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圖拉真:人們通常願意追隨比自己強的領導者

公元115年12月13日晚上,安條克(今土耳其南部之安塔基亞)發生了一場地震[280]。當時,隸屬於敘利亞行省的安條克是羅馬世界的第三大城市,估計總人口約為五十萬,僅次於亞曆山大和羅馬。整個近東地區都能感覺到這場地震,它還引起了直抵猶太地區的海嘯,當然安條克受災最為嚴重。伴隨著低沉的巨響,大地劇烈搖晃,樹木和建築飛向空中並猛然墜落,掀起一團幾乎無法穿透的沙塵。據推測,震級可能高達7.3或7.5[281],地震摧毀了許多房屋設施,造成了大量人員傷亡,其中有不少士兵和平民都是在不久前才湧入城中的。由於皇帝親自駕臨,人們蜂擁而至,這裏實際上已經變成了臨時首都。常勝將軍神聖的涅爾瓦之子愷撒·涅爾瓦·圖拉真努斯·奧古斯都,也就是我們所熟知的圖拉真[1],正趁著休戰期在安條克過冬。

一名隨行的執政官在地震中喪生,而圖拉真比較幸運:他從窗口爬出來,逃離了倒塌的建築,身上僅受了一些輕傷。此後數日,大大小小的餘震不斷,他暫住在那座城市的露天賽馬場裏。對於一個自比為赫丘利和朱庇特的男人來說,這種情況未免太丟臉了。為了降低負麵影響,圖拉真宣稱有一位巨人把他帶到了安全的地方。不過,那還是跟官方藝術作品相去甚遠,後者描繪了朱庇特把自己的雷電交給圖拉真,指定他作為神明在凡間的代表。

隻要命運讓圖拉真站上舞台,他就能利用戲劇性的事件獲得成功。盡管地震會造成各種各樣的破壞,但是它也具備圖拉真喜歡的因素:猛烈的力量,神明的幹預,以及絕妙的機會——他可以向充滿苦難的世界展現自己的仁慈、保護與博愛,從支持他的民眾之中贏得更多的愛戴。畢竟,他是“祖國之父”,這是元老院授予他的頭銜。災難過後,圖拉真幾乎立即開始了安條克的重建工作,而他也將成為羅馬最偉大的建造者之一。

今天,能夠窺見圖拉真爬出廢墟的場麵實屬難得,因為沒有關於他的古代傳記幸存下來。除了史書上的簡短記載之外,我們隻能接觸到演講、建築和藝術作品等官方產物,它們包裹著他,就像一個軍團擺出龜甲陣,用密密麻麻的盾牌作掩護。這些資料無法揭示他的真實麵目,僅僅展示了圖拉真希望人們看到的部分;而且,跟大多數皇帝一樣,他也希望公眾關注他努力打造的大理石表麵,而非背後的混凝土與磚塊[2]。

公眾並不反對。實際上,元老院和人民還授予了他“最佳元首”的頭銜[282],在現代人聽來,仿佛他和所有前任都參加了某種類似奧斯卡獎的角逐。後來的羅馬傳統把圖拉真視為羅馬最偉大的皇帝之一,至公元3世紀中期,人們在迎接每一位新皇帝時,總是祝願他“比奧古斯都更幸運,比圖拉真更優秀”[283]。

不過,如果仔細觀察,真實的圖拉真便會從才華與矛盾中浮出水麵。在呆板的完美形象之下,他頗為狡猾,而且非常複雜。盡管他宣稱自己能掌控一切,但是他也像其他皇帝一樣依賴家中的強大女性。

他沒有出生在皇室,也沒有通過內戰上台。他是一名自尋門徑並登堂入室的外人,一個懂得在暴政下生存的精明的政客型將軍,一位默默地讓自己變得必不可少的領袖。現在,就讓我們從圖密善的時代開始,探索圖拉真崛起的曆程。

圖密善

公元81年,在提圖斯的短暫統治結束以後,他的弟弟圖密善接替了他。提圖斯有一個十七歲的女兒,名叫尤利婭·弗拉維婭,但是羅馬人從未考慮過女皇執政的可能性。

作為管理者,圖密善頗具才幹,勤勉努力,不過非常傲慢。他擺出國王的架子,還娶了一個美麗而跋扈的女人。元老院已經習慣了粗獷的韋斯巴薌和迷人的提圖斯,因此很難適應新皇帝的作風。據說圖密善曾以手下官員的名義寫過一封信,開頭是“我們的主人及神明有令”[284]。他對參加元老院會議毫無興趣,經常在羅馬郊外的莊園中處理公務。元老們憤懣不平,告密者煽風點火,造反派紛紛鬧事但遭到鎮壓。我們知道十四位被處決的元老的名字,其中包括十二名執政官。圖密善還兩度把哲學家趕出羅馬,斯多葛派學者也未能幸免,盡管許多元老都很欣賞他們的哲學主張。

最終,元老院在史書上醜化圖密善,以此作為報複。當時有不少充滿惡意的傳聞,其中之一便是他整日獨坐在自己的房間裏,抓住蒼蠅並用鐵筆刺穿它們[285],故事的不同版本分別突出了他的無聊、殘忍、執迷和暴虐。

然而具有諷刺意味的是,圖密善在許多方麵都體現了出色的治理能力。在十五年的執政期中,他是負責的財務主管、公正的行省長官以及優秀的國防政策製定者。他舉行表演和宴會,減免賦稅,贏得了民眾的愛戴。他籌辦的角鬥比賽有一些深受歡迎的項目,例如被火把照亮的夜晚競技和女性角鬥士之間的較量。

圖密善也是一位偉大的建造者,他主持的工程包括一座嶄新的跑馬場,位於今天的羅馬納沃納廣場,其總體輪廓依然清晰可見。而且,他還完成了角鬥場的收尾工作。這兩個建築都造福於公眾。不過圖密善時期最輝煌的工程還是帕拉蒂諾山上的一大片新宮殿,它象征著圖密善的自信與驕傲,足以跟尼祿的金屋相媲美。

圖密善年輕時高大英俊,後來逐漸變得像他父親一樣——臉頰肥胖,鼻子腫脹,額頭布滿皺紋,腹部高高隆起[286]。肖像雕塑[287]顯示他有一頭濃密的鬈發,但實際上他是禿頂,而且對此極為敏感。不過,他有一位漂亮的妻子,盡管她非常專橫霸道。

她叫多米提婭,其父親便是尼祿手下那位能幹卻倒黴的將領格涅烏斯·多米提烏斯·科爾布羅。圖密善被她迷得神魂顛倒,勸說她離開丈夫,嫁給了自己。她的肖像雕塑[288]顯得頗為清秀,臉上皮膚光滑,彎成小卷的頭發十分蓬鬆。不過,他們的婚姻也出現了一些問題。多米提婭為圖密善生過兩個或三個兒子,但是他們都夭折了。她跟一名演員私通,導致圖密善與她分居,並處決了那名演員。在重新接她回來之前,圖密善和自己的侄女尤利婭·弗拉維婭走得很近。外界議論紛紛,認為他們倆有私情,尤其是圖密善還以叛國罪處死了尤利婭的丈夫。又過了幾年,在公元91年,尤利婭去世了,傳聞稱她死於一次失敗的墮胎,而圖密善就是孩子的父親。他沒有什麽特別的反應,隻是平靜地將尤利婭封為女神。

圖拉真的早年經曆

圖拉真的父親馬爾庫斯·烏爾皮烏斯·圖拉真努斯生於希斯帕尼亞,曾在韋斯巴薌手下擔任軍團指揮官。之後,圖拉真努斯在羅馬政壇上獲得了很高的地位。他的妻子,即圖拉真的母親,大概叫瑪爾西婭,很可能出身於一個顯赫的意大利元老家族。他們有兩個孩子:圖拉真和他的姐姐烏爾皮婭·瑪西婭娜。他們原本住在希斯帕尼亞的一片富庶的農業區,那裏以盛產橄欖而聞名,但是鄉紳生活無法吸引父子二人。對於他們來說,不在羅馬就沒有意義。而羅馬也願意給他們一個機會。

