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我乘坐東橫線電車,在自由之丘站下車,走進一家剛開門的超市,買了一件大衣。最便宜的大衣也要幾千日元,但也隻能狠狠心豁出錢來。考慮到接下來的行動,我這身衣著顯然不太妥當。而且,對方又剛舉行過葬禮。我把連睡覺時都隨身穿著的那件舊大衣扔進了車站的垃圾箱。

我再次坐上電車,第二站就到了尾山台車站。雖然是工作日的上午,但車站前的商店街仍然有很多行人。我在一家雜貨店買了筆記本和圓珠筆。穿過商業街,進入環八路,過了紅綠燈後,前麵出現了一片安靜的住宅區。我隻聽說過這裏的地名,並不了解是什麽樣的地段。但看見這街景時,我不由暗自慶幸換上新大衣是正確的選擇。我在塔子公寓用電腦查到住址和地圖,現在正憑記憶往前走。

剛才準備出門時碰到了一點小麻煩—塔子非要跟我一起來。我預料到了,但我不能讓她跟一個通緝犯一起行動。我花了半個鍾頭才說服她。作為交換條件,我必須聽從她的吩咐。“你現在馬上洗個澡。你根本沒意識到自己身上散發出什麽樣的氣味!你現在這個樣子,完全不像個正常的社會人!”聽她那語氣,簡直就是個嚴厲的小學老師。

我老老實實地按她的吩咐去做。因為我這副狼狽相確實像她說的一樣。我在浴室裏衝刷掉積累了一個星期的汙垢,洗了頭,並用她準備的毛巾擦幹身體。為了消除酒氣,我還用稀釋的洗發液漱了漱口,隻是不知道效果如何。至於是否梳洗一番後就能變回正常人,我也沒什麽信心。我穿上衣服走出浴室時,她嚴肅地大喝一聲:“站在那裏別動!”然後就像看二手車似的上下打量著我。被年輕女孩子這樣盯著看,對我來說已經是遙遠得發黃的記憶了。我按捺著尷尬之情,終於聽到她說:“OK。雖然達不到平均水準,但去別人家拜訪時總不至於被趕出來了。”她還附加了一個條件—讓我務必買件新大衣換上,然後才放我出來。

眼前這棟白色房子,門上掛著“柴山”的名牌。有兩個車位的車庫裏隻停放著一輛車。葬禮等儀式大概已經全部結束了,周圍一片寂靜。暫時也看不到警察和媒體記者的身影。我按下門邊的對講機按鈕。

門鈴響了一會兒之後,對講機裏傳來應答聲—正是電視上那個少年的聲音。

“我是《太陽周刊》的記者。”我朝對講機大聲說道,“今天想來了解一些情況。”

又過片刻之後,少年很有禮貌地說:“請稍等。”

門開了。一個腳穿拖鞋的少年探出頭來,有點不知所措地看著我。讓我感到意外的是,他的眼睛裏還煥發出饒有興致的目光。

“你就是柴山守吧?”我拿出剛買來的筆記本和圓珠筆,“在你們這麽忙亂的時候登門拜訪,非常抱歉。我是《太陽周刊》的鬆田,今天過來是想了解一些情況。”

“鬆田先生?”他驚訝地說,“昨晚來的那個記者也叫鬆田先生。”

森先生之前向我說過為什麽《太陽周刊》如此暢銷,這下我總算明白了—原來他們會對每一個受害者做追蹤調查。我全神貫注地回憶上次與鬆田先生的電話交談內容。過了好幾秒才想出他的全名。

“噢,你說的是鬆田裕一吧。”我說,“我們雜誌社有兩個鬆田,我叫鬆田幸夫。鬆田裕一讓我今天再過來一趟,稍微詳細地了解一下昨天漏問的情況。不會占用你很長時間的。”

他盯著我看了一會兒才開口說道:“昨天我爺爺發火了,你能不能向鬆田先生轉告一聲對不起?因為當時剛舉行完告別儀式,所以我爺爺……最後把他給趕走了。”

原來如此。我心裏暗自嘀咕了一句。對我來說,這倒是個好機會。他大概還隻是個高中生,並沒注意到我登門拜訪卻沒先遞上名片。又或許是因為他在國外生活的時間太長了。他給人的印象很不錯。我不由產生了一種類似犯罪的內疚感—從道義上來說,冒充記者采訪遇難者家屬就是一種犯罪吧。

“你母親的遭遇真是令人同情。鬆田裕一本來不該在昨天那樣的場合冒昧來訪的,他也讓我代為道歉。你爺爺不要緊吧?”

