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哈德良:比起堅持,更難的是戰略性放棄

臨終前,圖拉真在偏僻的塞利努斯收養了他的表侄哈德良。這是官方的說法,但圖拉真過去的行為讓一部分人心生疑慮。多年來,雖然圖拉真不斷提拔哈德良,還允許其通過婚姻關係進入皇室家族,但是他確實表現出了某種猶豫,可能是因為兩人政見不同。他既沒有收養哈德良,也沒有使其獲得先前那些皇位繼承者所享受的榮耀。

有人聲稱,圖拉真在彌留之際根本沒說過收養的事情,這一切隻是精心策劃的騙局,幕後主使即哈德良的擁護者、圖拉真的妻子普羅蒂娜,以及哈德良的前任監護人、圖拉真的禁衛軍長官普布利烏斯·阿基利烏斯·阿提亞努斯。在圖拉真去世時,他們倆都在場。有一份文獻質疑,圖拉真通過書信告訴元老院,他要選擇哈德良做自己的兒子和繼承人,但是信上卻簽著普羅蒂娜的名字,而她以前從未給皇帝的信件署名[349]。另一份文獻則斷言,普羅蒂娜偷偷找來一個演員模仿圖拉真,讓他用虛弱的聲音宣布收養哈德良的決定,同時隱瞞了圖拉真已經死亡的事實[350]。

此外,還有一個奇怪的細節:一座偶然發現的墓碑表明,在圖拉真去世兩天後,他的品酒師也死了,這位自由奴年僅二十八歲[351]。當然,我們無法排除正常死亡的可能性——例如,他和圖拉真也許感染了相同的病毒。不過,我們難免會懷疑,這個年輕人是否因為知道得太多而遇害或自盡了。況且,他的骨灰過了十二年才被送回羅馬,似乎有人想讓大家淡忘他。

這件事背後真的另有隱情嗎?抑或一切隻是巧合,而那些猜測再次反映了羅馬人對強大女性的偏見?我們無從得知。可以確定的是,羅馬迎來了一位充滿活力、才華出眾的新統治者。

哈德良高大健壯,身材勻稱。他的肖像雕塑顯得睿智而威嚴,臉龐呈橢圓形,麵頰豐滿,長著鷹鉤鼻和大耳朵,當時曾有人描述他的眼睛“充滿了明亮的光芒”[352]。他有著濃密的鬈發,絡腮胡修剪得整整齊齊。

哈德良的胡須不隻是一種獨特的時尚,還是文化和政治的象征。羅馬精英階層的男性一般都會把臉刮幹淨,而希臘男性則保留胡須。通過不剃須,哈德良表達了自己對希臘文化的熱愛,並強調了重視帝國東部希臘語地區的政策。

令人驚訝的是,他可以長時間地站著不動,讓藝術家們反複刻畫他的形象,結果他留下的雕塑比其他皇帝都多[353]。然而,哈德良又似乎一直在騎馬或坐船,忙著從帝國的一頭趕往另一頭,基本走遍了不列顛和敘利亞之間的所有行省,因此他去過的地方也比其他皇帝都要多[354]。他盡量接觸普通人,就像現代的民主黨政治家專門同群眾握手一樣。每到一處,他都會跟軍人混在一起,與他們在戶外分享簡單的食物。為了以身作則,他總是不戴帽子,“無論在日耳曼尼亞的大雪中,還是埃及的烈日下,皆是如此”[355],而且他曾經穿著沉重的鎧甲步行約30千米,去鼓勵士兵。閑暇之時,他會鍛煉自己的作戰能力,開展他最喜愛的娛樂項目——狩獵。他很擅長捕殺動物,甚至能將野豬一擊斃命[356]。

哈德良可謂羅馬史上最重要、最迷人的皇帝之一。他努力創造和平,強烈反對帝國主義性質的擴張,格外關注地方行省。他熱衷於研究古典著作,不僅是優秀的詩人和建築設計師,還是雕塑家和畫家。在這些方麵,沒有任何羅馬皇帝能夠超越他,當然他們也不像哈德良那樣充滿矛盾。正如一位古代作家所言,“在他一個人身上,集中了許多截然相反的特點:嚴厲和親切,莊重和活潑,從容和迅速,吝嗇和慷慨,狡詐和直率,殘酷和仁慈。而且,他總是變化無常”[357]。

他是一個熱愛希臘的羅馬人,卻給意大利和不列顛的民眾留下了最深刻的印象。猶太人也牢牢地記住了他,因為他試圖摧毀他們的文化,於是他們便在自己的文獻中詛咒他。雖然他具備傳統的男子氣概,但是他把自己的成就歸功於愛他的女人,而將真心交給了一位少年。

普布利烏斯·埃利烏斯·哈德裏亞努斯[1]不可阻擋的崛起

故事開始於希望和野心。公元76年1月24日,哈德良出生於羅馬,他沿用了父親的名字,也叫普布利烏斯·埃利烏斯·哈德裏亞努斯。他父親的事業引領著這家人來到了首都,他們的故鄉是希斯帕尼亞的一座城市,靠出口橄欖油而變得發達。哈德良的家族頗為顯赫,先輩中包括一位元老院成員,他們把自己的始祖追溯到一個早期殖民者,那是一名羅馬軍人,來自意大利東北部的哈德裏亞城[358],因此他們的姓氏為哈德良[2]。

當哈德良出生時,韋斯巴薌統治的羅馬對地方行省的傑出精英越來越友好,而哈德良的父親——埃利烏斯·哈德裏亞努斯·阿非爾[3]正是其中之一。他是元老院成員,曾任裁判官,可能還做過軍團指揮官以及行省總督的顧問,或者甚至他自己就是行省總督。哈德良的母親多米提婭·波利娜也是希斯帕尼亞人,她來自大西洋沿岸的一座港口城市,其家族大概起源於腓尼基殖民者。哈德良還有一個姐姐,同樣叫波利娜。

老哈德良去世時,哈德良才十歲,他小小年紀便失去了父親,就像奧古斯都一樣。由於羅馬女性比男性結婚更早,所以我們猜測多米提婭也許還活著。若果真如此,那麽她應該會盡力照顧哈德良,就像阿提婭曾經照顧小奧古斯都一樣。可以肯定的是,這兩位皇帝還有一點相似之處:跟奧古斯都一樣,年幼的哈德良也接觸到了羅馬最有權勢的男人。他有兩位監護人,都是他的同鄉。一位是阿基利烏斯·阿提亞努斯,他出身於羅馬騎士階層,後來成了禁衛軍長官。而另一位則是哈德良父親的表兄弟[4],一名積極進取的軍人兼政客,他就是未來的皇帝圖拉真。當時圖拉真擔任軍團指揮官,公務繁忙,於是阿提亞努斯便負責培養哈德良。除了十幾歲時去希斯帕尼亞視察過兩次家族地產之外,哈德良完全在羅馬長大。

哈德良天資聰穎,記憶力超群,學習非常優秀。羅馬精英階層的青少年接受希臘語和拉丁語教育,課程內容以經典著作為主。哈德良熱情地鑽研希臘的語言和文學,平日裏他肯定也經常接觸希臘文化,畢竟羅馬有許多希臘人。實際上,羅馬已經比肩亞曆山大,成為世界上最大的希臘化城市。就連哈德良的體育愛好都頗具希臘特色:他喜歡狩獵,這是希臘精英階層的活動,羅馬人一般不感興趣。

哈德良因此得到了“格雷庫魯斯”(Graeculus,拉丁語,意為“小希臘人”)的綽號[359],然而這並非讚美。羅馬的精英階層對希臘的先進文化既欽佩又厭惡,有時候他們會通過強調羅馬對希臘的控製權來掩飾自己文化的落後。哈德良的監護人圖拉真曾不以為然地評論道:“小希臘人就喜歡體育館。”[360]類似的偏見在羅馬很普遍。他不讚同哈德良狩獵的做法。

值得慶幸的是,圖拉真的妻子普羅蒂娜並未這樣想。跟哈德良一樣,她也是希臘文化的狂熱愛好者。實際上,兩人有許多共同之處。他們非常聰明,修養極高,都對哲學感興趣,都屬於圖拉真的勢力圈子,而且嘲諷者可能會說,圖拉真夫婦還都喜歡哈德良。撇開哈德良的強烈自戀不談,普羅蒂娜確乎很欣賞受她丈夫監護的這個機靈的年輕人。

圖拉真比哈德良大二十二歲,雖然相較於圖拉真,普羅蒂娜的年齡跟哈德良更為接近,但是她扮演了某種類似代理母親的角色。毫無疑問,她在他人生的關鍵階段保障了他的利益,首先從他的教育開始。普羅蒂娜為哈德良安排了羅馬最優秀的一位老師。

普羅蒂娜是伊壁鳩魯派哲學的信徒,這個思想體係在數百年前發源於雅典,至哈德良所處的時代,那裏依然有一所伊壁鳩魯派的學校。今天,伊壁鳩魯主義者指貪圖享樂,尤其是追求感官愉悅和奢侈放縱的人,然而古代的伊壁鳩魯主義者卻推崇有限的欲望。他們屬於唯物主義者,認為宗教是迷信,理性才是最佳向導。比起美味的食物,他們更喜歡優秀的夥伴;比起公開亮相,他們更看重幕後工作。“悄無聲息地活著”[361]是他們的宗旨,而友誼則是他們的目標。羅馬精英階層的許多人都是伊壁鳩魯主義者,就連一些政客都覺得這種哲學能夠撫慰心靈,盡管他們並未接受其遁世的生活方式。