羅馬帝國的優勢之一就是能夠從地方行省吸納精英富豪。首先,如果他們還不是公民,帝國會給予他們公民身份。當然,圖拉真的家族已經是公民了。其次,他們可以在元老院中謀得一席之地,最後甚至能當上皇帝。圖拉真便是第一位來自地方行省的皇帝。

圖拉真生於公元53年前後。我們對他小時候的事情知之甚少,隻能推測他也許很崇拜自己的父親。多年以後,成為皇帝的圖拉真下令神化了他的父親,這是非常罕見的榮譽。當韋斯巴薌登基時,圖拉真大約十六歲。在此之前,他很可能已經搬到羅馬生活了,因為他的父親野心勃勃,肯定希望兒子離開行省,前往帝國的首都接受教育。圖拉真學習一般[289],不過他顯然懂得該如何建立人脈。羅馬有一個希斯帕尼亞社區,圖拉真應該不會感到孤獨。麵對成年的圖拉真,人們不免會想到,在那驕傲的外表下,這個來自行省的少年,是否渴望向羅馬人展示,他在故鄉和外地都能超越他們?

圖拉真做過幾年軍事保民官,其中公元75年前後是在敘利亞協助父親,之後則是在萊茵河流域供職。他擔任軍事保民官的時間比較長,而且根據一份充滿溢美之詞的文獻記載,他工作非常投入[290]。圖拉真娶妻大概就是在此後不久,因為羅馬精英階層的男人通常會在二十歲出頭結婚。他與龐培婭·普羅蒂娜的結合很可能是他父親的安排。

跟圖拉真一樣,普羅蒂娜也來自地方行省,她的故鄉在高盧南部的尼毛蘇斯(今尼姆)。沒有關於她家族的細節流傳下來,不過那肯定是一個富有而顯赫的家族,因為圖拉真不會接受更差的條件。我們不知道普羅蒂娜的出生時間,但是羅馬精英階層的妻子通常比丈夫小十歲左右,所以她大概生於公元65年前後。普羅蒂娜是一個精明能幹的女人,受過良好的教育,她將成為丈夫的支持者,並發揮重要的作用——有人甚至說她是他背後的操縱者。

公元89年,日耳曼尼亞邊境爆發了一場反對圖密善皇帝的叛亂,當時圖拉真正在寧靜偏僻的希斯帕尼亞北部掌管著一個軍團。這是圖拉真立功的大好機會。他立即率兵奔赴日耳曼尼亞,準備為圖密善鎮壓暴動。盡管在圖拉真抵達之前,起義已經失敗了,但他的行動力還是給皇帝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作為獎勵,他獲得了正規執政官[3]的職位,很可能還擔任了上日耳曼尼亞[4]的總督以及多瑙河前線的高級指揮官,並在那裏取得了一場勝利。

圖密善可以跟圖拉真這樣的軍人和諧相處,然而在羅馬,圖密善總是炫耀權力並激怒政敵。公元95年,圖密善處決了一位堂兄弟[5],即便他曾將其兩個兒子收養為繼承人。從此以後,再也沒有人能放心度日了。盡管圖密善並不以詼諧而聞名,但是他留下了一些妙語,例如:除非皇帝真的遇害,否則就算他發現了陰謀,人們也不會相信[291]。

而在他身上,有一樁陰謀終於得逞了。公元96年9月19日,一小群造反者在圖密善的臥室裏刺殺了他,兩名禁衛軍長官事先都知情。年邁的乳母將圖密善的屍體火化,把骨灰偷偷埋在了羅馬的弗拉維神廟中。元老院下令消除其痕跡,因此他的大部分肖像紀念物都被摧毀,碑銘上的名字也被抹去。不過,他並未從多米提婭的記憶中消失。她比丈夫多活了三十五年,享盡了榮華富貴,始終驕傲地自稱是圖密善的妻子。由此判斷,傳聞說她幫助造反者謀害了自己的丈夫[292],恐怕並不是事實——當然,除非她後來改變了心意。

涅爾瓦

元老院迅速從內部推舉了一名成員來接替圖密善。馬爾庫斯·寇克烏斯·涅爾瓦是經驗豐富的政客,來自一個古老而顯赫的家族。身為老臣,他曾兩度出任執政官,跟尼祿、韋斯巴薌和圖密善三位皇帝都相處融洽,似乎非常值得信賴。

涅爾瓦釋放囚犯,彌補過去的叛國罪審判,並取消以後的叛國罪審判,從而得到了元老院的讚許。他分發糧食和土地,還提供各種其他的福利,以此爭取民眾的支持。據曆史學家塔西佗所言,涅爾瓦設法將看似矛盾的二者結合起來,即自由與皇權[293]。

然而,軍隊很喜歡圖密善,對涅爾瓦卻並無好感。圖密善死後,有一支部隊險些叛變,而另一支部隊則聽命於一個不可靠的行省總督。公元97年,禁衛軍決定報複殺害圖密善的刺客,他們發動叛變,將涅爾瓦圍困在宮裏,逼他交出罪魁禍首。他們將那些凶手統統處死,事先還對其中一人進行了折磨。隨後,禁衛軍強迫涅爾瓦公開向他們表示感謝。

涅爾瓦意識到了自己的弱點,他召集顧問商量對策,最終沒有退位,而是選擇了一個繼承人。涅爾瓦年逾六十,妻子已經去世,膝下並無兒女,所以他挑了一個外人。打定主意以後,他便登上羅馬廣場的講台,大聲宣布:“願美好的成功眷顧羅馬元老院、人民和我自己。我在此收養馬爾庫斯·烏爾皮烏斯·涅爾瓦·圖拉真為子。”[294]

另一個最有力的候選人屬於涅爾瓦的反對派。圖拉真在政治上比較友好,而且他的履曆頗為出色,他的父親也赫赫有名。更重要的是,他掌握著數個軍團,他們隨時都可以衝進羅馬,所以選擇他能夠維護和平。

涅爾瓦的決策體現了羅馬人的實用主義精神,他毫不猶豫地打破了兩道障礙:這是羅馬皇帝第一次收養跟他沒有血緣或姻親關係的兒子,也是第一次指定來自意大利之外的繼承人。

不過,從更深層的意義上來講,圖拉真代表了連續性和一貫性,因為軍隊才是變化的真正主導者。在羅馬社會中,軍隊始終都是最重視平等、最崇尚創新的力量。

涅爾瓦派人送給圖拉真一枚鑽戒,作為收養他的信物,同時附上一封私函,以體麵而委婉的方式要求他報複那些羞辱皇帝的禁衛軍。涅爾瓦把愷撒和常勝將軍的頭銜都授予了圖拉真,表明他是自己選中的繼承人,並召集元老院成員,確保圖拉真的合法地位,讓他獲得權力與威望。

三四個月後,在公元98年1月,涅爾瓦去世,圖拉真當上了皇帝。他迅速給自己的前任報仇,處決了發動禁衛軍叛變的領頭者,盡管那場叛變促成了圖拉真的躍升。皇權依賴於家族,而在家族問題上,名譽就是一切。所以,圖拉真必須給養父報仇。他下令神化涅爾瓦,並將其埋葬在奧古斯都陵墓中,使涅爾瓦成為最後一位享此殊榮的皇帝。

圖拉真展示如何做皇帝

圖密善取悅了軍隊,卻沒有取悅元老院。涅爾瓦取悅了元老院,卻沒有取悅軍隊。而圖拉真從一開始就證明了他可以同時滿足元老院和軍隊,並且還能讓民眾高興。他收獲了極為廣泛的支持。

