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塞維魯:你隻能吸引與你相似的人

康茂德遇刺的第二年,即公元193年,有時被稱作“五帝之年”。這是一個多世紀以來羅馬首次爆發內戰。在將近一百二十五年的時間裏,皇位的傳承都進行得比較和平。雖然某些繼任者並未通過合法途徑上台,但是自從公元69年的“四帝之亂”結束以來,再也沒有人靠進攻羅馬來奪取權力了。不過,跟公元193年相比,公元69年的情況還不算嚴重。尼祿死後的朝代更替在十八個月內便塵埃落定,而康茂德死後又過了四年,帝國才恢複和平,激烈的爭鬥一直持續到公元197年。

最終,羅馬迎來了一位新的統治者——塞普蒂米烏斯·塞維魯。他的統治充滿了矛盾。此人傲慢自負、粗魯無禮,卻又處事精明、能言善辯。盡管他並非職業軍人,但是他讓國家的軍事化水平達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他把開明的法律改革與頑固的專製獨裁結合在一起,對內肅清政敵,對外發動耗資巨大的戰爭。他還代表了羅馬民族史的新階段,甚至有可能是羅馬種族史的新階段。塞維魯是羅馬的第一位非洲皇帝,而且他建立的王朝也給羅馬帶來了第一批擁有中東血統的皇帝。

走出非洲

公元145年4月11日,盧基烏斯·塞普蒂米烏斯·塞維魯出生在地中海沿岸的大萊波蒂斯[470],那是阿非利加[1]最發達的城市之一,位於今天的利比亞西部,向東約130千米就是現在的的黎波裏[2]。此時,安東尼·庇護統治下的羅馬和平達到了巔峰,阿非利加也充分享受了這段安寧的歲月。

萊波蒂斯是一個古老而富裕的貿易中心,其建立者是來自腓尼基(今黎巴嫩)的移民和當地的利比亞柏柏爾人。這座城市原本由迦太基掌控,直到迦太基被羅馬摧毀。當塞維魯出生時,萊波蒂斯已經歸順羅馬三百年了。

拉丁化的精英階層統治著這座城市,但是其中許多人(比如塞維魯)的祖先都講布匿語,那是一種閃米特語言,與希伯來語和阿拉米語關係密切,曾在迦太基和腓尼基使用。塞維魯會說布匿語、希臘語和拉丁語,羅馬人經常嘲笑他的地方口音。他父親的家族頗為富有,在羅馬有一些顯赫的親戚,包括兩名元老院成員。雖然他們很可能也來自行省,但是當圖拉真宣布萊波蒂斯為殖民地(colonia,拉丁語)時,他們的社會地位上升了,因為殖民地的所有自由民都能直接獲得羅馬公民身份。

塞維魯的父親普布利烏斯·塞普蒂米烏斯·蓋塔並未從政,關於他母親福爾維婭·皮婭的資料也很少。除了塞維魯之外,他們夫妻倆還育有一男一女,這三個孩子後來都在羅馬的皇家勢力圈中身居高位。我們難免會猜測,福爾維婭·皮婭是否也像許多羅馬母親那樣,對孩子的成功起到了推動作用。她的祖先大概是與本地人通婚的意大利殖民者,而塞維魯的童年好友蓋烏斯·福爾維烏斯·普勞提亞努斯可能是她的親戚。塞維魯和普勞提亞努斯建立了一種互相信任的關係,坊間傳聞他們曾經是情侶,不過羅馬人總愛製造類似的流言蜚語。就像奧古斯都和阿格裏帕一樣,他們也成了終生的合作者,但是跟從前的那對搭檔不同,他們的友誼並沒有保持到最後。

塞維魯是羅馬的第一位非洲皇帝,不過他是羅馬的第一位黑人皇帝嗎?我們無法確定,盡管有各種證據流傳下來。有一份文獻[471]聲稱他皮膚黝黑,但是這份文獻寫於數百年後,而且在其他問題上出現了明顯的錯誤。還有一幅同時期的畫像[472]顯示他是一個黑皮膚的男人,然而這幅畫誕生於外地,並且源自一種埃及傳統,即習慣把男性描繪成深色皮膚,把女性描繪成淺色皮膚。塞維魯也許是混血兒,擁有意大利、中東乃至利比亞柏柏爾人的血統,不過那隻是推測而已。我們往往很難從古代資料中找到自己想要的答案。

在塞維魯的有生之年,阿非利加進入了全盛時期,就像一個世紀前的希斯帕尼亞一樣輝煌。公元200年前後,有大約15%的騎士和元老來自阿非利加。至此,元老院已經不再由意大利人支配,而是代表了整個帝國。

沒有人能比生活在公元155—235年的卡西烏斯·狄奧更好地體現這種變化了。他既是羅馬元老,也是羅馬元老之子,在意大利擁有一座莊園,不過出生並成長在希臘化城市尼西亞(位於今伊斯坦布爾附近)。然而,來自希臘化地區的狄奧卻認為自己完全是羅馬人,這標誌著羅馬成功地融合了地方行省的精英階層。羅馬曆史深深地吸引著狄奧,他花費了二十二年的時間,完成了一部長達八十卷的史學巨著。有關共和國晚期和帝國早期的內容都完整地保存了下來,不過從公元41年至229年的部分隻有後人總結的縮略版。狄奧認識塞維魯,對其有著複雜的感情[473]。他欣賞塞維魯的智慧、勤勉、明理和節儉,卻又譴責這位皇帝對待元老院的態度。由於狄奧相信羅馬已經步入了一個衰落期,所以權衡利弊之下,也許他願意忽略塞維魯的缺點。

小時候,塞維魯在萊波蒂斯接受過希臘語和拉丁語的教育。十七歲時,他以一場公開演說告別了學校。跟馬可·奧勒留不同,塞維魯後來沒有繼續接受正規教育,這讓他深以為憾。狄奧說他少言寡語,但是想法很多[474]。塞維魯心思縝密、狡猾機敏,雖然留著長長的胡須,卻並非哲學家,而是實幹家。

不過,狄奧還聲稱,塞維魯會抽空學習,首先是成為皇帝之前,他曾在政治生涯的間歇期前往雅典深造;其次是當上皇帝以後,他經常利用下午的時光來參加希臘語和拉丁語的辯論。他具備一定的文學素養,最終還出版了一部自傳。這本書似乎瞄準了更加廣泛的受眾,而不隻是針對受過教育的讀者。盡管沒有一個字流傳下來,但是其他文獻表明這本書的內容包括夢境、征兆和按照年代順序記載的戰爭。我們不應該低估征兆在公眾心目中的重要性,它是讓篡權者獲得合法地位的一種手段。