對於普羅蒂娜和哈德良來說,“希臘化”並非隻是一種獨特的時尚。盡管羅馬人把帝國的建立歸功於武力,但是哈德良明白,筆杆子比刀劍更強大,而希臘人的筆杆子尤為厲害。他意識到,正如詩人賀拉斯所言,“被俘虜的希臘俘虜了野蠻的征服者,把自己的藝術帶給了粗俗的拉丁姆[5]。”[362]他相信希臘還有深層的智慧可以挖掘。實際上,他似乎受到了好幾個希臘哲學學派的影響,其中就包括伊壁鳩魯學派,而且他還見過偉大的斯多葛派哲學家愛比克泰德。

哈德良對精神生活的重視程度超越了此前的所有皇帝。在粗鄙俗氣的韋斯巴薌和傲慢反智的圖拉真之後,這是一個巨大的轉變。知識主義支撐著哈德良與眾不同的執政理念,也使他成為希臘有史以來最偉大的羅馬朋友。

哈德良十八歲便邁入政壇,而且晉升的速度很快。他先是在羅馬城獲得了一些較低的職位,隨後分別在歐洲中部以及巴爾幹半島擔任初級軍官(軍事保民官)。公元97年末,當涅爾瓦皇帝指定圖拉真為養子和繼承人時,哈德良正遠在巴爾幹半島的攸克辛海[6]沿岸,而圖拉真則坐鎮日耳曼尼亞。哈德良受命代表其軍隊去恭喜自己的監護人——此時已經是皇位繼承人了。作為回報,他被調離偏僻的攸克辛海,前往更靠近中央的萊茵河流域繼續做初級軍官。元老院成員通常會擔任兩屆初級軍官,而哈德良卻連任了三屆,因此他對軍事非常了解。

不久之後,在公元98年初,涅爾瓦去世了,圖拉真被宣布為皇帝。當消息傳來時,哈德良抓住機會,立即動身北上,跨越了大約180千米的距離,親自向圖拉真報信。途中,他的馬車出了故障,但是他繼續徒步前進,成功地把喜訊帶給了圖拉真。據說有一個名叫塞爾維亞努斯的人蓄意破壞了哈德良的馬車,不過,這可能是傳聞,我們有理由懷疑其真實性,因為一切都源於哈德良自己的敘述,而且後來哈德良和塞爾維亞努斯勢不兩立,盡管他們二人本為姻親。

盧基烏斯·尤利烏斯·烏爾蘇斯·塞爾維亞努斯娶了哈德良的姐姐波利娜,這是一樁野心勃勃的婚事。跟哈德良一樣,波利娜也是圖拉真的表侄輩,而塞爾維亞努斯作為一名總督和前任執政官,渴望進入圖拉真的內部圈子。塞爾維亞努斯和哈德良都是堅定果斷的男人,他們倆發生衝突並不稀奇。

在活著的所有人之中,哈德良是跟圖拉真關係最近的男性親戚,一旦沒有孩子的圖拉真當上皇帝,哈德良就很可能會成為下一任統治者。然而,這並非完全確定的事情。奧古斯都曾越過自己的外孫阿格裏帕·波斯圖穆斯,把王位傳給了繼子提比略。從那以後,人們便明白,就算是皇帝的近親都得努力拚搏,爭取脫穎而出。哈德良確實很努力,他展現了優秀的政治、軍事和管理才能,但這還不是全部。

哈德良的崛起是親信左右帝王的一場勝利。他吸引了圖拉真身邊的皇室女性,拉攏了自己曾經的監護人阿提亞努斯,即現任的禁衛軍長官,還結交了圖拉真的得力助手蘇拉以及其他朝臣。

哈德良最親密的盟友始終是普羅蒂娜,此時她已貴為皇後。她說服圖拉真把維比婭·薩賓娜許配給哈德良。這樁婚事進一步拉近了哈德良和圖拉真的關係,因為薩賓娜是圖拉真之姊瑪西婭娜的外孫女,也就是圖拉真的甥外孫女。薩賓娜來自一個富有而顯赫的家族,她本人在希斯帕尼亞、羅馬以及意大利的其他地區擁有許多奴隸。她的母親薩洛尼婭·瑪提蒂雅和外祖母瑪西婭娜都住在宮中,屬於圖拉真的重要親信。

公元100年,前途無量的哈德良和地位尊貴的薩賓娜結婚了。哈德良很敬愛他的嶽母瑪提蒂雅。此時,哈德良二十四歲,而薩賓娜隻是一個十四五歲的少女。在羅馬,夫妻二人相差十歲是普遍現象,法律規定女性的最低婚齡是十二歲,男性的最低婚齡是十四歲。雖然一般情況下,女性會在將近二十歲時出嫁,男性會在將近三十歲時娶妻,但是元老院的精英群體,尤其是皇室家族,經常早早就結婚了。薩賓娜的條件非常合適,像哈德良這樣充滿野心的男人肯定想盡快與她完婚。

隨著新娘逐漸成熟起來,哈德良也許在她身上發現了許多討人喜歡的特點。誠然,皇室的肖像雕塑都是美化以後的產物,主要為政治宣傳服務。但是,這些雕塑不可能徹底脫離現實,畢竟皇室家族的成員還是希望人們可以認出自己。薩賓娜的眾多半身像和全身像[363]顯示,她五官端正,麵容姣好,脖頸纖細優美,鼻型典雅複古,神態顯得十分溫柔。她的頭發濃密而鬈曲,從中間梳向腦後,呈現出一種希臘風格的造型,這肯定會讓哈德良感到高興,而她自己大概也很滿意。

薩賓娜是極少數留下文字作品的羅馬女性之一。誠然,她的作品隻是一篇簡短的跋文,附在其旅伴所寫的四首小詩之後,然而,那名旅伴是一位希臘女性兼知識分子,這表明薩賓娜跟哈德良興趣相投,或者至少她在努力向他靠攏。這篇跋文還顯示,薩賓娜和她的丈夫一樣,都對他們自己的地位和成就感到驕傲。

不過,他們的婚姻是權力聯盟,而非愛情結合,兩人之間還存在著不小的分歧。他們沒有孩子,而且哈德良更喜歡年輕男人。傳聞稱這對夫妻互相厭惡,他們會發生性關係,但薩賓娜總是采取措施防止懷孕;據說哈德良認為她敏感暴躁,他希望自己是一個普通公民,以便跟她離婚[364]。當然,這些畢竟隻是流言蜚語,更何況政治夫妻在家裏同床異夢、在外麵攜手並肩的例子並不少見。盡管有人懷疑薩賓娜與哈德良不和,但是也有他們相處融洽乃至通力合作的證據,而且哈德良還給了妻子許多榮譽。不過,薩賓娜扮演的角色依然不太容易。

在公元101—102年和105—106年,圖拉真兩度攻打達契亞,哈德良因此獲得了使事業更上一層樓的機會。在第一次戰爭中,哈德良成為圖拉真的一名高級隨行人員,在前線待了一年。關於這段經曆,隻有一個細節流傳下來:受圖拉真影響,哈德良也染上了酗酒的習慣,而圖拉真還為此獎勵了他[365]。

公元105—106年,哈德良又參加了圖拉真主導的第二次達契亞戰爭,這一回他擔任軍團指揮官。兩次戰爭都給他帶來了勳章。盡管其他人為羅馬的勝利作出了更大的貢獻,但是哈德良從圖拉真手中接過了一份充滿象征意義的禮物,那就是前任皇帝涅爾瓦贈予圖拉真的鑽戒[366]。這似乎是一個成功的征兆,而哈德良非常重視各種征兆。他雖然喜歡研究哲學,卻也一直對巫術和占星術頗感興趣。

在圖拉真的統治下,哈德良繼續快速晉升,然而這位野心勃勃的年輕人並不滿足。公元106—108年,他在下潘諾尼亞行省擔任總督。公元108年5月,三十二歲的哈德良當上了補任執政官,同齡的非貴族成員很少能走到這一步。據說此時,圖拉真最親密的顧問蘇拉告訴哈德良,皇帝打算收養他[367]。不久以後,蘇拉便去世了,因此沒有人知道事情的真相究竟是什麽。無論如何,那時圖拉真並未收養哈德良,隻是讓他做了自己的演講稿撰寫人。

這個職位很重要,但是不足以把哈德良留在羅馬。最晚至公元112年,他還住在雅典,那應該是得到了圖拉真的批準。或許皇帝覺得,讓這位能幹的年輕人在希臘化的東部充當他的耳目會有好處,而且送走這個野心家也可以令他鬆一口氣。跟羅馬相比,雅典顯得很小,但是它的文化遺產卻影響巨大。在帕特農神廟、哲學家和詩歌之間,哈德良感到心醉神迷。這座城市的精英階層邀請他加入雅典公民的行列,很快他又當選為雅典的最高行政長官。