圖拉真一直待在北方,以增強萊茵河與多瑙河邊境的軍隊實力,抵擋日耳曼部落的侵擾。直到公元99年末,他才終於進入羅馬,其亮相的方式體現了高超的公關技巧。他沒有坐轎子或乘戰車,而是徒步行走。他先是熱情地問候了聚集起來的元老和騎士們,接著去卡比托利歐山上向朱庇特神廟獻祭,最後才前往帕拉蒂諾山上的皇宮。

在第一次邁入宮殿時,普羅蒂娜就抓住了新政權的精髓。她轉身麵向人群說:“希望我不會改變,離開時就像進去時一樣。”[295]她采用的口吻跟傲慢的多米提婭可謂截然不同。

四十多歲的圖拉真正當盛年,身心強健,活力充沛,胸懷大誌。他有許多肖像雕塑幸存下來[296],堅毅的麵容就像上了年紀的運動員,仔細打理的發型令人想起了奧古斯都。他的五官非常端正,除了緊抿的薄唇之外,甚至頗具古典特色。有一個現代人曾抨擊圖拉真,說他長相愚蠢,這種評價被認為很誠實[297]。有些雕像確實表情呆滯,不過硬幣上刻畫的圖拉真卻顯得跟其他皇帝一樣聰明。

圖拉真的任務非常明確。他必須證明自己有資格掌握權力,既具備奧古斯都和韋斯巴薌的優點,又沒有尼祿和圖密善的缺點。他將向世人展示,他是一名政治家、慈善家、征服者和建造者,獲得了神明的眷顧,並擁有一個順從的模範家庭。他無意放棄圖密善的權力,不過他打算用圓滑的口舌和開放的胸襟來統治帝國。圖拉真絕不是共和主義者,當時有人描述他的統治是“一人控製一切”[298]。

也許最能概括圖拉真統治特點的詞語是“家長式作風”。他並非第一位從元老院接受“祖國之父”(pater patriae,拉丁語)頭銜的皇帝,不過他比大多數前任都更符合這個稱號,努力在仁慈的同時保持嚴厲。

雖然圖拉真是一名軍人,但是他具備優秀政客的品質。他和藹可親,性情沉穩,不會受到人身攻擊。他始終記得自己要取悅元老院、人民和軍隊三方,而且他盡量滿足了每一方的需求。

一、取悅元老院

當圖拉真成為皇帝時,他給元老院送去了一封親筆信,承諾不會處決無辜者或剝奪其公民權,後來又為此立下誓言。他果然說到做到,沒有迫害過任何元老。而且,他從未染指過他們的財產,總是對他們以禮相待。在幕後,圖拉真把權力都集中到自己手裏,但是他采取的方式巧妙而低調。有一篇阿諛奉承的演講稿宣稱,圖拉真跟暴虐的圖密善不同,他尊重羅馬人的言論自由,甚至允許別人批評他[299]。這顯然是誇大之詞,不過圖拉真肯定緩解了緊張的氣氛。他驅逐了那些職業告密者,他們在圖密善執政末期曾令精英階層膽戰心驚。

盡管圖拉真自比為神明,但是他態度溫和,平易近人。他習慣了跟另外三人同乘馬車,而且經常不帶侍衛就進入公民的住宅,就像在自己家中一樣放鬆[300]。當朋友們責備他太過隨和時,他答道,他以前希望皇帝們怎樣對待自己,現在就怎樣對待普通公民[301]。圖拉真喜歡扮演東道主的角色。據說他會邀請官員們去羅馬北邊的鄉間別墅參加一係列工作會議,每天晚上都招待他們用餐。有一位元老表示,他很享受這些宴席的不拘禮節和簡單淳樸,可以沉醉於各種各樣的朗誦或交談,以及美不勝收的景色與建築[302]。

二、取悅人民

跟圖拉真對待意大利窮人的方式相比,上麵提到的那種好客就不算什麽了。圖拉真推廣了由涅爾瓦開始實行的一種體製,即向意大利城鎮的貧困兒童發放津貼,人數可能多達幾十萬。這項計劃十分複雜而且成效不大,不過它終究為貧困兒童提供了重要的幫助,而且突出了意大利在帝國的特權地位,因為行省並未從中獲益。其他福利措施包括擴大糧食分配,將戰利品轉化成慷慨的現金補助。後來,圖拉真還利用境外征服戰爭掠奪的錢財充盈國庫,從而減輕了民眾的賦稅。

圖拉真在競技比賽中投入了許多資源。正如一位古代作家所言,圖拉真知道羅馬人民隻對兩種東西感興趣:“糧食和壯觀的場麵。”[303]這跟詩人抱怨的“麵包和競技場”[304]頗為相似,有一位演說家也曾指出,人民隻想要“大量的麵包和觀看戰車比賽的座位”[305]。

三、取悅軍隊

圖拉真喜歡當兵。他熱愛軍旅生活,也就是一名同時代人所說的“營地、號角、汗水、塵土和烈日”[306]。圖拉真被比作老派的軍人[307],不過他更加睿智,而且更為寬容。

圖拉真非常關心部下,並稱之為“優秀而忠誠的戰友”[308]。他頒布了一些特殊規定,以便士兵們訂立遺囑,又在萊茵河、多瑙河邊境以及北非地區建立退役軍人的聚居地。他親自上陣殺敵,而且格外照顧下屬。他總是在部隊食堂吃飯,跟普通士兵同甘共苦,一起徒步行軍,跋山涉水[309]。據說在一場戰役中,包紮傷口的繃帶用完了,他便把自己的衣服切割成長條作為替代[310]。他給陣亡的士兵修築了一座祭壇,每年都為他們舉行隆重的紀念儀式。

跟奧古斯都一樣,圖拉真也有交朋友的天賦。他和李錫尼烏斯·蘇拉關係最好,此人就相當於奧古斯都的阿格裏帕。蘇拉來自圖拉真的故鄉希斯帕尼亞,他在圖密善執政期間是一位傑出的政治家和軍事指揮官,輔佐圖拉真登上了皇位。後來,蘇拉獲得了很高的官職,並得以在戰時常伴圖拉真左右。蘇拉利用個人財產資助藝術創作,還在羅馬建造了一座公共體育館。顯然,他沒有隱瞞自己跟皇帝的友誼,結果招來了嫉妒與誹謗。

為了表示對蘇拉的支持,圖拉真未經邀請便去朋友家拜訪,而且沒有帶任何侍衛。他讓蘇拉的醫生給自己的眼睛用藥,還允許蘇拉的理發師為自己刮臉,接著又留在那兒洗澡並吃飯。第二天,圖拉真告訴妒忌的朝臣:“如果蘇拉想殺我,他昨天就動手了。”[311]蘇拉死於公元108年前後,圖拉真給了他極大的榮耀:一場國葬,一尊雕塑,還有以蘇拉命名的公共浴場。

這位新皇帝並非知識分子,但是他絕不缺乏智慧。他喜歡美酒和少年,不過他飲酒適度,而且從未強迫別人接受自己。據說他跟宮中的男仆、一名演員和一個舞者私通,傳聞甚至還聲稱,涅爾瓦和蘇拉也是他的情人。他還愛慕虛榮、渴望戰爭,隻是在這些方麵,他就沒有那麽克製了。

圖拉真身邊的皇室女性

圖拉真將其家族打造成了羅馬式的第一家族。同韋斯巴薌和涅爾瓦一樣,他也跟前任皇帝沒有絲毫血緣關係。所以他必須更加努力,讓自己的統治顯得名正言順。其中一個辦法就是向外界展示,他的家族重現了羅馬原始理想中的樸素與順從。誠然,在**不羈的尼祿退場之後,弗拉維家族曾宣稱要恢複傳統的家族價值觀,但是在他們的統治下卻出現了凱妮絲、貝勒尼基和多米提婭。至於涅爾瓦則是一名鰥夫。最終,隨著圖拉真的登台,羅馬見證了皇室美德的回歸。

