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我往濱町附近的人形町走去,雖然現在離跟淺井約好的見麵時間還早。疲勞逐漸滲入體內。下午,我一直坐在桌前,打了好幾個電話。我不習慣做這種事,所以光是打電話就讓我覺得疲憊不堪。我的體力下降了。雖然還有事情要做,但我打不起精神。隻有一件事例外—我已經很久沒喝威士忌了,現在需要讓雙手停止發抖。

換乘的地鐵很擁擠。我費力地打開晚報。鬆田說,明天我的名字才會見報。果然,目前報紙上還沒有出現島村的名字。這份晚報,主要圍繞今早一家晨報爆料的炸藥和引爆方式展開追蹤報道。大概因為這個緣故,警方被迫向報社記者公布說:“報道內容基本屬實。但目前仍處於高度懷疑的階段,還不能斷定。”看來,在事件完全查清楚之前,警方是會一直保持慎重姿態的。

我茫然地瀏覽著晚報的社會版時,忽然廣告欄上方的一則短訊映入眼簾:《新宿一名露宿街頭者遭遇車禍身亡,肇事車輛逃逸》。我的視線落在死者的名字上—辰村豐(28歲)。這則報道非常簡短。當然,這不會引起任何社會關注。一個露宿街頭者死於車禍,僅此而已。據報道,阿辰遭遇車禍的時間是上午10點鍾左右,地點在區役所大道。一輛黑色轎車肇事後快速往職安大道方向逃逸。警方是從死者身上的過期護照上得知其姓名的。隨身攜帶物品還有幾萬日元現金,對流浪漢來說非常罕見,以及幾張一美元紙幣。其他情況就不清楚了。也沒有刊登照片。至於遺體如何處理,就更沒提到了。其實,既然有護照,就可以查到原籍。警察會聯係他的親屬嗎?話說回來,他的親屬有人關心他的死活嗎?這就不得而知了。幾厘米大小的一則短訊。僅此而已。他的人生就這樣落幕了。對我來說,阿辰的生涯就這樣結束了。這時,站在我旁邊的一個乘客向我抱怨了一句,大概是因為我手上抖動的報紙一角碰到他了。我可能露出了一臉凶巴巴的表情。他低下頭,沒再說什麽。

我在人形町站下車後,第一件事就是去找酒館。我點了下酒菜,但我沒動筷子,隻是端起沒兌水的威士忌,像喝水一樣地拚命灌。昨晚,阿辰想讓我把知道的情況告訴他,但我以身體疲憊為由拒絕了。我選擇了自己躺在棚屋裏思考。然而,我自己胡思亂想又有什麽意義呢?如果我答應和他聊一聊,說不定事情會向不同的方向發展。我當麵揭穿他,說他從染發傳教士那裏收取毒品和錢。他的自尊心受到了傷害,然後就這樣帶著受傷害的自尊心死掉了。我無權傷害他和他的自尊心。我不應該那樣做。我當時太得意忘形了。我頭腦中浮現出他那漂亮的山羊胡子,還有他那深受打擊的表情。當時我一邊走在深夜的路上,一邊看他的臉……我從今早開始就滴酒未沾,但此刻喝著威士忌時,仍然感覺和平時一樣寡淡無味。更糟糕的是,我竟然吐了。鄰座客人向我抱怨,我打了他。年輕的店員上來勸阻,也被我打了。另一個店員掄起啤酒瓶向我撲來。我躲開啤酒瓶,一拳擊中他的臉部。他仰麵朝天摔倒在地。我看到櫃台邊有人拿起電話時,就立刻離開了酒館。我拚命地跑,很快就累得上氣不接下氣。於是放慢腳步,踉踉蹌蹌地往前走。我不知道周圍是什麽地方,隻是茫然地在陌生的小巷子裏穿行。我心想:這是哪裏?我不知道自己要走向何方,就像我的生活一樣,就像我的人生一樣。遠處傳來巡邏車的警笛聲。我蹲在路邊想嘔吐,但卻什麽都吐不出來。用手指摳喉嚨也無濟於事。一滴胃液都吐不出來。我的眼睛裏湧出了淚水。這時,有人用手緊緊地抓住了我的肩膀。

“你醒啦?”

