“嗯。看這燈光,澀穀道玄阪那邊的酒店應該住滿了吧?”

要是在平時,恐怕她會衝上來打我。可這次她卻什麽也沒說。我多少感到有些意外,看了她一眼。她可能是有些受打擊吧。被圍困在這裏的所有人都受到了同樣的打擊。那天是1月19日。當天晚上,我們從廣播裏聽到本鄉校區[2]的安田禮堂被攻陷的消息。

當時,我們被圍困在駒場校區的八號主樓。這棟樓是教養學院的標誌性建築,類似於本鄉校區的安田禮堂。“東大全共鬥[3]”的分支“駒場共鬥”的七十多人從1月15日起就被圍困在這裏。其中有我們班的三個人—桑野誠、園堂優子,還有我。某政黨的青年組織M同盟從全國各地調集組成的部隊占領了校園,並將我們與外部的聯係完全切斷。他們要求我們停止無限期罷課活動並解散“全共鬥”。據說,他們的人數有兩千人之多。

我們法語班留下來的三個人,可以說是個很奇特的組合。擔任首領的,是桑野。他最大的特點是思維縝密,連“駒場共鬥”的理論幹將們都對其甘拜下風。但他同時又兼有幻想家的一麵。他說話時的語氣總是很平靜,卻很少有人能反駁他。這倒不是因為他的話很有說服力,而是因為當他語氣平靜地說話時,無論講什麽內容,對方從邏輯上理解之前,頭腦中已經被其話語悄然滲透,就像久旱的沙漠遇到甘霖一樣。反正,桑野就是這樣一個人。而園堂優子嘛,則可謂“毀滅型”激進分子。如果這麽說不合適,那就換個說法吧—“過於極端的精神先鋒”。她是這樣一位獨特的女生,讀大一時就已經負責主管劇團。她還強迫我買票去看他們的戲劇。說實話,我從來沒看過這麽差勁的戲劇。我不記得是什麽劇情了,隻記得有這麽一個場麵—她把用藍色油漆浸泡過的蘋果扔向觀眾席。那蘋果擊中了我的額頭。後來我向她抱怨,她卻說:“你不覺得自己很幸運嗎?至少在那個短暫的瞬間,你得到了從無所作為的安逸日常中逃脫出來的機會。”對於她的這套說辭,我完全無法理解。如果她是個男人,我肯定會打她一頓的。至於那時的我嘛,無疑是個最不合時宜的家夥。“全共鬥”的大部分成員都在逐步提高自己的思想和意誌,而我卻與這種姿態毫不相幹。在大家眼中,我隻不過是個四肢發達、頭腦簡單的家夥,甚至沒人願意和我討論問題。園堂優子曾經這樣說我:“你的頭腦為什麽這麽簡單?你為什麽甘心做一個平庸的廢物?”我覺得,她的批評清晰準確地反映了我當時的狀況。

話題回到八號主樓—這座被我們簡稱為“八號”的四層建築物裏,M同盟和我們形成了奇妙的僵持局麵。他們把大樓團團圍住並占據了一樓,然後用桌椅搭建起一條精巧的隧道作為通道,接入他們的領地。二樓是我們用桌椅設置路障的緩衝地帶。我們的固守區域,自然就限於三樓和四樓了。他們頻繁地往樓上扔石頭,把我們所在兩個樓層的窗戶玻璃全部砸得粉碎。拜其所賜,我們養成了這樣的習慣:冒著刺骨的寒風,在石頭投擲死角的地板上睡覺。而他們仍然不肯罷休,每天晚上都沒完沒了地敲擊鐵桶,還在一樓大量焚燒驅蟲藥。雖然看起來很滑稽,但他們似乎真的認為這些手段能夠有效地騷擾我們的睡眠。而且,他們還切斷了水電和煤氣,這些總開關都在他們控製的一樓。可以說,這一招還是相當高明的。電和煤氣姑且不論,缺水可就沒轍了。被圍困的第二天,這個問題就成了“駒場共鬥”的當務之急。必須派人到被M同盟控製的一樓去打開供水總開關。桑野和我提起這事時,我說:“咱倆去吧!”他立刻點頭同意。我們潛入一樓時,並沒見到M同盟的人,於是成功地打開了總開關。等到他們發現後再次切斷供水時,我們早已將所有準備好的容器都裝滿水了……

“喂!”園堂突然打斷了我的思緒,“我們是要堅持鬥爭呢,還是要撤退?”

“我怎麽知道?開會時怎麽說的?”

“我溜出來時他們還在爭論。”

“嗯,你覺得哪個方案好?”

“我認為應該堅持鬥爭。從醫學院處分事件開始,我們已經鬥爭了將近一年啦。我可不想在這時候舉白旗投降。你覺得呢?”

“我無所謂。唉,傷腦筋的事還是交給桑野他們好了。”

“我在想,你這個人呀,到底是在擺架子故作虛無,還是十足的白癡?”