公元98年,當圖拉真繼承皇位時,他還沒有孩子,不過他擁有一個龐大的家族。盡管他看起來似乎代表了羅馬的男子氣概,但他的宮殿卻是一個女性化的地方,那裏住著他的妻子龐培婭·普羅蒂娜、他守寡的姐姐烏爾皮婭·瑪西婭娜和她守寡的女兒薩洛尼婭·瑪提蒂雅,以及薩洛尼婭·瑪提蒂雅的女兒敏迪婭·瑪提蒂婭和維比婭·薩賓娜。他希望讓世人看到她們賢惠、順從和樂善好施的樣子,帝國的宣傳者則完成了這項任務。

官方藝術作品把圖拉真身邊的女性描繪得端莊樸素,她們都擁有下垂的嘴角和堅定的目光,發型各具特色,但是絕不華麗。普羅蒂娜的肖像雕塑刻畫了一個平靜而高貴的女人,頭發梳理得一絲不苟。瑪西婭娜表情嚴肅,氣勢威嚴,整齊的發辮緊緊地盤繞在頭上。相比之下,多米提婭等弗拉維家族女性的鬈發顯得極為張揚。硬幣上的肖像也同樣矜持,家庭生活則是主題之一。普羅蒂娜周圍總是裝飾著家庭和貞潔女神的象征,她本人也曾為貞潔女神建造過一座祭壇。而瑪西婭娜則經常跟自己的女兒和兩個外孫女一起出現。薩洛尼婭·瑪提蒂雅的幾尊半身像展示了一個莊嚴而從容的女人,長著鷹鉤鼻和深邃的眼睛,近乎男性化的瘦長臉龐有些像她的舅父圖拉真,這很可能是雕塑家刻意為之的結果。

官方話語體係甚至更加滴水不漏。公元100年,有一位新上任的執政官在元老院麵前發表了讚揚圖拉真的演說,後來還出版了相應的講稿。此人名叫蓋烏斯·普林尼烏斯·凱西利烏斯·塞孔都斯,又被稱作小普林尼。那份講稿題為《頌詞》(Panegyricus,拉丁語),顧名思義,裏麵充滿了溢美之詞,而小普林尼後續的事業成功也表明圖拉真對其演說的認可。小普林尼屬於圖拉真的顧問團成員,曾入選為占卜官之一,參與宗教方麵的事務,還獲得了重要行省比提尼亞(今土耳其安納托裏亞西北部)與本都(今土耳其東北部)的總督職位。

在演說中,小普林尼特別提到了圖拉真家族的女性。他指出,許多卓越的男性都由於擇妻不慎的錯誤或無法離婚的軟弱而顏麵盡失,因為人們相信一個糟糕的丈夫不可能是優秀的公民。不過,圖拉真的妻子堪稱貞潔的典範,代表了羅馬的傳統美德。普羅蒂娜端莊而溫和,願意為自己的丈夫奉獻一切。跟圖拉真一樣,她喜歡低調安靜,而非炫耀張揚。“在性別允許的範圍內”[312],她總是效仿他的做法徒步行走。最重要的是,她頗為順從,不會追求更高的榮譽。小普林尼說,這都要歸功於圖拉真對普羅蒂娜的培養。

小普林尼還讚揚瑪西婭娜是一個好姐姐,她表現出來的坦率與樸素跟圖拉真完全相同。雖然他敏銳地意識到,女性在近距離接觸的過程中會發生衝突,但是他宣稱這兩位皇室女性關係融洽,彼此之間沒有任何怨恨或分歧[313]。他還歌頌了她們的謙遜,因為兩人拒絕了元老院打算授予她們的奧古斯塔頭銜。這又是另一種跟多米提婭和前任政權劃清界限的方式。

官方藝術作品也營造了姑嫂和諧的景象。例如,圖拉真在意大利港口城市安科納新建的碼頭修築了一座拱門,上麵刻著瑪西婭娜和普羅蒂娜的名字,而且兩人的雕像很可能曾矗立在頂部,緊挨著皇帝的雕像。當然,現實情況恐怕並沒有那麽美好。

我們應該明白,無論是普羅蒂娜、瑪西婭娜還是瑪提蒂雅,都不會像小普林尼或帝國藝術作品所暗示的那樣百依百順、安分守己。正如奧古斯都的《功業錄》把他的政權錯誤地描述成了一個男性俱樂部,圖拉真時期的官方藝術作品和文學也低估了皇室女性。她們都是富裕的地主,掌握著數不清的奴隸和自由奴。普羅蒂娜名下的產業可能最引人注目,包括位於意大利中心的一片土地及一座生意興旺的磚廠——沒錯,女性經營的磚廠!她的自由奴中有不少人都當上了官員。

除了擁有財力之外,圖拉真身邊的皇室女性還享受著特權。她們最後都接受了“奧古斯塔”的頭銜:普羅蒂娜和瑪西婭娜在公元105年,瑪提蒂雅在公元112年。這使人很難相信她們沒有運用權力或施加影響,而且相關資料也證實了我們的懷疑。普羅蒂娜受過良好的教育,熱愛文學和哲學,也許還喜歡音樂和數學。渴望成名的作家都想讓她閱讀自己的作品[314],有一位研究音樂和數學的學者似乎把一本書獻給了她[315],而她對雅典的一個哲學學派很感興趣[316]。

某些古代文獻聲稱普羅蒂娜幹涉了政務,雖然有部分學者斥之為謠言,但是其他皇後做過的事情,實際上她也都做了。當亞曆山大的猶太社區和希臘社區發生爭執時,普羅蒂娜代表猶太社區,親自遊說元老院成員和圖拉真本人。她經常陪伴圖拉真去外地執行重要任務,即使在戰爭時期也不例外,盡管她會待在遠離前線的地方。普羅蒂娜曾批評圖拉真用人不當,指出腐敗的官員通過誣陷的手段從其管轄的行省敲詐錢財。她警告他,他們在損害他的名譽,於是皇帝阻止了他們的行為,並返還了他們騙取的錢財。後來,圖拉真稱國庫為脾髒,因為如果脾髒變大,就會壓迫到其他器官[317]。最重要的是,我們將看到,普羅蒂娜在選擇她丈夫的繼承人一事上發揮了巨大的作用。

當時,有一位希臘政治家兼演說家在其著作裏談到了普羅蒂娜所扮演的活躍角色。此人名叫狄奧·克裏索斯托(約40—約115),寫過一係列演講稿,合起來題為“論王權”,他很可能在公元104年發表其中的第三篇前給圖拉真看過。這個聰明的希臘人和直率的皇帝關係很好,至少傳聞如此,據說圖拉真曾告訴狄奧:“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麽,但是我愛你就像愛自己一樣。”[318]在《論王權》的一篇演講稿中,能言善辯的狄奧聲稱,一位好國王會認為他的妻子“不僅是**的伴侶和愛慕的對象,而且是重要的顧問和一生的助手”[319]。如果這是指普羅蒂娜,那麽在狄奧的眼裏,她已經遠遠超越了小普林尼對她的定位。無論如何,小普林尼推崇安靜順從的妻子,而狄奧卻提供了一個截然相反的典範。

後人總是滿懷敬意地回憶普羅蒂娜,就連一位時常批評普羅蒂娜的古代作家也表示,在圖拉真統治期間,她的行為無可指摘[320]。

公元112年,圖拉真的姐姐瑪西婭娜去世了,圖拉真要求元老院神化她,而元老院也同意了。以前沒有任何皇帝的姐姐享受過此等榮耀。借助這種方式,圖拉真能進一步加強其統治的合法性,同時還有機會擴大支持他的陣營。正如一位意大利女富豪的墓碑所示,他可以影響到帝國的女性。