塞維魯對法律有著特殊的熱情,據說他小時候曾在遊戲中扮演法官[475]。在他執掌大權以後,隻要是和平時期,他每天上午都會審理法律案件。而且,他手下的法學家為羅馬法律的編纂作出了巨大貢獻。盡管塞維魯偏愛軍人,但是他把身邊最優秀的法學家之一提拔成了禁衛軍長官。

塞維魯頭發鬈曲,鼻梁很短。他雖然身材矮小,但是頗為健壯,據說能承擔繁重的體力勞動。

年輕的塞維魯顯然野心勃勃,而其他特點也會逐漸浮現出來。他精力充沛[476],勤學好問[477],坦白直率[478],並且反應迅速,行事果斷[479]。他脾氣不好,有時非常暴躁[480]。批評者都認為他冷酷狡詐[481],但是塞維魯卻自視甚高[482]。

十八歲時,塞維魯前往羅馬。他有一位親戚是元老,在此人的安排下,塞維魯和他的哥哥也成了元老。當時在位的馬可·奧勒留給年輕的塞維魯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印象。

從許多方麵來看,塞維魯的政治生涯都非常典型,足以代表那些在羅馬精英階層中努力拚搏的年輕人。他在羅馬和地方行省都擔任過重要的軍事和管理職位,包括敘利亞的軍團指揮官和高盧西北部的總督。公元190年,四十五歲的塞維魯當上了執政官。次年,他成為上潘諾尼亞的總督,那是多瑙河沿岸的一個邊境行省,具有特殊的戰略意義。在抗擊外敵的過程中,馬可·奧勒留曾率軍駐紮於此,並寫下了《沉思錄》的部分內容。作為總督,塞維魯掌控著三個軍團,約一萬八千人。所以,在中央政府垮台時,他便成了一個非常重要的人物。而且,他還有一位睿智能幹、人脈廣泛的夥伴相助。

敘利亞女人

年輕時,塞維魯可能有過一段**不羈的歲月。他曾因涉嫌通奸而接受審判,但是成功地為自己進行了辯護。隨後,他娶了一個來自阿非利加的女人,對方的家族成員都是源於迦太基的羅馬公民。她沒有生育便去世了,使塞維魯變成了鰥夫。於是,他放眼東方,開始尋找下一位新娘。

公元185年,塞維魯跟尤利婭·多姆娜結婚了。她出身於一個有錢有勢的家族,故鄉在埃米薩(今霍姆斯),那是一座富裕的敘利亞城市,當地居民擁有阿拉伯血統。據說她的祖先曾是埃米薩的統治者,後來羅馬吞並了這座城市。她的父親是一名祭司,負責供奉本土神明埃拉伽巴路斯,其字麵意思為“山神”,那位神明在城中的廟裏以圓錐形黑石的形態接受民眾膜拜。多姆娜的家族成員以阿拉米語為母語,把希臘語當作第二語言,而且他們都是羅馬公民。

曾幾何時,野心勃勃的羅馬男性都希望跟古老的共和國貴族聯姻。而現在,他們會欣然接受家世顯赫的東方新娘;她們的父親是帝國的行政官員或羅馬元老,能夠給女兒置辦豐厚的嫁妝,就像多姆娜的父親一樣。

多姆娜非常美麗。據推測,她甚至有可能是“米洛斯的維納斯”[3]的原型[483],那尊著名的希臘大理石雕塑現藏於巴黎盧浮宮博物館。今天,我們還能看到不少展現多姆娜形象的雕塑和硬幣[484]。這些紀念物顯示,她臉龐圓潤,濃密的鬈發從中間分開,梳向兩側,有時則編成辮子,垂在頸部。她也許使用了各種假發來打造不同的發型。

多姆娜深知權力是如何運作的,而且她喜歡操縱權力。事實證明,她也擁有良好的生育能力。她給塞維魯生下了兩個兒子,這無疑增加了她在丈夫心目中的分量,並且提高了她的影響力。多虧了她,塞維魯才有機會建立自己的王朝,那也是羅馬的第一個利比亞-敘利亞王朝。

她是一個很有教養的女人。除了阿拉米語和希臘語之外,她還會說拉丁語,盡管有可能不太流暢。作為皇後,多姆娜在自己身邊聚集了一批知識分子,大概包括哲學家、數學家和法學家等。其中有一位定居羅馬的希臘文人[485],他給多姆娜起了“智者”的稱號[486]。在多姆娜的敦促下,他寫了一本書,主角是一位生活在公元1世紀的希臘哲學家兼奇跡創造者[4]。這部作品的觀點比較保守,因為其主要目的是指導君主——或者更確切地說,是指導君主夫人。

簡而言之,多姆娜是一位非常優秀的妻子,即使塞維魯真心愛她也不足為奇。在接下來的鬥爭中,多姆娜的才能將會成為他的寶貴財富。

五帝之年

公元193年,即“五帝之年”,暴發了羅馬近一百二十四年來的第一場內戰,也是其二百二十五年間最漫長、最暴力的內戰。然而,盡管這一年發生了許多戲劇性的事件,但是問題並未得到解決。又過了四年,新皇帝才坐穩皇位。

故事開始於公元192年12月31日,也就是康茂德遇刺的那一天。普布利烏斯·赫爾維狄烏斯·佩蒂納克斯事先得到了消息,當天晚上,他已經準備好要被元老院指定為皇帝了。他擁有無可挑剔的政治資曆,但出身背景極其平凡。羅馬帝國有時代表著充滿機遇的社會,在這方麵,我們很難找到一個比佩蒂納克斯更好的例子。跟許多拚命往上爬的野心家一樣,佩蒂納克斯完美地適應了統治階級的規則,而他所麵對的統治階級便是元老院。

佩蒂納克斯是自由奴之子,出生在意大利西北部。他原本是一名教師,後來嚐試在部隊裏謀求職位,但剛開始沒有成功。最終,在馬可·奧勒留的戰爭開始之前,他如願以償地當上了軍官。佩蒂納克斯在萊茵河與多瑙河邊境嶄露頭角,並擔任過不列顛行省的總督。由於功勳卓著,他贏得了馬可·奧勒留的讚賞,卻也招來了康茂德一個親信的敵視。