是淺井的聲音。我躺在沙發上。

“沒想到你會醉成這個樣子。”

“這是什麽地方?”我問。

“我的住處。我從車站回來途中,聽到那邊很吵鬧,就跑過去看。一看才發現原來是你惹了亂子。”

“是嗎?”我還在迷糊中。

“衝個澡吧。感覺會舒服點。”

“好。”

我把水溫調到最高。滾燙的水從我的皮膚流過,但熱度卻無法沁入我的身體。不過,在忍受滾燙熱水的過程中,我還是逐漸清醒過來了。我走出浴室,用毛巾擦幹身體,穿上衣服。

“這件新大衣已經不成樣子啦。”淺井笑著說,“話說回來,這下你可變成真正的罪犯了。就算還沒暴露身份,警察也可以名正言順地逮捕你了—故意傷害罪。”

“是的。我真愚蠢。”

“你怎麽會醉成那個樣子?”

“我有個朋友被殺了。”

“誰被殺了?”

於是我把昨晚阿辰所說的情況以及他的死訊告訴了淺井。淺井皺著眉頭聽我說完,問道:“還想再喝點嗎?”見我點頭,他就提醒說:“這次可得慢慢喝!”我聽從他的建議,端起酒杯一小口一小口地喝。平時的狀態又慢慢回來了。

淺井問道:

“對了,你憑什麽認為你那個朋友是被謀殺的?”

“我隻是覺得,這個時間點太巧了。雖然沒什麽證據,但肯定不會錯的。那輛肇事逃逸的車肯定也是偷來的。”

“嗯……”淺井沉吟著說道,“你剛才說,有個貌似望月的家夥警告過他。而警察也盯上了跟西尾接頭的某個人,而這個人顯然跟公園爆炸案有關。就算原本牽涉毒品交易,現在看來也隻是細枝末節了。西尾一旦向警方供出望月的話,警察就很可能來我這裏搜查—你考慮到這點,所以才給我提了個忠告,是這麽回事吧?”

“是的。不過,西尾好像並沒有向警方供出望月,否則他們早就去你事務所搜查了。望月既然警告阿辰,那說明他很了解警察的動向。”

“可我還是有疑問。首先,沒法確認那個人是不是望月。臉上有傷疤、常穿藍色西裝的人多了去了。其次,望月為什麽要殺死那個叫阿辰的家夥呢?”

“我並沒有說阿辰是被望月殺死的。你還沒查到望月的下落嗎?”

淺井搖搖頭:“根本找不到他。這種情況還是頭一次。”

我看了一眼牆上的掛鍾—9點剛過。

“對了,你說今天要辦點事。”他問道,“有什麽新發現嗎?”

我把以下情況斷斷續續地告訴了淺井:優子生前寫過和歌;和歌原稿被一個身份不明之人溜進她女兒屋裏偷走了;我走訪了柴山、山崎兩家。當然,我沒透露塔子的名字,隻說是從媒體朋友那裏聽說的。我再次借用了《太陽周刊》的名號。

“也就是說,你現在弄清楚了優子為什麽會去那個公園。但到這裏就停滯不前了。嗯……”淺井又沉吟起來。

我看著他的臉,說道:“你那邊怎麽樣?昨晚在哪裏盯梢呢?關掉手機的那段時間。”

“去了一趟上石神井。”

“去誰家了?”

“我去了江口組副幫主的家。我曾當過助理,所以他算是我的大哥。我一直等到半夜。淩晨4點鍾時,他才和一個女人一起回來。當然,這也沒什麽大驚小怪的。我在門口按了門鈴,說有要緊事談。我被帶到客廳。我們就在那裏心平氣和地談話。”

“江口組不是一直盯著你嗎?在這種狀況下,還能友好地登門拜訪?”