這塊精致的祭壇狀墓碑曾矗立在一座意大利山城中,位於羅馬以北約320千米的地方。墓碑的主人名叫凱特拉尼婭·賽維瑞娜,她是公元2世紀薩爾西納的一名女祭司,負責供奉被神化的瑪西婭娜。在那個年代裏,羅馬女性不能參與投票選舉或擔任政治職務,但是她們可以做祭司。通過主持帝國的宗教儀式,凱特拉尼婭成了地位最高的祭司之一。她的丈夫在她死後打造了這塊墓碑,稱她為“最貞潔的女人”[321],而“貞潔”(sanctissima,拉丁語)正是小普林尼在一封信中用於描述普羅蒂娜的詞語。這個當地人似乎在故意模仿精英階層,以此來顯示他的成功。

在凱特拉尼婭生活的時期,女性能夠掌控自己的財產。跟普羅蒂娜一樣,這位女祭司非常富有,甚至設立了一筆基金,墓碑上的銘文詳細記載了相關規定。每年,在她生日那天,鎮上的主要手工業行會可以免費獲得大量的橄欖油。作為報答,他們應舉行紀念她的儀式。在這筆交易中,凱特拉尼婭要求得到他們的忠誠(fides,拉丁語),而忠誠也是讓精英階層緊密環繞在帝國周圍的力量。通過供奉圖拉真皇帝的姐姐,這位傑出的女性表明了她所處的城鎮忠於羅馬。而且,她的行為還證明了女性在團結帝國的問題上能夠扮演重要的角色。

注定會成為赫丘利的男人

當涉及公眾形象的時候,圖拉真並不含糊。他幾乎把自己塑造成了半個神明,即神明在凡間的代表。他自稱有一個神聖的使命,那就是給羅馬世界帶來勝利、美德與仁慈。盡管這聽上去很傲慢,但總比圖密善自詡為主人和神明要好一些。實際上,哲學家曾敦促早些時候的皇帝扮演溫和的君主,卻始終未能奏效,而圖拉真則接受了他們的建議。跟圖密善或韋斯巴薌不同,他沒有將哲學家趕出羅馬。相反,圖拉真及其前任涅爾瓦都把他們當成了朋友。

圖拉真推崇的兩位神明,分別是最偉大的古代英雄赫丘利和眾神之王兼人類之父朱庇特。圖密善非常重視女神密涅瓦[6],但是圖拉真很少關注她。這使他得以跟圖密善拉開差距,並強調自己的男子氣概。

在古代神話中,赫丘利有時顯得凶猛霸道,不過通常情況下,他都是美德的象征:一名剛健勇敢的男子,為了公共利益而無私無畏地奮鬥。許多古代哲學家都是這樣看待他的,羅馬人也非常欣賞赫丘利,尤其是圖拉真。根據羅馬神話,赫丘利是在返回希臘的途中來到羅馬的,當時他剛在靠近希斯帕尼亞海岸的一座小島上完成了第十項任務[7]。作為一位出身於希斯帕尼亞的軍人,圖拉真喜歡把自己跟赫丘利相提並論。赫丘利在他的故鄉很受歡迎[322],圖拉真經常命人在他的硬幣上刻畫這位半神[323],新組建的第二圖拉真軍團甚至以赫丘利為標誌。小普林尼說,跟赫丘利一樣,圖拉真也是被召離希斯帕尼亞,為一個差勁的君主完成困難的任務[324]——對於圖拉真而言,這個差勁的君主就是圖密善。而且,他把圖拉真的強壯體魄比喻成神之子[8]的身軀。

朱庇特是羅馬人心目中的眾神之王,他們稱之為“最佳且最偉大者”(optimus maximus,拉丁語)。從文學和藝術作品來看,圖拉真也具有相似的地位。

在公元100年的《頌詞》中,小普林尼讚美皇帝理智地主持正義,就像神明一樣。然後,他把圖拉真比作朱庇特[325]。世界之父再也不用操心凡間的事情了,因為他授權圖拉真替他管理全人類。在意大利中部,圖拉真拱門上的浮雕也傳達了基本相同的信息[326]。它描繪了朱庇特把自己的雷電交給圖拉真,仿佛他是憑借神權和僅次於奧林匹斯[9]的力量在統治帝國。與此同時,圖拉真的硬幣還表明他是“最佳元首”(optimus princeps,拉丁語)[327]。

盡管圖拉真一開始拒絕了“最佳”的稱號,但後來他還是接受了。他在展示自己的形象時,經常會把自己跟朱庇特與赫丘利聯係起來,此外還有第三個權力的象征,即亞曆山大大帝。那位著名的征服者把赫丘利奉為祖先,並聲稱他的父親就是朱庇特。圖拉真把自己比作亞曆山大,說要像他一樣征服世界。我們很難判斷,圖拉真究竟是認真的,還是僅僅想通過提及希臘人的著名祖先來討好他們。

圖拉真與基督徒

公元110—113年,小普林尼在人口密集、經濟發達的小亞細亞行省比提尼亞與本都擔任總督。後來,他出版了這段時期自己與圖拉真來往的信件。這些信件顯示出羅馬政府的權力非常分散,行省總督可以自主決定許多事情。然而有時候,皇帝必須加以幹預。例如,在對待基督徒的問題上,小普林尼和圖拉真曾進行過一次著名的交流。

小普林尼的信件顯示了基督教在東部希臘化地區的傳播。他寫道,他生平第一次遇到了一個龐大的基督徒群體,其成員廣泛分布在城市和鄉村,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既有自由民,也有奴隸。在收到一係列舉報(包括匿名舉報)以後,他迫不得已開始了調查。羅馬公眾被激怒了,他們是不折不扣的異教徒,早就懷疑基督徒是罪犯了。而身為總督,小普林尼的工作就是安撫他們。不過,他該怎麽做呢?羅馬政府認為基督徒很可疑,但是並未製定相關政策,因此地方政府需要自己想辦法。

從羅馬人的角度來看,基督徒在許多方麵都非常危險。羅馬人相信自己的宗教就是文明的基礎,它曆史悠久,有國家支持,並且公開舉行活動。通過參加節日慶典和祭祀儀式,每個人都能促進羅馬的和平與繁榮。基督徒打破了規則。他們不崇拜眾神,也不向皇帝獻祭,這使得他們在羅馬人眼中成了無神論者。對神明沒有敬畏之心的人不僅是潛在的違法者,而且是社會結構的威脅者;他們也許會激怒眾神,讓整個社區都跟著遭殃。

況且,基督徒還在私底下集會,而羅馬的曆史表明,有集會的地方就有暴動。實際上,根據圖拉真的指示,小普林尼已經在他管轄的行省內取締了宗教組織。

這一切都是真的,但同樣不可否認的是,基督徒通常都安分守己。所以,小普林尼選擇謹慎行事。他解釋道,對於遭到指控的基督徒,他會至少審問三次。如果他們願意公開譴責基督,用祈禱、焚香和美酒來供奉皇帝的塑像,從而證明自己的清白,那麽他可以放了他們。如果他們堅持拒絕,他便處決他們。正如他所言,無論是否為基督徒,人們都應該因頑固和傲慢而受到懲罰。

信件顯示,階級和地位至關重要。如果頑固的基督徒是羅馬公民,那麽小普林尼不會立即處決他們。他會命人把他們送往羅馬——作為羅馬公民,他們有權在首都接受審判。至於奴隸,自然是站在社會天平的另一端。小普林尼提到,為了調查基督教集會的具體情況,他拷打過兩名“被稱作執事”[328]的女奴。他不相信基督徒的辯解:他們隻是齊唱讚歌,宣誓要誠實守信,杜絕偷盜或通奸的罪行,然後分享食物。他原本以為會發現犯罪的陰謀,結果卻隻有“思想墮落且毫無節製的迷信”[329]。當然,小普林尼錯了。基督教儀式給人們帶來的愉悅、社交和幫助極大地促進了這個新宗教的成功。

