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田野走向大眾——《北京晚報》訪談
◎ 20年挖出二裏頭“不動產”
北京晚報:很多人對考古隊的組織和製度還是挺陌生的,您能簡單介紹一下嗎?
許宏:考古發掘分為配合基本建設的發掘和主動性發掘。配合基本建設的發掘,就是從蓋房子到實施一些大型建築工程,如果現場有需要的話,就臨時組建考古隊,按照《文物保護法》實行發掘。一般是短期的,可以形容為救火,一旦有需要就得馬上去,晚了遺址可能就會被破壞了。而二裏頭、殷墟這樣的大遺址,大部分工作屬於主動發掘,是帶有學術目的的,考古隊會一直在這裏工作,長達幾十年甚至近百年。一般情況下,一個遺址隻有一個考古隊,比如二裏頭遺址、殷墟遺址,都是我們社科院考古研究所這個所謂的“中國考古國家隊”派出的。這些古代都城的遺址,麵積很大,發掘時間都很長,甚至幾代人才隻挖了百分之幾的麵積,我們就是這種情況。一般春天和秋天最適合野外工作,夏天特別熱和冬天特別冷的時候,就轉入室內進行整理,就跟農民一樣,農忙時節就下地發掘。
▍ 二裏頭考古人的“家”
北京晚報:您接任第三任隊長時,二裏頭遺址考古是一個什麽水平?在任20年,您發現了諸多重要的“不動產”,這些都在計劃中嗎?
許宏:我接手時,前輩已經發掘了40年。我們是站在前人肩膀上的,但前輩的重心和貢獻是建構遺址的年代和譜係框架,確立二裏頭是中國重要的早期都邑,但是還沒開始注重遺址的平麵布局、聚落形態,也就是我說的“不動產”。我接手時,連整個遺址的範圍和麵積都不清楚。而我博士論文做的是城市考古,這方麵是我的專長,從這個角度來思考問題就有不少發現。我在書裏引用中國考古學泰鬥蘇秉琦先生的話:在考古工作中,隻有想到什麽,才能遇到什麽。這對我啟發很大,像二裏頭宮城,真是“想”出來的宮城,是大膽假設、小心求證的結果。但這些發現也絕對不是敢想就有的,是技術路線、理念方法對了頭,才能有這些發現。
▍ 野外考古調查:觀察斷崖剖麵
北京晚報:二裏頭遺址已經挖掘了60年,但仍隻是一小部分,接下來還有哪些方向可以探索?
許宏:2019年,我把隊長任務交給了我的副手、現任隊長趙海濤,相信在年輕學者的手中,二裏頭考古必將展現出新的輝煌。我一直說,科技使考古插上翅膀,多學科、多種科技手段的介入,會使我們更大限度地從曆史遺存中攫取信息,這是不可預見、不可限量的,今後我們會有更多前人不知道的新收獲。比如前段時間三星堆考古的幾個器物坑,雖說晚發現了30多年,很遺憾,但幸運的是,我們國家現在條件不一樣了,能投入大量人力、物力、財力來“精耕細作”,收獲就特別多,一些原先非常不容易發現的東西,像絲綢等有機質的遺存就會被發掘出來。二裏頭現在也做得非常細。
北京晚報:《發現與推理》這本書裏談到很多考古學的想象力,但您也說考古學是“有一分材料說一分話”,那麽想象的限度在哪裏?
許宏:考古人像偵探,研究對象支離破碎,我們就是在試圖用這些碎片把曆史圖景盡可能地拚合起來,最大限度地迫近曆史真實。如果沒有一定的推理甚至想象力的話,碎片就是碎片,根本構不成一個完整的圖像。而如果要串聯起來,就需要邏輯推理甚至一定的想象力,這想象力實際上就是推論和假說。在上古史和考古學領域,我們不能排除任何假說所代表的可能性,這些可能性之間是不排他的。當我意識到我隻能給出推論和假說而不是定論,就會時時警醒,一定要意識到自己思維的局限性。當然想象和提出假說的前提是你得有證據,絕不能是憑空的,否則那就跟考古沒有關係了。
◎ 當考古隊長得學會“江湖”
北京晚報:書裏寫到您擔任考古隊長期間的一些趣事,很接地氣。在您的體驗裏,怎樣才能當好考古隊長?
許宏:有網友看完書後在微博留言說,感覺許老師處理起問題來很“社會”。我們的田野考古工作,跟白領坐辦公室完全不是一個概念,是跟社會打交道,要應付純學術以外的許多東西。你必須做“多麵人”,平時灰頭土臉地在田野上,不僅要完成業務,還要管隊裏的技師、民工、學生,處理跟各方麵的關係,精打細算,都頗費心力。但隻有把大量時間花在這些學術之外的事上,才能保證田野考古研究工作的順利進行。所以我常說並不是誰都願意當考古隊長,也不是誰都能當好考古隊長。我在二裏頭這些年,一個“副產品”就是交了一堆朋友,從政府官員、企業家到村委會幹部、一般百姓,跟好多人都能掏心窩子,交朋友,開玩笑,喝酒談天。大家對我也很不錯,覺得我比較隨和,沒有知識分子的架子,為此還贏得了不少“民心”。
▍ 為遺址所在地圪當頭村的東門牌坊撰寫楹聯
北京晚報:看您以前曾立誌做一個純粹的考古學家,但從10多年前起,開始著手麵向大眾讀者的寫作,為什麽會有這個意識的轉變呢?
