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那你接下來打算怎麽辦?”我問道。

“今天先回窩裏去睡覺。反正食物也搞到手了。”

“食物是你掏錢買的吧?”

阿辰露出了驚訝的表情。他畢竟才20多歲,還無法做到掩飾內心波動。

“你憑什麽這麽認為呢?”

“首先,你的生活用品太高檔了—便攜式爐具、CD收錄機,記得我剛認識你那會兒,還沒有這些東西呢。其次,那個什麽星球挖掘樂隊說唱音樂的CD包裝盒是新的。這些東西不可能都是撿來的吧。可見,你最近是有收入了。”

“……”

“之前怎麽樣我不清楚,但現在你應該不會從便利店的垃圾箱裏撿盒飯了。剛才我去大久保公園轉了轉,周圍隻有一家便利店。我向附近的小酒館確認過了—在便利店的眾多競爭對手中,還是小酒館最了解它的情況。那家便利店的垃圾間上了鎖,人根本進不去。所以,你拎著的那塑料袋裏,應該是沒有過期的盒飯吧。”

他抬頭看著我,臉上露出一副深受打擊的表情。他的自尊心,一個流浪漢的自尊心,因為收取別人錢財而受傷害的自尊心。他肯定不想被別人知道,而我卻揭穿了這一點。

“沒錯,我是從西尾那裏拿了錢,所以你怎麽說我都行。你是要譴責我,還是蔑視我?”

“我什麽都不會說。我沒有資格譴責別人。一個中年酒鬼,怎麽可能去譴責或蔑視一個吸毒的人呢?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生活方式,流浪漢更是如此。在嚴寒中過日子太難了—我昨天住一晚就已經充分體會到其中的艱苦。我要感謝你為我提供了住處。別的就不說了。”

他默默地低著頭,過了一會兒才抬起頭來。他的眼睛裏煥發出新的光彩。他的眼神有了變化。

“喂,阿島,你能不能幫我個忙?當然,我知道你光處理自己的事就夠忙的了。”

“要我幫什麽忙?”

“關於老源的事。我現在很擔心,不知道他怎麽樣了。西尾既給我毒品又給我錢。無論怎麽說,這樣的報酬都是非常豐厚的。說不定,這次我把老源給害慘了。所以我很擔心。”

“這個忙我可以幫。”我說道,“其實,老源的事可能跟我也有關係。”

“怎麽回事?”

阿辰目光炯炯地看著我。

我躺在老源的棚屋裏,獨自喝著威士忌。

剛才回到這裏時,阿辰問我能不能把知道的情況都告訴他。但我已經覺得疲憊不堪了。今天去了一趟橫濱,跑了很多地方,而且還要思考很多事情。畢竟我已經不年輕了。於是我就回答:“我現在有點累了。今天先休息一下,明天再慢慢說吧。”他說:“那明天可以把你知道的所有情況都告訴我嗎?”我回答:“當然。”岸川先生站在遠處,麵帶微笑地望著我們。

我對阿辰說累了,並不是假話。但我睡不著。我繼續喝著威士忌。對我來說,威士忌曾經是火一樣的**,但如今卻不過是摻了酒精的、有顏色的水而已。我一邊喝一邊思考。目前這裏還沒有危險。那個名叫西尾的染發傳教士,在接受警方的盤查時並沒有供出阿辰來。這一點是可以肯定的。我在報紙上看過,現在警方流行所謂“控製下交付”[1]的偵查方法,會讓犯罪分子暫時逍遙法外。但這種方法隻適用於販毒組織或賣家。而對於毒品的終端消費者,直接抓起來嚴加審問就行—警察應該更熟悉這種做法。如果西尾已經招供的話,阿辰肯定已經被抓起來了。而且,西尾應該不會在這麽短時間內就說出自投羅網的供詞。很顯然,西口一帶目前暫時還沒引起警方的注意。他們大概已經發現西尾涉嫌販毒,但卻把他打扮成在爆炸案中受到恐嚇的受害者。他們選擇了放長線釣大魚的策略,至少現在還沒有獲得關於西尾販毒的物證。所以,目前棚屋這裏應該還是安全地帶,至於能維持多久就不得而知了。

另外,現在還有一個更大的疑問—西尾為什麽會在那個遊戲廳裏?不知道他是否覺察到自己已經處於警察的偵查網裏。利用那家遊戲廳做接頭場所,似乎是他的習慣。而已經盯上那個場所的警察又在等候什麽目標呢?至少不會是一個終端消費者。考慮到現在的狀況,他們應該不會僅僅滿足於這麽小的收獲。這麽說來,難道他們在等候化名為“三木”而實際可能就是望月的那個人?有可能。不過,望月現在究竟是個什麽角色呢?實在想不明白。