小普林尼一如既往地給皇帝寫信,傾訴內心的困惑:他對待基督徒的態度合適嗎?在回複中,圖拉真稱讚小普林尼的表現非常稱職。皇帝提倡保守而非激進的政策,他們不用把基督徒統統找出來,但是遭到指控的嫌疑犯需要逐個接受調查。每樁案件的情況都不一樣,並沒有固定的規則。就連那些被證明有罪的人也應該得到懺悔的機會,“通過崇拜我們的神明”[330]來爭取寬恕。而且,所有指控都必須簽名,禁止采取匿名舉報的方式,因為那種做法開創了糟糕的先例,“不符合我們的時代精神”[331]。

今天看來,圖拉真和小普林尼時期的羅馬人屬於宗教迫害者。然而,按照羅馬人的標準,他們是嚴厲卻又仁慈的。圖拉真給未來關於基督徒的政策留出了餘地,並在不經意間讓基督教獲得了發展的自由。

征服達契亞

登基以後,圖拉真幾乎有一半的時間都在羅馬之外的地方打仗。他熱愛戰爭,自然沒有抱怨。他在達契亞取得了巨大的成功,那裏大致相當於今天的羅馬尼亞。

公元101年,羅馬人在圖拉真的率領下入侵達契亞。這是一次大規模遠征,很可能出動了羅馬軍隊三分之一的兵力。這場戰爭需要激烈的生死搏鬥、發達的工程技術、優秀的通訊係統以及高超的外交手段。過了一年,在羅馬人摧毀達契亞的村莊並打敗敵人之後,德凱巴魯斯同意和解了。圖拉真允許他保留王位,以便穩定局麵。皇帝返回羅馬,舉行了凱旋式,並接受了“達契庫斯”[10]的頭銜。

然而,羅馬人高興得太早了,因為德凱巴魯斯很快又開始蠢蠢欲動。於是,圖拉真在公元105年再度入侵達契亞,這一次還組建了兩個新軍團。他們經曆了艱苦的山地戰,終於征服了達契亞的首都。國王逃跑了,在淪為俘虜前自盡身亡。圖拉真得到了他的首級,命人在軍中展示並將其送往羅馬,最後沿著卡比托利歐山的一側扔了下去。

盡管圖拉真表麵上做事圓滑,定期向元老院發送戰報,就像共和國時代的將領一樣,但是在他的心目中,這場長達一年的戰爭完全是他一個人的偉大功勞。現存資料裏的相關細節寥寥無幾,不過有一位作家曾如是總結這場戰爭:“在打仗的過程中,他表現出了優秀的指揮才能和驚人的膽識氣魄,而他的軍隊則為他出生入死,展示了英勇無畏的精神。”[333]

有一塊浮雕描繪了皇帝在沙場上策馬的情景[334],那很可能就是他希望別人看到的樣子。他穿著全套的盔甲,奮不顧身地衝向徒步作戰的敵軍,披肩隨風飄揚。在現實中,圖拉真的侍衛肯定會保護他,但是這幅輝煌的戰鬥畫麵將永遠留在人們的記憶中。

圖密善隻能跟達契亞和解,而圖拉真則征服了達契亞,消滅了其統治階級,並將這個地方變成了羅馬老兵的殖民地。達契亞的精英階層被摧毀得非常徹底,因此,雖然達契亞成為羅馬的行省僅僅兩百年,但拉丁語卻成為今天羅馬尼亞人所用語言的源頭。

達契亞是一個富庶的地方,羅馬從這場戰爭中收獲了巨額財富。圖拉真發現了德凱巴魯斯的秘密寶藏,估計有36萬磅黃金和73萬磅白銀。那是古代世界最大的寶藏之一,而且不隻如此,達契亞還有金礦供羅馬開采。

圖拉真曾撰寫《達契亞戰記》,記錄這場戰爭的始末,如今隻有一句話幸存下來,簡潔的文風酷似愷撒:“我們離開貝爾佐賓,向埃茲前進。”[335]不過,這句話並沒有愷撒的自負。愷撒在作品中稱自己為“他”,而圖拉真卻使用了“我們”,體現了他和戰友的情誼。愷撒一向喜歡盛大的場麵,因此他也許會讚賞圖拉真在羅馬舉行的勝利慶典。各項活動持續了一百二十三天,其間有一萬名角鬥士展開肉搏,還有一萬一千隻野生或馴養的動物遭到屠宰。

幸好,跟愷撒不同的是,圖拉真知道該如何減輕自己的傲慢並安撫元老院。他用戰利品來造福羅馬人民,從而贏得了更多的支持。

建造者

圖拉真是一個偉大的建造者——在某些方麵,他甚至超越了所有的羅馬皇帝。後來的一位皇帝將他比作“長在牆上的攀緣植物”[336],因為許多建築都刻著他的名字。這種說法含有嘲諷意味,暗指圖拉真把前任開始的項目都歸功於自己。雖然現實的確如此,但是圖拉真的新作品足以彌補這些不光彩的行為。他主持過不少傑出的工程,例如在多瑙河上架起一座大橋(位於今天的羅馬尼亞)——用二十根石柱支撐木質橋麵,以便攻打達契亞。他在意大利南部開辟了一條捷徑,即圖拉真大道,縮短了亞壁古道的行程。他為幾座意大利城市修建了新港口,其中也包括羅馬。不過,他留下的最著名的建築均在首都:圖拉真紀功柱,高達近30米,堪稱當時的摩天巨塔,新穎的螺旋式浮雕描繪了圖拉真征服達契亞的經過;圖拉真浴場,第一座大型皇家浴場,為其後的同類建築樹立了典範;圖拉真廣場,包括一座巴西利卡[11],這是最為龐大、最富野心的帝國廣場。從達契亞奪取的戰利品資助了新廣場的建設[337],而圖拉真則因此獲得了炫耀的資本。

跟奧古斯都一樣,圖拉真也增加了羅馬的大理石數量,用於鋪設路麵和打造立柱等。不過,在圖拉真所處的年代,羅馬最重要的建築材料是磚塊,其次是混凝土。建築行業在當時非常發達,它讓一小部分人發家致富,並在公元1世紀和2世紀的興盛時期為4%~6%的羅馬人口提供了就業機會。

在建築方麵,圖拉真的最佳合作夥伴是大馬士革的阿波羅多洛斯。正如他的名字和出生地所示,他是希臘人。阿波羅多洛斯主要是一位軍事工程師,他建造了那座跨越多瑙河的大橋,並寫了一本書,專門講述如何攻城。不過,他最著名的作品還是圖拉真廣場,而且他很可能也是圖拉真浴場的建築設計師。

圖拉真廣場拋棄了方形環繞神廟的常見布局,選擇了幾乎全是方形的平麵規劃,看上去有些像軍營。它把一片寬闊的希臘式露天廣場跟一座有頂的羅馬式公共建築(即巴西利卡)結合起來,顯得非常獨特,同時還融入了近東地區的建築元素。設計的多樣性體現了帝國的龐大,產自東方和西方的各種彩色大理石和花崗岩立柱也突出了這一點,而整個工程的規模更是令人歎為觀止。例如,單是那片露天廣場的麵積就相當於兩個美式橄欖球場,而且地上鋪滿了奢華的白色大理石。達契亞戰俘的雕塑排列在屋頂下方,使此處變成了某種勝利的紀念地。這些雕塑象征著圖拉真的成功、羅馬的力量和始終存在的外敵——與其讓人們擔憂國內的問題,還不如引導他們思考外部的威脅。圖拉真紀功柱的側麵有三道拱門和兩座圖書館[12],廣場北端矗立著一座宏偉的神廟。