大概就是在這段歲月裏,哈德良對羅馬時尚作出了著名的貢獻——他開創了蓄須的先例,在此後的一個半世紀中,繼任的皇帝們紛紛效仿他的做法。

當圖拉真在東征的路上經過雅典時,這位滿臉胡須的表侄也許會令他大吃一驚。宮中的許多人都與他同行,包括普羅蒂娜和瑪提蒂雅。

像愷撒和馬克·安東尼一樣,圖拉真也把侵略的目光投向了帕提亞。上一章已經講述了這場戰爭的經過,現在我們隻需要補充一點,那就是根據文獻記載,普羅蒂娜利用自己的影響力在圖拉真手下為哈德良謀得了一個職位[368]。不過顯然,哈德良並未掌握多少實權,直到公元117年,他才被任命為敘利亞總督,據說這也是普羅蒂娜的功勞。而且在公元118年,她還幫助他再度當上了執政官。

知情者都推測哈德良將繼承圖拉真的皇位,尤其是在他第二次擔任執政官的時候。傳聞稱哈德良賄賂了圖拉真的自由奴,並討好圖拉真身邊的重要男性情人[369]。然而,皇帝既沒有收養哈德良,也沒有給予其愷撒的頭銜,更沒有使他獲得提比略、提圖斯和圖拉真自己做繼承人時所享受的權力。多年以來,圖拉真從未讓哈德良成為高級將領。或許是由於哈德良缺乏軍事征服的熱情。跟圖拉真不同,哈德良不想擴張帝國。可能正因如此,圖拉真才猶豫不決,沒有指定他為繼承人。而且,看到自己曾經監護的年輕人那麽熱愛希臘,這位嚴厲的羅馬老人恐怕也心存疑慮。

有人說,圖拉真準備指定另一個人為繼承人,或者直接將決定權交給元老院[370]。甚至還有人說,作為亞曆山大的忠實崇拜者,圖拉真打算參考那位馬其頓領袖在公元前323年留下的遺言,把皇位傳給“最強者”[7]。不過,亞曆山大的決定導致了長達五十年的內戰,圖拉真應該不願效仿他。接下來,危機降臨了。

繼任危機

正如我們看到的,有人懷疑圖拉真並未在臨終前收養哈德良,不過哈德良擁有一個強大的後盾,即東部軍團。他明智地給予士兵雙倍賞金,立即贏得了他們的支持。後來,他為自己沒有征求元老院的同意就稱帝而向其道歉,然而他又指出,國不可一日無君。與此同時,就像另一位靠武力奪取政權的皇帝韋斯巴薌一樣,他也把軍隊擁立他的日子算作統治期的開端,那是公元117年8月11日。

新政權始於一係列有組織的暗殺行動,主謀均為圖拉真麾下的前任將領。有些人覬覦皇位,而其他人則對哈德良準備實施的防禦性軍事政策感到不滿。在羅馬,哈德良曾經的監護人阿提亞努斯聲稱自己發現了一場陰謀,有四個人要推翻新皇帝。他們地位顯赫,都做過羅馬的執政官,其中包括圖拉真的一名親信,還有一個人深受普魯塔克的愛戴。他們未經審判便遭到了處決,元老院迫不得已表示同意。此事被稱作“四大前任執政官事件”,許多元老永遠都沒有原諒這位新皇帝,然而幾乎人人都懼怕他。至於阿提亞努斯,哈德良把他提升為元老院成員,那也就意味著他不能再做禁衛軍長官了,因為這個職位是留給羅馬騎士的。

盡管哈德良熱愛哲學、藝術和占星術,但是他殘忍、暴虐,而且不懼殺戮。不過,他也是一名政治家,知道該如何改善人際關係。在羅馬,哈德良向平民發放現金,燒毀拖欠稅款的記錄,舉辦隆重的角鬥比賽,並啟動了大型的建築工程。

可是,哈德良並不相信憲政。愛德華·吉本曾對他做過一番準確的總結:“他有時是出色的元首,有時是可笑的詭辯家,有時又是猜忌的暴君。”[371]

和平與建設

很少有皇帝在登基時像哈德良那樣充滿自信和遠見。他渴望做一位變革型領袖,甚至把自己視為第二個奧古斯都——就算一開始不是,最終也會成真。實際上,後來他更喜歡自稱哈德良·奧古斯都,而非使用全名常勝將軍愷撒·圖拉真努斯·哈德裏亞努斯·奧古斯都。他認為自己是帝國的第二位奠基者。

實際上,他是第二個提比略。通過取消圖拉真的擴張政策,他基本恢複了提比略的防禦性戰略。我們無法說哈德良更加人道,因為他跟提比略一樣,沒有避免跟元老院的爭執,也從未掩飾自己的暴政。

在執政初期,哈德良麵臨著東部和西部的叛亂,達契亞、多瑙河流域、毛裏塔尼亞(今摩洛哥)以及不列顛紛紛陷入暴動之中。作為回應,他讓士兵們堅守一些地方,離開另外一些地方。圖拉真對帕提亞帝國的征服隻剩下少數領土,因此哈德良便下令立即從當地撤軍,並跟帕提亞國王簽訂和平協議。而且,他還放棄了達契亞的東部地區。為了防止外敵入侵,他甚至命人前往多瑙河,拆除了圖拉真那座大橋的上層結構。

割舍領土的做法顯然不符合羅馬人的作風,許多元老都表示強烈反對。因此,“四大前任執政官事件”背後的真正原因可能並非陰謀,而是新政策引發的分歧。不過,哈德良堅持如此。根據他的判斷,在圖拉真的數次擴張戰爭以後,帝國已經耗盡了元氣。而且,他似乎意識到了休養生息有利於提高軍事、經濟和社會道德水平。

雖然有人抗議,但是羅馬精英階層的大部分成員應該都讚同哈德良。為征服新領土而打仗的動機已經不複存在了。事實上,人們的戰爭熱情正在逐漸消退,因為統治者總是提防乃至處決獲勝的將領,而軍事經驗也不再是擔任高官或成為元老的必要條件。有一位同時期的作家曾寫道:“在我所處的年代裏,哈德良皇帝……對待神明的態度非常虔敬,而且為臣民的幸福作出了巨大貢獻。他從未主動挑起過戰爭。”[372]這番話可能代表了許多人的觀點。

在圖拉真看來,羅馬是一個超級大國,因此它必須表現出超級大國的樣子。而在哈德良眼中,羅馬是一個聯合體(相較於今天的美國、俄羅斯或中國,它更像是歐盟)。哈德良希望建設一個新帝國,讓行省的精英階層平等參與政府事務。為了贏得他們的忠誠,哈德良放寬了獲取羅馬公民身份的條件,將其授予市政會成員,以前這是隻有地方行政長官才能享受的福利。

哈德良認為,帝國各地的精英階層應該在西部說拉丁語,在東部說希臘語。但是,來自其他民族的精英階層呢?阿拉伯人、凱爾特人、達契亞人、埃及人、日耳曼人、猶太人、毛裏塔尼亞人、努米底亞人、腓尼基人、敘利亞人等,他們該怎麽辦?他們必須融入拉丁語或希臘語群體,否則就會遭到淘汰。實際上,哈德良曾對他們說:“你們沒有自由的權利,隻能做羅馬人或希臘人。”希臘語是帝國東部的主要語言,它的發音在“小希臘人”哈德良聽來就像樂曲一樣優美,因此他決定盡力推廣這種語言。

在統治期的大部分時間裏,哈德良都把精力集中於帝國東部。這不僅反映了他的個人喜好,而且也跟現實情況密切相關。羅馬擁有軍事力量和政治組織,但是東部擁有人力、財富、城市、文化以及深刻的思想和宗教。意大利之外的西部比較落後,幾乎沒有多少值得誇耀的大城市。最顯著的例外就是迦太基,位於地中海對麵的非洲北岸。迦太基在公元前146年的第三次布匿戰爭中被摧毀,後來奧古斯都按照尤利烏斯·愷撒的計劃將其重建為羅馬殖民地。到了哈德良所處的時代,迦太基已經成為地中海以西的第二大城市。不過,帝國的城市中心還是在東部,而且在某些人眼中,這片地區代表著羅馬的未來。哈德良對此深信不疑。

尤利烏斯·愷撒和馬克·安東尼都曾試圖將帝國的首都東遷,搬到亞曆山大或特洛伊,而哈德良則把目光投向了雅典。他喜歡所有的希臘城市,但是他最愛雅典,他在此處停留的時間超過希臘的其他任何地方。他受邀參加了所謂的“秘儀”[8],那是這座城市最莊嚴、最排外的秘密宗教儀式,為人們提供了死後重生的希望。

哈德良大力建設雅典,自從五百多年前的伯裏克利黃金時代以來,雅典便再也沒有呈現出如此繁榮的景象。他掀起了一股建築熱潮,使雅典成為一個新泛希臘同盟的中心。今天,前往雅典的遊客依然能看到哈德良留下的建築遺跡,比如一座圖書館的斷壁殘垣;一片蓄水池——現在是公共廣場,但當初屬於一套嶄新的供水係統;宙斯神廟的巨型立柱,那曾經是希臘最大的神廟;還有宏偉的大理石拱門,通往被稱作“哈德良之城”的新城區。不過,雅典僅僅是哈德良建築工程的一小部分而已。