我徹夜未眠,一直在思考著。

天色開始發白時,我看了看手表—快6點了。我爬起身,看了一下隔壁。阿辰的棚頂關閉著,裏麵靜悄悄的。周圍也一片寂靜。我走向岸川先生的棚屋。這棚屋非常簡陋。岸川正躺在一層硬紙板上睡覺,身上裹著大衣。我坐在棚屋旁邊的通道上。過了一會兒,他慢慢地睜開眼睛,躺臥著說道:“這麽早呀。”

我說:“我來打擾您,是因為有事想請教。”

聽完老人的話之後,我道過謝,並請求他別把這事告訴阿辰。他點點頭表示答應。

“接下來,你打算做什麽?”

“出去走一趟。”

他微微一笑:“年輕人真讓人羨慕啊!”

“年輕人?您是說我嗎?”

“按我的分類,不顧後果、勇往直前的人,都屬於年輕人的範疇。”

“原來如此。不過,您好像比我更不顧後果吧—年過七旬還在這種地方睡覺,這樣的冒險行為我可做不來。”

老人笑出聲來。我轉身離去,沿著行人稀少的道路走到小田急線的檢票口。現在時間尚早,在垃圾箱裏還撿不到晨報。我在剛開門的報亭買了幾份報紙。我本想給淺井打個電話,但還是決定晚些時候再說。淩晨3點鍾時我給他打過電話,但仍然沒打通。

與上班族乘坐方向相反的電車很空。我坐在座位上,翻開報紙。我買了三份報紙,其中一份頭版頭條的大號鉛字映入眼簾:《新宿中央公園爆炸案,疑似遙控引爆軍用炸彈》。我又看了另外兩份報紙。頭版沒有相關報道。但其他版麵有一篇特稿,開頭是這樣寫的:“據負責搜查的有關人員介紹……”報道內容大致如下:

搜查總部對此次爆炸案的炸藥、引爆方法進行了分析,傾向於這樣的結論:爆炸案使用了威力驚人的C4軍用塑膠炸藥,引爆方式為無線遙控引爆。據專家分析,C4炸藥的爆炸速度大約是硝化甘油炸藥的兩倍。另外,C4炸藥是膠泥質的,可以做成各種形狀,所以經常被恐怖分子使用。這種炸藥也在日本生產,僅供自衛隊和一部分大學的研究機構使用。但分析結果表明,此次爆炸案使用的炸藥,與國產炸藥的成分略有差異,所以很可能是從國外帶進來的。另外,在爆炸現場發現的IC電路的碎片,被認為是無線接收器零件的一部分。如果以上結論屬實的話,那麽這次爆炸案就是日本國內使用遙控引爆的首例。綜上所述,搜查總部認為,這起爆炸案很可能是以警察廳幹部宮阪徹為目標的恐怖襲擊事件。目前,警方正全力調查炸藥的來源,並抓緊分析引爆的相關遺留物。

剛看完這篇報道,列車就到代代木上原站了。下車後,我往塔子的公寓走去,一路上與清晨的上班族擦肩而過。除了警察以外,還有其他人知道塔子的公寓,雖然不清楚這個人是什麽來頭。我邊走邊觀察周圍的情況。但在我所知的範圍內,並沒發現什麽可疑之處,也沒有發現警察的身影。

我用塔子的鑰匙打開門,走進屋內。昨天我打電話時,有人在這屋裏。那個人應該沒有時間去多配一把鑰匙。當然,這門鎖需要換掉,但現在沒時間了。我隻能繼續使用這個地方,除此之外想不到別的辦法。我看了一眼廚房裏的架子,那裏放有一瓶威士忌。我凝視著自己的手掌。與平時的早晨不同,它沒有發抖。因為我昨晚一直在喝酒。今早血液中的酒精濃度使我變得異於往常,也許能變成一個得到社會認可的正常人。我一邊想著,一邊站在鏡子前照鏡子。我的期待落空了。我在鏡子裏看見一個被歲月侵蝕的、疲憊不堪的中年酒鬼—40多歲落魄男人的典型形象。

我回到客廳,用座機電話按下淺井的手機號碼。這次竟然出乎意料地打通了,話筒裏立刻傳來他的聲音。

“是島村吧?”他的聲音聽起來似乎也有些疲憊。

“你讓我給你打電話的,所以我打了好幾次,但都沒打通。是有什麽情況吧?”