少年點點頭:“這事確實太讓人難過了。我爺爺正在二樓躺著。”

我留意到,這家裏有什麽事總是由這個少年出麵接待,上次的電視采訪是,這次也是。完全沒見他父親出來。

“冒昧地問一句,你父親不在家嗎?”

“我父親一年前去世了,現在又發生了這樣的事,所以我爺爺受到很大的打擊。那些警察、媒體又天天找上門來……啊,不好意思,我不是針對你……”

這個少年很懂禮貌,甚至有一種與年齡不相符的成熟感。他把采訪報道的記者稱為“媒體”,用詞相當準確。這種印象跟他在接受電視采訪時的表現很吻合。我心想:現在應該進入主題了。除了鬆田,今天肯定還有其他人會找上門來的。說不定,來的人還不少。

“沒關係。”我笑著說道,“你在國外生活過很長時間,對吧?”

“嗯,三年前才回國的。因為父親工作的原因,我們長期離開日本。現在我還覺得不太適應國內的學校生活。”

“嗯。那時候是在哪裏?”

“紐約。一直在那裏住了八年左右。因為我父親長期在貿易公司的紐約分公司工作。”

我心想:果然是紐約。從十一年前到三年前,時間上正好符合。

“對了,聽說你母親平時喜歡寫俳句。這個習慣是從很久以前就開始的嗎?”

“不,是到紐約以後才開始的。大概是出國以後才忽然對日本情調萌發了興趣吧。不過,我之前搞錯了。山崎先生說,她們寫的其實是和歌。他看到我在電視采訪中說錯了,後來還糾正我來著。”

“山崎先生?是遇難的山崎由佳乃的親屬嗎?”

“嗯,是她父親。我還是第一次和他交談,因為這次的事。昨天早上,我想著怎麽也得問候一聲,就給他打電話。他在電話裏告訴我說那不是俳句。我對日本的短詩不感興趣,也完全不了解。”

“山崎先生還說了些什麽?”

“他好像很討厭警察和媒體。他人不壞,就是比較老派。他說:‘我多嘴勸你一句,你最好少跟媒體說話,因為你不知道他們會亂寫些什麽。’……對不起,這是他的原話。不過,我以後想當新聞記者,所以我對媒體的采訪很感興趣。我夢想著有一天能回美國去學習新聞寫作。”

“你會成為一名優秀的新聞記者的。因為,新聞記者最重要的一點就是好奇心。”

聽到我這麽說,他臉上綻放出快樂的笑容—這是擁有夢想之人的笑臉。我是否經曆過擁有夢想的歲月呢?不過,我倒是明白了為什麽他的眼睛裏煥發出饒有興致的目光,也明白了為什麽他這麽熱心地接待我。

“這麽說來,這次遇難的山崎女士應該跟你母親很熟吧?跟你也很熟吧?”

“嗯,在美國的時候就認識了。我們住在懷特普萊恩斯的時候,山崎阿姨經常從曼哈頓到我們家來玩。我也經常和她聊天。”

“懷特普萊恩斯?”

“紐約郊外的住宅區。”

“離斯卡斯代爾很近嗎?”

“嗯,就在旁邊。怎麽啦?”

“沒事。對了,你說在紐約住了很長時間,那你母親一定有很多朋友吧—比如說一起交流和歌的詩友?”

“確實很多。回國後還跟幾個保持著聯係。”

“那你聽說過鬆下優子這位女士嗎?”

他側著頭想了想說:“沒聽說過。但我不能確定她是不是我母親的詩友。在美國時,我母親是詩友會的核心成員,認識很多人。而且我對她們的活動毫無興趣,所以母親也很少跟我說這方麵的事。”

“看來你母親是社團的主辦者呀。你還記得你母親是什麽時候成立這個社團的嗎?”

“社團?”

“就是和歌愛好者的團體。”

“噢。那時我還小,應該是我們剛搬到紐約不久的時候吧。”

“她們這個社團叫什麽呢?”

少年不知為何露出了微笑。“她們總愛用簡稱。作為詩友社團來說,這個簡稱有點奇怪,感覺沒什麽詩意—叫MCP。”

“MCP?”

“是Memory of Central Park的縮寫。她們喜歡到郊外活動,經常在Central Park聚會,所以就起了這個名稱。”

“那麽,回日本以後也會定期舉行聚會嗎?”

“好像是。我母親每個月的第三個星期六都要外出,但我不知道她是去新宿。”

“可是你那天好像很快就趕到現場了。你這麽快收到母親遇難的消息?”

