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哈魯德克公司的辦公大樓有十幾層高,外觀很時尚。也許這就是當今流行的所謂“智能建築”吧。我走進大樓入口,來到前台。前台的兩個年輕女孩子一看見我,立刻站起身來。最近,這麽彬彬有禮的接待規格難得一見了。

我對其中一人說:“我要見卡耐拉專務董事。”

“請問您預約了嗎?”

我搖搖頭。她上下打量了我一番,然後恭敬地回答:“對不起,卡耐拉專務董事有規定,如果沒有預約的話,任何人都不見。”

“請你轉告他,有個叫菊池俊彥的人專程來拜訪他。卡耐拉先生的規定,偶爾也會有例外吧。就算不行,也不會花費你多少時間的。”

我的這番話大概不太中聽。她皺起眉頭,用懷疑的眼光打量著我。但她還是拿起內線電話,用英語開始講話。我聽不懂她在說什麽。通完話後,她一臉詫異地看著我。想必專務董事給出了“例外”的答複吧。

她以故作鎮定的語氣說道:“他說可以見麵。董事辦公室在十樓,您上十樓以後請和那邊的接待處再打個招呼。”我道了謝,向電梯走去。

電梯裏隻有我一個人。我在心裏琢磨著走進這棟大樓之前打給淺井的那個電話。淺井告訴我:“從反黑警察那裏又打探到新消息,總算明白了搜查總部為什麽如此緊張……”我正暗自思忖,電梯到十樓了。走出電梯,迎麵有個接待處。可能是前台已經打過招呼,一名身穿西裝的男員工對我說:“您要去的辦公室在走廊盡頭右邊。”我沿著安靜的走廊往前走。

辦公室的門上有一塊牌子,金色底上麵刻著黑色的姓名:阿爾方索·卡耐拉。我敲門。裏麵傳來低沉的聲音:“Come in, please.(請進。)”我輕輕地推開沉重的門。

這個辦公室很寬敞。內部裝修使用了很多令我無法想象的材料。至於價格,恐怕就更加難以想象了。右側有另一扇門。我進來的門的對麵鑲著一大片玻璃窗。確實,今天又是晴天。燦爛的陽光灑滿窗戶。窗邊有一張辦公桌,桌上隻擺著一個花瓶,花瓶裏插著幾枝雪白的波斯菊。辦公桌後麵,在窗外一望無際的市內風光的背景下,站著一個瘦削的背影。這個黑影,身上穿著顯然十分昂貴的西裝。我踩著厚厚的地毯,向辦公桌走過去。

他回過頭來。

“時隔二十二年,我們又見麵了,菊池。”桑野平靜地說道。

他臉上露出了微笑。這微笑看上去跟從前一樣溫和。二十二年的歲月,足以改變一切。然而,即使人已變質,仍然能露出一如往昔的微笑。這點很容易做到。

“好像沒有隔這麽久吧,”我說,“四天前,我們不是剛見過麵嗎?在某個公園。隻不過沒有互相打招呼而已。”

他眨了眨眼:“我知道你總有一天會來這裏,但沒想到會這麽快。”

“人一上年紀,就變得沒耐心了。但你好像不是這樣。你竟然製訂了這麽煩瑣的行動計劃,可見還是很有耐心的。”

他盯著我看了一會兒,隨即冷靜地說道:“也許吧。”

他的容貌與年輕時幾乎一樣,隻是臉頰瘦了,流露出一股蒼涼之感。也許,時間對我們都是公平的,都同樣在流逝。

我說:“你現在還能說日語?你不是早就成了某個國家的日裔移民的後裔了嗎?”

“你怎麽知道的?”桑野的語氣仍然那麽冷靜。

“我聽說,這家公司兩年前因為外資購股、派董事參加股東大會等情況而轟動一時。我用電腦查看了當年的相關報道。”

“是嗎?”桑野的臉上又流露出一絲微笑,“你現在會用電腦了?雖然我覺得你不太適合玩這種東西。”

“確實不太適合。這種玩意兒,我以後都不想再碰了。言歸正傳吧。大家都盛傳卡耐拉專務董事不喜歡接受采訪,也從來沒接受過任何媒體的采訪。關於他的情況,大都隻是一些周邊的相關報道,人們隻知道他是一位日裔人士。不過,也有這樣一篇報道。一家經濟類報紙駐紐約特派記者采訪了米爾納·羅斯總公司。報道內容十分簡短,大意是說:優秀的投資家卡耐拉有個綽號叫‘弗雷’,會講英語和西班牙語,但平時沉默寡言,是個很神秘的人物。可是,‘阿爾方索’通常會縮略為‘阿爾’,為什麽會叫‘弗雷’呢?有點奇怪。我好不容易才回想起以前經常逃學的法語課。我從沒想過,都這把年紀了還要去查法語辭典。其實,‘弗雷’正是你的名字呀。VRAI,意思是‘真實’,這不就是桑野誠的‘誠’嗎?這個綽號,有可能是你從前剛到巴黎時周圍人對你的稱呼,結果一直傳到了現在。可惜,我花了很長時間才發現這一點。我對此產生疑問,是當我聽說這家公司以前的名稱叫‘堀田產業’的時候。那一刻我突然想起來,這家公司就是你從前當上銷售主任的那家服裝企業,當時總部還在澀穀。”