一座神殿與一片莊園

今天,哈德良作為地名也許比作為一個人名更加令人矚目。英格蘭有哈德良長牆,意大利有哈德良莊園,而這些隻是人們最熟悉的例子。羅馬城有哈德良陵墓,也被稱作聖天使堡。在哈德良主持的建築工程中,還有一些並未冠以他的名字,比如曾經矗立在羅馬的維納斯-羅馬神廟,那是業餘建築師哈德良親自設計的作品。圖拉真的高級建築師阿波羅多洛斯對此嗤之以鼻,還在書中批評過這座神廟。哈德良非常生氣,以至於在阿波羅多洛斯死後不久,有傳言說是皇帝下令處決了他[373]。不過,前麵提到的陵墓和神廟都不是哈德良最重要的建築。

奧古斯都曾經在戰神廣場烙上了自己的印記[9],此地位於老城區和台伯河的轉彎處之間,哈德良通過改變這裏的麵貌,強調了他是新時代的奧古斯都。他重建了一座頗為重要卻遭到摧毀的建築——萬神殿,它最初是由奧古斯都的得力助手阿格裏帕建造的。結果,哈德良不僅留下了保存最為完好的古典時代的大型建築,而且成就了世界上最優美的建築之一。當遊客站在萬神殿裏向上看時,他們會意識到穹頂是羅馬贈予人類文明的寶貴禮物。

萬神殿展示了巧妙的設計理念和完美的建築工藝,還展示了皇帝的巨額財富,因為如此壯麗而持久的結構肯定造價不菲。萬神殿的整體構思應該歸功於哈德良,不過他的設計水平太業餘,無法製訂詳細的方案。我們不知道建築師的名字,但無論是誰,他都成功地利用磚塊、大理石和混凝土表現了帝國的統一。圓形大廳代表著“圓形大地”,那是羅馬人對世界的稱呼。大理石地板的方格和鑲板裝飾的天花板令人想起羅馬軍營或城鎮布局的常見模式。穹頂象征著朱庇特統治的天國,就像羅馬皇帝統治帝國一樣。這個穹頂堪稱建築技術的奇跡,底部厚度可達7米,頂部厚度僅為0.6米。憑借約43米的直徑,萬神殿的穹頂在一千三百年間都是世界上最寬的拱頂,直到1436年佛羅倫薩大教堂建成為止,而後者的穹頂寬度至19世紀末才被超越。

哈德良沒有在萬神殿留下自己的名字,隻是刻上了“盧基烏斯之子阿格裏帕在其第三屆執政官任期內所建”。他將此傑作的誕生歸於這位令人敬仰的開國元勳,以展現自己的謙遜。

不過,哈德良確實把自己的名字賦予了哈德良波利斯,即哈德良城,它建在一座早期村莊的舊址上(今土耳其埃迪爾內)。帝國有八處叫哈德良城的地方[374],此乃其中之一,也是現在唯一還能看出皇帝名字的地方(“埃迪爾內”源於“哈德良波利斯”)。它位於土耳其的歐洲部分,靠近保加利亞和希臘邊境,在曆史上具有重要意義。從君士坦丁時代到20世紀,這裏發生過不少於十六場重大戰役,其中包括公元378年羅馬帝國遭遇的毀滅性慘敗。後來的軍事曆史學家約翰·基根曾稱之為“地球上爭端最多的地方”[375]。有這樣一座城市叫哈德良波利斯,身為軍人兼政客的哈德良可能會覺得無上光榮。

法律也是哈德良的“建設項目”之一。他親自授權,讓一位傑出的年輕法學家來編纂執政官法令,那是一年頒布一次的羅馬法基本原則。盡管理論上,新任執政官每年都可以重新修訂法令,但實際上,大多數執政官都選擇了繼承傳統,很少作出改變。然而,隨著時間流逝,互相矛盾的條款逐漸增加。在哈德良的主導下,所有法令經過刪減整合,匯集成一部清晰合理的法典,後來被稱作“永久敕令”,標誌著羅馬乃至法律史上的一次重大改革。

不過,法律無法像建築那樣激發哈德良的興趣。提比略和尼祿都有自己享樂的宮殿,而哈德良則超越了他們。今天我們所熟知的哈德良莊園其實是一片皇室聚居地,類似於凡爾賽宮。這片“莊園”包括三十棟大型建築,占地120多公頃,麵積為龐貝古城的兩倍,位於提布爾(今蒂沃利)的一個草木繁茂的山穀中,距離羅馬約30千米,騎馬需要三個小時。

提布爾的建築工程很可能開始於哈德良登基之初,並貫穿了他的整個執政時期。從各地運來的材料強調了帝國的多樣性和羅馬的力量,庭院內充斥著藝術作品、雕塑、花園、水池、灌溉渠和噴泉。哈德良親自設計了一部分結構,這裏不僅有他心愛的“南瓜”[376],即穹頂,還有首次在建築上得到應用的反向曲線,也就是凹麵牆和凸麵牆的交替出現。此地的總體規劃精巧細致,就像哈德良本人一樣複雜而獨特。其他羅馬皇帝從未創造過如此奇妙的地方,藝術與自然完美融合,為後世提供了無窮的靈感。這片莊園還象征著哈德良重視的帝國精英階層,建築采用了鮮明的羅馬風格,但是到處都有希臘藝術,而且埃及主題也非常突出,因為埃及在哈德良的人生中也扮演了重要角色。眾多奴隸維持著莊園的運轉,羅馬的官員和軍人出入於此,絡繹不絕。

這片莊園可謂一應俱全,除了宮殿之外,還有用餐的亭子、圖書館、浴場、神廟、劇院乃至競技場,冬天有加熱供暖的特殊建築,夏天有麵朝北邊的涼爽房間。這裏是哈德良的休養之處,是他打動並招待客人的地方,也是他逃避現實的世外桃源。

提布爾相當於哈德良的夢幻島[10]。它就像另一個羅馬,沒有元老院和人民,將哈德良喜愛的軍事基地和一座希臘城市結合起來。在這裏,他可以統治羅馬,卻無須進入首都;他可以隨意漫步,卻不必離開家園。在這裏,哈德良始終是一名“逃離者”。

哈德良的巡遊

自奧古斯都去世以來,沒有任何羅馬皇帝像哈德良這樣頻繁地遊曆行省,而且最終,他走過的領土麵積也超越了奧古斯都。哈德良統治帝國長達二十二年,成為自提比略以來在位最久的皇帝。他把執政的一半時間都花在了路上。在四十四歲到五十五歲的盛年時期,即公元120—131年,他很少待在羅馬。公元121—125年,他進行了一次大規模巡遊,走遍了羅馬西北部的眾多行省,接著轉向東邊的希臘和小亞細亞。幾年後,從公元128年開始,他陸續視察了西西裏島、北非、埃及和地中海以東的其他地區,尤其是希臘。隨後,他又前往猶太處理緊急事務。

哈德良的巡遊並非出於野心,而是源自對徹底改造帝國的渴望。況且,這也是一種逃離羅馬的方式,否則他隻能麵對無法滿足的元老院和人民。

哈德良的隨行人員包括皇室秘書、官員、逢迎者、仆人、他的妻子及其侍從,他們代表了第二個羅馬,就像是移動的政府,堪稱古代世界的“空軍一號”[11]。當他率領隊伍浩浩****地行進時,場麵肯定極為壯觀,但是並非每個人都會被嚇退。有一位老婦人曾經在路上阻攔哈德良,試圖遞給他一份訴狀[377]。皇帝表示自己沒有時間,而她則說,既然如此,他就不該做皇帝。於是,他便給這位老婦人舉行了一場庭審。

無論走到哪兒,哈德良都會拜訪當地一處羅馬的軍事基地。他的不擴張政策要求軍隊保持高度戒備狀態,有一位古代作家評論道:“盡管他更渴望和平,而非戰爭,但是他讓士兵們不斷操練,仿佛戰爭迫在眉睫。”[378]況且,哈德良熱愛軍隊。

哈德良是一名向往軍營的男子漢。例如,他曾前往北非的一個軍團駐地,觀看了一係列軍事演習,隨後向集合的部隊宣布:“我的副將凱圖利努斯(指昆圖斯·法比烏斯·凱圖利努斯,該軍團的指揮官)是一位高貴的軍人,作為他麾下的士兵,你們充分展現了他的英勇氣概。”[379]還有一次,哈德良用讚許的目光看著自己的騎兵衛隊全副武裝地遊過多瑙河[380]。

公元121年,在羅馬稍作停留之後,哈德良便直奔北邊的日耳曼尼亞,麵對冰冷刺骨的寒冬,他表現得若無其事。皇後薩賓娜以及一些重要人員與他同行,其中包括禁衛軍長官和首席秘書官。今天,這位秘書更知名的身份是作家,他就是蘇維托尼烏斯,即《羅馬十二帝王傳》的作者。蘇維托尼烏斯能夠接觸到皇室檔案,從而獲取極為豐富的資料。他的著作內容始於公元前100年的尤利烏斯·愷撒,終於公元98年的圖密善之死。年代較近的事件太過敏感,為了避免風險,他沒有寫入書中。

