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這麽晚了,你來幹什麽?”

塔子從門裏探出頭來,冷淡地說道。她顯然一臉不高興,正如我所料。

“我是來找你談事情,而不是來騷擾你的。”

然而,我的玩笑話並沒有奏效。她瞪著我,語氣嚴厲地說道:“你把漂亮女孩一個人撇下不管,現在還好意思厚著臉皮找上門來?”

“我也有同感。人到中年,難免會變得神經遲鈍呢。”

“你這何止是遲鈍,簡直就是麻木!你想進屋也可以,有兩個條件。”

“請說。”

“這房子不是給酒鬼專用的。現在,你在這裏找不到一滴酒啦。”

“今早我看到你的櫥櫃裏還有一瓶威士忌。”

“那瓶酒被我摔碎了。生氣的時候,女孩子也會幹出這種事的。你不覺得嗎?”

“覺得。”我說道,“沒酒我可以忍。另一個條件呢?”

“對於一個好心幫助你的人,你有什麽想法?說說看。”

“一直以來,我很少有過類似的經驗。別人我不管,但對於你,我是非常感激的。而且,你很可愛,也很有魅力。我沒遇見過像你這樣有魅力的女孩子,所以我也不知道應該怎樣對待你才好。”

門開了。我感覺自己剛才就像阿裏巴巴在念咒語一樣。

我把裝著手槍的大衣小心翼翼地疊好,放在客廳最不顯眼的一個角落。塔子雙手叉腰,目不轉睛地上下打量著我,然後驚訝地問道:

“這套西裝是怎麽回事?你穿著一點都不合身呀。”

“沒辦法,借來的嘛。而且我從來沒穿過西裝。”

“把你那邊的情況說來聽聽。一件不落地告訴我。要是敢隱瞞的話,有你好看的!”

這樣宣布之後,她起身端來了咖啡。我現在的體質,已經接受不了酒精以外的任何東西,但還是勉強喝了一口。我不能再給她火上澆油了。我按照她的要求,開始講述各種情況:關於棚屋,關於阿辰,關於淺井……不過,我還是保留了一貫的做法,並沒有把所有情況都告訴她。關於手槍以及一些其他的情況,我沒有說。盡管如此,她還是一臉吃驚地聽著。當我說到“你和淺井通了電話吧”的時候,她才點點頭,然後說:“還不是因為你的腦袋缺根筋嘛!”我沒有反駁。關於搜查總部接到匿名電話的情況,我也告訴她了。

“那天好險啊!要不是你來酒吧找我的話,說不定我就被抓走了。”

她聽到這句話時,表情才和緩了一些。

“那個匿名電話是誰打的?”

“不知道。淺井說不是望月。我也猜不到是誰。”

“望月想報複你。那麽,他會不會是這起爆炸案的幕後指使呢?”

“有可能。但也有幾點解釋不通—如果是他幹的,那他一次殺這麽多人的動機是什麽呢?而且,他又是怎麽搞到軍用炸藥的呢?真是一頭霧水。”

“嗯。你都說完了嗎?你上門來,就是為了把這些情況告訴我吧?”

“是的。”我沒說實話,“我調查到各種情況之後,就想著要告訴你。當然,我也想問你一些事—關於你父親的。你能盡量詳細地說一下他去世前後的情況嗎?”

她順從地按我的要求,一邊回憶一邊講述起來。我認真地聽著。她講完時,我看看手表,已經深夜2點多了。

“謝謝。”我說道,“我該告辭了。”

這時,她的表情有了變化,又變得像我剛進門時的一臉慍怒。年輕女子的情緒波動,還是遠遠超出了我的想象。

“你到底要去哪裏?”

“我還沒想好。”

“事到如今,你已經不能回新宿西口啦。這個時間打出租車回淺井那裏嘛,又怕被司機記住你的長相和去向。”

“你說得有道理……其實,我是想著到處散散步。”

“傻瓜!你是想被巡警攔住盤問嗎?眼下,隻有一個安全的地方—你隻能在這裏過夜了。”

“可是,這裏住著一個年輕女子呀。”

“可別小看我。要是敢來騷擾我的話,我會讓你吃苦頭的。”

“明白。”我笑著說,“你說得對。那就請讓我在這裏暫住一晚吧,明早頭班車一發車我就走。你快去睡覺吧。我也累了。”

