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老實實做人,踏踏實實做學問——山東大學校友訪談
采訪人:老師,您好,首先感謝您接受我們的采訪。據我們了解,山東大學考古在1980年代會安排本科生多次實習,您的第一次考古工地實習體驗如何?
許宏:看來你們對我的情況是有所了解的。我並不是高考第一誌願就報了考古,所以也並不是最初就希望讓考古伴隨自己終生的。第一次實習說起來還是比較懵懂的,也還在探索的階段。
我覺得對於考古專業的同學來說,實習大概是一個分水嶺。有的同學徹底失望了,接受不了,離開考古;有的同學就死心塌地地愛上了考古,成為鐵杆考古人,本人就是後者中的一員。
對我們來說兩次實習是比較幸運的,因為第一次大都是迷迷糊糊的,沒有感受到什麽東西就過去了。比較遺憾的是,現在絕大部分學校就一次實習的機會,學生往往很難深入掌握田野考古的技能和方法。但如果是兩次,在總結經驗教訓過後,第二次實習你就會心裏有數,能上一個台階。而且我們知道必須參與從考古發掘到資料整理的一個全過程,你才能真切地把握它。
現在看來並不是所有的同學畢業之後都願意或是能夠從事田野工作的。我覺得這一點國外的做法比較好,像西方和日本那樣,第一次實習肯定是必須有的,第二次實習可以安排在業餘時間,比如暑假。也就是說願意今後從事田野工作的同學,可以安排再實習或找活兒自己幹。如果是不希望今後進一步從事田野工作,比如說想從事文博或者做其他工作的,那麽完全可以不再參加田野實習了。
▍ 1986年帶學生在周口店實習
采訪人:您在山東大學學習工作的12年,也正是山東大學考古乃至全國考古事業快速發展的一個時期。其中,張光直先生1984年在北大、山東大學的講學是這個時代標誌性的事件之一。您對此有哪些印象深刻的回憶?
許宏:正如你們所言,我所在的20世紀80年代初期,也是山東大學開始快速發展的階段。一方麵是改革開放後國家經濟的騰飛,另一方麵則是思想界的活躍。現在一說到80年代,給人的感覺就是一種心潮澎湃的狀態。當年在學校,我們最願意唱的歌就是《在希望的田野上》。
張光直先生的講學對中國考古學的發展來說,當然是一個非常重要的契機。除了個人的學問,他更是溝通西方考古學界和中國考古學界的一個紐帶,對於促進中國考古的轉型起到重要的作用。
但當時我還是比較懵懂的。現在的老師都得是博士畢業才能留校當教師,而我當時是本科畢業後就留校了,先是當了4年政治輔導員,是整個84級曆史專業和考古專業90名學生以及檔案專業50名學生的總負責人。我跟他們是同齡人,100多號同學有兩三位跟我同歲甚至比我大,絕大部分就是比我小兩三歲而已。有些同學剛來山東大學還想家,我就得做“思想政治工作”。我記得非常清楚,在公教樓110教室給100多號同學開會,請大家遞字條,然後我給答疑解惑,就像當時熱播的電視劇《編輯部的故事》,劇中人物編的雜誌是《人間指南》,我說我當時就像這個編輯部的人似的,給大家講人生指南。但是請你想一想,21周歲大學畢業,我自己還在成長期。所以我在給他們的畢業紀念冊上寫的留言是:“我是看著你們長大,也和你們一起長大的。”
▍ 帶隊郊遊,一群同齡人的歡樂