這就是著名的羅馬界牆(limes,拉丁語)的雛形。在公元2世紀,界牆達到巔峰狀態,跨越近5000千米,從不列顛北部一直延伸到紅海。它包括城牆、塔樓、堡壘、壕溝和道路,但是並沒有形成體係。如果說界牆代表著固定的邊防,那麽它也見證了羅馬權力的極限。

在日耳曼尼亞和其他地方,界牆充當的是邊防關卡,而非抵禦外敵入侵的障礙物。它的主要作用在於象征意義。界牆展示了帝國開始和結束的地方,也表明了羅馬已經停止擴張。

我們可以舉一個恰當的例子。在告別日耳曼尼亞之後,哈德良前往下一站,建造了他執政期間最著名的一部分界牆:位於不列顛的哈德良長城。

哈德良長城

哈德良長城在英格蘭北部連綿起伏。它跨越了約120千米的距離,從北海附近的泰恩河延伸到愛爾蘭海的索爾威灣,屬於羅馬帝國的世界級標誌之一,在後世吸引了成千上萬的遊客。但是,古代的現實跟今天的印象相去甚遠。

哈德良和他的隨行人員來到不列顛,很可能是為了見證長城的動工。這是一項重要的工程,有利於增加皇帝的榮耀,堪比那座跨越多瑙河的圖拉真大橋。長城的東端是一座橋梁,以哈德良命名,塔樓和堡壘構成的網絡穿過島嶼向西延伸,許多新建築在陽光下閃閃發亮。它象征著羅馬的力量,不過就像在日耳曼尼亞一樣,這裏的長城也隻能發揮有限的軍事作用。也許最重要的功能之一,就是把曾經聯合對抗羅馬的不列顛各民族分隔開來。當哈德良在公元117年繼位時,不列顛北部曾經發生過一場叛亂。具體細節現在已經不清楚了,但是我們知道那場叛亂非常嚴重,而且很可能毀滅了一個軍團。

長城代表著三套防禦體係,包括北邊的雙重壕溝,南邊的一條道路,以及城牆本身。它可以阻擋大量敵人通過,但是城牆太狹窄,無法在戰鬥中充當壁壘。

盡管從遠處看,長城顯得雄偉壯觀,可是一旦靠近就會發現,其細節處理得頗為粗糙,有些地方非常劣質,參與建造的工人缺乏專業訓練。總體而言,它的表麵效果大於實用功能,需要後來的皇帝進行大規模重修。哈德良的繼任者在北邊建造的草皮牆毫不起眼,卻也比原本的長城要實用許多。我們難免會懷疑,用於修築哈德良長城的部分資金恐怕流入了私人的口袋,被羅馬官員或當地承包商貪汙了。

然而,即使在今天,負責修建和管理長城的那些人也堪稱奇跡的創造者。他們住在一係列具備防禦工事的營地裏,沿著長城一字排開。不久前,考古學家們發現了一批保存完好的木牘,表麵裹著泥巴,它們為我們敞開了一扇窺探軍營生活的窗戶:從軍事演習到跟承包商打交道,再到邀請別人來參加生日聚會——後者也許是現存最早的由女性所寫的拉丁語文本。那封信表示:“我衷心邀請你加入我們,你的出現會讓這一天變得更加令人愉快……盼望你的到來,姐妹。”[381]

在離開不列顛之前,哈德良處理了一樁醜聞。他罷黜了蘇維托尼烏斯、禁衛軍長官以及其他官員,因為他們跟薩賓娜的親密程度超出了宮廷禮儀允許的範圍。一如既往,愷撒之妻必須毫無嫌疑[12]。倘若文獻記載屬實,那麽哈德良甚至想過要跟薩賓娜離婚[382]。可惜我們無法聽到薩賓娜的辯解了。

哈德良就是這樣對待皇後的,然而當涉及他自己的生活時,他卻能夠容忍一些無禮的行為。例如,詩人兼曆史學家普布利烏斯·安尼烏斯·弗洛魯斯曾送給哈德良一首小詩,嘲笑皇帝的巡遊,其中大部分內容都流傳了下來[383]:

我不想做愷撒,

在不列顛閑逛,

鬼鬼祟祟地躲進……

還要忍受斯基泰的冬天。

哈德良幽默地作出了回複:

我不想做弗洛魯斯,

在酒鋪裏閑逛,

鬼鬼祟祟地躲進小飯館,

還要忍受肥胖的大蟲子。

死亡政治學

公元119年,哈德良的嶽母瑪提蒂雅去世了,此時他才剛登基兩年。他親自在她的葬禮上發表演說,以示尊敬。他舉行角鬥比賽來紀念她,又下令將她神化,猶如她的母親、圖拉真的姐姐瑪西婭娜一樣,並在羅馬為她們二人建造了一座神廟——這是得到神化的女性首次在羅馬城內享此殊榮。哈德良也許是曆史上第一個神化嶽母的男人。不過,他的動機並非隻是出於對家族的忠誠。通過把自己變成女神的女婿,哈德良強調了他作為皇帝的合法性,每一個經過瑪提蒂雅神廟的羅馬人都會想起這個事實。薩賓娜也對母親獲得的榮譽很滿意,但是她知道哈德良還想著另一個女人。

他的代理母親普羅蒂娜依然跟這個被她扶上皇位的男人關係密切。她從未向他提出過分的要求,因為無須如此。她是一個富有的女人,過著舒適的生活。哈德良非常尊重她,在他發行的硬幣上,她的肖像旁邊寫著“普羅蒂娜——神聖圖拉真的奧古斯塔”[384]。而且,普羅蒂娜極為精明。她偶爾開口,也是瞄準哈德良關心的事情。例如,為了給雅典的伊壁鳩魯派學校任命一位新的負責人,她向皇帝尋求幫助並得到了回應。哈德良很欣賞她的謹慎,在她死後特地稱讚了這一點。

當普羅蒂娜於公元123年去世時,哈德良穿了九日的黑衣。他也下令將她神化,就像對待瑪提蒂雅一樣,並把他為圖拉真建造的神廟重新獻給神聖的圖拉真和神聖的普羅蒂娜(不知道在圖拉真原本的建築計劃中,是否包含普羅蒂娜的名字)。哈德良命人把普羅蒂娜的骨灰放在圖拉真紀功柱的底部,緊挨著圖拉真的骨灰。他還在她的家鄉尼毛蘇斯建造了一座大型公共建築來紀念她。人們開始把已故的普羅蒂娜稱作哈德良的“神聖母親”[385]。

在公元122年,即普羅蒂娜去世的前一年,哈德良的死亡政治學發生過一個特殊的轉變。當時,他失去了自己心愛的獵馬,那大概是一位蠻族國王送給他的禮物。早在公元117年,哈德良便與這位國王達成了和平協議,也許就是在此時,他得到了那匹駿馬,並根據它在草原上的出生地喚它作“波利斯提尼斯”(第聶伯河的另一個名字)。後來,波利斯提尼斯在高盧南部死亡,哈德良為它修建了一座體麵的墳墓,碑上的詩文很可能由哈德良親自撰寫[386]。這種做法未免太誇張了,但是波利斯提尼斯的墳墓發揮著重要的政治作用——它可以提醒哈德良的臣民,遙遠的蠻族部落曾經把富有男子氣概的壯麗禮物送給了他們的皇帝。

在涉及死後榮譽方麵,哈德良並非一直都這樣慷慨。例如,當他的姐姐波利娜於公元130年去世時,他表現得極為小氣。然而,同樣在那一年,另一個人的死亡卻給哈德良帶來了深刻的影響。

年輕的希臘人

公元130年10月下旬,在距離開羅約340千米的尼羅河上遊,有一位年輕人溺水身亡。我們無法確定那是意外還是自殺,如果是自殺的話,究竟是為了愛情還是出於絕望?然而,接下來發生的事情卻很清楚:這位年輕人突然不可思議地被奉為神明。他成了一個新宗教的中心,人們為他在沙漠裏建造了一座城市,相關的儀式、神廟、節日、競技和古希臘羅馬的藝術作品從地中海東部蔓延至意大利,持續了數個世紀,直到基督教取而代之。這是國家支持的古希臘羅馬異教和古典藝術的最後一次綻放,在不經意間,它以某種怪異的方式指明了未來的道路。

上麵提到的年輕人名叫安提諾烏斯,他來自克勞狄奧波利斯(今土耳其西北部的博盧,在伊斯坦布爾以東約240千米),那是一座行省城市,位於比提尼亞,也就是普林尼寫信跟圖拉真討論基督徒的地方。安提諾烏斯相貌俊美,而且他和哈德良都喜歡狩獵。除此之外,我們對他一無所知。我們不知道兩人是如何相遇的,盡管最有可能的情況是哈德良在公元123年途經克勞狄奧波利斯時見到了十三歲的安提諾烏斯。我們也不知道哈德良和安提諾烏斯之間是否存在肉體關係。但毋庸置疑的是,皇帝非常喜愛這位年輕人。