淺井的眼角皺紋浮現出一絲笑意。

“他們並沒有正式聲明說要為難我,可能也沒預料到我發現了線索吧。實際上,聽到我說是為那件事而來時,他也仍然麵不改色。大概是想著先裝糊塗搪塞過去,過後再考慮對策吧。我雖然是從江口組獨立出來,但現在勢力逐漸壯大了,他們也不敢怠慢我。”

“你跟他談了什麽?”

“我說:‘島村是我的朋友。我想知道你們是受誰所托而襲擊他、警告他的?’我和大哥在和平的氛圍中談話。不過,他們現在很可能正在嚴加追究,查問是哪個手下向我透露消息的。看來,我改天得向那幾個家夥道歉了。”

“江口組果然是受那個哈魯德克公司所托嗎?”

“事情有點微妙。大哥告訴我說,委托江口組幹這事的,確實是哈魯德克公司的人。哈魯德克公司的秘書室長,名叫長濱。但這事跟公司無關,而是個人委托。至少大哥是這麽強調的。這事還有後續。據說這個叫長濱的人已經在本周一辭職了。這是真的。我今天試著打電話給哈魯德克公司,說找長濱室長,接線員說他本周剛辭職。這個人現在下落不明。”

“江口組為什麽會跟這個叫長濱的人有私人關係?”

“聽說這個人以前在總務部工作,從那時起就跟江口組打交道了。”

“你沒跟副幫主說毒品的事嗎?”

“這種事沒法說呀。以我現在的立場,說三道四會幹涉人家內政的。”

我站起來走到窗邊。窗外,開闊的隅田川盡收眼底。我眺望著黑黝黝的水麵。淺井這套房子雖然麵積不大,但價格肯定相當高。我坐回到沙發上。

“對了,你把手槍帶到這邊來了嗎?”

“嗯。即使你沒給我忠告,我也打算這麽做的。現在手上沒有車了,又不能把手槍放到事務所裏。”

“可以把手槍拿給我看看嗎?”

淺井皺起眉頭:“你想幹什麽?”

“我沒怎麽見過手槍。這次難得有機會,想好好看一下。”

他默默地拉開抽屜,把昨天我見過的那支左輪手槍“咚”的一聲擱在桌上。我拿起手槍,把臉湊近去看。一件簡單的、金屬製造的工具罷了。隻有一點和我想象中的不同—它沉甸甸的,比我想象的重得多。

“小心點,裏麵裝有五顆子彈呢。”

“這就是所謂的眼鏡王蛇手槍嗎?保險裝置在哪裏?”

“這種槍沒有那玩意兒。”淺井笑著說,“這是雙動式手槍。扣下扳機,扳起擊錘,帶動轉輪,再扣一下扳機,子彈就射出去了。也可以切換為扣扳機省力的單動模式,先扳起擊錘再扣扳機,很簡單的。”

我按照他所說的,扳起擊錘。隻聽到“哢嗒”一聲響,轉輪轉動了六分之一圈。

“是這樣嗎?”

“喂,別亂動,這可不是業餘愛好者的玩具!”

我把槍口對準淺井:“業餘愛好者一拿到槍,就會開這種玩笑嗎?”

淺井的視線從槍口轉移到我臉上:“住手,別開這種惡劣的玩笑了!”

我搖搖頭:“誰和你開玩笑!你真笨,連撒謊都不會。當然,我也被別人這樣說過。老實交代,你在袒護誰?”

淺井的臉上毫無表情,沒有流露出一絲緊張或害怕的神色。他真有膽量。他那毫無表情的眼睛一直盯著我。

“江口組的副幫主很熱心嘛,告訴了你這麽多事情。”

“嗯。”淺井冷靜地說道,“我如今在圈子裏好像混得還行吧。你到底想說什麽?”

“江口組的副幫主是叫八木吧?你說他把受長濱所托的事告訴了你,這也許是真的。但你剛才脫口而出‘去了一趟上石神井’—這其實是你昨晚去的第二個地方。八木住在小岩。住在上石神井的,其實是江口組的幫主。”

淺井的臉上依舊毫無表情:“然後呢?”