除了我,還有欒豐實老師、崔大勇老師、楊愛國老師,都是本科畢業就留校的。在這種情況下張光直先生來講學,我能了解多少?當時至多是在本科階段,我踏踏實實地學習,後來成為鐵杆考古人,特別想做考古,有極強的求知欲,我甚至也已經意識到了當時中國考古的不足。但我們那時候英語不大行,翻譯過來的著作也都特別少。所以就覺得張光直先生是一股清風。我記得張先生講學就在北大和山東大學吧,他能到山東大學來真是太難得了。因為張光直先生講的那些東西都處於國際前沿。中國剛剛經曆了較為封閉的30年,考古學界也基本上處於與國外不來往的狀態。在這種情況下,我們跟人家相比是有距離的。我當時就囫圇吞棗、半懂不懂地往腦子裏灌,還是比較受震撼的。後來我做夏商周考古,主持二裏頭遺址的工作,在洛陽盆地做區域係統調查和聚落形態考古,都得益於張光直先生的教誨,包括聽講座和閱讀他的著作。
▍ 1957年,張光直先生(右)與老師李濟在美國麻省劍橋
我個人認為中國考古學現在仍與歐美有30年到40年的差距。在理念、方法上,母校的老師達到的高度,我覺得在中國考古學界都是往前排的。並不是所有的大學、考古文博機構都有這樣的層次。但從中國考古學總體上看,現在除了經費比較寬裕,在儀器設備上基本跟西方看齊之外,我們在總體的理念和方法上還有很大的距離。當然這可能並不是整個學界的共識,是有爭議的。連現在中國考古學是不是處於轉型期,學界都有不同意見,就看學術史怎麽評價了。這個問題是非常有意思的,這裏我就不再展開了。
當時我對張光直先生的講學就是那樣一個模糊朦朧的感覺,但我已經意識到它的價值所在了。其實那些年考慮中國考古學的發展問題,更多的是受益於身邊的學者。我跟欒豐實老師住在5號樓的時候,他大量的時間在田野,他和夫人兩地分居11年,那是怎樣一種堅韌啊。我開玩笑說,那些年欒老師跟他夫人同居的時間還沒有跟我同居的時間長。
當有北京來的老師、學長到山東大學時,我們都非常高興。王迅老師現在是北京大學退休的老教授,當年是鄒衡先生帶的夏商周考古方向第一位博士,也是中國考古學界的第一位博士。他做的是東夷文化和淮夷文化的考古研究,常來山東查資料、搞調研。趙輝老師也來,他比我大10歲,當年在山東做發掘,後來也是大名鼎鼎的學者,但那個時候還是青年教師。前麵提到欒老師經常下田野,王迅老師和趙輝老師就住欒老師那張床。我們都徹夜地聊,聊到下半夜,我才意識到吾道不孤啊!當年在山東,隻有跟欒老師等極少數的同仁能夠開誠布公地探討中國考古學的理論方法、未來走向等問題,但是在北京肯定有更多人可以這樣交流。所以我就抓住每一次這樣的機會,和王迅老師、趙輝老師能夠聊到下半夜,和欒豐實老師成為知己,這樣一種感覺也就是屬於那個時代吧!
采訪人:您談到與同仁們討論中國考古學的未來,這讓我想起前段時間有幾篇討論兗州會議的文章。
許宏:你看這個兗州會議,隔了這麽長時間,不同的老師回憶就有不同的意見。一個是記憶的問題,另外一個就是“屁股決定腦袋”。關注點、立場、位置還有學術背景等,決定了不同的人如何看這些問題。但無論如何大家都說,那個時候都很“嫩”。雖然隱隱約約覺得中國考古學要變,不過該怎麽變,當時也沒搞清楚。我們這個學科有尊老的傳統,本來是年輕人特別想放炮,後來老先生一參與,又有了一定的官方色彩,結果就不了了之了。當時也有我們同齡的60後去參會,山東大學就欒老師去了吧,我跟方輝老師那個時候還輪不上。我們就是從那樣一個風雲激**的時代、探索的時代,這麽一步步走過來的。
采訪人:您可以具體談一談您在山東大學期間所經曆的一些事嗎?