跟馬克·安東尼一樣,哈德良也愛上了一個希臘人。安東尼有克婁巴特拉,而哈德良有安提諾烏斯。無獨有偶,這份迷戀都把他們帶到了埃及。公元130年8月前後,哈德良抵達埃及。他僅僅是第三位拜訪那片土地的羅馬皇帝,前兩位是奧古斯都和韋斯巴薌。哈德良打算視察羅馬最富庶的行省,並在尼羅河穀中部建立一座嶄新的希臘城市,從而加強希臘文化的存在感。他的健康問題可能是此行的另一個原因。後來有一份公認充滿敵意的文獻指出,哈德良之所以去埃及,是因為他病了[387]。也許哈德良患上了呼吸係統疾病,也許最終導致他死亡的慢性疾病顯露了早期症狀。傳聞埃及是一個有利於治療呼吸病的地方。不過,這隻是推測而已,即使皇帝確實有健康問題,也應該不會太嚴重,否則他就無法遠行埃及了。

哈德良和安提諾烏斯似乎在亞曆山大郊外的一處度假勝地享受了短暫的休閑生活。起碼有一點非常明確,那就是他們倆都在埃及西部沙漠參與了一場獵捕獅子的行動。官方的藝術作品和詩歌聲稱,當時安提諾烏斯在狩獵中遇險,而哈德良從獅爪下救了他,並殺死了那頭野獸[389]。

哈德良帶著眾多隨從,包括各級官員、學者、詩人、逢迎者,可能多達五千人,幸存下來的資料記錄了埃及城鎮為他們提供食物的壓力[390]。他的身邊不僅有安提諾烏斯,還有薩賓娜陪伴。至少在兩年前,哈德良便把奧古斯塔的榮譽頭銜授予了她。這進一步加強了他作為皇帝的合法性,也顯示了他對伴侶的尊重乃至愛意。皇家團隊乘船沿著尼羅河順流而下,一路上,哈德良遊覽了金字塔和其他風景名勝,還向祭司和巫師谘詢了關於生死的問題。

10月22日,埃及慶祝一年一度的尼羅河節日。10月24日是奧西裏斯神在尼羅河裏死去的日子,埃及人相信,奧西裏斯戰勝了死亡,把豐饒和不朽帶給了這片土地。在那一天前後,甚至很可能就是那一天,安提諾烏斯溺水身亡,地點恰好位於哈德良打算建立新城市的尼羅河穀中部。一周之內,在10月30日前,哈德良宣布這座新城市將矗立在安提諾烏斯的屍體被衝上岸邊的地方。毫無疑問,他最初打算稱之為“哈德良波利斯”,但是現在它得到了一個不同的名字:安提諾波利斯,即安提諾烏斯城。

大概是在失傳的自傳裏[391],哈德良寫道,安提諾烏斯掉進了尼羅河裏[392],一切隻是意外。然而,皇帝必須否認自殺的可能性,因為按照埃及的傳統,自殺者無法獲得永生,而哈德良和他手下的政治顧問卻希望這位死去的年輕人能成為不朽的神明。對於真相,古代作家的觀點各不相同[393]。有人說安提諾烏斯高尚而無私地犧牲了自己,以便保證哈德良能長命百歲,還有人說安提諾烏斯在絕望中自殺了,因為哈德良不顧年齡問題,堅持要維係他們的戀愛關係。即便這些說法不是惡意的流言,那也僅僅是猜測而已。希臘人和羅馬人都沒有自我獻祭來延長另一個人壽命的巫術,不過或許安提諾烏斯隻是一個內心迷茫的青少年罷了。我們永遠都無法知道他為何會淹死。

薩賓娜·奧古斯塔——

皇帝哈德良·愷撒的妻子,

在一小時內有兩次

聽到了門農的聲音……[394]

這段文字簡短而正式,但是彌足珍貴,並且極為罕見。皇帝的妻子終於開口了,她宣告了自己的地位和成就。無論安提諾烏斯之死令她產生了怎樣的情緒,她都沒有表現出來。

毫無疑問,哈德良確實為失去安提諾烏斯而感到傷心,但是任何皇帝都不會讓悲劇白白上演。正如奧古斯都創造了一套紀念愷撒的宗教體係,哈德良也創造了一套紀念安提諾烏斯的宗教體係。奧古斯都聲稱一顆彗星的出現證明了愷撒的不朽,而哈德良則表示一顆新星的出現代表著安提諾烏斯的永生。

新神安提諾烏斯得到了專屬的廟宇和祭司,希臘、小亞細亞、埃及和意大利各地紛紛舉辦競技比賽,向他表示敬意。他的墳墓位於安提諾波利斯,被修築成一個神龕,而且他在提布爾也有一座神廟。安提諾烏斯有一百多尊雕塑幸存至今,還有硬幣和浮雕,當初肯定不止這些。據說在古典時代留下的肖像紀念物中,除了奧古斯都和哈德良本人之外,被鑒定為安提諾烏斯的肖像紀念物最多[395]。盡管人們剛開始是為了討好哈德良才供奉安提諾烏斯的,但是後來這位新神確實變得很受歡迎。

哈德良的姐姐波利娜去世的時間跟安提諾烏斯差不多,但是她幾乎沒有獲得什麽榮譽。哈德良僅僅用一個部落的名字來紀念她,僅是安提諾波利斯的十個部落(大致相當於十個地區)之一。

某些羅馬人嘲笑這套嶄新的宗教體係[396]。在他們看來,哈德良跟一個活著的希臘年輕人曖昧不清已經很荒謬了,而他把一個死去的希臘年輕人奉為神明則更加可惡。甚至有人抱怨哈德良“哭得像女人一樣”[397]。

然而,新宗教的創立並非隻是哈德良感情用事的結果。他明白世界在不斷變幻,而帝國東部的希臘化地區給未來樹立了一種文化典範。

如果自信的哈德良得知羅馬帝國最終會像他一樣,信奉一位承諾複活亡者、拯救人類的新神,他應該不會感到驚訝。但是,如果告訴他,那位新神源於受到猶太教啟發的默默無聞的基督教,而非重新複蘇的希臘榮耀,他肯定會目瞪口呆。耶穌死於安提諾烏斯之前約一個世紀,可是當哈德良或他手下的神學家們強調安提諾烏斯能夠拯救人類時,他們恐怕沒有想過耶穌——即使真的想過,他們也決不會承認。哈德良對待基督徒的方式沒有比圖拉真更嚴厲,但是他依然會處決那些公開拒絕崇拜皇帝的基督徒。

猶太戰爭

哈德良引起了一場大規模的猶太人起義,從公元132年持續到135年,最直接的原因大概是他決定把耶路撒冷重建為一座羅馬城市。哈德良還禁止實施割禮,那是猶太教的一項基本儀式,不過這也許隻是對猶太人造反的懲罰,事件的先後順序並不明確。我們可能會認為,在公元70年提圖斯摧毀耶路撒冷以後,這座城市就變成了荒涼之地,但實際上,那裏依然有居民。在古代,總有一小部分人繼續住在破敗的城市裏。所以,耶路撒冷不僅有一個軍團駐守,而且有猶太人留下來生活。盡管聖殿已經化為廢墟,但是這片土地上還挺立著七座猶太會堂。

圖拉真和哈德良一開始都暗示要對猶太人實行更加友好的政策,甚至有可能批準他們重建聖殿。然而,公元130年,埃利亞·卡比托利納城的建設計劃正式公布,導致一切都化為泡影。這座新城市將完全采用羅馬風格,按照棋盤式布局來規劃,其名字取自哈德良(埃利烏斯)和朱庇特(卡比托利努斯,源於卡比托利歐山的朱庇特)。

這場起義來勢洶洶,顯得非常激烈。叛軍鍛造武器,把洞穴充作堡壘和避難所,做好了周密的準備。他們宣布獨立並堅持不懈,從羅馬人手中奪走了猶太的大部分地區,而且統治了三年之久。他們製定法律,發行貨幣,最重要的是掀起了一場戰爭。

跟公元66—70年的起義不同,這一次猶太人非常團結。他們的領袖堅決而務實,富有超凡的感召力,此人化名為西蒙·巴爾·科赫巴,意即“星辰之子西蒙”。這可能源於《聖經》的預言,也可能是因為哈德良的占星師在安提諾烏斯死後看到了一顆新星,抑或二者皆有。巴爾·科赫巴獲得了“以色列元首”的頭銜,他的硬幣宣傳自由與救贖。猶太人希望他就是彌賽亞。羅馬人認為帝國的安全麵臨著挑戰,需要嚴陣以待,尤其是當叛軍攻擊造成大量傷亡,導致一個乃至有可能兩個羅馬軍團被迫解散的時候。

哈德良也許會覺得叛軍不懂得感恩,他想把他們從落後的信仰中解放出來,他們卻拒絕了。在決定建設埃利亞·卡比托利納城之前,他可能跟希臘化的猶太人交談過,而對方向他保證,大多數猶太人都將張開雙臂擁抱希臘文化。可惜,擺在麵前的現實卻截然不同。有許多西方政客都低估了中東地區對外來改革者的抵製程度,哈德良並非第一個,也不是最後一個。