“我不知道。我就是這樣的性格。”

“喂,我一直覺得很奇怪。”

“什麽奇怪?”

“你怎麽會跟桑野這麽要好?”

“這個嘛,我也說不清楚。”

“對了,”她說道,“我是後來才聽說的—是你和桑野跑去一樓打開供水總開關的?”

“嗯。”

“你難道沒想過,有可能被他們抓住打一頓?”

“想過呀,所以才在大白天去。就算被他們抓住,白天有眾多學生看著,料想也不敢把我怎麽樣,最多也就打斷一隻手腳罷了。”

“唉。”她長歎了一聲,“該說你太魯莽呢,還是該說你缺根筋呢?”

這時,一塊石頭飛過來。大概是樓下的人看見了我們的身影。石頭砸到我們腳下的牆壁,聲響回**在寂靜的夜空中。從聲音判斷,這塊石頭可能有拳頭那麽大。緊接著,樓下傳來一陣叫喊聲:

“喂!我們馬上要去吃熱氣騰騰的夜宵嘍!”

“你們這些托洛茨基分子,怎麽解決吃飯問題呀?”

他們大概是從外地召集過來的,說話帶有明顯的口音。他們的喊話內容大都和食物有關。包括M同盟在內的圍兵們,似乎都認為困守樓上的人已經食物匱乏。後來我才知道,“駒場共鬥”的示威遊行隊伍來給我們補給食物的途中,被防暴警察驅散了,還有人被捕。我事後從報紙上得知,盡管安田禮堂那邊的鬥爭情況更受人關注,但有關方麵還是為困守駒場校區八號主樓的人擔憂,擔心我們因缺水少糧而堅持不下去。可實際上,當時我們並沒有挨餓。我們剩餘的食物還足夠維持三天—因為我們在被圍困之前曾偷襲“生協”[4],搶走了大量方便麵。

“這幫家夥,還在那裏傻乎乎地大聲嚷嚷。看我扔個石頭給他們嚐嚐!”

“別扔,浪費彈藥!要是能幹掉一個M同盟的人還差不多。”

我們正說著,忽然看見一個頭戴黑色頭盔的小個子身影出現在樓頂—是桑野。我們當然已經好幾天沒洗澡了,渾身髒兮兮的。桑野的衣服也髒兮兮的。但不知為何,他的身上卻依然散發出一種拒絕肮髒的氣質。桑野就是這樣的一個人。

他看見我們,打了聲招呼:

“咦?你們原來在這裏呀。你們要是去參加全體會議就好了。”

“還是直接聽你說結論更省事。”我說。

“行動方針定下來沒有?”園堂插了一句。

“還沒有。”桑野搖搖頭,“因為現在形勢變得非常複雜。簡而言之,討論了兩個方案。一個是堅持鬥爭。從情感上來說,有很多人想和安田禮堂那邊保持統一步調。即便如此,也需要留下一支二十人左右的特別行動隊。”

“為什麽?”

“如果僅僅是與M同盟對峙,那麽八號主樓這裏還能僵持下去。但如果和他們徹底鬧起來的話,勸告我們撤離的學校當局可能會讓在外麵待命的防暴警察進來。即使學校當局不這麽做,現在警方也可能會根據其自身判斷而介入。既然本鄉校區已經失守,那麽‘全共鬥’指揮部也將麵臨全麵崩潰。因此,先讓包括指揮部在內的一部分人撤離,其他剩餘的陣容繼續堅持鬥爭。這是一個方案。另一個方案則是全麵撤退,這樣可以為今後的鬥爭保存基礎力量,現在堅守在這裏的人都將成為學生運動的骨幹。眼下,大家的意見出現了重大分歧。”

“黨派人士的意見呢?”

“跟往常一樣,他們也出現了分歧。不過,看這形勢,他們最終可能會把主導權全部交給我們這些無黨派人士。”

“他們能做到這麽開明嗎?”

“我認為是的。本來嘛,在駒場校區,他們要是過於強調黨派色彩的話,就會不得人心。特別是在麵臨重大局麵時,他們不得不做出如此判斷。更何況,‘助手共鬥會議’的S先生條理清晰、邏輯嚴密地控製著局麵。”

“桑野,那你支持哪個方案?”

“當然是全麵撤退。”

“為什麽?”園堂問道。

桑野看了她一眼,接著說:

“如果采取部分撤退的方案,需要特別行動隊留下來的話,我打算留下來。因為我不想自己出去而把別人扔在這裏。而且,我也不讚成‘保存指揮部’的意見。但如果采取這種方案,肯定會有多人受重傷的。我實在不想再看到有人受傷了。今天中午不是還謠傳說本鄉校區有人被打死了嗎?當時我就在想:不要再有人傷亡了,無論是自己人、警察還是M同盟的人。”

“桑野,你怎麽回事?竟然墮落成一個軟弱的人道主義者了!是被驅蟲藥熏壞腦子了嗎?”