塔子微微一笑。這是我進門後她的第一次微笑。她轉身走向盥洗室。隨即傳來刷牙的聲音。然後我看見她走進臥室。她關門之前說了一句“晚安”。我也回了一句“晚安”。

我想了一會兒,考慮明天要做什麽。漸漸地,我開始感到困倦。昨天一整夜都沒合過眼了。我躺在地毯上。客廳裏開了空調,感覺暖洋洋的。睡意陣陣襲來,我稍作抵抗就放棄了。不知不覺地,我陷入了沉睡之中。

不知道現在是幾點鍾。我的臉頰感覺到一股比空調更溫暖的氣息。這股氣息濕潤而柔和。

“睡著了嗎?”有人在我耳邊輕聲說話。

“睡著了。”我閉著眼睛回答。

“你為什麽不來騷擾我?”

“你警告過我呀。我可不想吃苦頭。”

“你睜開眼睛。”

“這可能是夢境吧?我舍不得睜開眼睛,一睜開眼睛夢就醒啦。”

沉默持續了好一會兒。突然聽到“呼”的一聲,緊接著聽到“啪”的清脆聲響。是從我臉上發出來的。她的這記耳光力道很大,連我的拳頭都要甘拜下風。

“你還說我很可愛、很有魅力。這是謊話吧?”

“這是實話。隻不過,我的神經好像有點麻木。”

這次間隔時間很短。我的臉上又發出了一聲脆響。隨即聽到從地毯上離去的腳步聲,然後是“砰”的一聲響亮的關門聲。我這才睜開眼來,但立刻又閉上了。我的臉頰火辣辣地疼,但睡意再次襲來。我從來沒有睡得這麽香。

從窗簾的縫隙間隱約能感覺到天亮了。我看看手表,5點30分。與平日不同的作息時間,打亂了我的生物鍾。我看了一眼塔子臥室的門—門像緊閉的貝殼一樣沉默無語。說不定我能實現來塔子住處的另一個目的,雖然沒抱太大希望。我起身坐到塔子的電腦前,接通電源。屏幕上出現了一些我看不懂的字。我回想昨天塔子的操作方法。對了,要先輸密碼。好像是“辛苦了,塔子”。我的手指在鍵盤上徘徊了一會兒,總算輸入了塔子告訴我的密碼。但屏幕沒有反應。我在鍵盤上亂按一氣,還是不行。我幹脆關掉電源,然後重新啟動。就這樣又開又關地重複了好幾次。我雖然很惱火,但還是繼續嚐試。這時,屏幕上終於跳出那個熟悉的畫麵了。我選擇“報紙”類別,輸入關鍵詞。我的手指每按一個鍵都要花費點時間。稍過片刻,屏幕上出現了相關的報道。我又繼續按鍵,查看下一篇報道。我一篇一篇地瀏覽,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這時,我留意到一個單詞。我想了一會兒,發現客廳有個書架。我在書架上找到一本辭典。好久沒有翻過辭典了。我費了不少功夫才查到這個單詞。我回到電腦前,關掉電腦。塔子的臥室仍然沒有動靜。已經7點多了。我剛才看的報道其實沒多少,但卻花了很多時間,而且看得很累。看來,我真的不適合玩這種高科技產品。我拿起大衣,穿上鞋,躡手躡腳地走出客廳。這時,擺放在茶幾上的和歌集映入我的眼簾。我已經沒機會再翻開它們了吧。

上午8點30分,我來到東陽醫科大學附屬醫院門口。來看病的人很少,也沒人來探視病人。我打電話問過,探視時間從10點鍾開始。

我站在外科住院樓的接待處前。一個身穿藍色工作服、長相憨厚的中年男人抬起頭來。雖然他與我年紀相仿,但從他的臉上可以看出,他的生活經曆和我截然不同。他身上這套工作服,也許是從年輕時一直穿到現在,甚至已經成為他的皮膚的一部分了。我之所以冒出這個想法,大概是我覺得身穿西裝很別扭的緣故吧。就連係領帶的方法,也是淺井現教的呢。

我對這個工作人員說:“我想問一下住院患者的病房號。宮阪真由,6歲。她住在哪間病房?”

他神情緊張地看著我。

“請問您是什麽人?”