圖拉真主持的工程發揮了重要的宣傳作用,它們被冠以他的名字,就連新修的渡槽都叫“圖拉真渡槽”(Aqua Traiana,拉丁語)——為了滿足他的浴場之需求,也正迎合了羅馬的用水增長,他架設了這條渡槽。羅馬人要走進他的廣場,必須先穿過一道紀念大門,頂部很可能有圖拉真駕駛六馬戰車的雕塑。廣場上矗立著圖拉真的騎馬像,而他的其他雕塑則分布在各個角落。圖拉真紀功柱通過一百五十五個精心刻畫的場景講述了征服達契亞的故事,浮雕飾帶沿著柱子盤旋上升,猶如一幅巨型卷軸,其中圖拉真本人出現了六十多次。不過,在大膽提升圖拉真的形象方麵,沒有什麽能比得上位於廣場盡頭的宏偉神廟。當這座建築剛完工時,圖拉真應該沒有用他的名字來稱呼它,因為羅馬人不會容忍一位活著的皇帝為自己建造神廟。然而,那隻是暫時如此。等到他去世之後,這座建築便成了“圖拉真神廟”,裏麵擺著一尊壯觀的圖拉真坐像,模樣酷似奧林匹斯的宙斯或朱庇特。整個圖拉真廣場就是一種大型的政治宣傳,充分展現了羅馬的力量和帝國的榮耀。

東方的勁敵

大約在征服達契亞的同時,羅馬又吞並了被其稱作“阿拉比亞”的地區(大致相當於今天的約旦、西奈半島以及阿拉伯半島的西北部)。隨著這兩個新行省的加入,羅馬帝國的疆域擴展到了史上最大範圍。然而,圖拉真並未滿足於此。

也許是因為他希望趕上成功征服波斯的亞曆山大,也許是因為他打算超越沒能征服波斯的愷撒和馬克·安東尼,或者僅僅是因為他覺得不會再有更厲害的對手,無論如何,圖拉真向帕提亞宣戰了。他利用雙方關於亞美尼亞的分歧作為借口——長期以來,那裏都是兩個帝國之間的緩衝地帶。在亞美尼亞的事務上,羅馬本擁有一票否決權,但是帕提亞人扶持了亞美尼亞的新任國王。就在帕提亞人選擇退讓時,圖拉真卻拒絕和解。他想獲得榮耀,所以必須打仗[339]。

當圖拉真到達波斯灣時,他惆悵地望向東邊的印度和亞曆山大征服的最遠處。他被迫承認自己年事已高,無法效仿心目中的英雄了。他說:“如果我還年輕的話,我肯定也會坐船前往印度。”[340]不過,他還是寫信告訴元老院,他已經走得比亞曆山大更遠了。作為回應,他們賦予他“帕提庫斯”[13]的稱號,並表示他願意舉行幾場凱旋式都可以,因為他們數不清他究竟征服了多少國家。

然而,帕提亞人很快便重整旗鼓。他們在美索不達米亞煽動叛亂,又從亞美尼亞攻擊羅馬補給線的北端。與此同時,在猶太以外的東部行省和美索不達米亞,猶太人紛紛造反。這是一場大規模起義,既是為了表達對宗教偏見和稅收政策的不滿,也是為了支持帕提亞,而圖拉真不得不派出軍隊和經驗豐富的將領去鎮壓暴動。圖拉真設法恢複了對美索不達米亞的控製,並踏上了歸程。但是,羅馬人在東方的統治依然非常脆弱。

在歸途中,皇帝打算攻占富庶的商旅重鎮哈特拉(位於今天的伊拉克北部),奪取最後一場勝利。根據文獻記載,圖拉真親自參與了騎兵的襲擊行動,結果險些喪命。盡管他脫掉了紫色的戰袍,以免被認出來,但是“敵人看到了他灰白的頭發和威嚴的麵容,懷疑他的身份,於是便朝他射箭,殺死了護衛他的騎兵”[341]。這種嚐試對於一個年過六十的老人來說很不容易,也顯示了這位皇帝多麽熱愛戰鬥。

然而,羅馬不可能保住那些新領土。公元117年,當圖拉真回到安條克時,他實際上已經失去了自己在東方征服的所有土地,帕提亞重新掌控了局麵。從羅馬的角度來看,這場戰爭血腥、昂貴,並且徒勞無功。結果證明,羅馬最後主要征服的地方是達契亞,而非帕提亞。

五賢帝

盡管圖拉真頗為慷慨,而且擁有明智的政治判斷力,但是考慮到他的窮兵黷武和朱庇特情結,我們也許很難對他產生好感。不過,圖拉真的方法奏效了。他追隨著涅爾瓦的腳步,給帝國帶來了一個相對和平與繁榮的世紀。自從圖密善於公元96年被殺害以來,在將近百年的時間裏,再也沒有羅馬皇帝遇刺。而且,在圖拉真死後的四十年中,羅馬未曾陷入任何對外戰爭。圖拉真展示了堅定沉穩的政治作風,為意大利人民提供了各種福利,並主持了許多宏偉的建築工程,因此他的“最佳”頭銜和他對後世的影響都顯得順理成章。

曆史學家愛德華·吉本曾在其巨著《羅馬帝國衰亡史》中對此發表過一句著名的評論:“如果要問,在世界曆史的什麽時期,人類過著最為幸福而繁榮的生活,人們肯定會毫不猶豫地選擇從圖密善去世到康茂德[14]登基的那段歲月。”[342]

雖然今天看來並非如此,但吉本是在1776年寫下這番話的,當時他的觀點顯得很有道理。根據估算,在公元2世紀,羅馬帝國的國內生產總值和國內人均生產總值已經達到了歐洲在1600年的水平[343]。更令人驚訝的是,單是羅馬城的各項指標就相當於1600年荷蘭所有城市的總和。盡管從古代世界收集數據會麵臨許多問題,但是這些統計結果在學術界獲得了廣泛的認同。

在那段時間裏,羅馬的氣候條件也很好,研究者稱之為“羅馬氣候最優期”[344]。整個地中海世界都享受著溫暖、濕潤而穩定的環境,這對於農民和消費者來說非常有利。

帝國在糧食和土地方麵實行市場經濟,銀行提供靈活的貸款方式。雖然奴隸製盛行,但是奴隸可以被釋放,許多奴隸都設法獲得了自由。在這個時期,帝國不僅達到了領土擴張的極限,而且人口數量也攀上了五千萬至七千萬的頂點。羅馬迎來了最大規模的建築熱潮,形形色色的藝術作品層出不窮。農業、礦業和製造業都十分興旺,完善的公路係統、先進的港口設施以及安定的社會秩序促進了貿易與通訊的發展。

然而,並非一切都盡如人意[345]。公眾健康狀況惡劣,死亡率居高不下。羅馬人遭受著營養不良和各種疾病的折磨,女性死於分娩的可能性很大。元老院成員的平均壽命為三十歲,而普通人的平均壽命則是二十五歲。嬰兒的死亡率格外驚人,大約有三分之一的新生兒活不到二十八個月。

而且,帝國的貧富差距非常大。元老院成員有六百名,他們都是超級富豪。羅馬有兩千名騎士,地方行省有三萬名騎士,他們的家產也相當可觀。其次便是另外兩個有錢的群體,即大地主和市政官,緊接著是店鋪老板、貿易商、錢幣兌換商、工匠、醫生、教師以及其他職業人員,最後是底層的公務員。除了一小部分自由的雇傭勞動者之外,大多數人都是農民——自由卻貧窮的農民,奴隸約占羅馬人口的15%~20%。在公元3世紀末之前,意大利沒有累進稅和財產稅。富人會變得更加有錢,因為國家保護他們的利益,而貧窮的民眾別無選擇,隻能聽天由命。