遭到蔑視的皇帝怒火中燒,就連地獄的烈焰也無法與之相比。哈德良采取了緊急措施,他命令其他行省的部隊奔赴猶太,又從意大利征調士兵,這是一項不受歡迎的政策,羅馬皇帝通常會盡量避免。他派出了手下最優秀的將領塞克斯圖斯·尤利烏斯·塞維魯斯,此人原本在遙遠的不列顛擔任總督。哈德良甚至有可能親自視察了前線,這也顯示了情況有多麽嚴重。羅馬的戰略是對洞穴裏的叛軍進行強硬的長期鎮壓,一旦時機成熟,羅馬人便圍攻了巴爾·科赫巴在貝塔爾鎮的大本營,那裏位於耶路撒冷的西南邊。公元135年秋末,叛軍結束了有組織的抵抗,此時距離起義爆發已經過去了三年多。巴爾·科赫巴死了,據說他的首級被送到了哈德良麵前。在猶太地區,羅馬軍隊繼續肅清殘敵。

起義過後,猶太行省被改名為“敘利亞·巴勒斯提納”,那裏的猶太人變成了少數民族。他們被禁止進入耶路撒冷及其周邊地區,每年隻有一天例外,那就是聖殿被燒毀的日子。在這一天,猶太人可以回去進行悼念。

然而,哈德良並未摧毀猶太人的生活。加上來自猶太的難民,加利利和其他北方地區的猶太人數量依然很多,就連猶太地區都有一小部分猶太人繼續居住。哈德良迫害了德高望重的拉比,但是也成就了殉道者。《塔木德》認為這種殉道行為能夠“聖化神之名”[399],從而讓以色列人民變得更加強大。

與此同時,猶太教會堂及其教師保證了猶太教的繁榮。羅馬人允許猶太人自由集會,而且哈德良的繼任者最終放寬了割禮的禁令。不過,麵對新城埃利亞,猶太人很難相信聖殿會在短期內得到重建。難怪拉比文獻會詛咒哈德良:“願他屍骨無存!”[400]

死神降臨

最晚在公元134年,哈德良回到了羅馬——或者確切地說,是回到了位於提布爾的莊園。此時,他已經疾病纏身。除了谘詢醫生、占星師和巫師之外,這位皇帝依然堅持處理政務,盡管他經常靠在躺椅上[401]。至公元136年,選擇繼承人成了他日程表上最急迫的事情。哈德良不願像圖拉真那樣把問題留到臨終前解決,或者在死後由別人做主。

公元136年,在經曆了一次近乎致命的內出血之後,哈德良指定盧基烏斯·凱奧尼烏斯·康茂德[13]為繼承人,並將其收作養子。精英階層普遍表示反對,因為三十五歲的凱奧尼烏斯幾乎沒有什麽值得誇耀的資曆,隻不過是一個相貌英俊的年輕貴族,經常被哈德良帶在身邊而已[402]。

▲ 《愷撒之死》是卡爾·西奧多·馮·皮蒂於1865年所作,現藏於德國下薩克森州立博物館。

公元前44年,羅馬元老與布魯圖斯在元老院議事廳的台階上刺殺了愷撒。愷撒臨死前的最後一句話是:“還有你嗎,布魯圖斯?”

▲ “奧古斯都雕像”(公元1世紀),現藏於梵蒂岡博物館。雕像右手指向目光的前方,左手持權杖,盔甲雕刻大地之母圖案,象征權力的來源,腳下雕刻有騎海豚的小愛神,象征著仁愛之心。

▲ 羅馬帝國第二任皇帝提比略的坐像,現藏於梵蒂岡博物館。相關文獻將提比略描繪成一位英俊健壯的男子,但是他非常嚴厲刻板,所以會給人留下粗暴或傲慢的印象。有記載稱,奧古斯都曾在臨終前犀利地預言,提比略將用他那堅硬的牙齒嚼碎羅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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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韋斯巴薌於公元71年發行的金幣。金幣正麵是韋斯巴薌皇帝,金幣背麵的右側,一位猶太婦女悲傷地坐在棕櫚樹下,左側是一位被俘虜的猶太人,他的雙手被綁在背後站在那裏,象征著韋斯巴薌皇帝征服猶太地區的功績。

▲ 圖拉真紀功柱。位於意大利羅馬奎利那爾山邊的圖拉真廣場,為羅馬帝國皇帝圖拉真所立,以紀念圖拉真勝利攻占達契亞。

▲ 圖拉真紀功柱細節圖。一群蠻族正夾道歡迎圖拉真。

▲ 馬可·奧勒留策馬像,現藏於意大利卡比托利歐博物館。雕像中的馬可·奧勒留騎著高頭大馬,右手指向前方,威武靜穆,沒有帶任何武器,平添了一種寬容的風度。他眼神微微低垂,仿佛透露出這位具有哲學家和文學家氣質的皇帝內心的思考和憂鬱。

▲ 哈德良的大理石半身像,現藏於意大利卡比托利歐博物館。羅馬精英階層的男性一般都會把臉刮幹淨,而希臘男性則保留胡須。通過不剃須,哈德良表達了自己對希臘文化的熱愛,並強調了重視帝國東部希臘語地區的政策。

▲ 這是位於英格蘭和蘇格蘭交界處的豪斯泰德碉堡以西約1.6千米處的哈德良長城延伸段,豪斯泰德碉堡是哈德良長城沿線保存最完好、規模最大、形製最完整的古羅馬要塞群。

▲ 塞維魯皇帝半身像,現藏於意大利卡比托利歐博物館。

塞維魯也許是混血兒,擁有意大利、中東,甚至利比亞柏柏爾人的血統。

▲ 公元294年前後,戴克裏先增加了金幣的重量,發行了一種高純度的新銀幣,並改良了銅幣。

▲ 君士坦丁半身像,現藏於意大利卡比托利歐博物館。

君士坦丁的臉龐刮得幹幹淨淨,下巴中間有凹陷的痕跡,模樣年輕英俊,而又粗獷健壯。他頭發濃密,脖頸布滿肌肉,眼睛仰視著天上,似正在尋求神靈的啟示。

▲ 君士坦丁大帝向耶穌獻上新羅馬城(君士坦丁堡)——聖索非亞大教堂鑲嵌畫。

最強烈的抗議來自哈德良的甥外孫佩達尼烏斯·福斯庫斯,即他姐姐波利娜的外孫,此人原本以為自己會獲得繼承權。哈德良發現佩達尼烏斯的不滿頗具威脅性,以至於他下令處決了佩達尼烏斯,又一次表明了其專製的傾向。而且,哈德良還責怪佩達尼烏斯的外祖父支持這位野心勃勃的年輕人。這個外祖父不是別人,正是哈德良的老對手塞爾維亞努斯。他很有影響力,曾在公元134年出任執政官,不過他的權勢還沒有大到能夠公然違抗皇帝而免受懲罰。他已經九十歲了,卻還是被迫自殺。臨死前,他詛咒哈德良會備受病痛折磨,乃至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然而,哈德良的繼承人凱奧尼烏斯並非一切順利。實際上,他患有肺結核,並且在公元138年的第一天去世了。哈德良選擇了一個成熟的男人來接替他,即五十一歲的奧勒留·安東尼[14]——後來的安東尼·庇護[15]皇帝,於公元138—161年在位。但是,哈德良並不想把帝國留給一個幾乎跟自己同樣年邁的老人,所以他要求安東尼收養了兩個年輕人。一個是盧基烏斯·維魯斯,他是已故的凱奧尼烏斯·康茂德的兒子;另一個是馬可[16]·安尼烏斯·維魯斯,他是安東尼之妻的侄子,也是哈德良的遠親。十六歲的馬可天資聰穎,前途無量,而且跟哈德良一樣喜歡鑽研知識。這是一個周密的計劃,不過許多人認為皇帝從一開始就看中了馬可,凱奧尼烏斯和安東尼隻是用來充數而已,而盧基烏斯·維魯斯則相當於替補。

如果說哈德良謙遜地放棄了在萬神殿上留名的機會,那麽他借助自己的墳墓彌補了這一點,那就是哈德良陵墓。奧古斯都陵墓已經關閉了,所以跟弗拉維家族和圖拉真一樣,哈德良重新找了一個安息處,並將其塑造得十分壯觀。他在台伯河對麵的梵蒂岡高地上修建了一座華麗的陵墓,距離今天聖彼得大教堂[17]矗立的位置不遠。一道嶄新的橋梁通往陵墓,路過的行人都驚歎不已。陵墓本身是一個複雜的巨型結構,包括兩圈帶有台階和柱廊的圓弧通道,長方形的底部鋪著精美的大理石,整體輪廓酷似階梯狀的皇室火葬柴堆,可能會令羅馬人想到皇帝的靈魂通過葬禮升天,加入諸神的行列。從宏偉程度來講,哈德良陵墓足以與奧古斯都陵墓相媲美,站在哈德良陵墓的高處,能夠直接望見台伯河對麵800多米之外的奧古斯都陵墓。今天,哈德良陵墓還屹立在原地,被稱作聖天使堡博物館,在過去的數個世紀中曾為教皇和羅馬貴族服務,古代留下的核心部分依然清晰可見。

公元138年,這座陵墓已經準備好迎接病入膏肓的哈德良了。即使在華麗而舒適的鄉間莊園,他也感到呼吸困難。皇帝經常鼻子流血,腿腳積液,這是動脈硬化和心髒病的結果。隨著病情惡化,他嚐試了巫術和符咒。當一切統統失效時,哈德良便認定死亡即是解脫。他曾描述自己的靈魂是身體的“客人和夥伴”[405],現在他打算讓靈魂離開了。他懇求仆人殺了他,然而盡管他承諾給予金錢並免除責罰,他們卻還是拒絕了。畢竟,他是羅馬皇帝,誰願意殺死皇帝呢?

