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辦公桌上的花瓶被打碎。白色的波斯**瓣在空中飛舞。我和桑野同時朝槍聲響起的方向望去。辦公室右側的那扇門打開了,一個握著手槍的男人站在那裏—正是淺井。

“打擾了。不過,你不太適合幹殺人這種事。”

淺井說完,發現我的視線正落在他的手上,就微笑了一下。

“覺得奇怪嗎?我可沒說過我隻有一把手槍。”

我開口問道:“你怎麽知道我在這裏?”

“今天一大早,你的女朋友給我打來電話,說你不知去向。不過,她的電腦有備份係統,能顯示出你最後看過的頁麵。其中有這家公司的名稱。而且,你既然向我借西裝穿,要去什麽地方不是很明顯嗎?再聯係你昨天說過的話,連小孩子都知道啦。於是我立刻趕到這裏。你在這座大樓前的公用電話亭裏給我打電話時,我就在公路對麵。我是一邊看著你的身影一邊接電話的。”

我歎了一口氣。我拿著槍的那隻胳膊已經無力地垂下來了。

桑野用似乎幸災樂禍的語氣說道:

“你就是那個名叫淺井的黑社會分子吧?”

“是的。”淺井朝他說道,“對不起,你們的談話我全聽到了。我可以當證人。這裏還有另一個人—你的一條臂膀—當然,這次是用作比喻啦。望月也在這裏。這是我今早一直守在這棟大樓前的成果。島村—不,菊池到這裏的兩個鍾頭之前我就抓住這個家夥了。然後把他拉到大樓後麵,讓他全都招出來了。當然,這是我的私事。有些事情需要跟他做個了斷。”

然後,淺井看著我說道:“關於你所說的那個辰村,這家夥也招了。果然就是他幹的。他交代了偽裝肇事逃逸殺害辰村的經過。他說,光是警告還不放心,所以就下毒手了。這個家夥太沒骨氣了,為了錢,竟然給曾經的仇人當狗腿子。我本來想再給他一次機會的,看來我的努力都白費啦。”

桑野問道:“你是怎麽進入那間辦公室的?”

淺井回答:“門上掛著‘企劃部長室’的牌子呢。他帶我進來的。當然,我用的是老一套的做法—用大衣口袋裏的手槍抵住他。這家夥現在就在這裏呀,隻不過趴在地上動不了。看來我的拳頭還沒生鏽嘛。”

桑野看著我。他的臉上又流露出剛才的那種微笑。

“你的朋友真特別啊!”

“確實。”

“評價別人倒也無所謂,不過,卡耐拉先生,你最好還是先為自己擔心吧。警察馬上就到。”

淺井說完,又朝我說道:

“走吧。這個家夥留給警察收拾就行。”

“警察是你叫的嗎?”

“不是。是你女朋友叫的。在你走進這棟大樓之前,她又給我手機打來電話。她有點驚慌失措地說,擔心你會遇到危險。我就讓她過一個鍾頭之後就叫警察。現在正好過了一個鍾頭。”

我看著桑野。此刻,他的臉上浮現出平靜的微笑。不知為什麽,他的臉上還流露出一種踏實感。

“喂,菊池!”他叫了我一聲,“事到如今,我本來不好意思再開口,但我還有個請求。”

“什麽請求?”

“可以把你的槍借給我嗎?”

“你想幹什麽?”

“還記得你曾經說過‘遊戲結束了’這句話嗎?遊戲結束了,重新開始下一局。不過,這次是真的要結束了。我不想再和這個國家的警察打交道了。”

淺井似乎想說什麽,我攔住了他。

“不行。”我說,“這不是我的東西。”

“既然這樣,我再告訴你一件事吧。當你來到這裏的時候,我就知道自己輸了。我承認自己輸了。所以,我決定把一切都說出來。可是我還有一件事忘了說。”

“什麽事?”

“你知道我為什麽要竊聽鬆下塔子的電話嗎?”

“為什麽?”

“塔子是我的女兒。”

我默默地注視著他的臉。他語氣平靜地說:

“1971年,我給你打電話說要你開車帶我出去的那天,我和優子見了一麵。那是我和她在紐約重逢之前的最後一次見麵。後來沒過多久她就結婚了,這個你也知道吧?關於女兒的事,是她後來在紐約親口告訴我的。你相信嗎?”

我久久地注視著他的眼睛。他的眼睛裏閃現著不可思議的目光—那是一種決心放棄一切又接受一切的眼神。我久久地看著他。我明白了,這就是他期待已久的結局。他口中說著要在這場遊戲中與我一決勝負,實際上卻一步步地把我引導到這個地方來。否則,像他如此思維縝密的人,應該不會使用軍用炸藥,而會把炸藥偽裝成激進派組織製造的。他肯定也會想辦法消除掉川原源三的指紋,不會指示江口組對我實施那麽草率的襲擊行動,也不會回到從前工作過的這家公司……可見,他期待已久的,就是這個結局。

“我不相信。”我說道,“不過,我也一大把年紀了,就算把什麽東西忘在這裏,也不會挨罵的吧。”

在淺井的注視下,我把手槍輕輕放在辦公桌上。淺井什麽也沒有說。桑野的臉上又露出了微笑—深沉而靜謐的微笑。

“謝謝你。我很高興最後還能見到你。”

“可我並不想見你。我不想見到麵目全非的你,不想見到沒人性的家夥。”

“這是命中注定的。這是經曆過那場鬥爭的我們這一代人的宿命。”

“其實,並沒有所謂的我們這一代人共同的宿命,我們是作為一個個人活下來的。這一點你應該比我更清楚吧?”