“江口組的第三代幫主很年輕嘛,24歲時就繼位了,現在年僅30歲。他的名字好像是叫手島日出男吧。”

淺井的表情開始有了一絲變化。我繼續說道:

“我今天下午去了一趟永田町。”

“永田町?是去向國會議員請願嗎?”

“那裏除了國會議事堂,還有其他公共設施。我其實是去了一趟國會圖書館。我的記憶力衰退得厲害,所以需要去核實一些事情。我查閱了報紙的縮印版。電腦雖然方便,但是太久遠的報道是搜索不到的。我在1971年4月的報紙上找到了‘手島日出男’這個名字。他當時才8歲,是現場目擊者。我那輛汽車爆炸時,桑野救下的那個小男孩就是他。”

我聽到一聲長長的歎息。

“看來我有點老糊塗啦。當然,我從來沒有小看你啊。”他的臉上露出一絲微笑,“喂,我可以給你提個忠告嗎?”

“請說。”

“你的槍口耷拉下去了。這種疏忽會讓你丟掉性命的。”

我看了看自己手上拿著的手槍。槍口確實耷拉下去,已經指向地麵了。

“這種玩意兒對我沒什麽用。”

我把手槍輕輕地放回桌上。

淺井一邊嘟嘟囔囔地說道:“扳起擊錘的話,轉輪是轉不動的。”一邊用拇指小心翼翼地把擊錘收回去,然後隨意把手槍放到桌上。他仿佛對那手槍完全失去興趣似的,抬起頭看我。

“今早你用過這手槍吧?”我說道,“還殘留有一絲硝煙的氣味。而且,這支手槍本來能裝六顆子彈,可現在隻剩下五顆了。喂,拜托你把實情告訴我吧。否則,我倆難免會在這裏幹一架的。對於一個酒鬼來說,雖然勝算不大,但也不見得完全不是對手。”

“我確實有興趣和你幹一架。不過,眼下還是算了吧。我們已經是中年人了,而且又不是拳擊手。”

淺井說完,就不再作聲,長時間地、默默地盯著我。他的眼神有些不可思議。過了好一會兒,他才開口說道:“我還是沒法變成一個徹頭徹尾的黑社會分子。”他的語氣不帶任何情感。“我這個從警界轉投黑社會的人,曾受到前任幫主的關照。他對我格外器重。不過,第三代幫主繼位之後,我的地位就變得有些微妙了。首先有年齡方麵的原因。他小時候,我是管他叫‘小少爺’的—淘氣的小少爺。但繼位之後,就有所變化了。圈子裏要講道義,這一點他倒是明白的。但他的觀念變得更合理一些,也就是人們所說的長大成人了。他也許人不壞,但性格跟我合不來。後來就發展成這樣的結果。第三代幫主是這樣一種做派,所以,勞苦功高的我另立門戶時,出點錢就擺平了。一般情況下,就算少幫主還年輕,部下自立門戶後也要繼續留在幫會裏的。我是個特例。由此說來,第三代幫主也算是我的恩人了。然而,今早我卻用這把手槍對準了我的恩人。盡管他身邊有幾個年輕保鏢,但他不讓他們動手。我朝他開槍了。子彈隻是穿過他的胳膊,沒有性命危險。然而,我朝恩人開槍的事實無法改變。而且,這個恩人還是成州連合的老字號幫會—江口組的幫主。你知道這意味著什麽?這意味著,我在這個圈子的生涯算是完了。不僅如此,我這條命可能也活不長了。唉,能撐過半年就不錯了吧。”

淺井一臉平靜。他繼續說道:

“順便把你現在關心的問題也告訴你吧。其實,我今早也問了他—關於毒品的問題。他卻隻是說:‘你開槍吧。’看來他心意已決。我也是在圈子裏混的,知道再糾纏下去也沒用,於是就離開了。”

“你為什麽要冒這個險呢?而且,又為什麽要對我隱瞞呢?”