“當然是有情況。”他說,“我還沒愚蠢到出去盯梢時忘了關手機。不過,超出了我預計的時間。”

“我大概也猜到了。”

“我得到了一些信息,但不知道你是否感興趣。”

“我也有一些,但你肯定不感興趣。望月那邊怎麽樣了?”

“沒找到他。我問周圍的人,說那家夥從昨天中午就不見了。看來我們有必要見個麵。”

“我接下來有事要做。”

“那就晚上見吧。我也要到晚上才有空,現在也得先去辦一件事。”

“我先給你個忠告吧—警察也許會找你麻煩,你最好先把手槍處理掉。”

“你是說警察已經拿到逮捕證了?”

“我不是說逮捕證。目前來看,應該不會實施逮捕。不過,倒是有可能搜查住宅。”

“為什麽要搜查住宅?跟上次的赤阪事件有關嗎?”

“不是。”我正要跟他講從阿辰那裏聽到的情況時,門外傳來了腳步聲。門鎖著,隻有一個人進得來。

“我現在有點事,今晚再說吧。在哪裏見麵?”

淺井大概也覺察到我這邊有情況,就說:“別讓我再去橫濱就行。”然後迅速說了個地址,是位於日本橋濱町的某棟公寓。“除了我自己之外,絕對沒人知道這套房子。晚上8點鍾怎麽樣?”

“好的。”我說,“既然這樣,不如把那件家夥也轉移到那裏去。”

“我會的。我早就說過:對於別人給的忠告,我一向是虛心接受的。”

他掛斷電話。我放下話筒時,門開了,身穿黑色毛衣和牛仔褲的塔子走了進來。

“你剛才給誰打電話呢?”她一臉驚訝地問道。

“天氣預報查詢電話。今天全天晴朗,大陸高氣壓增強,氣溫寒冷。”

“你說謊的水平太差啦。怎麽不事先準備個機靈點的答案呢?”

“對不起,我這個人缺乏想象力。你的母親經常這麽說我。”

她看了一眼電話,說道:“唉,算了。”

沒想到她竟然沒有繼續糾結電話的問題。我看著她,說道:

“你怎麽空手回來了,我要的報紙呢?”

“時代的發展程度遠遠超出你的想象啦。”

“什麽意思?”

她沒有搭理我,徑直走到桌上的電腦前。

“如今有這種東西啦。”說著,她打開電腦,“各家報紙和通訊社的消息,全都能查到。”

我一時目瞪口呆。她不屑地看著我。

“你也太落伍了。如果你還想活到21世紀的話,最好學會怎麽操作電腦。”

“電腦可以查到這些?”

“網上有檢索報道的數據庫。”

我看著塔子的手指在鍵盤上跳動。這時,顯示屏上出現了一些我看不懂的提示信息。

“首先要輸入一個八位數的密碼。我的密碼是5963TOKO。意思是說:‘辛苦了,塔子’[2],你聽懂了沒?關鍵詞可以輸入‘爆炸’和‘新宿’這兩個詞。這樣就能檢索到所有包含這兩個詞的報道。”

我盯著顯示屏。屏幕上很快出現了相關的報道。這些報道我也曾在報紙上看過。我不由得感到佩服。

“咦,現在發展到這種時代了?”

“嗯,現在發展到這種時代啦!”

“反正我都落伍啦。對了,警察沒跟蹤你嗎?”

“他們沒必要跟蹤我了。”她手指不離鍵盤地說道,“因為他們已經知道這套公寓了。我離開母親住處時,還對門口的便衣警察說了聲‘辛苦了’—就像在念我的開機密碼似的。他們可能以為我隻是回來拿換洗衣服吧。我是坐出租車回來的,後麵好像沒人跟蹤。喂,要打印出來嗎?”

我想了一下,回答說:“不用,我不想留下任何痕跡。你能把操作方法告訴我嗎?”

我按照她的指示,用一根手指按起鍵盤來。確實,時代的發展程度遠遠超出了我的想象。我從星期六的第一份晚報開始,把所有報紙都瀏覽了一遍。我一邊仔細閱讀出現在屏幕上的報道,一邊記住重要的事項。我向塔子請教了操作方法,然後切換到另一份報紙。她看著我那笨拙的手指動作,歎了口氣,一臉不耐煩地走開了。她再次出現時,手上端著一杯威士忌。我接過來,一邊喝酒一邊瀏覽屏幕上的信息。我花了近兩個鍾頭看完了各種報紙的所有報道。看完之後,我不由長歎一聲。

“怎麽啦?”

“多虧了你,讓我有了兩點感悟。”

“什麽感悟?”

“第一點,活到這把年紀,自己不懂的領域竟然變得越來越多。當然,我這輩子是跟這些新事物無緣了。對了,這個新聞報道檢索最早能追溯到什麽時候?”