桑野麵帶微笑地說道:“這些情況,是那個古怪的黑社會分子告訴你的吧?好像是叫淺井吧?”

“是的。”我不由苦笑。淺井總是被別人說成是“古怪的黑社會分子”,包括桑野。

“正如你所說,我現在隻說英語和西班牙語。即使在餐廳吃飯,也隻說一兩句日語。不過,現在這裏隻有你一個人。”

他從辦公桌那邊繞過來,向我伸出左手,要跟我握手。這是長期在國外生活的人形成的習慣動作。但我站著沒動,看了一下他的右手。他的右手自然下垂,手上戴著白色手套。

“我現在不想跟你握手。”我說,“即使你伸出右邊那隻漂亮的假手,我也不想握。”

桑野平靜地舉起那隻無所適從的左手,放在自己右肩上,對我說:“你知道了呀?”

“知道的可不止我一個人。現在,警方正在給中央公園爆炸案的屍體碎片做DNA鑒定,鑒定對象是之前通過指紋比對斷定為你的那部分殘肢。他們檢測出福爾馬林的成分,才意識到之前匆忙得出的結論可能有誤。另外,別的殘肢上也有碎裂的手指,據說已經從中發現了其他身份不明者的指紋。鑒定需要時間。不過,警方遲早會查出來的—你把經過防腐處理保存下來的一隻手臂丟棄在公園裏。”

桑野仍然麵不改色。

“你說的保存肉體,這麽容易做到嗎?”

“你就是一個活生生的例子呀。隻要有專家指導、有錢維護的話,應該不難。我請教過這方麵的專家。據他所說,有專門用來擴張血管的藥品,還有用來溶解血液凝固物的溶劑,用其衝洗血液,然後注入福爾馬林,最後放入低溫福爾馬林氣體裏麵就行。”

“咦?你竟然能找到這麽內行的專家。”

“他是個流浪漢。”

“流浪漢?”

“是的。其實,流浪漢的出身背景也各不一樣。我請教的那個人,以前當過法醫學專業的大學教授。除此之外,還有各種各樣的人。比如說,甚至還有用來偽裝成你的屍體的替身。這個老人名叫川原源三。以前在建築工地幹活時,他的耳朵曾被鋼材削去了一塊。關於耳朵特征,是爆炸案現場的一個目擊者告訴我的。你把他的血液注入你的那隻手臂裏,偽裝成新鮮的肉塊。為了實現你的計劃,你用某種藥物把他弄成恍惚狀態,然後親自把他運到放置炸彈的地方。還有另一個年輕的,名叫辰村,也被你偽裝成肇事逃逸殺害了。他們和我一樣,都是呼吸著這個時代的空氣而活到現在的。”

桑野仍然麵帶微笑。如果不知道他是殺人犯的話,也許會覺得這微笑頗有魅力。

“是嗎?這些任務是由望月負責的。那個老人嘛,好像是他從許多無依無靠的老人中間挑選出來的。他為了確定人選而做了各種調查,比如說血型是否和我的一致。”

“我有個疑問,為什麽那個望月要幫你做事?他的親屬明明是被你製造的炸彈炸死的呀。”

“人也有沸點。就是這個原因,很簡單。”

“你能不能簡單解釋一下?我最怕這種晦澀難懂的話了。這一點你以前就很了解我的。”

桑野像個孩子似的歪著頭,看著我:“你現在開酒吧,年收入是多少?”

“去年差不多一百萬日元。有什麽問題?”

“我現在很有力量。”他的語氣透出一種自嘲的意味,“金錢的力量。這種力量很平常,卻很強大。比如說,假設你出錢請任意某個人幫你做事,開出相當於你年收入一百萬日元的條件,估計沒人會動心。但如果再提高10倍,變成一千萬日元呢?麵對這樣一大筆錢,也許有人會動心,有人不會動心。如果對方還沒動心的話,那麽再提高10倍,把一億日元擺到他麵前試試。這種時候,人的理性通常都會抵擋不住欲望的**。也就是說,人是會變的,就像水到100攝氏度會變成氣體一樣。當然,有時候一億日元還不夠,那就繼續加碼。無論是誰,總會到達沸點的—這就是我這二十多年來學到的、顛撲不滅的法則。”

“人會按照這個顛撲不滅的法則行動?我還是第一次聽說。”

“也許會有例外。但根據我的經驗來看,例外的情況為零。你是想說你自己是個例外嗎?”