他側著頭想了一會兒,才冒出一句:

“我自己也說不清楚,可能有兩個原因吧。”

“我可以猜到其中一個。”

他麵露微笑:“你來告訴我吧。”

“這起案件的一個重要角色,就是望月。你在袒護他。”

“哼。”淺井嘟囔著說道,“我雖然是在道上混的,但並沒有和望月拜過把子。從組織上來說,我們可是股份公司。我有理由這麽袒護一個員工?”

“有。”我說道,“而且,前任幫主對1971年那起案件格外關注也另有原因。你說過你的妻子去世了。你沒提她的名字。她好像是叫小夜子吧?”

淺井又長歎一聲,顯然是默認了。“你繼續往下說。”

“她也跟那起案件有關—1971年爆炸案中有個警察被炸死了,他的妻子名叫小夜子。她後來嫁給了你。所以,望月就成了你的妻弟。”

淺井的反應是問我:“還想繼續喝嗎?”我回答:“喝。”他給我的酒杯斟上威士忌,然後平靜地問:“你是怎麽知道的?”

“大家都嚷嚷說現在是個信息化社會,看來也不完全是聳人聽聞。通過各種方法查閱報紙上的新聞報道,確實非常方便。至於契機嘛,是我向雜誌社的朋友打聽江口組上層組織的情況。我對這完全外行,但也打算自己想辦法弄清楚,不能總是麻煩你。雖然會慢一些……我從朋友口中聽到那位年輕幫主的名字時,有點懷疑,就去了一趟國會圖書館。當年那起爆炸案的相關報道很多,所以我很快就在報道中看到了‘手島日出男’這個名字。我又順便瀏覽了當時的所有全國性報紙,查閱到為那位遇難警察舉行公葬的日期為止。那位警察名叫吉崎章,我記得很清楚。他是因為我沒有及時維修刹車而造成的遇難者。不過,我在相關報道中發現了一個特別的人名。那位遇難警察的親屬很少,所以媒體都把關注點放在他的妻子那邊。有一家報紙采訪了她的弟弟,並刊登了一句他的感想:‘真氣人!’。她弟弟跟她年齡相差很大,當時才8歲,名字叫望月幹,樹幹的幹。警告過阿辰的那個人,果然就是望月。阿辰還以為他姓三木[1]。還有另外一家報紙提到了她父親。她父親名叫望月專太郎,是廣島一家釀酒廠的廠長。我查到電話號碼,給釀酒廠打了電話。她父親還健在,仍然在當廠長。在電話中,我心懷愧疚地假稱是吉崎警官的朋友。她父親熱心地跟我這個素未謀麵的人聊了很多。他說:‘女兒小夜子在那件事過去幾年後再婚了,對方讀高中時曾是拳擊部的師弟,後來當了警察,名叫淺井誌郎。’我還順便問了一下,得知這個淺井當警察的動機就是想為吉崎警官報仇。”

淺井注視著我。從他那沉默的臉上,我看不出任何情感。過了一會兒,他開口了:“既然這樣,那我豈不是會給你找麻煩?”

“不會的。我也不知道為什麽,隻是覺得你不會這樣做。如果你還一心想要報仇,之前已經有過很多次機會了,你隨時可以下手。可是你今天甚至還為了幫我的忙而到處奔走。”

淺井的臉上露出一絲苦笑:“這麽說來倒也是。”

“你是出於什麽目的而接近我的?”

“第一次去你酒吧那天,我沒有說一句謊話。我當時確實不知道你的真實身份。那天我說的都是實話。你相信嗎?”

“我相信。不然你怎麽會把真實姓名淺井誌郎告訴我呢?”

“第一次接到你的電話時,我仍然不知道你的真實身份。那時你給我提了個忠告,勸我關掉遊戲廳。直到我在電視上看到把這次爆炸案和1971年那次爆炸案聯係起來時,才知道你的真實身份。我也跟你挑明了,對吧?我們在橫濱那家賓館見麵時,我確實隱瞞了一些情況。但我所說的話裏頭,沒有一句是謊言。可我這人有個毛病,做事太投入。本來我沒打算把江口組涉毒的情況告訴你,是你的某種性格讓我開口的。當然,信不信由你。”

“我相信。”我又說了一遍,“可是,無論你的關心體現為何種形式,總歸都是為了報仇。為什麽後來又放棄了呢?”