桑野麵露微笑:

“說到驅蟲藥,那幫家夥是不是真的以為很有效呀。”

“也不能說沒效吧。”我插了一句,“我在二樓通道望風時,被熏得夠嗆。可見,從生物學的角度來說,我們的祖先和蟑螂有著某種聯係。”

桑野又輕輕地笑了一下,隨即少見地說了聲“真累啊”。也許是感覺到了寒意吧,他搓了搓雙手,然後抬起頭環顧四周,視線凝望著澀穀那邊閃爍的燈光。他的側臉在夜色中清晰可見。

“咦?”他喃喃自語道,“街上的燈光真漂亮啊!我從去年12月就一直守在這裏,卻從沒留意過。”

第二天,1月20日,我們從廣播中聽到最終的正式決定:大學入學考試中止。在之後舉行的全體會議上,確定采取“全麵撤退”方針。

21日中午,我們撤出八號樓。我們放下武器,讓園堂等女生走在中間,大家臂挽臂走出大樓。就在這時,M同盟的人突然前來襲擊。他們的人數竟然很少,還不到兩百人。中午是普通學生圍守著,外地人員沒有露麵。我成了被拳打腳踢的主要目標—因為之前M同盟有很多人嚐過我的苦頭,而且我走在隊伍最後。不過,他們因為怕被警方認定為聚眾持械鬥毆罪,早已經把棍棒燒掉了,所以此時隻能赤手空拳地打我,想必對此很不甘心吧。這時,我看見桑野悄悄地繞到我身後。撤退之前,他曾對我說:“你可能會成為他們的主要攻擊目標,到時我替你挨一半拳頭。”現在,他正在履行他的諾言。我們互相對視一眼。他一邊挨打,一邊高興地向我擠了擠眼睛。

幾天後,我們開始反攻。先是在駒場校園裏再次舉行誓師大會,然後與M同盟多次發生衝突。每次衝突之後,參加人數都會變少。日子就這樣一天天地過去。不久,學校當局通知說,期末考試以小論文的形式進行。無限期罷課活動逐漸被瓦解了。我們也漸漸變得沉默寡言。

3月,我們踏上了遠征京都的征程。為了阻撓京都大學的入學考試,我們組織了一百五十多人的聲援隊伍。園堂沒有參加這次行動。我們擠擠挨挨地睡在京都大學的熊野宿舍和同誌社大學的校園裏,投擲了成千上萬個火焰瓶,與防暴警察發生衝突,最終敗退。京都大學的入學考試如期舉行。

在應該返回東京的那天,我和桑野仍然留在京都。當晚,我倆去逛了新京極商業街,吃了大阪燒。桑野是在北海道長大的,不會做大阪燒,所以由我來做。桑野看著我熟練的手勢,讚歎不已。我從小跟著在大阪的叔叔生活,直到高中,所以少說也做過幾千個大阪燒。我和桑野一邊把手放在鐵板上取暖,一邊聊著關東口味和關西口味的差別。

這時,桑野突然說了一句與先前話題毫不相幹的話:

“喂,菊池,我要退出了。”

他的語氣是如此平靜,以至於我過了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是什麽意思。其實,我也並不是完全沒有預料到。

“是嗎?”我隻是應了一聲。

“潮汐轉向了。”他平靜地說,“浪潮風雲變幻。我覺得,現在應該就到轉折點了。”

“是嗎?”我用鏟子翻動著大阪燒。

“我們到底在跟誰進行鬥爭?你覺得呢?”

“大學當局、國家權力,還有M同盟和黨派。教科書上應該是這麽說的吧。”

“真是這樣嗎?我漸漸有點糊塗了。”

“怎麽個糊塗法?”

我給烤好的食材塗上調味汁,撒些海青菜,說了聲:“吃吧。”桑野點點頭。

“我們中的一部分人不是主張運用‘自我否定’的邏輯嗎?我對這個不感興趣。我漸漸覺得,我們的對手是個更加龐大的東西,它甚至超越了權力和獨裁主義。這不是所謂的體製問題。當然,也不是意識形態問題,而是這個世界的惡意。惡意,是這個世界存在的必要成分,就像空氣一樣。無論我們如何努力,這個莫名其妙的對手都毫無損傷,而且今後將繼續存活下去。所以呀,‘自我否定’那一套太軟弱無力了,沒有任何意義。歸根結底,我們所做的就像是一場遊戲。不是為拚個你死我活,而是從一開始就明白注定要輸。盡管如此,我還是要試試,就這樣開始了這場遊戲。然而,這世界上不可或缺的惡意包圍著我們,而且它永遠不會被打敗,所以我們其實沒有任何辦法……一旦看清這點,作為個人就無能為力啦。我是這麽覺得的。簡而言之,就是我已經被打垮了。就是這麽一回事。”

“有點像宿命論嘛。”我說,“而且太抽象了。”

“確實如此。”桑野回答。

“是不是可以歸結為‘身心俱疲’?”

“可能吧。不過,用‘頹廢’這個詞也許更合適。”

“也就是說,遊戲結束了?”