“我不知道。我也不相信自己有這麽堅定。我是個酒鬼,這你肯定知道吧。酒鬼是無所謂什麽自尊心的。不過,望月這個人是有沸點的。是這麽回事吧?”

桑野點了點頭:“是的,把一億日元擺到麵前,他就變了。我回國之後,就去打聽1971年那起爆炸案中死去的那個警察的親屬的情況,可能我內心仍然放不下這事吧。後來,我接觸到望月,於是就想試試我學到的這項法則。現在他在幫我做事,職務為企劃部長。非正式編製,幾乎不用來公司上班,是專務董事的直屬部下。現在我在這個公司裏的權力很大。”

“那個叫長濱的秘書室長,也是你用相同手段拉入夥的吧?他曾經帶著幾個小混混來襲擊並警告我這個窩囊店長。”

“你知道得不少嘛。不過,我已經讓他辭職了。因為我也需要一些在暗中做事的人。”

“這套做法,就是你這二十多年所學到的東西嗎?”

“嗯。當然,還不隻這些。”

“確實不隻這些。你還學到了很多別的伎倆,比如說大量殺人的方法。你為什麽要殺死優子?你為什麽要殺死那位叫宮阪的公安課長?還牽連了這麽多無辜的人進去。為什麽?”

桑野朝身邊的沙發擺頭示意道:

“坐下聊吧。說來話長呢。”

“不坐。”我說。

我倆就那麽站著,默默地對視。

桑野語氣平靜地說:“你果然還是沒變啊。你現在仍然覺得自己站在拳擊台上,六戰全勝,而且還想把全勝紀錄延續下去,對吧?你總是想一直站著。戰鬥的時候,你總是想一直屹立不倒。”

我一動不動地盯著他。我從來沒這樣想過,但他說的也許沒錯。也許我就是下意識地以這種方式行動吧,我自己也不清楚。桑野很了解我,說不定比我自己還了解。我下意識地從大衣口袋裏掏出淺井的那把手槍,把槍口對準桑野。他的表情沒有絲毫變化。

“我現在用上這種玩意兒了。”

“你拿這個做什麽?”

“必要的時候就用。快說,你為什麽要殺死優子和那個公安課長?”

桑野歎了一口氣。

“回答這個問題之前,我還是先給你講講我和你分別之後的經曆吧。”

“行,你講吧。簡明扼要些。”

“1971年,我跟你道別後,就去了巴黎。因為跟你有約定,所以我考慮過要去大使館自首。但不可思議的是,當一個全新的世界出現在我麵前時,我當年參加學生運動的餘熱被點燃了。我原以為已經完全熄滅了呢。我對你心懷內疚。我從來沒有忘記你。然而,我又開始組織學生開展鬥爭了。後來逐漸發展,接觸到南美的某個組織,他們在巴黎設有支部。當國際刑警追查到我的行蹤時,我已經通過那個組織的關係逃到南美去了。那是1975年的事。那是個小國家,姑且就叫它‘某國’吧。”

“那個組織叫什麽名稱?”

“叫‘大地的憤怒’,一支遊擊隊,你聽說過嗎?”

“沒有。”

“也是,在日本幾乎不為人所知,畢竟隻是某個邊遠國家的一個小組織。總之,我在這個組織裏接受軍事訓練,學習使用武器—當然不隻是你現在手上拿的這種簡單武器。日子就這樣一天天過去,終於有一天,我發現自己已經不知不覺地變成了一個恐怖分子。我也是會變的,可能我也有沸點吧。跟錢無關,而是其他意義上的沸點。我還參與了暗殺政府要人的行動。有一次,我們遭到政府軍的突襲,我被抓起來了—是那種不需要任何證據的預防性監禁。後來,日本的駐外機構介入此事,日本大使館的某位一等秘書出現在我麵前,要求把我引渡回日本。”

“是警察廳的宮阪徹吧。”

桑野的臉上露出淡淡的微笑:“你知道得不少嘛。”

“我平時很留意警察的動向,所以漸漸了解到一些相關常識。在警察廳工作滿十年之後,經常被派遣到駐外大使館工作,職務大都是一等秘書。當我知道這起爆炸案是純粹的恐怖襲擊時,我就猜到宮阪也是凶手的襲擊目標之一。從你所說的情況來看,交集隻可能是這位一等秘書了。”

“嗯,純粹的恐怖襲擊?你怎麽知道的?”