淺井側著頭,沉吟道:“時過境遷,人也會變的。”接著,他又自言自語地說:“我從以前當警察的時候起,就和前任老幫主交情頗深。老幫主的心情很複雜,他對那個桑野心存感激,畢竟桑野救了他兒子一命;但另一方麵,他又很同情吉崎警官。我跟他的交情就來源於此。因為他兒子與吉崎警官可謂是共患難,而我後來跟吉崎警官的遺孀在一起了。所以,他把我倆當成了自家兒子兒媳。他自己親口說的。我從警察署辭職後,江口組來拉我入夥就是因為有這種淵源關係。所以,我很想弄清楚當年那起爆炸案的真相。另外,我對你這個人也很感興趣,想了解你這位曾經的天才拳擊手後來的經曆,僅此而已。現在已經從複仇心變成這種心情了。我當警察的時候,曾經把那起爆炸案的舊卷宗調出來,重新調查過,發現事實真相與警方公布的結果有很大出入。所以,當你告訴我‘認為自己沒有殺人’的時候,我就決定了要回答你的問題,正如我在電話裏說的那樣。當然,我本來也有幾點疑問,但聽你說後,就全都明白了。這樣就已經足夠。而且,那個桑野也已經死掉了。”

我久久地注視著他,回想起他說過的話:“我要隨時提醒自己:我是個無恥的黑社會分子。”確實如他所說,時過境遷,人也會變的。然而,他自己的做派與這句話格格不入。

我說:“那你為什麽要和江口組的第三代幫主對抗呢?我來說說答案吧—時過境遷,人也會變的,望月也變了,對嗎?如今,他已經墮落為提供毒品的一方,參與了和黑社會勾結的販毒組織。而你嘛,則想把你的這個妻弟從販毒組織中拉回來。你去找幫主時,肯定也問了望月的事吧?”

“……”

“你可以不回答。不過,你為什麽非要演那樣一出戲呢?騎摩托車襲擊我們的家夥,其中一個不就是望月嗎?”

淺井搖搖頭:“不對,我並沒有和望月一起謀劃過怎麽對付你。其實,我也是聽你說後才恍然大悟的。我原先並不知道望月和警察的關係,直到聽他說你有在公園喝酒的習慣,我才開始意識到。我沒想到自己還是太大意了。”

“你是說,那次惡作劇似的襲擊不是你策劃的?”

“那次襲擊是不是故意演戲另當別論,但跟我沒有任何關係。說實話,這事我也問了第三代幫主。他既沒有肯定,也沒有否定—實際上就是默認了。是他指使手下的小嘍囉幹的。”

“原來如此。不過,望月可能一直在考慮怎麽報複我吧?”

“嗯,有可能。他可能一直想著為我妻子—也就是他姐姐報仇。他小時候確實對我說過:‘我們一起報仇吧!’如果他執意要這麽做,我是不會幹涉的。在這個問題上,我保持中立。”

“明白。”我說。我當然沒有資格要求淺井做什麽。在那個圈子裏混,自然要遵守他們的規矩。

“我再重複一次,關於1971年的事,我從來沒有和望月商量和謀劃過什麽。我讓他調查你的酒吧,也隻是一項事務性的工作。報紙上披露了你和桑野的名字之後,不知為什麽,我和他都沒有再提起報仇的事。時過境遷,望月也長大成人了。對於他可以獨自做出判斷的事,我就不能再幹涉了。如果他仍有執念,還一心想著報仇的話,說不定會瞧不起我這個姐夫的。”

“我能理解你的這種心情。”

“為什麽?”

“因為你從來沒有提到過望月處於什麽樣的立場。”

“什麽意思?”