“是的,遊戲結束了。不知道你是怎麽想的呢?”

“我聽你的。”

之後,我們又多點了份炒麵,默默地吃起來。我倆關於學生運動的最後一次談話就說了這麽多。調味汁的焦味和沉默籠罩著我們。

遊戲結束了。

我和桑野留級了。我們猶豫著要不要重回學校,後來就沒有再回去,開始出去工作了。聽說,大學裏的學生運動失去了約束,各派係之間的主導權之爭日益激烈。我倆都沒有再在昔日的同伴中露過麵,也沒見過學校的其他人。與園堂也中斷了聯係。

桑野在澀穀的一家西裝直銷店做店員。我在池袋附近的一家小麵包坊工作。我每天早上5點鍾開始上班。我把麵粉和酵母粉調配好,放進攪拌機裏。等它變成有彈性的麵團,就分成一塊一塊的,放進方形鐵托盤裏。幾十個托盤在傳送帶上,繞著巨大的烤爐慢慢轉一圈,麵包就烤好了。我戴上石棉手套,取出托盤,把麵包分別裝進木箱。然後,用卡車分送到幾所小學的食堂。下午2點下班。

下班後的時間,我逐漸養成了在拳擊館訓練的習慣。我是在某天上班途中進拳擊館瞄了兩眼,從此就對拳擊產生了興趣。訓練一個多月後,拳擊館的會長對我說:“你去參加拳擊專業考試吧。你很有天賦。”

我時常與桑野見麵。他住在駒込區的公寓,我每個月都會去他那裏兩三次。每次見麵時,我們都要東拉西扯地神聊一番。他說:“我已經從櫃台調到銷售部了,可能會在這個地方幹下去。”他和我一樣,都是以高中畢業生的身份出去工作的。不過,他的工作能力似乎在公司裏大受好評。

這樣的生活大概持續了一年之後,園堂優子突然來到我的住處。

我住在椎名町一個七八平方米的公寓房間。公寓距離車站步行約二十分鍾,房租很便宜。一個天氣悶熱的晚上,外麵傳來敲門聲。我以為是送報紙的,打開門一看,隻見園堂優子站在門口,腳邊還放著一個旅行箱。一年多沒見了,她的語氣卻像昨天剛分開似的那樣輕鬆:

“能讓我在這裏暫住一段時間嗎?”

“怎麽啦?”

“我沒地方住了。”

“好吧。”我一口答應。也沒有問原因。

然後,我們就開始一起生活了。像往常一樣,她還是時常對我那滿不在乎的性格進行嚴厲批評。當我通過拳擊專業考試時,她說:“這可能是你發揮唯一長處的途徑了。”她對家務活完全不感興趣。做飯的是我,打掃衛生和洗衣服的也是我。她理所當然地默默地看著我幹活。她唯一熱衷的事情是看書,經常從我的書架上抽出書來,翻來覆去地看。我的書不多,而且類別很有限,全都是20世紀60年代出版的詩集與和歌集—現代詩與現代和歌。對當時的我來說,這些詩歌是唯一適合的讀物。我還時不時地買幾本回來。她看書時,我要是跟她說話,她就會說:“別吵!”有一次她還說:“我做夢也沒想到你竟然有這種書。看來你的腦袋還是有一部分能正常運轉的。”這算是我從她那裏得到的唯一好評了。至於她為什麽要跑到我這裏來住,則不太清楚。她告訴我,她向大學遞交了退學申請。我從報紙上得知,她父親原先在大藏省擔任事務次官,現在將作為東北地方某縣的代表參選眾議院議員。她參加學生運動的經曆,對於她父親爭取保守選區的選票來說是個不利因素。那時候,我們都知道她父親的立場,但“全共鬥”成員從來沒有人提及這個問題。我們倆開始一起生活之後,也從來沒有提起過這個話題。所以,我對她家裏的情況一無所知。但我們的關係並沒有因此而變得緊張。我們經常聊天,但並不是聊她所讀的書,而是聊一般青年男女常聊的話題。在我看來,她對我的嚴厲批評也隻不過是生活中的一個點綴而已。我們的共同愛好是一起看電影。每個星期六晚上,我們都會去池袋的文藝座看通宵電影。那裏通常是連續播放五部東映拍的警匪片。當時,活躍在銀幕上的明星有鶴田浩二、高倉健、藤純子。我能感覺到她最明顯的變化,就是這一點。過去她搞戲劇的那段時期,我曾多次聽到她如此斷言:“除了戈達爾[5]以外,別的都不能算電影!”