哈德良渴望長眠,但是他說服別人殺死自己的各種努力都失敗了。所以,塞爾維亞努斯的詛咒成真了[408]。最後,哈德良看到終點將至,此時他已經變得豁達而鎮定了。

據說虛弱的皇帝創作了一首短詩,內容如下:

噢,小小的快樂靈魂正要起飛,

你曾是我肉體的客人和夥伴,

現在將去往什麽地方?

你**而蒼白,沒有一絲優雅,

再也不能像從前一樣嬉笑玩耍。[409]

“Animula vagula blandula”,第一行的拉丁語原文朗朗上口,具備兒歌般的特質,仿佛這位偉人回到了童年——不過是以一種精心雕琢的方式。他展示了充滿幽默的現實主義,麵對即將到來的死亡,表現得非常瀟灑。或者,他隻是在給自己壯膽?

公元138年7月10日,哈德良與世長辭。

據說當他咽氣時,民眾紛紛發泄仇恨,許多人都出言指責他,因為他們想起了四大前任執政官以及佩達尼烏斯和塞爾維亞努斯的死亡[410]。他並未安息在位於羅馬的陵墓中,而是被埋在了那不勒斯灣的岸邊,靠近他病逝的地方。為了讓哈德良得到神化,新皇帝安東尼不得不跟元老院激烈抗爭。元老院已經沒有多少權力了,不過批準神化是其中之一。在哈德良去世一年後,他的骨灰終於被帶回羅馬,放置在他自己選擇的長眠之所。公元139年,他的送葬隊伍莊嚴地舉著火把,慢慢爬上螺旋狀坡道,穿過陵墓的主要部分,將他的骨灰放入中心的容器裏。就這樣,他得以跟薩賓娜合葬。

遺產

在某些方麵,哈德良可謂合格皇帝的反麵教材。他在頻繁的巡遊中耗盡了精力,其實他應該委托別人承擔部分任務。他的疾病也許是咎由自取,跟遠行或酗酒有關,盡管遺傳因素和偶然因素可能扮演了更重要的角色。他過度地幹涉了行省事務,並在猶太地區挑起了一場災難性的戰爭。

哈德良獲得皇位的方式原本就不算光明正大,在執政初期,他又殺害了四位德高望重的名人,導致元老院憎恨並畏懼他。相比於精英階層,他對普通民眾更加親切,他無法容忍身邊有愚蠢之人。他性情憂鬱,反複無常,而且爭強好勝。

他自稱是新時代的奧古斯都和帝國的第二位奠基者,從某種程度上來看,他說得並沒錯。跟奧古斯都一樣,哈德良也建設了羅馬城,而且兩人都整理、修訂並編纂了羅馬的法律和法規。

他們都巡遊過行省,推動了根本性的變革。他們都為地方精英階層提供了機會,但是哈德良比奧古斯都更進一步敞開了大門。哈德良崇尚希臘文化,而奧古斯都本質上則是羅馬人。他們都建立了新城市,並且讓自己的形象遍布帝國,達到了其他皇帝無法與之比擬的程度。

然而,在某些方麵,哈德良跟奧古斯都卻截然相反,這可能是值得肯定的一點。盡管兩人都促進了和平,但奧古斯都提倡“沒有盡頭的帝國”(imperium sine fine,拉丁語),還通過不斷的征服戰爭來表明決心。跟提比略一樣,哈德良認為羅馬的領土已經夠多了,他從圖拉真占領的中東地區和達契亞東部撤軍,並修築長城和壕溝作為固定的邊界,以顯示自己的和平政策。有趣的是,奧古斯都並非優秀的軍人,而哈德良反倒熱愛軍旅生活。

在政治方麵,他們表現出了許多差異。哈德良跟奧古斯都一樣,堪稱務實的天才,不過他沒有耐心安撫元老院。在他身上,好像有一個卡利古拉或尼祿即將暴露出來。可能圖拉真也感受到了這一點,所以在選擇哈德良為繼承人時才猶豫不決。

哈德良沒有至交好友或得力助手,他從未堅定地相信任何人,不像奧古斯都之於阿格裏帕,或者韋斯巴薌之於提圖斯,抑或圖拉真之於蘇拉。不過,哈德良善於提拔人才。他選擇了一位哲學家來做埃及總督,一位學者充當他的首席秘書官,一位法學家負責法律改革,以及一位曆史學家兼軍事理論家擔任小亞細亞(今土耳其)的卡帕多西亞總督。這些人都是知識分子。然而在指定禁衛軍長官時,哈德良卻選擇了一位從百夫長晉升上來的彪形大漢。哈德良思想開放,但是難以相處,後來他又罷黜了首席秘書官和禁衛軍長官。

哈德良傲慢自大,喜歡誇耀自己在文化和工程方麵的才華(包括建築、詩歌、演奏裏爾琴、唱歌、數學、軍事科學、哲學和論辯),而奧古斯都則更加謹慎。在少數的例外中,哈德良把阿格裏帕的名字刻在了他重建的萬神殿上,並且省略了自己的名字,但是結果卻增加了哈德良的威望,因為這讓他和奧古斯都時代產生了聯係。

許多人認為,在哈德良時代,羅馬帝國達到了巔峰。哈德良基本實現了讓帝國和平、繁榮且更加開放的目標。在他的統治下,羅馬和東部希臘化地區產生了眾多的文化成果和藝術作品,有一些古代世界最著名的紀念物都可以追溯到他執政期間,而哈德良的形象在其中反複出現。他不僅是古代藝術作品中最常見的皇帝,而且也是最迷人的皇帝:英俊,睿智,有時和藹可親,有時威嚴莊重,留著哲學家的胡須,長著軍人般的麵容,表情神秘莫測。

哈德良給他的繼任者留下了豐富的遺產。如果說安東尼·庇護的統治跟哈德良有什麽區別,那就是帝國變得更加和平與繁榮了。馬可·奧勒留一開始延續了哈德良的邊界政策,但事態的發展阻礙了他的計劃。

或許這並不意外,因為哈德良雖然取得了許多成就,但是也帶來了某種不祥的征兆。他提供了希臘羅馬式的精英主義,修築了華而不實的邊界防禦工事;他鎮壓了叛亂,卻留下了在精神上非常強大的幸存者;他創造了新的宗教信仰,但其號召力有待接受考驗。結果證明,異教的重生不過是曇花一現,邊界的防線無法抵禦外敵入侵,而羅馬人也不會長久壓抑繼續擴張的欲望。

[1] 哈德裏亞努斯(Hadrianus):即哈德良(Hadrian)的拉丁語原名。

[2] 哈德良(Hadrian):本意即“哈德裏亞人”。

[3] 阿非爾(Afer):拉丁語稱號,意為“阿非利加”(即今非洲),乃為表彰哈德良的父親在毛裏塔尼亞行省(位於今非洲西北部)的優秀表現。

[4] 表兄弟:哈德良父親的出生年份不詳,無法確定圖拉真究竟是其表兄還是表弟。

[5] 拉丁姆(Latium):意大利中西部的一個地區,羅馬城在這裏建立,後來發展為羅馬帝國的首都。

[6] 攸克辛海(Euxine Sea):即今黑海。

[7] 最強者:據古希臘曆史學家狄奧多羅斯·西庫魯斯記載,當亞曆山大還剩最後一口氣時,身邊的人詢問他打算把這個帝國留給誰,他回答:“留給最強者。”

[8] 秘儀(Misteries):全稱為“厄琉息斯秘儀”(Eleusinian Mysteries),一個古希臘秘密教派的入會儀式,發源於雅典西北約30千米的城市厄琉息斯(今埃勒夫希那)。

[9] 他的印記:指位於戰神廣場的奧古斯都陵墓。

[10] 夢幻島(Neverland):又譯“永無鄉”“虛無島”,是蘇格蘭小說家詹姆斯·馬修·巴裏在其作品《彼得·潘》中虛構的地點,在這個遙遠的海島上,許多人永遠也長不大,象征著童年、永恒和對現實的逃避。

[12] “愷撒之妻”句:據說尤利烏斯·愷撒曾用這句話來解釋自己為何要與妻子龐培婭離婚。

[13] 康茂德(Commodus):音譯應為“柯莫杜斯”,此遵從已有譯名。

[14] 奧勒留·安東尼(Aurelius Antoninus):音譯應為“奧列裏烏斯·安東尼努斯”,此遵從已有譯名。

[15] 安東尼·庇護(Antoninus Pius):音譯應為“安東尼努斯·皮烏斯”,此遵從已有譯名。

[16] 馬可(Marcus):音譯應為“馬爾庫斯”,此遵從已有譯名。

[17] 聖彼得大教堂(St. Peter's Basilica):又譯作“聖伯多祿大殿”“梵蒂岡大殿”,由米開朗琪羅設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