佩蒂納克斯成為皇帝時已年近七十。他留著胡須,而且硬幣上的肖像[487]顯示,他滿臉皺紋,雙頰凹陷,顯得非常蒼老。

隨著佩蒂納克斯上台,許多元老認為羅馬政府已經重新步入正軌。然而事實證明,他野心太大,並且立刻就得罪了禁衛軍。康茂德曾對禁衛軍放任自流,而佩蒂納克斯卻企圖恢複紀律。由於手頭拮據,他給予禁衛軍的登基賞金比前任更少。因此,禁衛軍謀殺了佩蒂納克斯,他僅僅當了三個月的皇帝。

接下來,鬧劇取代了暴力,情況變得非常荒唐。有兩位元老通過提供豐厚的賞金來爭取禁衛軍的支持,出價更高者獲得了稱帝的資格,他便是狄第烏斯·尤利安努斯。上一次禁衛軍選擇皇帝還要追溯到一百五十年前,當時他們擁立了克勞狄烏斯。尤利安努斯是一位經驗豐富的行省總督,但這種“皇位任命”毫無公信力可言,就連禁衛軍都心存疑慮。

隨後,故事的場景切換到了地方行省,在那裏,皇權突然變得觸手可及。有三位行省總督都虎視眈眈地盯著皇位,其中敘利亞總督佩森尼努斯·奈哲爾已經在多瑙河邊境取得了小規模的軍事勝利。作為意大利人,他得到了羅馬平民的熱烈擁護,但除此之外,東部才是他的主要根據地。在他稱帝之後,有十個軍團準備為他效力,而且帕提亞人也表示支持。

克洛狄烏斯·阿爾拜努斯是不列顛的總督。他在不列顛隻有三個軍團,但他們都是久經沙場的老兵,另外,他在高盧還有許多追隨者。跟塞維魯一樣,他也來自阿非利加(今天的突尼斯),而且跟奈哲爾一樣,他也在多瑙河地區取得了軍事勝利。不過,最終他決定支持塞維魯。狡猾的塞維魯把愷撒的頭銜授予阿爾拜努斯,從而使他成為自己的繼承人,並讓他遠離奈哲爾。

當初在敘利亞,塞維魯曾是佩蒂納克斯的部下,因此他自詡為這位已故皇帝的複仇者。在佩蒂納克斯遇害的十二天後,塞維魯在多瑙河畔被他的部隊擁立為皇帝。加上萊茵河附近的兵力,共有十六個軍團效忠於他。當塞維魯逼近首都時,元老院決定支持他,而狄第烏斯·尤利安努斯自然被殺害了。新任統治者於6月9日進入羅馬,此時距離他稱帝的那一天才過了兩個月,而他的故鄉行省卻遠在約1180千米之外。可以說,迅捷是塞維魯的一大優勢。

塞維魯獲得了奧古斯都的稱號,而且他很可能將多姆娜封為了奧古斯塔。他向元老院發誓,自己永遠都不會處決任何元老。但是,他也把軍隊帶進了羅馬,表明其統治是以軍事為基礎的。在一段令人難忘的文字中,狄奧描述了塞維魯進入首都時的情形:

那是我生平所見最壯觀的場麵:整座城市都裝飾著花環、桂冠和五顏六色的東西,無數的火把和焚香熊熊燃燒;市民們身穿白袍,容光煥發,嘴裏高喊著吉利的話語;士兵們披著醒目的盔甲,四處走動,就像在參加節日遊行;最後是我們這些元老,莊嚴地來回踱步。群眾渴望看到他的樣子,聽到他的聲音,仿佛好運以某種方式改變了他;有些人甚至讓同伴把自己舉起來,以便從高處望見他。[488]

塞維魯與意大利幾乎毫不相幹,這樣的人憑什麽能成為皇帝呢?答案是十六個軍團,而且這些將士跟意大利的關係甚至還不如他們的指揮官,因為他們大多數都來自歐洲北部。意大利人已經習慣了長期的和平,有一位同時代的作家說得好:“意大利人多年沒有接觸戰爭,早就投身於務農和平靜的事業之中了。”[489]

塞維魯並未在羅馬逗留很久,因為他還要與佩森尼努斯·奈哲爾一決高下。他熟稔陰謀詭計,想辦法把奈哲爾的孩子擒為人質,同時保證自己的孩子平安無事。他在東部跟奈哲爾對抗了兩年,最終大獲全勝,而奈哲爾也死了。隨後,塞維魯攻打帕提亞,吞並了一個邊境地區,將其變成新的行省,那裏橫跨今天的敘利亞和土耳其交界處。由此,他報複了奈哲爾在帕提亞的支持者,為帝國增添了一片富庶的領土,並抵消了人們對他在內戰中殺死羅馬同胞的批評。之後,他毫不猶豫地處決了一直掌握在自己手中的人質,即奈哲爾的孩子。

像塞維魯這樣的冷酷之人,難免會跟他的支持者克洛狄烏斯·阿爾拜努斯鬧翻。雙方兵戎相見,這場爭鬥在高盧的一場戰役中達到了**,此戰塞維魯險些喪命。不過最後,他的部隊取得了勝利,並殺死了克洛狄烏斯。塞維魯將此人的首級送到羅馬,挑在標槍上示眾,還處決了克洛狄烏斯的妻兒。公元197年初,內戰終於結束了。

塞維魯決定返回羅馬,他意識到了自己為皇權付出的代價,也發現了有不少元老支持他的競爭對手。他雖然赦免了三十五名元老,但還是處決了另外二十九名,盡管他幾年前曾發誓不會處決任何元老。據我們所知,他還在其他情況下殺死了至少十名元老。當時有人把塞維魯的統治跟提比略的血腥政權相提並論[490],而塞維魯則公開把自己比作羅馬共和國末期的兩位殘暴的軍人政治家——蓋烏斯·馬略和獨裁者蘇拉[491](即盧基烏斯·科爾涅利烏斯·蘇拉·菲利克斯)。不過,塞維魯還談到了一個人,或許跟他更像,那就是奧古斯都[492],後者在局麵穩定之前殺死了一百多名元老。跟奧古斯都一樣,塞維魯也經曆了一場漫長而血腥的內戰。

為了懲罰禁衛軍殺害佩蒂納克斯和拍賣皇位的行為,塞維魯處決了幾百名禁衛軍士兵,並開除了其他人。按照傳統,禁衛軍需要從意大利招募成員,但是塞維魯用自己那些出生於異地的軍團取而代之,他們中有許多人可能來自多瑙河地區。在羅馬人眼中,尤其是對貴族來說,這群新衛兵都是野蠻人。