我沒有回答。桑野又接著往下說:

“算了,言歸正傳。他的引渡要求沒有得到政治法庭的批準。如果放到今天的話,可能會是不同的結果。因為現在ODA[1]預算對這個國家的影響很大。但那時候的情況完全不同,而且還關係到小國的自尊,所以該國拒絕了日本大使館的引渡要求。於是,宮阪退而求其次,提出從重處罰的要求。這顯然屬於幹涉別國內政。沒想到該國政府竟然同意了。雖然缺乏證據,宮阪卻為1971年的那起爆炸案出庭做證。最後我被認定為恐怖分子,被送進了政治犯監獄—就是人們常說的那種進去了就出不來的監獄。裏麵還關押著一些純粹的殺人犯。就是那樣一種地方。當然,在日本的人們對那種地方是一無所知的,對我的情況也一無所知。拜其所賜,我獲得了在那種有趣的環境中生存下去的經驗。”

桑野仍然麵帶笑容。那笑容仿佛刻在他臉上一樣。他就這樣微笑著說道:

“喂,菊池,你知道這個世界上有一種叫‘電箱’的東西嗎?”

“電箱?是什麽?”

“獄警拷問囚犯的工具。獄警私自拷問,不需要任何理由,純粹是為了尋開心。所謂電箱,是一種長方體的箱子,寬度不到1米,高度和人的身高差不多,裏麵勉強能站一個人。有一麵是玻璃板,外麵能看見電箱裏的情況。我被關進電箱裏。電箱的板壁是帶電的,另一端電極則連接到我的下體。所以,我隻能一動不動地站著。可是,漸漸站累了,身體一晃動就難免會碰到板壁。碰到板壁的瞬間就會產生電流。那種疼痛的感覺,除非親身經曆過的人,否則是絕對無法想象的。而且,在那劇烈疼痛的瞬間,下麵會不自覺地**。獄警們看到這樣的情形,都哈哈大笑起來。我深切地體會到:連拷問都能變成一種娛樂,人類的想象力實在太厲害了!我不是在諷刺,而是由衷地讚歎。他們竟然能想出這樣的工具來。我被關進電箱的頻率是三天一次,每次十個鍾頭。”

我默不作聲地看著桑野的麵孔。他的表情沒有絲毫變化,仍然帶著溫和的笑容。也許,時間對我們並不是公平的,而是以各自不同的方式流逝。我隻是默默地注視著他的表情。

桑野接著說道:“當然,不隻是這些。監獄本身就是弱肉強食的叢林。我因為身體瘦弱,在監獄裏還被不少男人侵犯過。這些全都得歸功於那個宮阪。”

我終於明白宮阪和桑野之間的關係了。我問道:

“你後來從那裏逃出來了?”

“嗯,逃出來了。我考慮過,我能精神正常地在監獄裏活下去的時間限度,最多是兩年。於是,我在第二年傍上了監獄裏最凶狠的家夥,成為他公認的相好。我慫恿他帶我一起逃跑。結果,他殺死了幾名獄警,我們成功地逃出了監獄。獲得自由以後,我當然是把這個相好給擊斃了。”

“我很同情你。”我說,“雖然也許沒必要,但我確實很同情你。可是,這些經曆和你現在的所作所為又有什麽關係呢?”

“請繼續聽我講完吧。”桑野說道,“之後,我在該國首都以日裔移民的身份重獲新生。這很容易辦到,大概應該歸功於日本過去推行的棄民政策吧。經曆過這些苦難之後,我打算就在那裏過普通人的生活。我已經不想再回日本了,雖然這樣會失信於你。後來,不知為什麽,當地有個女孩子愛上了我。她家裏人向我提親,我無法拒絕,於是就成了她家的上門女婿。她父親很有勢力,其勢力之大甚至超過了國家總統。當時在南美,靠什麽能成為擁有如此勢力的人呢?想必你也能猜到吧。”

“種植毒草,提煉興奮劑,然後有組織地販賣。”

“沒錯。看來,你這個開酒吧的也並非對國外情況一無所知嘛。”

“我覺得,你也和我一樣失去了某種東西。”

“什麽東西?”