許宏:我之前是個嚴謹到偏於保守的考古學者,根本沒有麵向公眾的想法。20世紀90年代,我們有同事發表文章,討論公眾需要什麽樣的考古學,當時我覺得這個討論非常好,但並不需要所有考古人都思考這樣的問題,我自己就沒有必要思考。
但後來隨著田野工作的展開,閱曆的豐富,國家社會經濟轉型,全民文化素養提高,我意識到我們是生產精神食糧的,應該讓納稅人知道這些錢花在哪兒了,有了什麽樣的成果。加上我自己以前也做過文學夢,誤打誤撞地進了考古門,大家都說我文筆還可以,我也樂於做這種語言轉換。第一本小書《最早的中國》是2009年出版的,寫作時間還要更早。那時科學出版社文物考古分社社長約我寫點這類東西,我當時總覺得我的安身立命之本是寫考古報告,寫不成這些,但受他鼓勵,就寫出來一本,然後一點點地找到感覺,現在已經出了好幾本了。之前的《何以中國》《大都無城》都是正論性的,寫自己的研究對象,而《發現與推理》是第一本用講故事的方式來談考古史、談考古和考古人的故事。一代人有一代人的念想,每個人的不同時間段也有不同的念想,當隊長的時候是努力要在田野考古上有所作為,現在成果出來了,我覺得可以做點自己喜歡做的事兒,寫自己喜歡寫的東西了,形式上可能更加活潑生動一些,但態度還是嚴謹的。未來如果身體健康的話,我希望自己能是一個高產的非虛構作家。(笑)
▍ 《最早的中國》初版,科學出版社,2009年
◎ 考古是最後被AI取代的職業之一
北京晚報:人們總說考古很冷門,但每一次考古成果出來,大家又都非常關心,比如前段時間三星堆遺址的發掘,還有每年十大考古新發現、博物館文旅文創等,頻頻登上熱搜。為什麽人們現在對考古、文博會懷有這麽大的熱情呢?據您觀察這些年的趨勢是怎麽樣的?
許宏:這跟大的社會背景有關係。三四十年前,考古學就是象牙塔的學問,一般人不理解也不感興趣,社會經濟和文化發展水平也沒到那一步。後來隨著央視《探索·發現》等節目播出,人們對考古開始感興趣了,這是一個非常好的傾向。
作為一個考古人,我們當然樂見自己的研究成果得到關注。今年正好是中國考古學誕生100周年,其實中國考古學誕生之初就是一門顯學,那時西方列強進來,我們被打醒,需要解決“我是誰、我是怎麽來的、中國是怎麽來的”這些終極問題,考古學應運而生。於是前輩們花了大量精力在田野上,進行話語轉換,讓這些“無字地書”進入教科書,讓公眾知道,之後就相對沉寂,現在又熱了起來。
▍ 2005年,與岡村秀典教授(左)在日本九州大學
不過“熱”裏也應該有一點“冷”思考,考古學真有那麽大作用嗎?我們是不是被推到了一個不該有的位置?我一直說田野考古工作最不適合做直播,因為都是大量的長時間的紮紮實實、默默無聞的工作,不是說像芝麻開門,寶藏大門一下子被打開的感覺。還有些年輕朋友是從《盜墓筆記》《鬼吹燈》等盜墓題材小說裏了解這方麵知識,那些跟考古完全沒有關係,隻是借用了考古的一些要素,而真正的考古根本就沒有那些懸疑和驚悚的東西。我們隻是在用我們的手鏟來翻閱這本無字地書,探究我們的文明史。
但不管怎麽樣,考古成為熱門是個好事兒,三星堆發掘那段時間,我們這些學者也參與討論,接受媒體采訪,答疑解惑,這樣至少公眾能從中有一定收獲,讓許多認識趨於平和和理性,這是令人欣慰的。
北京晚報:去年考古圈一個出圈的事是湖南的鍾芳蓉同學報考北大考古係,當時您和她有過一次對話,一方麵歡迎她加入考古行業,另一方麵也讓她保持平常心。鍾同學的選擇當時引發一些網友爭議,您會怎麽看這些爭議和她的選擇?
許宏:我對考古學科還是有很大的自信,像我一個哲學家朋友說的,“考古學是一門本源性的學科,會給其他學科和公眾提供靈感和給養”,我覺得說得非常在理。我們絕大多數家長和學生,在選擇專業的時候,是從“術”的層麵上考慮的,但少數人已在考慮“道”這個層麵的問題了。考古學是一門研究人的學問,最後是能上升到“道”的。
專業的有用和沒用都是相對的,新的AI技術會讓許多職業消失,被算法取代,從事這些職業的人就會麵臨失業的威脅,但是不謙虛地說,考古應該會是最後被AI取代的職業之一,因為考古人玩的是高級智力遊戲。考古學號稱“文科中的理工科”,我曾說它有兩大美,一是發現之美,二是思辨之美,這都是很難被替代的。真正不變的應該是,不管你學什麽,隻有掌握一門不可替代的絕活兒,才能立於不敗之地。
2021年5月25日,采訪人張玉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