“你嶽父在電話中告訴我的。他主動聊起兒子的情況,說兒子曾在自衛隊服役,現在又進了大企業工作,語氣中充滿了自豪感。他說,是一家名叫哈魯德克公司的企業,兒子已經升到企劃部長的職位了。”

淺井的臉上掠過驚愕的神色。“你等等……你說望月是哈魯德克公司的企劃部長?”他的表情不像是裝出來的。也許他很久沒有和嶽父聯係過了。

“你真的不知道?”

“這個說不通呀。先不管企劃部長是幹什麽的,這三年以來,望月白天經常跟我一起行動。改組為股份公司後,更是規定了每天7小時工作製。所以,他根本不可能作為正式員工在其他公司上班。”

我想了一會兒,說道:

“那也許是為了在他父親麵前炫耀才故意說假話的?”

“嗯,隻能這麽認為了。”

“對了,你還沒有回答完我的問題呢。”

“什麽問題?”

“你把槍口對準江口組的幫主。之所以瞞著我去冒險,你剛才說有兩個原因,現在還有另一個沒說呢。”

淺井鼻翼兩邊的皺紋更深了。他輕輕地長歎了一聲。我沉默不語。過了一會兒,他開口了。

“剛才我說過,我既然把槍口對準幫主,那麽我這條命也活不長了。知道這件事的人也一樣。那就等於陪我去送死。在這個圈子裏,我見識過各種各樣的人。大多數都是廢物。不過,我總算遇到了一個久違的有骨氣的人。這種人如今是難得一見了。我不想讓他陪我去送死。”

他的這番話慢慢地滲入我的心底。淺井一直在保護的人,原來竟然是我。

“噢,真沒想到,竟然還有人關心一個疲憊不堪的酒鬼啊。”

不知為什麽,淺井微微一笑。

“關心你的人,其實不止我一個。反正現在不是在打撲克,我幹脆把底牌全亮出來吧。還有另外一個人在為你哭泣,是個女孩子,她的名字好像是叫鬆下塔子。”

我盯著他的臉,半天才說出話來:

“你怎麽知道她的名字?”

“我真服了你。你簡直就是個老古董。你明明知道無繩電話很容易被竊聽,但你對電話機的基本常識一無所知。你不知道電話有重撥功能嗎?按一下重撥鍵,就可以打給上一次撥過的號碼。今早咱倆通過電話對吧?之後沒過多久,我又接到一個電話。是一個女孩子打來的。她說:‘你這裏不是天氣預報吧?剛才有個傻乎乎的男人打了這個電話號碼,我現在重撥看看他打給了誰。’她做了自我介紹,我也一樣。這個女孩子很有個性。她對我說:‘你就是那個古怪的黑社會分子吧?’我問她:‘島村在幹什麽?’她回答說:‘我讓他洗澡呢。’我就跟她聊了一會兒。”

這回輪到我歎氣了。確實,我無法否定塔子對我的評價。關鍵之處就犯糊塗。我真的太遲鈍了。

“我來總結一下吧。”我過了好一會兒才開口說道,“按你的說法,哈魯德克公司的一部分人和江口組因為毒品而互相勾結,這樣的可能性仍然存在。從幫主對你的反應來看,隻能這麽認為。你說,你之所以向我隱瞞,是因為擔心我有生命危險。其實應該還有其他原因吧—他們已經建立或者正在建立一個龐大的販毒組織。”

他遲疑了片刻,然後才像下定決心似的說道:“好像是這樣。”

“你的妻弟望月似乎在其中擔任某個重要角色。找我報仇的事另當別論。”

“好像是的。”

“你想讓他退出來。”

“是的,我死去的妻子隻有這麽一個弟弟。我跟你說過,望月還欠我一條命。這是實話。我的妻子就是因為吸毒而死的。而給她提供毒品的就是望月這個家夥。就是他,把毒品轉賣給自己的親姐姐。我得知此事後,差點殺了他。他臉上的傷疤就是我幹的。他當時痛哭流涕,發誓不再碰毒品。從那以後,我對他嚴加看管。我不允許他對我撒謊,也正是因為這個緣故。可是,他後來也許重操舊業了。但我還是想盡可能再給他一次機會。”

沉默片刻之後,我平靜地說:“你自己說過,你沒法變成一個徹頭徹尾的黑社會分子。事實也確實如此。你還保留著警察的氣質。”

淺井似乎微笑了一下。

“哎呀,還有個情況,我忘記告訴你了。”

“什麽情況?”