“我是警察廳搜查一課的進藤。”

他那緊張的神情立刻放鬆下來。也沒說要查看我的證件。

“對不起。最近經常有記者過來。警察吩咐說千萬不能告訴他們,這位患者是因為爆炸案住進來的,媒體關注度很高。”

“說實話吧,我是第一次過來,本來記錄了病房號,但不小心弄丟了。不好意思打電話回總部問,所以就隻好問您了。”

他微笑著說道:“C棟306房。”

“新宿警察署的警察還守著病房嗎?”

“這個說不準。前天的時候,大半夜還有警察守著,不讓任何人接近。現在就不太清楚了。我問一下護士值班室吧?”

“不用了。我現在直接過去。謝謝您。”

住院樓嶄新而寬敞,醫生和護士們從我身旁走過,但沒人看我一眼。我來到走廊一端,這排病房的房號是從“300”開始依次排列的。沒看見警察的身影。從護士值班室的視線角度來看,306病房位於死角。我沿著走廊來到306病房前。門上隻掛著“宮阪真由”的名牌,是個單間。我仔細聽了聽,病房裏沒有一點聲音。

我輕輕地推開門。裏麵沒人。**有一團鼓起來的東西。是用毯子裹著的小小的身體。小女孩側身躺著,麵向窗口。輸液管已經拔掉了。我輕輕地走到床邊。

小女孩翻了個身。我低頭望著她。她額頭上的傷口已經小很多了,應該過不了多久就會完全消失。她安靜地睡著。我把旁邊的折疊椅拉過來坐下。大概是聽到聲響吧,她微微睜開眼睛,隨即眨了眨眼睛,一臉驚訝地看著我。

“早上好!”我對這個剛睡醒的小女孩輕聲說道。

“叔叔?”她剛開口聲音十分微弱,但緊接著就大聲叫起來,“你就是我在公園裏見過的那個叔叔吧?”

我把一根手指放在嘴唇上。

“你還記得呀。沒錯,我就是那個酒鬼叔叔。現在還是早上,說話小聲點。”

“你今天也喝了酒嗎?”

我愣了一下,然後才意識到,從昨晚走進塔子屋裏到現在,我竟然滴酒未沾。我看看自己的手掌,並沒有發抖。我無奈地笑了一下。

“沒有,我今天忘記喝了。你身體好點了嗎?”

“嗯。”她回答。她的臉上恢複了血色。“就是頭有點暈乎乎的,不過沒事。沒什麽事。”

“那就好。”我說,“很快又能拉小提琴了。聽說你還在比賽中獲得過金獎呢。”

她點了點頭,然後像忽然想起來似的小聲說道:“對呀,我最近都忘記練琴了。”

“多久沒練琴了,你還記得嗎?”

“不記得了。今天是星期幾?”

“星期三。”

“那我應該是從星期六起就沒練過琴了。”

“是的,你從星期六起就一直躺著睡覺。對了,我想問一下,你還記得那天發生的事嗎?”

“嗯,現在看見你,我想起來了。這幾天一直迷迷糊糊的……對了,我爸爸呢?他在哪裏?”

還沒有人把她父親的死訊告訴她。第一個不得不履行告知之職的人,實在令人同情。

“他在另一個地方躺著呢。”撒謊的時候,我感覺到舌尖上有一股鐵鏽的味道。“他受了點傷,但很快就會好的。你經常和爸爸一起去那個公園嗎?”

“嗯,有時會去。不過,後來認識阿姨以後,就改成固定的星期六去了。”

“阿姨?”

“優子阿姨,一個很漂亮的人。喂,叔叔,我知道爸爸的秘密。你別跟他說好嗎?”

“我不跟他說。你知道爸爸的什麽秘密?”

“爸爸喜歡優子阿姨。所以,一到那天,他就穿上好看的衣服,帶我去那個公園。”

“是不是每個月的第三個星期六?”

“是的,每個月的第三個星期六是特別的日子,我管它叫‘公園日’。”

“從什麽時候開始的?”

“嗯……是從剛到夏天的時候。”

“你爸爸為什麽要帶上你一起去呢?”

“你不知道有個小仙童嗎……叫什麽來著,好像不是‘丘比’……嗯,經常把男人和女人撮合在一起的……”

“丘比特。”

“對,丘比特。我就是那個丘比特。一開始是我先跟優子阿姨說話的,就在那個公園裏,然後才開始認識。所以爸爸總是跟著我去公園。有我在的話,爸爸才能跟優子阿姨搭上話呀。喂,叔叔,你在笑什麽?”