在此基礎上,塞維魯把禁衛軍的規模擴大了一倍。另外,他又使羅馬消防隊的規模擴大了一倍,羅馬警察的規模擴大了兩倍,二者都是準軍事部隊。他很可能也增加了專業部隊的人數,特別是弓箭手和偵察兵,他們駐紮在首都的東南部。而且,塞維魯還在羅馬南邊的阿爾巴諾丘陵為一個軍團修建了永久的營地,位於亞壁古道沿線的一座小鎮上。這片營地打造得非常堅固,其遺跡至今依然散落在阿爾巴諾·拉齊亞萊,距離教皇的避暑別墅不遠。

總體來看,塞維魯把羅馬城內及周邊地區的軍隊人數從大約一萬一千五百人增加到了三萬人左右。他的目的之一是發展軍事。這些新兵力構成了戰略預備隊的核心,而羅馬急需一支可以自由調動的部隊,以便迅速應對各地邊境出現的挑戰。在這方麵,後來的皇帝會投入更多。不過,塞維魯的改變還發揮了政治作用,讓首都的居民感覺自己時刻處於軍隊的鉗製之下。

塞維魯認為,強大的軍隊和強大的國家相輔相成。他組建了三個新軍團,把軍團總數從三十個增加到三十三個,多達五十萬人。在他的部隊中,來自多瑙河地區和巴爾幹半島的士兵占據著重要地位。

從更普遍的意義上來講,塞維魯喜愛軍隊。他讓軍團獲得了一個世紀以來的首次加薪,還允許士兵們結婚,反正在過去的漫長歲月中,他們已經有許多人違反規定,私自尋找伴侶了。一支規模更大、工資更高的軍隊非常昂貴,為了支付巨額費用,皇帝隻能讓貨幣貶值。馬可和康茂德也曾這樣做,但是塞維魯的情況比他們還要嚴重。短期之內,強大的羅馬可以化解壓力,然而在未來,通貨膨脹將走向失控。

塞維魯成了自圖拉真以來最偉大的軍事擴張主義皇帝。在這一點上,他似乎也追隨著馬可·奧勒留的腳步,不過馬可並未成功地建立新行省,而且馬可擴張帝國隻是為了應對羅馬受到的侵略。相比之下,塞維魯的借口沒有那麽充分。在幼發拉底河以東,他建立了兩個新行省;在阿非利加,他把羅馬行省的邊界向南推移;在不列顛,他試圖征服整座島嶼。正如其羅馬凱旋門上的銘文所言,他擴大了帝國的領土。

有趣的是,塞維魯並沒有深厚的軍事背景。在公元193年之前,他的經曆幾乎跟軍事無關。他確實曾擔任部隊指揮官,但是那僅限於和平時期,他從未參加過任何戰爭。因此,他與其說是軍人,不如說是官僚。然而,跟馬可·奧勒留一樣,塞維魯也被形勢所迫,開始扮演上陣殺敵的角色,不過他滿懷熱情地接受了現實。而且,跟馬可·奧勒留不同,塞維魯的初次勝利源於內戰,而非對外戰爭。其結果是塞維魯變成了羅馬的“考迪羅”(caudillo),即困擾著現代拉丁美洲的一種軍事獨裁者;又或許他更像是新上任的首席執行官,進行大刀闊斧的整頓,通過無情的改組來拯救公司。

雖然內戰充滿了暴力,但是人們也可以趁機打破社會邊界。例如,在公元195年前後,有一位來自高盧的校長冒充羅馬元老,組建了一支擁護塞維魯的小型軍隊,並取得了一場真正的勝利,此後他便靠著皇室發放的津貼生活。說得委婉些,這種行為非常大膽,不過塞維魯就喜歡冒險。

公元195年4月,塞維魯做了一件驚人的事情,他的前任們再無恥也都沒有嚐試過:他把自己收養為馬可·奧勒留的兒子,完全不顧元老院的看法,更別提去世已久的馬可了。塞維魯將大兒子的名字從卡拉卡拉改成馬可·奧勒留·安東尼,並授予其愷撒的頭銜,從而使卡拉卡拉(我們會繼續使用這個名字)成為他的繼承人。同時,塞維魯宣布要神化馬可的兒子康茂德,那位死不足惜的流氓皇帝在元老院有許多敵人,此舉令他們非常憤怒。不過,士兵們熱愛出手闊綽的康茂德,因此軍隊自然支持這項決定。

有一個幽默的羅馬人祝賀塞維魯給自己找了馬可·奧勒留做父親[493],此話看似恭維,實為挖苦,而且充滿了優越感,暗示塞維魯的親生父親是一個默默無聞的普通人。不過,塞維魯的舉動不隻是一種欺詐的手段,更是一件嚴肅的事情。羅馬人希望皇位可以在一個綿延不絕的皇室家族中得到傳承。他們重視血統,但是並不強求。羅馬人非常務實,他們很容易接受收養關係。塞維魯的“收養”是一個**裸的謊言,有些人覺得難以接受,不過大多數人都認為,如果這樣做能結束內戰,恢複和平,那便是值得的。

塞維魯不斷提醒人們,他的統治是以軍事為基礎的。例如,他把“軍營之母”的頭銜授予了妻子多姆娜,令人想起了過去唯一一位獲此封號的女性,即福斯蒂娜,而她是馬可·奧勒留之妻和康茂德之母。正如這個頭銜所示,塞維魯的王朝就是羅馬軍隊,羅馬軍隊就是塞維魯的王朝。有些軍團的士兵甚至親眼見過多姆娜,因為多年來,從不列顛到伊拉克,她經常陪伴塞維魯打仗和巡遊。

塞維魯對羅馬政府的結構產生了重要影響。他把非洲同胞提拔成元老、行省總督和軍團指揮官,還重新分配行政職位,降低元老院的參與度,讓權力的天平向騎士階層傾斜。

戰爭、政治與謀殺

在羅馬,多姆娜對塞維魯幫助很大,因為她跟來自地中海東部的精英階層關係密切。當塞維魯於公元197年離開羅馬,重新對帕提亞發動戰爭時,她依然非常重要,畢竟她在東部擁有廣泛的人脈。於是,多姆娜再一次隨丈夫踏上了征途。