“大概能追溯到1985年吧。另一點感悟呢?”

“我原以為每份報紙都差不多,其實並非如此。最好還是把所有報紙都看一遍。報紙上的報道全都是零碎片段,就跟拚圖玩具似的。”

“什麽意思?你有什麽新發現?”

“你母親去中央公園的原因。”

塔子瞪大眼睛凝視著我。

“當然,還需要確認。但應該已經找到一點頭緒了。星期六那起爆炸案發生之後,我立刻在附近一家餐館裏看了電視特別報道。我當時隻是想了解案件的大概情況,還有那個叫宮阪真由的小女孩的傷勢。那天的電視報道還使出了他們的看家本領—毫無同情心地采訪死者家屬。我當時沒怎麽在意,那個餐館老板還很生氣地讓我換個頻道來著……剛才,我重點看的就是關於死者家屬的報道。爆炸案的遇難者很多,各種報紙報道的對象各不相同。除了宮阪徹這位公安課長之外,報道得最多的是那對30多歲夫妻的遺屬的訪談,因為夫妻倆留下了一個隻有1歲的嬰兒,自然容易吸引媒體的關注。其實,之前的電視節目還采訪過一位50多歲的女性遇難者的親屬。我在電視上看過一個高中生模樣的少年接受采訪。他在提到母親時就稱呼‘母親’,而不用‘老媽’等別的說法。有人諷刺說,如今這個時代,隻有在國外才能聽到純正的國語了。我那天看電視時就猜想這個少年可能有過國外生活經曆,剛才發現果然如此—有三家報紙報道過這位少年的情況。他的名字叫柴山守,遇難的母親叫柴山洋子,51歲。其中一家報紙介紹說:‘柴山守在國外生活過很長時間……’你曾說過,和歌對歸國子女來說猶如天書。這個少年也是歸國子女。我記得他在電視節目采訪中說‘母親們都是俳句詩友會的’。也就是說,有過長期國外生活的歸國子女,有可能把俳句跟和歌混為一談了。”

塔子的眼睛瞪得更大了。

“你是說,那個叫柴山洋子的女人是我母親的詩友?”

“還不能確定,但有這種可能。不過,如果這種推測屬實的話,那麽遇難者中應該還有一個人也是你母親的詩友。40多歲、50多歲的女性遇難者,除了你母親還有三個人。其中58歲的那個女人是無關的—她女兒說那天是和母親一起去公園散步。還有個名叫山崎由佳乃的47歲女人,無論哪家報紙都沒刊登過她親屬的訪談。她原本在二條銀行融資部擔任課長,是一位職業女性。想必她的親屬拒絕接受采訪吧。不過,她肯定是其中一位詩友。”

“為什麽?”

“排除法呀。除了她,沒有其他符合條件的人了。既然那個少年說‘俳句詩友會’,那麽他母親應該是和幾位詩友一起在公園聚會。當然,警方肯定也向他了解過情況。警察們也會想到這個線索,並確認還有哪位是詩友。但那個少年隻提到“山崎由佳乃”這個名字,可能是他們之間有過什麽交流吧。但他並不知道優子的名字。所以,你母親有可能隻是在那天偶然參加了她們的聚會。具體情況我也不太清楚。不過,警方目前似乎認定了隻有那兩個人是俳句詩友會的,否則他們肯定會問你說優子平時是否寫俳句。當然,說不定他們接下來就要問你呢。而且,如果不是俳句而是和歌的話,他們恐怕早已經想到這個線索了吧。順便說一句,如果我推測得正確的話,警方遲早也會得出相同的結論。現在可以確定的是,我的推論要麽完全錯誤,要麽就是正確的。”

“警察當然也問過我:‘你母親和其他遇難者有沒有什麽關係?’其中就提到了你剛才說的那兩個人的名字。我回答:‘不知道。’不過,她們肯定沒有留下我母親的聯係方法。至少警方還沒有從她們的遺物或家屬口中發現跟我母親有什麽關係。”

“反過來想,你母親也沒有留下私人通信錄。可能她們也是一樣的。無論如何,需要確認這事。”

“怎麽確認呢?”

“顯然隻有一個辦法啦—我要去柴山、山崎兩家走訪一下。”

[1] 警方發現了犯罪時,並不當場抓獲犯罪嫌疑人,而是對其加以監控,以便放長線釣大魚。這種方法經常用於偵查毒品犯罪的相關案件。

[2] 在日語中,5963的發音與“辛苦了”的發音相近。“塔子”這個名字的發音是TOK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