少年的臉色陰沉下來:“當時我在學校裏—學校就在澀穀。上課時突然收到了通知。據警察所說,母親的駕照奇跡般地完整保留下來了。於是我馬上趕到新宿。母親的麵容勉強可以辨認出來。”

“對不起。”我說,“對了,她們的活動地點為什麽定在中央公園呢?”

“這個嘛,我也不清楚。警察也問過這個問題。那地方我倒是知道的,一個很小的公園。”

“按國外的標準來說,可能確實比較小。不過,會不會是出於這個原因呢—Central Park翻譯過來就是‘中央公園’。”

少年瞪大了眼睛—跟塔子的反應一樣,隨即又放聲大笑起來。笑聲持續了好一會兒。

“原來如此,我倒是沒想過。也許就是你說的這個原因吧。母親她們雖然一把年紀了,但還是很有少女心的。雖然這話由我來說不太合適,但我母親的性格一向就很機智風趣。原來如此呀,Memory of Central Park,意思就是‘中央公園的回憶’?”

“既然是在異國他鄉成立的社團,那也許帶點淡淡的‘寄思中央公園’之意吧。”

“嗯,這個譯名更好。”

“她們應該有留下的作品吧?一般來說,和歌社團會定期出版會員的作品集,叫‘會刊’什麽的。很可能就是以Memory of Central Park為標題的作品集。如果你這裏還保存的話,我想拜讀一下。”

“這個倒是有的。總共出版了七期,有兩套。不過現在我手頭上沒有。我爺爺說這些是母親的美好回憶,就把一整套都放進棺材裏了。另一套則被警察拿走了。”

“警察?”

這時,從樓上傳來一個嘶啞的聲音:“誰來了?”

少年大聲喊道:“是我的朋友!”並向我眨了眨眼睛。我笑著說:“謝謝你!”

“媒體最近經常來騷擾,讓我爺爺不勝其煩。當然,這兩天也消停一些了。說實話,像您這樣有禮貌的記者很少見。”

“我也說實話吧,世界上所有記者的本性都一樣,都是卑鄙無恥的。對不起,破壞了你的夢想。”

他露出了微笑。這是一種心無城府的微笑。

“話說回來,警察是什麽時候拿走那套作品集的?”

“昨晚,那位鬆田先生回去之後,大概8點鍾。他們說:‘暫時借來看看,一定會還給你的。’”

“原來如此。”我說,“對了,案發後警察有沒提出要看你母親的通信錄或筆記本?”

“有。他們在母親的房間找了好久,但什麽也沒找到。其實,母親習慣用電子記事本,經常隨身帶著。她的通信錄應該就在裏麵。警察也說他們發現了電子記事本的碎片。當然,裏麵的信息沒能保留下來。”

“原來如此。”我重複了一遍,然後接著說,“如果看過那些MCP會刊,就能了解你母親的交際範圍。上麵可能沒寫住址,但至少能看到社團成員的姓名。警察大概是這麽想的吧。”

“警察確實說過類似的話,所以才來借會刊。”

“可是,警察為什麽在案發兩天後才想到這一點呢?”

“他們可能沒你這麽熟悉文學體裁吧。說實話,上門的那個警察看起來有點笨笨的……啊,這句到時要刪掉。”

“當然。”我說完笑了起來。之後,我又提了幾個問題。他的母親雖然是家庭主婦,但丈夫去世後生活似乎還比較寬裕。她除了組織和歌社團,還積極參加誌願者活動。這也許是受了長期國外生活經曆的影響吧。根據少年的描述,我頭腦中浮現出一位廣泛參加社會活動的女性形象。

我又問了一些少年所了解的山崎家的情況。但收獲不多,隻知道他們家是經營蕎麥麵館的。準備告辭時,我最後說了一句:

“看來,我得上門去拜訪山崎先生了。我很想拜讀一下那些和歌作品,但除了警察,可能就隻有他家有了。”

少年有點疑惑地看著我。

“你為什麽對那些和歌這麽感興趣呢?我覺得,對雜誌來說好像沒太大關係呀。”

“說出來你別見怪—雜誌的其中一項使命,就是要把報紙無法描繪的人物形象展現出來,而且還可能由此挖掘出一些被警方忽略的情況。所以,請別把這事告訴警察,也別跟他們說我來過,可以嗎?”