塞維魯有三個攻打帕提亞的理由。第一,當他在西部對抗克洛狄烏斯時,帕提亞人曾趁機入侵羅馬領土,他需要進行反擊。第二,他希望為自己爭取榮耀。第三,他顯然發現,同元老院相比,跟軍隊打交道的麻煩不多。自圖拉真去世以後,這是羅馬首次對外發動重大的征服戰爭,塞維魯不斷地提醒人們,他追隨著偉人的腳步。

塞維魯入侵帕提亞帝國,洗劫了首都(靠近今天的巴格達),占領了北部地區,並將其命名為美索不達米亞行省。由此,他重建了圖拉真失去的行省。不過,跟圖拉真一樣,塞維魯也沒能奪取要塞重鎮哈特拉,他先後發起過兩次圍攻,結果都以失敗而告終。雖然如此,他還是宣布自己獲得了勝利,並接受了“帕提庫斯·馬克西姆斯”(Parthicus Maximus,拉丁語)的頭銜,其意為“帕提亞的偉大征服者”。

塞維魯把占領帕提亞首都的功績變成了政治宣傳的工具。他將此事發生的時間定在公元198年1月28日,也就是圖拉真登基一百周年的紀念日。在這一天,塞維魯還正式封卡拉卡拉為奧古斯都,即共治皇帝。簡而言之,他最大限度地發揮了軍事勝利的政治作用。

其實,他本該謹慎行事。新建的美索不達米亞行省是帝國過度擴張的結果,並不符合羅馬的利益。一位同時代的批評家抱怨這個行省開銷巨大,而且很容易把羅馬卷入危險的衝突之中[494]。塞維魯又在敘利亞逗留了幾年,接著跨越漫長的距離前往埃及,最後終於在公元202年返回羅馬。元老院決定讓他舉行凱旋式,但是他拒絕了,因為他患有嚴重的痛風,無法站在勝利遊行的戰車上。

不過,塞維魯的健康問題並未阻止他繼續巡遊。公元202年和203年,他帶著家人前往北非,還驕傲地拜訪了他的出生地萊波蒂斯。塞維魯在故鄉實施了宏偉的城市改造計劃,他修建的大理石紀念物至今依然清晰可見。公元203年,塞維魯和家人返回羅馬,開始主持建築工程並籌辦節日活動。同年,他們為塞維魯和卡拉卡拉的新凱旋門舉行落成典禮,慶祝他們戰勝了帕提亞。

建造凱旋門的做法完全符合羅馬傳統,但是塞維魯讓他的凱旋門矗立在了一個獨特的地方,靠近奧古斯都的紀念建築,從而沐浴著這位偉大前任的光輝。刻在新凱旋門上的浮雕直白地展示了戰爭勝利的殘酷場麵,跟早期的羅馬凱旋門截然不同。就像往常一樣,塞維魯一隻腳還踏在文雅的過去,而另一隻腳卻邁入了暴力的現在。正如內戰的勝利幫助他贏得了帝國,他宣稱對外戰爭的勝利證明了他的王朝可以正當地延續下去。他為自己擴大了帝國而感到驕傲。

羅馬的其他建築工程包括重建被燒毀的神廟、對皇宮進行大規模擴建,以及在宮殿附近修築一麵獨立的紀念牆,後者展示了皇室家族的成員置身於當時已知的七顆行星之間,仿佛在強調就連宇宙也認可了這個嶄新的王朝。

塞維魯還舉行了一些慶祝活動,尤其是公元204年的“世紀慶典”,這基本標誌著羅馬曆史上又一個世紀的結束,而且也令人想起了奧古斯都,畢竟他是第一位舉辦“世紀慶典”的皇帝。在此期間還出現了一個新的特點,那就是人們開始以“神聖之城”代指羅馬。“永恒之城”的稱號源於奧古斯都時代,而“最神聖的”一詞已經被用來形容過幾位皇帝了[495],所以把首都描述成“神聖的”也算順理成章。雖然今天看來,羅馬的稱號“神聖之城”跟基督教有關,但這種說法最初卻來自異教。

不過,在另一方麵,塞維魯更像提比略,而非奧古斯都——他心甘情願地把自己的大部分權力移交給了禁衛軍長官普勞提亞努斯。此人是他的親密副手和童年好友,曾跟隨他到處巡遊,卻並不值得信任。

正如提比略手下那名狡詐的禁衛軍長官塞揚努斯一樣,普勞提亞努斯的目標是建立自己的勢力,最終獲得至高無上的地位。他積極結交軍人和官僚,因此變得非常富有,而金錢反過來又能讓他認識新朋友和對付政敵。在塞維魯麵前,他經常說多姆娜的壞話。普勞提亞努斯的權力在公元202年達到了巔峰,當時他把十四歲的女兒嫁給了卡拉卡拉。他希望至少將來自己的外孫能成為皇帝,而且如果一切順利,也許他可以除掉卡拉卡拉,直接繼承塞維魯的皇位。卡拉卡拉和他的母親對普勞提亞努斯及其家族既恨又怕,所以這並不是一段愉快的婚姻。

然而,普勞提亞努斯誤判了形勢,表現得太過囂張。在羅馬的競技比賽中,觀眾們大聲抱怨他的野心。他允許別人給自己打造了許多銅像,其數量甚至超越了塞維魯的。皇帝注意到了這一點,命人熔化了一些不合適的雕塑。公元205年,塞維魯的哥哥在臨終前警告弟弟要提防普勞提亞努斯。最終,在那一年,十六歲的卡拉卡拉成功地指控普勞提亞努斯企圖謀害塞維魯。

公元205年1月22日,卡拉卡拉在羅馬的皇宮裏處決了這位傲慢的禁衛軍長官。事後,他派人把普勞提亞努斯的一縷胡須送到另一個房間,卡拉卡拉的妻子(即普勞提亞努斯的女兒)和他的母親多姆娜正在那裏等候。“這就是你的普勞提亞努斯!”[496]信使說。兩個女人的反應截然不同,一個大驚失色,一個欣喜若狂。接著,卡拉卡拉便跟自己的妻子離婚,並將其流放到了一個偏遠的海島上。

在羅馬的一條寧靜街道上,有一座經常被人忽視的紀念建築,至今還殘留著這次權力鬥爭的痕跡[497]。那是一道大理石拱門,由販牛人及其錢幣商於公元204年出資建造,作為慶祝塞維魯執政十周年的賀禮。可以說這就相當於羅馬帝國的政治獻金,即一個商業團體向皇室表達敬意的禮物,毫無疑問,他們希望能得到一些回報,比如減免稅收。