“不知道。不過,你以前決不會說出這種職業歧視的話。”

就在一瞬間,我發現他的臉上似乎掠過一絲陰影。他搖搖頭說:“也許吧。”

“關於興奮劑,我多少了解一些其他國家的情況。近兩三年來,美國的違禁藥物問題經常上新聞。我在報紙上看到過哥倫比亞的相關報道。這個國家的第二大城市好像有個叫‘麥德林·卡特爾’的組織。我經常看到這個販毒集團的名稱,還有他們的首領埃斯科巴。據說,還有人策劃在這位大毒梟被監禁的地方實施空襲,後來被警方發現了。”

“你說的是巴勃羅·埃斯科巴吧?麥德林市還有另外兩三個大毒梟,都已經被美國聯邦緝毒局列為重點目標。在哥倫比亞第三大城市卡利也有個販毒組織與政府作對,你剛才說的空襲行動就是他們策劃的。在其他國家,唯一能跟這些家夥抗衡的,就是我的嶽父。該國的違禁藥物產業規模雖然比不上哥倫比亞,但影響力非常大。至於和政府對抗方麵,販毒組織則與我所在的遊擊隊合作。可以說形成了一體化。對他們來說,資金利潤非常可觀。我作為這個家族中的一員,也成了一個重要人物。我從一個恐怖分子,變成了對幾千人發號施令的頭領。有一次,我遭到一小支敵對組織的襲擊,一顆炸彈在我身邊爆炸。我的性命保住了,隻是被炸斷了一整條手臂。我在昏迷之前,命令部下保存好那隻手臂。也許我下意識預感到,將來或許能派上用場。就像這次一樣。”

我頭腦中浮現出那天在爆炸現場看見的情形—有一隻露出骨頭的手臂滑稽地擱在一條腿上麵。

我說:“你的這個夢想果然實現了,拉上一個老人做替死鬼。不過,你回日本的目的就是這個嗎?”

“當然有幾個目的。你也知道吧。”

“其中一個,是建立販毒組織。從商業方麵考慮,肯定是這樣吧。”

“是的。去年日本警方查獲的興奮劑,你知道是多少嗎?隻有30千克。而在美國,據說一次查獲的可卡因是以噸為單位的。日本黑市的流通量雖然超過查獲量的20倍,但從產業規模來說,目前隻是處於家庭手工業階段。日本市場極具吸引力,因為終端價格要比美國的貴至少4倍。”

“所以江口組就參與進來了?”

桑野點點頭說:“我找了大幫會談合作意向。當我得知江口組的現任幫主就是當年那個小男孩時,感到非常吃驚。不過,彼此挑明身份之後,談起生意就方便多了。他繼承了黑社會的傳統觀念,懂得知恩圖報,而且他還能做出合理的判斷。我們雙方的利害關係完全一致。”

此刻,我總算明白了江口組幫主為什麽會對淺井說“你開槍吧”。當然,即使沒有這樣的背景,結果可能也一樣。無論在哪個圈子,站在頂端的人都有其行動規範。

我歎了一口氣:“你回來應該還有其他商業目的吧?”

“沒錯,還有一個目的是洗錢。日本在這方麵也是處於起步階段。日本這邊的分紅率非常高,紅利的一部分可以變成合法化的錢進行回流。我在這裏專門處理副業投資方麵的業務,取得不錯的成果。”

“原來如此。但有一點你還沒說清楚,為什麽要選擇這家公司?”

“我從前在這裏工作過,了解它的內部情況。而且,東證二部上市公司不像一部那樣引人注目,這是最重要的一點。當然,還有其他原因。我從前在這裏工作時其實是鬱鬱不得誌的,因為公司經營層太無能了。我重新對公司內部進行了調查。現在公司裏已經沒人記得當年的我了,而經營層在本質上仍然是無能之輩。歸根結底,這家公司能發展起來的原因隻有一個,就是幸運地遇上了泡沫經濟驅動下的房地產投資的時機。不過,這樣的公司很適合作為我複仇的出發點。”

“複仇?你要向誰複仇?向從前那些使喚過你的無能之輩嗎?”

“不是。我要以此為基礎,向日本這整個國家複仇。是這個國家把我變成這個樣子的。這個國家全是渣滓。別看經濟極度膨脹,其實全是渣滓。這個國家隻不過是對渣滓進行擴大再生產而已。當我被關進電箱的時候,就明白了這一點。當時我就想:我要讓這個國家從內部開始腐爛。在偶然間,我找到了合適的工具。你看看美國,美國標榜所謂的‘違禁藥物戰爭’,可見他們至少對冷戰結束後的這個時代有著正確的認識,也是能對現在世界產生最大影響的決定因素。要讓一個國家從內部開始腐爛並走向崩潰的話,違禁藥物就是最強大的戰略武器。”

我盯著他看了好一會兒。從前,他曾經說過要對抗“世界的惡意”,可如今卻上升成對抗“國家”了。我不由自主地喃喃說道:

“你變了。你完全變了。”

桑野語氣平靜地回答:“也許吧。也許是各種經曆扭曲了我的靈魂,而時間隻會流走,無法回頭。”

是的,時間已經流走了。我也有同感。我可以就這樣默默地轉身,離開這裏。然而,比賽結束的鍾聲還沒有敲響。

我說:“可是你在回日本之前,就已經犯罪了。我不是說南美的事,而是說紐約—你殺死了優子的丈夫。你為什麽要殺死他?”