優子搬到我的公寓之後,桑野仍然經常來玩。他自然而然地接受了優子在我這裏寄居的事實。他隻是跟優子打了個招呼:“喂,好久不見!”並沒有多問。優子也回了一句同樣的話,然後拿出啤酒,加入我們的閑聊。桑野以前根本不能喝的,這時卻津津有味地一飲而盡。“做銷售可真痛苦呀!”他說,“現在經常要應酬,不能不喝點。”如今反而是我喝得比較節製了。雖然並不費勁,但我還是注意控製體重—我是輕量級,61.2千克。我平時要控製體重,不能增加超過4千克。我們從來不談學生運動的話題。

聊得最多的,是關於我的拳擊生活。優子住進來後不久,我首次參加了四回合拳擊賽。桑野和優子也來到後樂園拳擊大廳為我助陣。觀眾人數很少,而且大多麵目猙獰。優子在其中顯得格外引人注目。來到後樂園大廳之前,優子似乎提不起興趣,但比賽一開始,她就立刻恢複了往日那個激進的戲劇演員的本色。**不安的觀眾席上,傳來她那無所畏懼的叫喊聲。比賽過程中,我幾乎聽不到拳台助手的說話聲,隻聽得到她的叫喊聲—“殺!”她的一聲聲尖叫不時傳到我耳邊。我的對手是一個已經有三戰兩勝經驗的進攻型拳擊手,和我屬於同一類型。比賽很輕鬆地就打完了。稍作試探之後,我先出左拳擊中對方麵部,緊接著右手一記短拳擊中他的腰部。打出這套漂亮的組合拳,連我自己都頗為得意。對手倒下後又站起來。我一記右拳再次將他擊倒,這次他爬不起來了。我在第一回合中僅用了2分10秒就擊倒對方獲勝。比賽結束後,會長和教練看著我那毫發無損的麵孔,露出滿臉笑容。因為拳擊館時隔兩年才出了我這麽一個首戰告捷的新人,教練還說了一句:“不過,你的女朋友也太可怕了吧!”

我後來跟桑野說:“如果再打五六場比賽,取得相應的成績,就能參加六回合拳擊賽了。”

桑野半開玩笑地說:“你要是成了世界冠軍怎麽辦?到時人家一查你的底細,就會發現你曾經參加過東大學生運動。”

我笑道:“瞧你說的。我隻不過贏了一場四回合賽而已。對我們這個小拳擊館來說,參加世界級大賽無異於癡人說夢。真等到那一天的話,恐怕我已經成老爺爺嘍。”

令我意外的是,優子竟然對我表示支持:“既然能成為職業拳擊手,那就沒什麽不可能的。加油呀,你一定能行的!”

桑野又說道:“話說回來,園堂給你喊加油時可真嚇人啊!要是真打到拳擊錦標賽的話,不知她會怎麽樣。你知道嗎,在後樂園大廳裏,看她的觀眾比看拳擊台的還多。當她大聲喊‘殺!’的時候,有位黑社會的老兄目瞪口呆地看著她,露出了一口金牙……”

聽了桑野這番話,我們都哈哈大笑。我們在學生時代也從來沒有笑得這樣開心過。

那時候,我的叔叔去世了。叔叔是我唯一牽掛的親人。我從小父母雙亡,叔叔成了我的恩人—他在大阪獨自經營一家小規模的財產保險代理店,把我撫養到高中畢業。之後雖然說不上關係有多密切,但他畢竟對我有養育之恩,所以我時不時會和他保持聯係,告訴他:“我在大學認真讀書,同時還兼職打工掙生活費,錢夠用的,您不必擔心。”叔叔去世時,我回去參加了守夜和葬禮。隨後嬸嬸把一輛車送給了我。她說:“這車是你叔叔以前開過的,現在用不上啦。送給你留個紀念吧。”在我去東京上大學那年,這輛車的車齡就已經有十年了。我向嬸嬸道過謝,在參加葬禮之後就開著那輛車回到東京。

優子見我開車回來,瞪圓了眼睛:“哎喲,這種老爺車還能跑得動呀!”隨即她又笑著補充了一句:“不過我挺喜歡的。這車設計得很簡單。看著它,難免讓人聯想到年老的看家狗。”

我也有同感。這款車是日本汽車產業黎明期的一個小小的紀念碑。排氣量1.0的引擎,再加上輪胎和方向盤,僅此而已,並沒什麽“設計”可言。一個大箱子似的車身,加上一個小箱子似的駕駛室,僅此而已。車上裝有收音機,除此之外,體現不出任何所謂附加價值的理念。也許,這樣的設計正是從前那個懷舊時代的體現吧。

我平時是跑步去麵包坊上班的,也可以當作鍛煉身體。星期天則經常開車出去兜風。優子似乎挺喜歡坐車兜風。桑野有時也一起去。當然,車子經常會發生故障。輪胎磨損十分嚴重,不太靈敏的刹車更是令人擔心。但我從沒想過要去修理,因為沒有錢。而且,如果要更換零件,那麽這輛車所有的零件都到必須更換的時候了。