許宏:我就接著剛才的話題往下講吧。關於中國考古學的轉型,我跟欒豐實老師等好多老師都在呼籲這樣一種趨勢。現在仍然在轉型中,但轉型幾乎就是從20世紀80年代開始的吧。我們正好是躬逢其盛,所以說我個人實際上也是時代的產物。那個時段正好也是山東大學考古專業開始走上坡路的時候。一個很大的契機,就是1983年山東大學首次組織出省到山西侯馬實習。也就是我們這一班,在馬良民、於海廣、欒豐實老師帶領下頭一次出省,一炮打響。無論是國家文物局、北大還是其他兄弟院校的老師,對山東大學師生的評價都很高。我們自己也學了很多,開闊了視野。同時我們這種紮實肯幹的勁兒,也使得山東大學考古專業開始走出山東。我也很幸運能參加這樣的發掘。
▍ 1983年在山西侯馬北塢古城考古工地實習
我剛才說了考古發掘是一個分水嶺,喜歡幹的和不喜歡幹的在此分道揚鑣。像我這種鐵杆考古人就是那個時候練就的。我當年想考研究生,欒老師要考在職的,我們班還有幾位要考,所以我們就請假回山東大學報名。我因為家是東北遼寧的,當時就跟社科院考古所著名的東北考古大家佟柱臣先生聯係,想跟他學東北考古,回老家搞考古。佟先生很欣賞我,也就答應了。但遺憾的是當初他沒告訴我,東北考古方向的外語語種是日語和俄語,而我學的是英語,沒法報名,也就沒考成。
按說我們這幫考研的就可以不回山西侯馬了,在山東大學接著複習。這時欒老師需要回去收尾,我就自告奮勇地跟著他一起回到了侯馬。回去之後,我又接了一個探方,因為地裏都已經結霜了,每天得用草袋子把遺跡給蓋上,第二天才能繼續做。每天騎自行車順著鐵路去工地,就把田野做完了。這個時候已經能顯現出鐵杆的勁兒了。
采訪人:您在本科畢業後為何做出在校任教的決定?是什麽留住了您?
許宏:之前已經談到我們當時的留校跟現在的留校不是一個概念。現在一直讀到博士你才能進高校,那時本科畢業就可以留。而那個時候大學生就業,還屬於計劃分配。可能有些工作位置你覺得不理想,但不管怎麽樣,你不用自己找,都是國家給你安排好的。所以遼寧省來了兩個同學,遼寧就分配了兩個名額。而留校也不是自願的,學校為了自身的發展,肯定是要挑他們認為最合適的學生留校當教師,本人就被選上了。所以這就意味著有外省的同學必須去遼寧省,為此我覺得挺慚愧的。當然後來他們又都回自己老家去了。像你知道的範雪春老師,現在是福建考古大佬,也是我的同班同學。他一開始被分到內蒙古,後來也葉落歸根回福建了。畢業分配就是這麽個情況。
▍ 開飯啦!1986年帶學生在山東嘉祥紙坊鎮實習,左起徐龍國、王自力、許宏、鄭岩、陳根遠
因為我祖上是山東的,老家在膠東,後來闖關東才到了遼寧,所以我對山東是有濃重的鄉土情結的,甚至我骨子裏是認同山東的民俗和為人,而不大接受東北的地域性格的,就像大家對小品演員的那種印象。人家說許宏還是比較實在的人,所以我覺得自己更像山東人。因此我非常願意服從組織安排,留在山東大學。
畢業之後,我先當了4年輔導員,本來想當兩年就回教研室,後來係裏說還是把這一屆帶完吧,這些同學也一直不錯。當年係領導是希望我能留在係裏進一步做學生工作的,甚至點撥我,說在係裏發展比考古教研室的一般教師上升空間大一點。但我還是婉言辭謝了,說我還是想搞學問。所以我是4年之後堅決要求回到考古教研室的。4年時間偏長,“革命工作”不能落下,組織上給安排的工作也不能不幹,所以兩年之後我就考了在職碩士研究生。到了1987年丁公遺址發掘的時候,我又堅決要求跟欒老師、方老師他們一起帶隊。等於我做了4年學生輔導員,但沒有耽誤業務工作。到1988年我把學生送畢業以後,1989年我的碩士學位就拿到了。1988年秋季國家文物局考古領隊培訓班辦第四期,給了山東大學一個名額,我很幸運地被安排去了。我當時二十五六歲,是被國家文物局授予個人田野考古領隊資格最年輕的一位。之後1989年秋季第二次帶丁公的實習,1991年第三次帶丁公的實習,1992年我就到北京來讀博士了。
我基本上就是這樣一個曆程。而在丁公的收獲太大了,你們想了解哪方麵的東西?
▍ 1987年秋,劉敦願教授(左二)與欒豐實(左三)、許宏(左四)、方輝(左一)在丁公遺址
▍ 1991年秋在丁公遺址考古工地
采訪人:從本科實習到帶隊發掘丁公遺址,您有什麽新的感受嗎?