石頭表麵雕刻得非常華麗,融合了各種精心選擇的主題。軍團徽章,皇室鷹標,戰爭俘虜,赫丘利——他是守護牛市場的神明——手握棍棒,身披獅皮。此外,拱門上還描繪著牧人驅趕牛群的情景以及用於獻祭的刀斧。最大的圖案是皇室家族的肖像:在內牆的浮雕上,塞維魯和多姆娜居高臨下,姿態端正。皇帝穿著托加,正在舉行祭祀儀式,而皇後則拿著“軍營之母”的象征。對麵是他們的大兒子卡拉卡拉,他也在向眾神獻祭。

如果仔細觀察,可以看到暴力擦除的痕跡。這道拱門上曾經刻畫著卡拉卡拉的妻子和他的嶽父普勞提亞努斯,還有卡拉卡拉的弟弟蓋塔,不過他們三個後來都名譽掃地,遭到了流放或殺害,而他們的肖像也被人從浮雕中抹去了。

卡拉卡拉

公元208年,塞維魯和多姆娜帶著他們的兒子以及眾多隨從前往不列顛,打算完成最後一次征服戰爭,並趁機讓兩名積怨已久的皇位繼承人握手言和。這兩個小夥子都非常爭強好勝,有一回他們進行戰車比賽,卡拉卡拉竟然掉下來摔斷了腿。而且,他還揚言要殺了弟弟蓋塔。

塞維魯似乎把卡拉卡拉的威脅當真了。至少有些人認為,皇帝之所以決定發起這次路途遙遠的軍事行動,主要是希望分散兒子們的注意力,畢竟他的身體很差,根本無法打仗,甚至隻能讓人用轎子抬到戰場上。可惜事與願違,卡拉卡拉不僅繼續威脅蓋塔,而且在他騎馬陪塞維魯去喀裏多尼亞(即蘇格蘭)跟敵人談判時,還朝塞維魯本人舉起了寶劍。皇帝的侍衛發現了,立即大聲喝止了卡拉卡拉。後來,他們回到營地,皇帝嚴厲地訓斥了兒子,但是並未處罰他。塞維魯經常批評馬可·奧勒留沒有除掉康茂德,然而,盡管他自己總說要殺了卡拉卡拉,卻還是被父子之情或實用主義攔住了。

懷揣著榮膺桂冠的美夢,皇帝發動了不列顛戰爭。他在蘇格蘭奮鬥了兩季,希望能征服整個不列顛,結果麵對神出鬼沒的敵人和極為惡劣的環境,羅馬軍隊寸步難行。隨後,健康問題又迫使他在營地休養了幾個月。十年的病痛折磨和艱苦生活讓他變得精疲力盡,六十六歲的塞維魯快要堅持不住了。曾幾何時,為了激勵部下,他經常不戴頭盔,冒著雨雪在山中騎馬殺敵,現在那樣的日子已經一去不複返了。然而,這個矮小的男人依然渴望工作,即使到了此刻,他也喘息著對副官說:“來,把需要處理的事情告訴我。”[498]

卡拉卡拉和蓋塔守在他身邊,而尤利婭·多姆娜也在附近。盡管此地是離家數百千米的邊境,但她絲毫沒有退縮。她被稱作“軍營之母”[499],並非徒有虛名。多姆娜的堅決果斷不亞於丈夫,在征戰的過程中,她始終是塞維魯的忠實夥伴。

身患痛風的皇帝躺在病榻上,內心悲傷,無法動彈。死亡終於要降臨了,塞維魯把兩個兒子叫到跟前。據說,他的遺言是:“你們倆要關係和睦,讓士兵富裕起來,摒棄其他人。”[500]這番話帶有塞維魯的典型特點:簡潔、直率、睿智,既憤世嫉俗,又充滿希望。

公元211年2月4日,塞維魯去世了。他出生在一座富裕城市的大理石柱廊之間,沐浴著北非地中海沿岸的燦爛陽光,最終卻死於遙遠的依波拉堪(今英國約克市),那是英格蘭東北部的一座斯巴達式軍事重鎮。在皇室葬禮上,送殯的隊伍繞著柴堆快步行走,屍體穿著盔甲,周圍擺滿了士兵們獻上的禮物,兩個年輕的繼承人負責點火,驅散了冬日的陰霾。塞維魯的紫色骨灰缸也給昏暗的邊境增添了一抹亮麗,後來它被帶回羅馬,安放在哈德良陵墓中。傳聞塞維魯在臨終前派人拿來了骨灰缸,他伸手摸了摸,接著感歎道:“你將承受這個世界都無法承受的身軀。”[501]

盡管塞維魯沒能征服蘇格蘭,但是他成功地建立了一個王朝,卡拉卡拉接替他當上了皇帝,並在執政初期與蓋塔共享統治權。

“卡拉卡拉”其實是一個綽號,源於“卡拉卡盧斯”(caracallus,拉丁語),原指一種厚重的羊毛鬥篷,這位皇帝發現歐洲北部的羅馬士兵在使用它,便將其引介給帝國東部的軍隊。卡拉卡拉原名尤利烏斯·巴西安努斯,如前所述,在他父親把自己“收養”到馬可·奧勒留的家族之後,他又改名為馬可·奧勒留·安東尼。

硬幣和雕塑[502]都顯示卡拉卡拉相貌普通,身材健壯。他頭發鬈曲,胡須剃得很短,鼻梁高聳,脖子粗大。他的模樣跟“文雅”一詞可謂毫無關係。

現在,多姆娜不僅是“軍營之母”,而且是皇帝之母了。她扮演著重要的角色,既是王朝延續的象征,又是出謀劃策的顧問。最終,卡拉卡拉讓她負責處理他的書信並答複臣民的請願。此前的皇室女性從未承擔過類似的職務,而且這顯然證明了多姆娜的文化素養很高,也體現了卡拉卡拉能夠委以重任的親信恐怕寥寥無幾。

卡拉卡拉處事精明、能言善辯、野心勃勃,但是也容易衝動,而且非常暴力。他喜愛體育運動。在政壇上他有許多敵人,這一點並不奇怪,誰會相信一個下令殺害自己親弟弟的人呢?