“你憑什麽這麽認為?”

“他發生車禍的原因是刹車發生故障,這無疑是1971年那起事故的重現。這難道不是你的惡作劇嗎?”

“……”

“另外,優子寫過很多和歌。但那些作品被人偷走了。我想,原因隻有一個—和歌裏有些內容,如果被我看到的話可能會泄露什麽秘密。這個人為了掩蓋真相,竊聽優子的女兒的電話,並偷走了和歌原稿。這個人是誰,一想就知道啦。你和優子在紐約見過麵,對吧?”

他的表情開始有了一絲變化。

“莫非你在別處找到了她的和歌?”

“嗯,我找到了。”

“是什麽樣的和歌?”

我誦念出和歌集裏的那首和歌:

翩翩轉,恐怖分子撐洋傘。殺人之時,亦必如此?

“嗯……”桑野詫異地側著頭,“為什麽你認為是這首和歌呢?”

“這是描寫紐約街景的幾首和歌的其中一首。這首和歌跟其他幾首很不一樣。昨天,我偶然在晨報上看到‘恐怖分子’這個詞。那篇報道說,這起爆炸案使用的是軍用炸藥,這種炸藥有可能來自國外。我的想象力很貧乏。想來想去,都覺得優子與爆炸案隻有這個交集。而且,既然優子寫下這首和歌,那就說明她身邊有個所謂的‘恐怖分子’。然而,作為一個在國外過著普通市民生活的女性,她身邊出現這種人物,隻有一種可能性。據我所知,過往經曆能讓人產生‘恐怖分子’印象的,隻有一個人。剛才你不也說自己曾有過當恐怖分子的經曆嗎?優子寫這首和歌的時候,你應該還是現役的恐怖分子。我也是在看到這首和歌時,才想到這起公園爆炸案可能是恐怖襲擊。順便說一句,那時優子和你的關係,應該是無所不談的吧,甚至包括你那些過往經曆。”

桑野長時間地注視著我,然後才喃喃說道:“噢,她原來寫過這樣一首和歌呀。”

我也注視著他。他臉上的微笑已經消失了。他的目光仿佛望著遠處。長時間的沉默之後,他平靜地開口了:“正如你所說,我也曾在紐約住過。到美國之後,我就把名字改成了‘卡耐拉’。因為原來的家族名字太顯眼,容易引起當局的注意。我去紐約的目的,是設立一家用來洗錢的投資公司。不過,這個世界真是太神奇了。我做夢都沒想過,有一天我會在第五大道偶然遇見她。從那之後,我們就經常在那條街上見麵—我們約會了。那首和歌描寫的情景,我記得很清楚。那是一個炎熱的夏日,陽光火辣辣的,我們在第五大道的商店買了一把洋傘。她吃著冰激淩,手上黏糊糊的,所以由我撐著洋傘。洋傘的柄是木製的。我一邊走著,一邊像小時候玩竹蜻蜓那樣轉動洋傘,讓它在空中翩翩飛旋……那是溫柔的一天。她看著轉動的洋傘笑了。她很美。”

桑野垂下眼簾,接著往下說。

“沒錯,是我殺死了她的丈夫。原因很簡單,我想獨占她。僅此而已。我現在對殺人十分內行,甚至已經沒什麽感覺了。簡直就是輕而易舉。正如你說的那樣,我偷偷給他的刹車做了些手腳,然後開車在公路上妨礙他行駛,最後造成了事故。布朗克斯河公園大道是雙車道,而且彎道很多,很容易發生事故。後來警察也沒有做詳細調查。”

桑野看了我一眼,隨即把視線移開。他走到窗邊,眺望著窗外晴朗而明亮的風景。他那瘦小的黑色背影,並沒有絲毫不自然的感覺,包括他的雙臂。他的假肢確實做得很完美。

我對著他的背影說:“優子知道這事嗎?”

“可能知道。雖然她沒有問過我,但肯定覺察到了。從剛才那首和歌可以看出來。”

“你為什麽要殺死她?”