許宏:你看我的角色已經變了。以前是學生,現在是帶84級、86級和88級的學生去實習。年輕老師有好處,那就是跟同學沒有代溝。我們當時還開玩笑,一旦離開田野,到了業餘時間,大家打牌,欒老師也打,打升級。因為太枯燥、太寂寞,電視什麽的都沒有。偶爾去趕集,騎著自行車去20公裏遠的周村洗澡。一起生活兩三個月,“一個鍋裏攪勺子”,所以考古專業的老師跟同學關係特別密切。當時我帶的84級學生,也就比我小一兩歲。有的男生跟我握手還會臉上笑著,卻暗地裏使勁把你的手捏得生疼。我們就是這樣相處的。
但是大家都知道,許宏老師在業務上那是丁是丁、卯是卯的。欒老師是我們的領隊,也是我的良師益友,我從他身上學到了很多東西。在學術風格上,我跟欒老師非常相像。當時方輝老師和我,算是欒老師的左膀右臂吧。
剛才講到1988年到1989年山東大學考古教研室派我參加國家文物局第四期考古領隊培訓班,接受了係統的訓練。許多中國著名的考古學家來講課,他們也是我們的考核委員。因此我從培訓班學到的東西是當時國內考古學界最尖端、最前沿的。到1989年第二次丁公實習,欒豐實老師就委托我在下雨幹不了活兒的時候,給大家講田野考古學。
我記得一個有意思的細節是給大家檢查圖紙。發掘的時候,一個同學負責一個探方,作為這個探方的方長。一個方長一本探方日記,最後寫探方記錄,用複寫紙謄寫在底冊上,然後一摞圖一個檔案袋,注明這個探方號和方長。我負責六七個探方,算是片長吧。欒老師總領隊,是隊長,我們實行三級管理。
因為田野考古是我講的,所以我負責布置、檢查圖。你要知道,田野考古領隊培訓班裏講的一整套東西越來越規範。現在你們學的比那時候還規範,這是中國考古學科整體在進步。當時也沒有電腦,大量的具體要求導致我手寫的教案有那麽一摞紙。
我和他們約定:要是哪個同學的圖的問題少於20處的話,我請客,去鄉裏改善生活。結果根本沒有少於20處的。我們白天發掘,晚上、下雨天和工地工作結束後來整理。在丁公早年的工作就是這麽做的,說起來還有很多值得回憶的。
采訪人:從規矩方麵,您說每位同學都沒有低於20處問題的。這個真的非常嚴格。我們還有最後一個問題,您認為考古學家最需要什麽精神,您對考古專業的後輩們有怎樣的期待?
許宏:當時有本蘇聯小說叫《鋼鐵是怎樣煉成的》,到最後響當當的考古人都必須是這樣的,“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誌,勞其筋骨”,你貪圖安逸肯定不行。
我是得益於山東大學這樣一個氛圍的,我非常感激我的母校,塑造了現在的許宏。當然如今的許宏跟當年的許宏是不一樣的,連我自己都不認識自己了,比如說學術網紅、學術暢銷書作家、意見領袖……那個時候我還根本沒顯示出來這些潛質呢。(笑)那時的我就是一個踏踏實實、中規中矩的考古學後生,但本質上的學術精神沒有變。
我是讀博士時才到北京的,比較晚。還有朋友說要是早來一點的話,你可能發展得更好。但我對在山東大學12年的生涯——4年本科、8年教師,是無怨無悔的,深知我要感恩這一段的生活。無論是從人生角度還是作為一個學者,是山東大學把我從懵懂的青年培養成現在這樣一個合格的考古人。我的碩士導師是山東大學考古專業創始人劉敦願先生,他是一位口碑極好的老先生,無論是學問還是為人,都是有口皆碑的,我從恩師身上也學到了很多。現在看來,我是一點彎路都沒有走的。
▍ 劉敦願教授(右二)在為學生講陶器,右一為許宏
▍ 山東大學12年的學習與工作,終生受益
剛才已談到我對山東有一種鄉土認同感。我認為山東大學的學風,就源於山東人的為人。一方水土養一方人,山東大學培養出的齊魯大地的學子的風格應該就是敦厚、質樸和好學。你作為南方來的同學,不知道能不能感受到,我個人是從中受益匪淺的。
所以我還是想用我在接受中國考古網采訪時說的話送給校友們、師弟師妹們,“老老實實做人,踏踏實實做學問”,這是我的座右銘,也願意分享給大家。在仰望星空的同時,必須腳踏實地,你才能心想事成。我也想把這句話送給大家。
謝謝各位!
2020年7月30日,山東大學“尋憶山魂”團隊采訪
成員李鑄镔、張世文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