我和優子隻出過一次遠門。那時是秋天,我們開車去箱根一日遊。被紅葉染紅的群山,倒映在蘆之湖的水麵上。我們坐在俯瞰湖麵的公園長凳上,眺望著這一片風景。高原的空氣柔和而清澈,溫暖的陽光包裹著我們。優子把頭靠在我的肩膀上。微風吹拂,她的發絲柔順地輕撫著我的臉頰,感覺癢癢的。我想跟她說,但看了她一眼沒敢開口。因為她哭了。兩行淚水從她的眼睛裏流下來。這是我第一次看見她流淚。我於靜默之中感覺到一種釋然。映入眼簾的,是她那美麗纖細的脖頸。一段時光即將消逝。我們誰也沒說話,就這樣一動不動地坐了很久。

沒過幾天,優子就離開了我的公寓。那天,我從拳擊館回來,看見小桌上有張字條,上麵隻寫著一句話:“再見了,冠軍。”這是理所當然的結局—我首先冒出這個念頭。水自然地流動,然後到達終點。我想,她大概是找到了新的歸宿吧,就像隨著季節更替而轉換了風向,就像我們經曆過的學生運動一樣。從那之後,我更熱衷於到拳擊館練拳擊了。一個月後,我參加了第二場四回合賽,又贏了。我在第三回合技術性擊倒對手。三個月後的比賽,我又以大比分獲勝。於是,拳擊館開始對我刮目相看。會長高興地說:“說不定能贏得新人王呢!”

桑野仍然經常來我這裏。他對優子的突然離去毫不驚訝,正如當初優子搬進來住時一樣。他從沒過問這事,我也沒有說。我有比賽的時候,他總是來助陣。那時候,來看四回合拳擊賽的觀眾絕對不是什麽上層人士。在觀眾席中,桑野的氣質顯得如此與眾不同,但他本人似乎毫不在意。令我吃驚的是,他現在也學會大聲喊“殺!”了。教練問我:“那個可愛的姑娘怎麽沒來?”我回答說:“她把我給甩了。”教練說:“那就把你的憤怒發泄到拳擊場上吧!”

一天,桑野來到我的公寓就說:“我當上主任了!”我說:“不錯嘛。”真不愧是桑野,中途進公司還能升職。

“麵包坊那邊怎麽樣?”他問。

“加了點工資。”我說。

“不能把拳擊當作生計嗎?”他問。他對社會狀況也太不了解了。

我笑著回答:“如果不是世界級的頂尖拳擊手,是沒法當作生計的。就連日本的頂尖拳擊手,白天也得再另外打份工。”

他想了一會兒,說道:“喂,菊池,你知道嗎,我們在學校裏還留有學籍。”

我有些驚訝:“我以為早被開除了。”

“我倆都是按休學處理的。如果想回去的話,應該可以複學。上次在澀穀碰到一位久違的老同學,他告訴我的。”

“我沒興趣。”我說道,“你呢?”

他停頓了一下,回答說:“我想出國留學。我攢了點錢之後,就開始產生這個想法。國外有的學校甚至隻需要你有高中畢業證就能接收。”

“這個想法不錯。你打算去哪裏留學?”

“法國。”他說,“不過,走之前我還有件事要做。”

“什麽事?”我問。

他卻隻是嘟囔了一句:“到時再說吧。”

我每天過著同樣的生活,在麵包坊、拳擊館、公寓之間來回奔走。要說還有什麽興趣愛好的話,就隻剩星期天駕車兜風了。那車日漸衰老,而且因為露天停放,車身變得鏽跡斑斑。刹車越來越鬆,後來更是完全失靈了。不過,我還是沒去修理,因為車上還裝有手刹—舊式的T形拉杆。行駛過程中拉手刹的話會刹得太急,幸虧我很快就掌握了手刹的力度,慢慢加力,最後再使勁一拉。我獨自一人駕駛這輛老爺車去過幾次箱根,僅僅是為了短暫地欣賞一下蘆之湖的風景。我看著湖麵上那輕輕搖晃的淡淡日影,回味著與優子一起生活的那三個月的時光。

半年之後,我參加了日本東部地區新人王淘汰賽的第一輪比賽,在第三回合獲勝。至此,我取得了六戰全勝的佳績,其中五場是擊倒對手獲勝。

那年春天的某個星期六晚上,桑野打來電話。我是用公寓走廊上的公用電話跟他通話的。他平時很少打電話給我。他每次來我公寓都不會事先打招呼,因為他有我這裏的鑰匙。

“我後天去法國。”桑野冷不防說道。

但我並沒覺得意外。自從他上次說要去留學的那一刻起,我就預感到會有這麽一天。

“這麽突然?”我說。

“所以,有件事想拜托你。”

“我會請假去給你送行的。”

“不是送行的事。”他遲疑了一會兒,才繼續說道,“你明天不用上班,能開車帶我出去一趟嗎?”

這個要求真是出乎意料。桑野從來沒像優子那樣表現出對駕車兜風感興趣,而且他也不會開車。

“如果要開送別會,在我這裏就行了呀。開車出去,我就不能喝酒啦。”

“可以回來再喝。距離下次控製體重還有一段時間吧?”

“嗯。”我說。新人王拳擊賽的下一輪定在一個月後舉行。

“你要去哪裏?”我問。

“嗯……我想去富士山麓一帶,看看森林。”

我笑了。

“離開日本前非得去富士山看一眼,這也太傳統了吧。你的觀念是不是太落伍了?”