卡拉卡拉把執政期剩餘的大部分時間都用來進行軍事行動,先是在歐洲北部,接著在帝國東部。他自詡為新時代的亞曆山大大帝,企圖迎娶帕提亞國王的女兒,在談判失敗之後,他便準備發起一場征服戰爭。不過,提起卡拉卡拉,人們通常想到的是兩項跟軍事無關的舉措。

今天看來,卡拉卡拉最偉大的成就應該是公元212年頒布的一道法令,名為“安東尼敕令”,它允許帝國的所有自由居民都獲得羅馬公民權。早些時候,羅馬已經擴大了公民身份的授予範圍,用來獎勵特殊的優勢群體和傑出的地方官員,但可能隻有少數自由人是公民。現在,所有自由的羅馬人都變成公民了。在此前的人類曆史上,公民身份從未得到如此廣泛的分享。

不過,羅馬的精英階層更關注卡拉卡拉為填補軍費開支而大幅提高的稅率。當時有人提出,推廣公民身份的目的是通過僅向公民征收的遺產稅增加財政收入[503]。幾十年來,公民和非公民的差距已逐漸縮小。在羅馬世界裏,更加嚴重的差異出現在擁有特權的富人(拉丁語稱作“honestiores”)和身份卑微的窮人(拉丁語稱作“humiliores”)之間。前者無論是否為公民,都在法律上和生活中享受著各種各樣的特權,而後者卻飽受苦難。簡而言之,隻有當公民身份不再重要時,羅馬才擴大了它的授予範圍。

同時,為了贏得城中貧民的支持,卡拉卡拉還主持了羅馬帝國規模最大的建築工程之一,即卡拉卡拉浴場,它留下的巨型遺跡今天依然令遊客們慨歎不已。塞維魯製訂了浴場的建設計劃,而卡拉卡拉則將其付諸實踐。這片龐大的綜合建築群包括體育館、遊泳池和圖書館(一座拉丁語圖書館,一座希臘語圖書館),裝飾著高質量的藝術作品,免費對公眾開放。建造者麵臨著嚴峻的挑戰,他們需要搬走約50萬立方米的黏土,以便打好地基,並且豎起高約12米、重約100噸的多根立柱。然而,這項工程在六年內便完成了,估計動用了一萬二千至二萬名工人。

聽到這個消息,多姆娜痛不欲生,而且她很可能已身患疾病,最終她選擇了自盡。馬克裏努斯被他的部隊擁立為皇帝,不過僅僅統治了一年。

多姆娜的姐姐尤利婭·瑪伊莎決計讓他們的家族重新獲得皇位。硬幣上的圖案[504]顯示她容貌美麗,而且神態威嚴。她擁有跟妹妹一樣的鬈發,但是在脖子後麵綰成了小小的圓髻。在某些肖像中,她戴著環狀頭飾,那是皇室的象征。

瑪伊莎的候選人是她的外孫瓦瑞烏斯·阿維圖斯·巴西安努斯。他年僅十四歲,雖然在羅馬長大,但此時住在敘利亞的埃米薩,擔任當地神明埃拉伽巴路斯的祭司(巴西安努斯在曆史上也被稱作“埃拉伽巴路斯”)。表麵看來,他成為皇帝的希望不大,但是堅定的瑪伊莎花錢買到了士兵們的支持。她宣稱埃拉伽巴路斯是卡拉卡拉的私生子,讓軍隊在公元218年擁立他做皇帝。經過一場短暫的內戰,馬克裏努斯被擊敗並殺害了,從而為埃拉伽巴路斯在羅馬的統治掃除了障礙。

曆史電視劇塑造了許多在皇位背後操縱權力的女性角色,但是她們都無法跟此時登上羅馬舞台的這些女人相比。瑪伊莎和她的女兒尤利婭·索艾米亞斯(即埃拉伽巴路斯的母親)都跟隨新皇帝去了首都。實際上,這也是一件好事,因為當埃拉伽巴路斯忙著在羅馬建立對自己的宗教崇拜時,她們可以替他管理政府事務。硬幣上的肖像[505]顯示,埃拉伽巴路斯是一名脖子粗大、身材健壯的年輕人,戴著桂冠或環狀頭飾,胸前還佩有護甲,他鬥誌昂揚地看向前方,就像將軍一樣。可惜,這隻是他的願望,並非現實。有一尊大理石半身像[506]把他描繪成一個鬈發的瘦削少年,留著小胡子,眼神迷離。

埃拉伽巴路斯把他供奉的異域神明重塑成羅馬人熟悉的太陽神,並稱之為“不可戰勝的太陽神”。這種做法已經引人側目了,而埃拉伽巴路斯還想以新神取代羅馬的主神朱庇特,結果激起了公憤。他毫不掩飾自己的意圖,直接在帕拉蒂諾山上為新神修建了一座廟宇,又在城裏展示象征此神的圓錐形黑石,甚至繞著祭壇跳舞。民眾無法接受這一切,紛紛表示反對。充滿敵意的古代文獻還提到了關於埃拉伽巴路斯的其他事情,不過那些傳聞都值得懷疑,比如他和維斯塔貞女的婚姻以及他的同性戀情,據說他蔑視傳統,在同性關係中扮演被動的一方。

羅馬的官員感到如釋重負,他們終於迎來了一位比較傳統的皇帝,盡管他隻是一個十三歲的孩子,而且他母親對他的控製可能超越了阿格裏皮娜對尼祿的控製,畢竟尼祿成為皇帝時已經十七歲了。新政權早期的一枚硬幣[507]顯示,亞曆山大穿著皇室軍裝,就像埃拉伽巴路斯一樣,隻是他顯得極為年輕。在某些晚期的硬幣上[508],他留起了胡子。有一尊大理石半身像[509]刻畫了他身穿托加的模樣,他的麵容介於青澀與成熟之間。硬幣上描繪的莫米婭[510]擁有家族典型的鬈發,梳理得整整齊齊,有時候她也戴著環狀頭飾,整個人顯得高貴而莊重。

表麵上,莫米婭的官方頭銜包括奧古斯塔、奧古斯都之母、軍營之母、元老院之母和祖國之母,但實質上她管理著整個帝國。這種執政方式並不符合傳統,但是他們母子二人卻頗受歡迎,直到羅馬開始輸掉戰爭為止。在東部,麵對新興的波斯薩珊王朝[6],不懂軍事的亞曆山大幾乎沒有取得什麽進展。跟此前的帕提亞人相比,薩珊人更有組織性,更具威脅性,其軍事技術和適應能力也更強。在西部,亞曆山大決定收買入侵的日耳曼人,而不是擊退他們。萊茵河畔的士兵深感屈辱,於是擁立了一位指揮官做皇帝,隨後在公元235年殺害了莫米婭和塞維魯·亞曆山大。