他微笑著點了點頭。從這微笑中可以感覺到,他相信新聞報道的使命就是挫敗權力機構的銳氣。

“可是,山崎先生可能不好對付。正如我剛才所說,他不太歡迎新聞媒體。”

“我有思想準備。我早就習慣這種待遇了。”

我道過謝,準備告辭時,他忽然問我:

“《太陽周刊》的發行量有多少萬冊?”

我想起森先生說過的數量,就回答說:“實際發行量大約七十萬冊。有什麽問題嗎?”

“既然是展現人物形象,那麽我母親的……唉,算了。”

我注視著他。他的臉紅了,似乎有點難為情。

“哈哈。”我說道,“你是希望能把你母親的和歌作品刊登在我們雜誌上,對吧?這樣就能被七十萬名讀者看到,你爺爺也會覺得很欣慰。”

“不,我沒想……”他的臉更紅了。看來被我猜中了。

我想了想,說道:“好吧,我跟主編說一下。”

他頓時變得容光煥發。

“但我現在還不能給你打包票,沒問題吧?”

“當然。”

“要刊登作品的話,前提是要拿到她們的作品集。”

“我去找警察要回來,或者我給山崎先生打個電話吧。”

“不用,你什麽都不用做。我會想辦法的。我隻希望你別告訴警察說我來過這裏。聽起來像是在跟你講條件,對不起。”

“沒問題。”他的語氣斬釘截鐵,頗有男子漢的氣魄。

我走在返回車站的路上,心想:這個少年真不錯。要是他看到我的筆記本的話,又會作何感想呢?筆記本裏麵完全是空白的,我剛才一直在假裝記錄他說的話。

我回到環八路,正要過紅綠燈時,突然聽到響亮的汽車喇叭聲—一輛黑色奔馳轎車滑行到我麵前,駕駛位的車門打開了,塔子探出頭來。

“接下來是要去山崎先生家吧?”

我當時肯定是黑著臉。她說:“別擺出這副臉色,快上車!”我老老實實地打開了副駕駛位的車門。

“這車是從哪兒弄來的?”

“你一出門,我就立刻打了個電話,讓我外公的秘書開了輛車過來,正好趕上了。幸虧這裏的路很好找,去山崎家肯定要經過這裏的。我隻等了十分鍾你就來了。”

“你為什麽要摻和這樣危險的事?”

“我早就置身於危險之中啦。有人闖入我的住宅,我都沒報警呢。而且,你是不是忘記了我是遇難者的女兒?作為女兒,在即將找到母親遇難的線索時,又怎麽能袖手旁觀呢?我可沒這麽不孝吧。”

我正歎氣時,車就往前開動了。塔子的駕駛不太守規矩。她會突然加速,以驚人的速度在汽車夾縫間穿行。這與淺井的駕駛風格形成了鮮明對比。我本來想挖苦說:“你這車開得比黑社會老大還蠻橫。”但還是沒說出口,隻是歎了一口氣,問道:“我拜托你的事有結果了嗎?”

“噢,你說那個呀,還是行不通。我母親的秘書也不了解她跟柴山洋子、山崎由佳乃之間的關係。你那邊的上門采訪怎麽樣?”

我把剛才和少年的對話簡明扼要地告訴她。她嘀咕了一句:“又是和歌呀。”

她接著說道:“看來,‘Central Park等於中央公園’這個思路是正確的。不過,她們的會刊上可能沒有出現我母親的名字吧。”

“我也這麽認為。不過,你有什麽根據嗎?”

“你是在考我嗎?唉,好吧。我漸漸能明白你的思考模式了。其實是很簡單的邏輯推論。警察昨晚8點鍾去柴山家借走那套會刊,一翻看目錄就能看到作者名字,如果有我母親名字的話,昨天晚上警察就會上門來向我探聽情況了。”

“正解。”我說道,“但也不能由此斷定說裏麵沒有她寫的和歌。”

“你是說有可能使用筆名?”

我不由感到佩服。“沒錯。雖然不像俳句詩人的雅號那麽普遍,但和歌詩人使用筆名也不算很罕見吧。”

“看來該輪到我出場了。”

“什麽意思?”

“你不是說那個叫山崎的老頑固很討厭媒體嗎?那你想想看,什麽樣的人上門,他才肯出來接待呢?同一案件的遇難者親屬呀。”

她說得對。我剛剛還在發愁怎麽辦才好。我考慮了一下她的提議—遇難者親屬上門拜訪同一案件的其他遇難者親屬,這並沒什麽不自然的地方,至少比媒體的窺探癖更容易被接受,而且是人之常情。

“好吧。”我說道,“那山崎家這邊就全看你的了。”

她又猛踩了一腳油門。我決定途中還是係上安全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