“你爸爸真有意思。對了,優子阿姨呢,她也喜歡你爸爸嗎?”

“好像沒戲。爸爸是在單相思啦。”

我強忍住笑。這小女孩也太早熟了。我對小女孩的父親開始有了好感,雖然現在他已經不在了。我的同輩人居然陷入了柏拉圖式愛情,陷入了靦腆的單相思,而且還是一位警察廳的高級警官。我回想起他那天還係著一條花紋寬領帶。

“上星期六,你們見到優子阿姨了吧?”

“嗯,可是優子阿姨經常和其他阿姨在一起。爸爸雖然也和大家聊天,但他其實隻想和優子阿姨單獨聊天。我還見過爸爸向優子阿姨提出約會,但好像沒有成功。”

“那些阿姨聚集的地方,是不是一個有瀑布的廣場?”

“是的。”

“那天後來發生了什麽事?”

“優子阿姨好像有些反常。”

“反常?”

“她突然把我推倒了。”

“她為什麽要推你?”

“不知道。之後的事我就完全不記得了。”

“嗯。”我說,“那你記得之前還發生過什麽事嗎?你們所在的瀑布旁邊是不是有個大旅行袋?”

“是的。”她立刻回答,“我還坐在那個旅行袋上麵玩呢,結果被爸爸訓了一頓。那些阿姨還沒來之前,我一個人在那裏玩。後來有個老爺爺把旅行袋拿過去,坐在上麵打瞌睡。”

“老爺爺?那個老爺爺穿著什麽衣服?”

“和你差不多,係著領帶。喂,叔叔,你這領帶看起來很不相稱呀。”

“我也覺得。世界上為什麽會有這種東西呢?對了,你還記得那個老爺爺的長相嗎?”

“嗯……想起來了,他的一隻耳朵有傷。”

“噢,你的記性真好。”

“因為那個老爺爺有點奇怪。感覺好像半睡半醒似的,可能是喝醉了吧。叔叔,你也經常喝醉嗎?”

“是的,但我不會在白天睡覺。你說那個老爺爺好像睡著了,那他是怎麽走過來的呢?”

“有個男人扶著他走過來的。”

“男人?什麽樣子的?”

“那個叔叔比較矮。他把老爺爺放下,然後就走掉了。”

“你記得那個叔叔的長相嗎?”

“不太記得了。他也係著領帶……對了,還戴著墨鏡。”

這時,我聽到“叭嗒”的開門聲。回頭一看,隻見一個拿著病曆夾的中年護士正瞪著我。

“這樣可不行啊。不是都說好了嘛,要問什麽之前先得跟我們打聲招呼。”

“抱歉。剛才我看了一下護士值班室,你不在。”說完,我就轉向小女孩,“今天先到這裏吧,我得回去了。”

“你要回去了嗎?”

我點點頭,站起身來。這時她叫住我:

“喂,叔叔。”

“什麽事?”我回過頭。

“如果我開演奏會的話,你會來嗎?”

“當然,我肯定會去的。”

“那麽我先問一下,你喜歡什麽樣的曲子?”

我稍微想了一下,說道:“Group Sounds。”

“這是哪種音樂?”

“嗯……屬於一種通俗音樂吧。不過,很久以前就沒落了。”

“那我先找樂譜練習。你還會來看我嗎?”

“嗯,不久我會再來的。”

在那護士冷冰冰的注視下,我走到病房門前,揮了揮手。躺在**的小女孩向我回以微笑。

我來到走廊上。這時,一名身穿警服的警察向我迎麵走來。他看見我從306病房出來,就問道:“你是什麽人?”

“我是警察廳搜查一課的進藤。來這裏向知情人了解一些情況。”

這名警察立刻立正敬禮。看樣子,連新宿警察署的巡查都聽說過進藤這個名字。

“對不起,失禮了!”

“沒事。辛苦了!”

說完,我就背轉過身,慢慢往前走。一轉過走廊拐角,我不由加快腳步。走到樓梯口時,我便開始跑了起來。

跑出醫院大門的時候,我已經氣喘籲籲。我攔了一輛出租車,說道:“西新橋。”我現在需要聯係淺井。我決定下車就給他打電話。這時,車上收音機傳出女主持人那年輕而明朗的聲音:“今天又是晴天。”

我朝窗外望去。沒錯,今天又是晴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