桑野也笑著回答:“哎呀,人生的走向注定就是落伍嘛。”

第二天清晨5點,桑野就過來了。我已經起床一小時,照常做完了慢跑晨練,正在喝速溶咖啡。門打開了,他提著一個很舊的大旅行袋站在門口。

“袋裏裝著什麽?”

“垃圾。”

“垃圾?”

“嗯,是我製造的垃圾。我今天就是想把它拿去扔掉。這樣就能跟我在這個國家的過往生活做個了斷。”

我想了一會兒,說道:“去富士山扔垃圾?行吧。你要來點咖啡嗎?”

“嗯。”他點了點頭,在榻榻米上盤腿而坐,默默地喝著我給他衝的咖啡。

“你要去法國的什麽地方留學?”

“新索邦大學,也就是巴黎第三大學。”

“學什麽專業?”

“還沒定。不過,我打算在新學期開始之前先學法語。所以才決定提前去。”

“確實,比起西裝店銷售主任,還是學生或學者的身份更適合你啊!”

桑野歪著頭笑道:“那你適合做什麽呢?”

“目前來說,當拳擊手吧。拳擊很有趣。”

“你厲害,所以才覺得有趣。可惜我以後不能去給你加油了。”

他的話並沒說到點子上。當我在拳擊台上一拳打中對手時,對手被聚光燈照得閃閃發光的汗水四處飛濺。這個瞬間的滿足感,隻有站上過拳擊台的人才能體會得到……我隻是笑了笑,並沒有向桑野解釋。

“我如果參加世界拳擊錦標賽,你就可以來看了呀。”

“我不是開玩笑。你還真有可能幹得出這種勾當來。”他一本正經地說道。

“幹得出這種勾當?怎麽說得跟犯罪似的。”我站起身來,“出發吧。”

5點30分。我們走到停在附近的車旁。桑野小心翼翼地提著那個旅行袋。我打開後座車門,他把旅行袋放在後座地板上,並確認放得平穩。然後他坐進副駕駛位,問道:

“走哪條路?”

“交給我好啦。反正哪條路你都不熟。”

引擎一大早很難啟動。電池也該換了。不知道這輛車的壽命還剩多久。但可以肯定的是,最多隻能再撐幾個月。車子總算啟動了,慢慢開始滑行,駛入山手大道。我打算從澀穀那邊上東名高速。路上空****的。因為是星期天,而且在大清早。車子順暢地行駛著,雖然沒有加速。桑野一直默不作聲,直到過了甲州街道,他才開口。

“嗯。”我回答說,“確實不一樣,因為刹車壞了。”

“刹車壞了?”

前麵有紅燈。我拉動手刹。

“這不是還能刹住嗎?”

“我用了手刹,手刹本來是用於停車的。腳刹壞了。”

桑野似乎在研究什麽似的說道:

“也就是說,有兩個刹車係統,一個用於行駛途中,一個用於停車。現在用於行駛途中的壞了。”

“沒錯。”

“我們回去吧。”

“為什麽?”

“太危險了。”

“沒事的。我都這樣開了半年啦。”

“應該馬上回去!”

他一反常態地堅持道。我正要反駁時,有一輛大卡車從旁邊的車道加速超車,成銳角直靠過來。我用力拉手刹。這一瞬間,手上突然感覺毫無反應。我連忙看看自己左手—T形拉杆頭還握在我手裏,而拉杆前端扭斷的彈簧正微微顫抖。我看見桑野一下變得臉色蒼白。

“應該聽你的。”我說,“手刹失靈了。這下兩個係統都壞掉了。也就是說,這輛車現在沒法停下來了。至少是不能用平穩的方式停下來了。”

桑野盯著我。他的臉色已經變回鎮定自若,或者說是麵無表情。他很快恢複了冷靜。

“你知道後麵的旅行袋裏裝著什麽嗎?”

“不是垃圾?”

他語氣平靜地說道:

“其實是炸彈。”

我看了他一眼。

“確實很垃圾。”

“你好像早有預料嘛。”

“我大概猜到可能是危險物品。看你樣子就知道。是你自己製造的嗎?”

“現在怎麽辦?”他沒有直接回答。聽聲音依然從容自若。每當麵臨危機時,他反而更加冷靜—他這一性格特點在學生運動時代已經體現得淋漓盡致。

我把腳從油門移開,並把四擋變速器從最高擋逐級降下來。前方出現那座跨過小田急線的高架橋。

“現在隻能把車撞到某個地方才能停下來。”我說,“炸彈會因為撞擊而發生爆炸嗎?”