“我今天還幹了另一件事。我跟你說過,我在反黑警察那裏有消息渠道,對吧?今天我從警察朋友那裏得到了一些消息。”

“什麽消息?”

“這事有點奇怪。我這朋友因為要處理別的案子,沒有被抽調到搜查總部,所以隻聽說了大概,詳情不太清楚。他說了兩個情況。第一個,星期天的下午1點,搜查總部接到舉報電話,說曾看見吾兵衛酒吧的島村店長星期六早晨走在新宿的街道上,手上拎著一個灰色的旅行袋。正因為這個舉報電話,警方才破例提前對你的住處進行公開搜查。當然,舉報人是匿名的。我聲明一句,舉報人不是望月,因為那個時間點他跟我在一起。還有另一個情況,這位警察朋友來見我之前,感覺到搜查總部彌漫著一種緊張的氣氛,有小道消息流傳說可能要提早舉行新聞發布會。至於要發布什麽內容則不清楚,據說在警察署內也屬於頭等機密。他說搜查總部的領導們都處於高度緊張狀態之中。”

“嗯,就這些嗎?”

“就這些。”

我倆都默不作聲,陷入了沉思。後來,還是我打破了沉默:

“我想請你幫個忙。”

“幫什麽忙?”

“能不能借一套西裝給我?樸素點的。領帶也要。”

“你想做什麽?”

“我不能再穿著這身衣服在附近出沒了。我現在是故意傷害罪的犯人。”

淺井笑道:“是呀。稍等一下。”說完他就走進隔壁房間。我拿起桌上的手槍,塞進大衣口袋裏。這時,我的手觸碰到淺井上次給我的《四季報》複印件,就掏出來看。

淺井拿來西裝。我一邊換衣服一邊問:

“‘哈魯德克’這個公司名,是比較新的吧?”

淺井一臉詫異:“什麽意思?”

我指著《四季報》複印件說:“這裏寫著公司成立於1956年。但當時不會有這樣時髦的名稱吧,應該是後來進行過企業識別或名稱變更。你知道它以前的名稱叫什麽嗎?”

“嗯,我知道。我調查過這個公司的情況,隻了解到這點信息—它以前的名稱叫堀田產業。創始人叫堀田晴雄。‘哈魯’應該是來自‘晴’[2]字,‘德克’則來自technology。這有什麽問題嗎?”

我正換著衣服,聽到這裏時不由停了一下。隨即伸手去拿白襯衫。

“原來如此。”我說道。

11點30分,我正要出門時,看見淺井的視線掃過桌麵。但他卻沒說什麽,而是問了一句:

“你打算去哪裏?”

“去女朋友家裏看看。”

“她會留你過夜嗎?”

“我沒打算在那裏過夜。我甚至不知道她會不會讓我進門。”

“如果不行的話,你可以回這裏。”

我點點頭,正要關上門時,淺井語氣平靜地說道:

“你擅自借用了我的東西吧?我不知道你想幹什麽,我現在就當作沒看見。但我要提醒你,望月也有槍。我反正隻能保持中立。”

“明白。”我說道。

“我本來想著,最好什麽都不告訴你。所以就隱瞞了一些不可告人的內情。但你果然不會因此而滿足的。不過,我還是想奉勸一句—無論對方是誰,你都別殺他。當然,你自己也千萬別被殺掉。”

“我按你說的做。”我關上門後,喃喃自語道,“如果可以的話。”

[1] 在日語中,樹幹的“幹”和“三木”發音相同。

[2] 在日語中,人名的“晴”字通常讀作har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