桑野的背影平靜地回答:

“當然是因為你。”

“跟你說實話吧。”他轉過身來。他的臉部因為背光而變成了黑影,就像優子那首和歌,上下句之間存在著明暗落差。“我對優子的迷戀之情,並不是在紐約重逢之後才開始的,而是早在我們參加學生運動,被圍困在八號主樓的時候就開始了。可是,當時她的心思卻在你身上。我在參加學生運動期間就覺察到了。我很妒忌你。原因當然跟她有關,但並非全部。我之所以妒忌你,是因為你在各種意義上都壓倒了我。你對什麽都滿不在乎,從容不迫。這跟遲鈍是兩碼事。就像春天原野中獨自屹立的一棵橡樹那樣,自由而從容。我也說不太清楚,反正就是這種感覺。沒有人能夠戰勝你。知道這一點的人不多,而她就是其中一個。她正是被你的這一點所吸引的。你壓倒了我。也許你從來沒有意識到我的這種想法,但這種挫敗感一直伴隨著我。你開始練拳擊時也一樣。你做的事情,我是無論如何也學不來的—並不是指身體能力方麵,而是你在學生運動結束後仍然活得很充實。我很妒忌你。每次你參加拳擊比賽的時候,我都妒忌得幾乎要發瘋。而更糟糕的是,我為此感到羞恥。我無數次地想過:如果我能變得不知羞恥的話,那該多好啊!有一次,我成功了。我成功地變成了不知羞恥的人。那天我去你的公寓時,你正好不在,隻有她一個人。於是我變成了卑鄙無恥的人。她開始時拚命反抗,後來就像死人一樣躺著不動。我從來沒有像那次一樣如此厭惡自己。我要為她的名譽聲明一句:她後來離開你的公寓,就是由於這個原因。她是個很有心氣的女孩子。她決心不再和你見麵,也是由於這個原因。她不想破壞你心目中的朋友的形象。”

我默默地站著不動。這一瞬間,我的頭腦突然一片空白。緊接著,從前那些情景又紛紛湧現出來—參加學生運動的日子,我們三個人一起度過的日子……那些過去就像某種疼痛。既像是被陽光照射眼睛的疼痛,又像是感傷懷舊的疼痛。歲月像水一樣流走,等我發覺到自己的無知時,已經過了二十多年。

“難道……”我的聲音被喉嚨卡了一下,“難道,那時候你製造炸彈,就是為了與我抗衡嗎?僅僅是出於這個目的嗎?”

“說實話,我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製造炸彈。但肯定有這個原因吧。那時我以為,如果我製造出最危險的東西,也許就能與你抗衡。這種說法很不負責任吧,但事實就是這樣。說到底,我是個懦夫。而那些以破壞為唯一目的的工具,正是為懦夫準備的。這也是我現在的觀點。”

我們陷入了沉默。我仔細聆聽著沉默中的寂靜。

他的聲音再次響起:“沒錯,是我竊聽她女兒的電話,也是我偷走了和歌原稿。但我並不是為了掩蓋真相,而是我自己想看。在那些稿紙裏頭,並沒有剛才那首和歌。我看到的大多數和歌都是表達對你的思念的戀歌。話題再回到紐約。我和她在國外再度相遇時,我又重新燃起了對她的愛慕之情。而她呢,也許是時間愈合了她的創傷,也許是受到異國環境的影響,她對於這次重逢並沒有表現出任何不愉快。後來我們還經常見麵。然而,她對我的情感,其實隻是一種思鄉懷舊之情。她終究沒有忘記你。我每次和她聊天,話題總會回到20世紀60年代末期的那段日子。最後話題總要扯到你身上。當時,我第一次意識到自己已經絕望了。你知道人在什麽時候才會絕望嗎?是在發現這世界上有自己無法改變之事的時候。哪怕是被關進電箱的時候,也仍然有希望—總有一天能逃出去。但在這件事上則是一種徹底的絕望。她大概也覺察到這一點了,雖然沒有表現出來。所以,在她丈夫死後—不,被我殺死後,她就跟我說再見了。在那之前,我可從來沒想過她會回國。說出來也不怕你笑話。過了很久以後,前年我回到了日本。當然,身份跟從前那個我已經完全不同。我現在是持有名為‘卡耐拉’護照的另一個人了。我回國後做的第一件事是什麽,你應該能猜到吧?”

我長時間地盯著桑野的臉龐。因為他背對著耀眼的陽光,所以臉龐仍然像一團黑影。過了好一會兒,我才開口。

“我能猜到。你想推翻這二十多年的時間,就像推翻玩具箱一樣。為此,你追查每個人的行蹤—追查優子的行蹤,追查宮阪徹的行蹤,也追查我的行蹤。對吧?”

我麵前的黑影點了點頭。我厲聲質問他:

“可是你為什麽要殺死優子?”

“你還不明白嗎?自己無法得到的東西,就要毀掉。我已經變成這種人了。我已經變質了。”

我注視著他那張看不清表情的臉,心想:這個家夥已經沒有別的出路了。

他接著說道:“當然,我也一直考慮如何報複宮阪。當我知道這兩個人在每個月的某一天會碰巧出現在同一個地方時,我感到無比驚喜。一個是我要毀掉的對象,一個是我要報複的對象,這兩個人竟然會同時出現,簡直是天意。靈光閃現之下,我頓時想到了一個計劃。剛才跟你說過,我的嶽父很有勢力,現在擔任那個國家的內務省長官。所以我在駐日本大使館也能說上話,於是就通過外交郵袋搞到了軍用炸藥。”

“你對優子說過使用這種炸藥的經曆嗎?”