“可能不會。但也說不準。”

“好吧。”

我沿著道路向右拐。前麵有紅燈,但我沒法停車。直線前進的車輛鳴著喇叭從我們旁邊呼嘯而過。

“這裏是駒場附近吧?”桑野說。

他說得沒錯。此刻唯一值得慶幸的,是我對這一地段比較熟悉。我又向前開了一會兒,在洗浴中心旁邊的十字路口向左拐。這裏沒有車輛,也沒有行人。變速器已經降到最低擋,時速也降到10千米左右。如果把車撞到一個有彈性的物體上,可能不用受很大衝擊就能停下來。前麵是個岔道口,我往左邊開去。這條路比較寬,而且即便是白天也很少有行人。我對桑野大聲喊道:

桑野點了點頭。

我本來想問他炸彈的威力有多大,但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既然是出自桑野之手,質量一定是最上乘的。

開始上坡。車在道路中間行駛。這時,一個小男孩騎著自行車從左邊的坡道上飛速地衝過來。相撞眼看無法避免。我已經沒法再減速了。就在相撞前的一刹那,我向右猛打方向盤,同時猛踩油門,這才勉強躲過了自行車。可是右邊的岩石已經近在眼前。車子猛地撞到了岩石上。

我立刻跳下車。桑野也從另一邊滾了下去。

炸彈沒有爆炸。

“菊池,快跑!著火了!”我聽見桑野的叫喊聲。車子後麵靠近油箱的位置開始冒出火焰。我拔腿就跑,桑野朝另一個方向跑去。這時,一個穿著運動衫的晨練者從剛才衝出自行車的那條坡道跑過來。

“別過來!”我耳邊又傳來桑野的叫喊聲。那個晨練者站住了。

“要爆炸了!別過來!”

我條件反射式地趴到地麵,稍抬起頭。火勢蔓延速度快得嚇人,汽車已經被熊熊烈火吞沒。我看見桑野又開始跑起來,衝向那個正扶著自行車發愣的小男孩。桑野把小男孩撲倒在地,用身體護著他,同時大聲叫道:

“要爆炸了!快跑!”

那個晨練者卻站在原地不動,也許是想要滅火。他不知所措地看著汽車,又朝桑野那邊望了一眼。

爆炸聲響了。

之後的情形,我隻記得一些零碎的片段—小男孩發呆的臉,隨即迸發出來的哭聲,四處彌漫的白煙,強酸的刺鼻臭味,桑野那流著鮮血的胳膊,七零八落的肉塊,鮮血……

待回過神時,我和桑野正在駒場校園裏狂奔。不知何時,我們已經從那次學生運動中撤離的八號主樓後門跑進校內,穿過校園,跳上井之頭線列車。澀穀街頭還沒出現警察的身影。我們馬上換乘山手線,到新宿站下車。我走在前麵,桑野默默地跟在後頭。我們走進一家24小時營業的地下爵士咖啡館。裏麵光線昏暗,我們在一個角落位置坐下。然後我才查看了桑野的傷勢。

“沒事,一點小傷而已。”桑野說。

大概是汽車的碎片劃傷的。他的毛衣破了,露出的上臂被劃了一道大口子,鮮血直流,還有鐵片刺進肉裏。不過好像沒傷到動脈。我幫他拔出鐵片,鮮血更是一個勁兒地湧出來。不知道是否需要去看醫生。我猶豫著,暫時先用一條手帕幫他紮住胳膊上部。

“你為什麽要製造炸彈?”我壓低嗓門問道。

桑野沉默了好一會兒。咖啡館裏還有幾位客人,他們正專心欣賞著從音箱流淌出來的奧奈特·科爾曼的薩克斯樂曲。應該是《黃金圈》(Golden Circle)那張專輯吧。

“你聽說過《革命值班》嗎?”桑野低著頭問道。

“聽說過。就是那本製造炸彈的經典教材吧?據說,公安人員甚至會到書店,對所有購買這本書的人進行盤查。這本書好像隻有早稻田的如月書房才有賣的吧?”

我說完這話時,才發現桑野並沒有聽我說,而是一個人自言自語—他開始講解炸彈的製造方法。

“作為教科書來說,這本書太簡略了。我想製造的,是比這本書裏所寫的更高級的東西。當然,隻是想想而已。我本來沒打算實際引爆它的。我從最基礎的化學式開始學習化學知識。各種成分的比例有些難把握,但我調配得很完美。用羽毛攪拌時,我緊張得渾身發抖……”

桑野那低沉的聲音,就像沉重的**從嘴裏流淌出來,延綿不絕。仿佛正在與奧奈特·科爾曼的薩克斯樂曲進行合奏。我打了他一記耳光。他這才回過神來,盯著我。

他語氣平靜地說了一句:

“我殺人了。”

[1] 原文為Group Sounds,特指日本20世紀60年代後半期流行的搖滾樂隊,由幾個人組成,以電吉他為主,演奏流行音樂。

[2] 當時東京大學設有本鄉、駒場兩個校區。

[3] “全共鬥”是“全學共鬥會議”的簡稱。日本1968—1969年學生運動時期,各大學成立的學生組織。

[4] 由消費者組成的“生活協同組合”的簡稱。

[5] 戈達爾,法國導演,“新浪潮”電影的領軍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