結論

到塞維魯·亞曆山大去世為止,塞普蒂米烏斯·塞維魯建立的王朝持續了四十二年,中間還被另一個北非人馬克裏努斯打斷了一年。這遠遠不如九十九年的尤利-克勞狄王朝,也少於五十四年的安東尼王朝(安東尼·庇護、馬可·奧勒留、盧基烏斯·維魯斯和康茂德),但是幾乎比二十七年的弗拉維王朝多出一倍。在公元235年之後,又過了七十年才有人建立了一個更加長久的羅馬王朝。因此,這是一項了不起的成就。

塞普蒂米烏斯·塞維魯統治了將近十八年,在馬可·奧勒留死後的一個世紀之內,他是執政時間最長的皇帝。在康茂德的暴政和混亂的內戰過後,他恢複了帝國的穩定。塞維魯效仿馬可,支持哲學研究,並開啟了羅馬法律的黃金時代。然而,從他的曆史名聲來看,軍事家的身份掩蓋了改革家的光彩。在客觀情況和主觀意圖的雙重作用下,塞維魯成了第一位真正的軍人皇帝。他憑借武力奪取政權,把統治期的大部分時間都花在了戰爭上,殘酷地打擊元老院,盡量提高軍隊的地位。而且,他還預示了接下來將要發生的事情。

在塞維魯去世以後,西部帝國又延續了二百五十年。他的許多行為雖違背傳統,卻十分必要。確實,羅馬的文治水平降低了,但是軍事危機使文治政策變成了一種奢侈。而且,塞維魯對公共關係的重視不亞於軍隊,因為他希望讓自己的家族擁有合法的地位,受到民眾的歡迎。最後,通過向新人開放精英階層,塞維魯讓羅馬變得更加強大,而非軟弱。

塞維魯不僅奪取了皇位,還建立了一個王朝。塞維魯家族成了羅馬的第一個軍國主義家族,也是第一個多元文化家族。

塞維魯是羅馬的第一位非洲皇帝,而他的妻子尤利婭·多姆娜是敘利亞人,絲毫沒有羅馬血統。塞維魯讓來自地方行省的新生力量占據了羅馬的最高職位和軍團,從而為羅馬的民族和種族多樣性譜寫了嶄新的曆史篇章。

誠然,在塞維魯家族統治的羅馬,暴力開始逐漸失控。塞維魯融合了奧古斯都或韋斯巴薌的內戰、圖拉真的擴張主義政策和提比略的極權主義製度。然而,對於胸懷抱負、積極進取的男人和女人來說,這是一個絕妙的時機。

跟許多前任一樣,塞維魯不是元老院的朋友。他血洗元老院,受害者甚至比康茂德和圖密善處決的元老還要多。他把最高的行政職位和軍事職位都交給了騎士,這個富有的精英階層在等級和威望上僅次於元老。不過,此舉可能並非出於他對元老院的敵意,而是因為缺乏符合要求的元老,或者有些元老不願意為他效力。塞維魯將禁衛軍的規模擴大了一倍,並且讓一個軍團駐紮在羅馬郊外的永久營地,結果嚴重地限製了言論自由。

然而,正是這位軍國主義者(早年曾做過律師)對羅馬法律有著極大的興趣。他任命了一些傑出的法學家,他們編纂的法律被沿用了數個世紀。有一條在塞維魯執政期間頒布的法律原則規定“皇帝不受法律約束”[512]。與其說這是創新,倒不如說是誠實,因為從奧古斯都開始的每一任皇帝都實踐著這條原則。不管怎樣,塞維魯和卡拉卡拉還是承諾會遵守法律,盡管他們無需如此。

如果對塞維魯家族進行分析,我們會發現,其宏偉的多元文化和開明的專製獨裁同黑手黨的特點完全一致。或許以前的皇室家族也是如此,或許這個王朝的唯一錯誤就是沒有更加努力地掩飾殘酷的真相。盡管有些人反對塞維魯把自己跟奧古斯都相提並論,但是他並未比羅馬的第一位皇帝更有野心或更為殘忍,他隻是不如奧古斯都圓滑而已。

盡管在羅馬曆史的各個階段,皇室女性都發揮著重要的影響力,但是自從尤利-克勞狄王朝以後,沒有哪個王朝像塞維魯王朝一樣,見證過如此強大的女性。多姆娜也許是繼利維婭之後最有權勢的皇後,她的姐姐瑪伊莎扶植皇帝的手段堪比禁衛軍,她的外甥女索艾米亞斯是皇位背後的操縱者,而她的另一個外甥女莫米婭則在羅馬體製允許的範圍內扮演了最接近攝政王的角色。

塞維魯家族的成員喜歡做大事(這並非讚美),比如修建新的綜合浴場、改造羅馬城、重建故鄉大萊波蒂斯、對帕提亞宣戰、血洗元老院、把新神引入羅馬以及擴大羅馬公民群體。

塞普蒂米烏斯·塞維魯指明了未來的發展方向。帝國將陸續迎來許多出身於偏遠地區的軍人,他隻是第一個。而且,他也不是最後一位家族中有女性信仰非傳統神明的皇帝。跟大部分前任相比,他的政權更多地建立在連續的軍事勝利上,不過在此之後,軍人皇帝會成為羅馬的慣例。他是一個暴力的男人,家中充滿了各種麻煩,但是他卻愛好法律。也許在重視法律的羅馬人看來,這種現象並不矛盾,因為它強調了即使在戰爭時期,法律問題也依然值得關注。塞維魯把強大的軍隊跟強大的國家結合在一起,戴克裏先和君士坦丁的做法跟他如出一轍。

他們也是殘暴之人,為了拯救這個體製而絞盡腦汁,但代價卻是讓它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1] 阿非利加(Roman Africa):古羅馬在非洲北部設立的一個行省,今天非洲的全稱“阿非利加洲”即由此而來。

[2] 的黎波裏(Tripoli):今利比亞首都。

[3] 米洛斯的維納斯(Venus de Milo):古希臘雕塑,即斷臂維納斯。

[4] 一位……奇跡創造者:即泰安那的阿波羅尼烏斯(Apollonius of Tyana,約15—100)。

[5] 塞維魯·亞曆山大:也被稱作亞曆山大·塞維魯。

[6] 波斯薩珊王朝(Sasanian Persian dynasty):波斯第三王朝,也被稱作薩珊帝國。帕提亞王朝是波斯第二王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