“是的,在紐約時說過。她當時聽得津津有味,仿佛在聽天方夜譚似的,大概沒什麽現實感吧。關於電箱,關於宮阪,我都告訴過她。當然,還有關於1971年的那起爆炸案。我之所以把這一切都坦白地告訴她,也許是為了俘獲她的芳心。但最後發現一切都是徒勞。不過,她卻因此覺察到我的企圖。當她在中央公園和宮阪在一起時,我故意讓她看見我的身影。她一看見旁邊那個旅行袋,似乎立刻覺察到了什麽,一下就把宮阪的女兒推到了樹叢裏。就在那一瞬間,我按下了遙控引爆開關。那個廣場的地形呈擂缽狀,我在遠處用遙控操作很安全。”

“但你還是有失算的地方。”

“對,有兩點失算了。首先,是那個叫西尾的家夥。他應該把你剛才提到的現場目擊者—宮阪的女兒殺掉。至少也應該把她帶走。結果他卻被超乎想象的慘烈景象嚇傻了。我不該使用這個廢物。其次,我沒想到你還認識那些流浪漢,沒想到竟然有人能查出那個老人的身份。但也隻有你查出來了。關於這點,你肯定比警方了解得更多。有些諷刺的是,那個宮阪也愛上了優子,就像某個人一樣。”

“你用炸彈把那麽多無辜的人都牽連進去,這也是一種諷刺嗎?”

桑野的嘴角發出了笑聲。一開始聲音很小,但笑聲越來越大,最後變成了歇斯底裏的狂笑。

“這就是南美方式。我們這種做法沒什麽特別的。1989年哥倫比亞航空公司的波音航班爆炸墜毀的事,你應該聽說過吧?你知道航班為什麽會被炸毀嗎?就是因為麥德林那幫家夥想除掉乘客中的一名告密者,結果把一百多人都牽連進來了。這種方式在南美很普遍。對我們來說,這隻是常規做法而已。”

“不是‘我們’,而是‘你自己’的做法。說到底,你還是當不成真正的恐怖分子,隻是一個可憐的殺人犯罷了。”

桑野那歇斯底裏的笑聲越來越大:“也不隻是這樣啦。現場除了他們倆,不是還有另外一個人嗎?”

“你是說我?”

“沒錯。你是在遊戲即將開始時出現的又一個意外驚喜。”

“遊戲?”

“我剛才說過,你之前就一直打敗我、壓倒我。所以,當我發現你有在公園喝酒的習慣時,不禁欣喜若狂。我想,我們終於有機會來玩一場公平的遊戲了。”

說完,他那**似的笑聲突然停住了。四周一片寂靜。寂靜得可怕。我一動不動地站著,隻感覺到逐漸變冷的身體正在發抖。

“你是說,你做的這一切全都是遊戲?你讓那個名叫川原源三的老人當你的替死鬼;你把自己的手臂留在現場;你讓西尾在公園裏故意向我搭話;你給警方打告密電話;你讓江口組的人晚上襲擊我;你讓人騎摩托車襲擊我和淺井的車—既像是威脅,又像是嘲弄,你用這些手段把我的生活攪亂……你說這些都是遊戲?”

“沒錯,正如你說的那樣。但最終的結果好像又是我輸了。我打舉報電話,甚至連警方都用上了,你卻從容不迫地躲過去了。你不屈服於威脅,麵對各種壓力也像從前一樣滿不在乎。而且,你還知道自己應該往哪個方向走。二十多年的時間也無法改變你。當我接到前台電話說你來見我的那一刻,我就徹底明白了—我注定永遠也無法戰勝你。”

我內心的某種東西突然湧動起來。我舉起手槍。

“既然如此,那就讓這個遊戲變得更加勝負分明吧。”

我把握槍的那隻胳膊伸向桑野。伸得筆直的手沒有發抖。扳起擊錘。槍口對準他的黑影。他那麵無表情的臉沒有絲毫變化。我心想:難道有某種契機使我變質、使我扣動扳機?難道是沸點?我一邊暗自思忖,一邊舉著槍。我保持同一姿勢,紋絲不動。不知道過了多久,槍口開始顫抖。這時,他開口說道:

“你不會向我開槍的。”

這句話刺激了我。我用左手抓著右手腕,穩住顫抖的手槍。我的手指慢慢加力,扣動扳機。

槍聲響了,餘音嫋嫋。

[1] 政府開發援助。這裏指日本政府對其他發展中國家的經濟援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