說完,我轉身就走。淺井默默地跟在我後麵。

我站在走廊上,把身後那扇沉重的門輕輕地關上。屋裏隨即傳來一個短促而沉悶的聲響,甚至連回聲都沒有。

我默不作聲地和淺井一起往前走。電梯啟動時,淺井喃喃自語道:

“電箱呀……”

“嗯。”

“這家夥也挺可憐的。”

“”……

“沒想到他竟然采取這種同歸於盡的方式……”

我打斷他的話:“我有個請求。”

“明白。哪些事不能說出去,我還是有分寸的。”

到一樓時,電梯門開了。塔子的臉映入眼簾。她突然叫了一聲:“你這個傻瓜!”她的眼眶裏,淚珠越來越滿,最後像沉重的**一樣順著臉頰滾落。我看著她的麵容—和優子很像,同時讓我想起了某個人。

“你為什麽連聲招呼都不打就走掉了?”

“你睡得那麽香,我不忍心叫醒你。”

“我根本沒睡。我知道你在笨手笨腳地鼓搗我的電腦。可是,不知什麽時候你就像隻偷吃的貓一樣悄悄地溜走了。”

淺井插了一句:“這個男人太笨了,不懂得早上起來應該向女士問聲好。”

“你沒幹什麽違法犯罪之類的事吧?”塔子問道。

我正要回答時,一群警察衝進了大樓。他們大概是發現了淺井手裏有槍,瞬間都原地站住不動了。他們遠遠地圍住,猶豫著不敢過來。過了一會兒,有人發出一聲命令,警察們紛紛把手伸向腰間準備拔槍。淺井苦笑著把手槍扔出去。手槍“咕咚”一聲落在地上。淺井看著我說:

“走吧。”

“嗯。”

“你們要去哪裏?”

“不用擔心,小姐。這個家夥不會被起訴的。”

“唉,誰知道呢。”

我和淺井並肩向警察走過去。

背後傳來塔子的聲音:

“我等你!為什麽母親會愛上你,我現在終於明白了!”

淺井看著我笑了。

“喂,我再給你提個忠告可以嗎?”

“請說。”

“對女孩子的心思,要更敏感一點。”

還沒來得及回答,我們就被警察的怒吼聲淹沒了。手腕被銬上了手銬。我聽見淺井大聲嚷道:“手槍都是我的。別忘了!”

這時,我看見一名50歲左右的警察向我走來。他用寒暄似的語氣對我說道:

“菊池,我們好像給你添了很多麻煩吧。”

“也沒有吧。你是哪位?”

“警察廳搜查一課的進藤。關於大致的情況,我剛才在車上時,那個女孩子已經打電話跟我說了。西尾已經被捕了。江口組那邊,我們正在進行搜查,爭取一網打盡。其實我們從昨天起就準備行動了。”

“那抓我幹什麽?我有什麽嫌疑?”

“故意傷害,違反槍械管製法,還有冒充警察。你的膽子可真大呀,竟敢冒用我的名字。另外還有什麽嫌疑,需要根據這裏的情況而定。我們其實也沒那麽笨的。沒抓西尾,是為了放長線釣大魚,目標當然是為了抓住望月。但望月那家夥能力有限,不足以謀劃這次案件。我們還盯上了另一個目標—那個給警方打舉報電話的人。首先當然是對你的酒吧進行搜查,但同時這個舉報電話也有可疑之處。因為考慮到犯罪聲明等情況,我們對舉報電話都有錄音的。在爆炸現場檢測出某種藥品之後,我們就拿錄下的聲音去讓你們學生時代的同學聽。這樣大致也就推測出是誰了。”

“你們明知道內情,還繼續通緝我?這招也太厲害了吧!”

“別這麽說嘛。畢竟這次的作案手法相當精密。不過,多虧了你,我們總算查明了真相。那個家夥果然還活著。”

“那個家夥現在又死掉了。如果你在我的嫌疑指控中再加上一條‘協助自殺’,那就可以得滿分啦!”

“是嗎?”

一名警察向我走過來。進藤厲聲說道:

“不用捆,戴上手銬就行。”

近十輛警車停在大樓前麵。我和淺井分別上了前後兩輛警車。兩名年輕的警察把我塞到後座上,然後坐在我兩邊,警車就開動了。他們一句話也不說。我一一回憶著剛才桑野講過的話。要把這些事情全部理清楚,需要一點時間。當然,這次應該不需要二十多年了。我想到淺井說的“電箱呀……”,連忙搖搖頭,把這句話的餘音從頭腦中拂去。我想起了優子。那天的優子,在那個公園裏,她是否知道我就在離她不遠的地方呢?我不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而且,永遠也不會知道了。我的腦海中又浮現出優子寫的那首和歌—紐約,烈日下的大街,桑野和優子漫步在平靜的夏日大道上。酷熱的陽光下,桑野像個孩子一樣骨碌碌轉動著手裏的洋傘,臉上洋溢著笑容。

“你在想什麽?”一名警察問我。

我沉默了一會兒。然後,我聽見自己喃喃自語的聲音:

“今天,我失去了一個朋友。”

這一瞬間,車窗外似乎閃現著白色的波斯菊,但很快就從我的視野中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