羅馬充滿了活力與能量,估計人口多達一百萬,很難想象這座城市就是幾個世紀前那片單一的小社區。人們不再使用同樣的語言,崇拜同樣的神明。雖然拉丁語依舊是羅馬的官方語言,但是你也會聽到阿拉米語、凱爾特語、埃及語、日耳曼語、希伯來語和極為常見的希臘語。

公元2世紀,帝國各地的城市生活都非常發達。從朗蒂尼亞姆(今英國的倫敦)到貝萊圖斯(今黎巴嫩貝魯特),由羅馬創建或重建的城市紛紛興盛起來。有些城市最初是老兵的殖民地或軍隊駐紮的營地,還有些城市是自然形成的貿易中心或宗教中心。城市的布局規劃采用了羅馬的經典模式,有時也保留了當地特色。一個羅馬人可能會站在外觀熟悉的公共廣場上,看到高盧或小亞細亞的元老院議事廳,沿著東西向或南北向的主幹道漫步,抵達排列著立柱的十字路口,如果再繞上一段距離,又會發現蜿蜒的小巷以及當地的房屋和廟宇。

這是屬於城市的偉大時代。野心勃勃的地方精英階層通常都擁有鄉間莊園,不過他們主要生活在城市住房裏,就像羅馬的精英階層一樣。他們的目標是進入當地的市政會,那是一個模仿羅馬元老院的機構。他們努力爭取羅馬公民身份,而皇帝也把這項特權授予越來越多的行省權貴。

五賢帝時代充斥著反映普通羅馬人生活的物質資料。從祭司的綁帶涼鞋到木匠的樸素皮鞋,從獵戶的粗糙雙手到女神的整齊指甲,從手握卷軸的詩人到攥緊韁繩的騎士,從表情欣喜若狂的舞者到垂眸哀悼孩子的父母,古代藝術作品淋漓盡致地展現了羅馬帝國的日常生活。我們可以看到兒童的玩偶和醫生的手術刀,戰士的頭盔和狩獵的號角,光滑的鏡子和玻璃香水瓶,奴隸項圈和裹屍布,瓶模和磚印,酒杯和水管,遊戲使用的骰子和彈弓投射的子彈。這些微不足道的遺物提醒著我們,圖拉真留下的各種勝利紀念建築物雖然宏偉壯觀,卻無法揭示大多數羅馬人生活的那個世界。

在圖拉真波利斯去世

當圖拉真在東方戰場上遭遇挫敗時,他的健康狀況也迅速惡化。一些研究者經過鑒定認為,有一尊半身銅像描繪了這位皇帝晚年的樣子[346]:臉頰凹陷,鼻梁高聳,額頭布滿皺紋,眼神飽含憂慮,仿佛他知道自己的生命快要走到盡頭了。根據文獻記載,他在公元117年突發中風,導致身體部分癱瘓[347]。這肯定是遺傳或勞累造成的結果,然而圖拉真卻堅信毒藥才是罪魁禍首。臨終前,他恐怕已經變成了一個心懷怨恨的老人,畢竟他眼睜睜地看著自己在帕提亞取得的成功逐漸消失,就像鮮花在手中凋謝。盡管毒藥無法解釋圖拉真的長期病痛,但是如果說最後有人用毒藥殺死了虛弱的皇帝,倒也並非不可想象。

002

這裏沒有宮殿,也沒有戰場——沒有任何榮耀。據卡西烏斯·狄奧所言,在癱瘓和水腫(由體液瀦留引起的嚴重腫脹)的影響下,皇帝喪失了行動能力,公元117年8月8日,他在這裏去世了,終年約六十三歲。塞利努斯被改名為“圖拉真波利斯”,意即“圖拉真城”。圖拉真波利斯收獲了不少新建築,尤其是一座紀念圖拉真的兩層神廟,然而它始終都沒有成為一個配得上圖拉真宏偉抱負的城市。

圖拉真的遺體被帶回安條克火化,接著跨越漫長的距離重返羅馬。在光榮的勝利遊行結束以後,他的骨灰被安放在圖拉真紀念柱底部的容器裏。盡管羅馬城內禁止埋葬死者,但這個男人卻是例外,畢竟元老院曾將他封為羅馬的最佳統治者。

也許他當之無愧。或者說,他其實是一位馬基雅維利式的傑出君主,在不追求虛榮的時候,他展現了驚人的治理才能。作為罕見的征服者兼皇帝,圖拉真並非知識分子,然而他用實踐方麵的智慧充分彌補了這一點。他狡猾而自製,牢牢地把權力握在手中,又能讓元老們獲得應有的尊嚴,並且從未傷害過他們。他滿足了人民的需求,同時也沒有忘記獎勵軍團。他強調莊重的父權形象,跟那些滑稽的前任形成了鮮明的對比,不過他的妻子很可能行使了巨大的權力。盡管他把眾多宏偉的建築工程都歸功於自己,但實際上它們造福了公眾,絕不隻是自負的產物。他采取了各種措施,促進貿易和通訊的發展。圖拉真是一名勇猛的戰士,然而他卻為羅馬最偉大的和平與繁榮時期奠定了基礎。

不過,這種繁榮並未得到共享。仍有數百萬人生活在貧困之中,還有更多人被奴役,戴著枷鎖度日。對於意大利尤其是羅馬的自由民來說,情況會稍微好一些。當然,考慮到古代世界經常充滿腥風血雨,大多數人至少可以為羅馬的和平而感到欣慰。

但是,圖拉真也在達契亞奪走了上萬人的性命,並將當地的語言和文化毀滅殆盡。他故意挑起戰爭,侵略東方的帕提亞,最終卻一無所獲。而且,他還留下了關於繼承權的問題。

誰會成為羅馬的新任統治者呢?恐怕沒有什麽比這個問題更重要了。盡管圖拉真有所行動,但是他並未提供明確的答案,直到彌留之際,他才做出了決定。不過,那當真是他的決定嗎?難解的疑惑催生出暴力的陰影,從一開始便籠罩著新任統治者的政權。這位皇帝也是一個出生於希斯帕尼亞的羅馬人,他便是圖拉真的表侄哈德良。

[1] 圖拉真(Trajan):即“圖拉真努斯”為拉丁語原名引入英語後的簡化拚法,去掉了陽性後綴“-us”,並將“i”變為“j”,原拉丁語為“Traianus”。

[2] “大理石……混凝土與磚塊”句:許多羅馬建築都是磚塊加混凝土,但表麵卻覆蓋著大理石,故作者以此為喻。

[3] 正規執政官(ordinary consul):指在年初上任的執政官,若任期未滿而身亡或卸任,則由“補任執政官”(suffect consul)接替其職位。

[4] 上日耳曼尼亞(Upper Germania):羅馬帝國的一個行省。日耳曼尼亞地區被羅馬帝國劃分成大日耳曼尼亞和小日耳曼尼亞,其中小日耳曼尼亞又被劃分成上日耳曼尼亞和下日耳曼尼亞,上日耳曼尼亞相當於今瑞士和法國的阿爾薩斯。

[5] 一位堂兄弟:指提圖斯·弗拉維烏斯·克萊門斯(Titus Flavius Clemens),此人的出生年份不詳,無法確定究竟是圖密善的堂兄還是堂弟。

[6] 密涅瓦(Minerva):古羅馬神話中的智慧女神,對應著古希臘神話中的雅典娜。

[7] 第十項任務:傳說亞格斯的國王歐律斯透斯故意為難赫丘利,讓他完成十二項任務,其中第十項任務為奪走格律翁的牛群,而格律翁是一頭三體有翼的怪獸。

[8] 神之子:在古希臘神話中,赫丘利對應的赫拉克勒斯乃宙斯之子。

[9] 奧林匹斯:指奧林匹斯山(Olympus),乃希臘神山,在古希臘宗教和神話中,以宙斯為首的十二位主神就住在那裏。

[10] 達契庫斯(Dacicus):意為“達契亞的征服者”,類似於“日耳曼尼庫斯”“不列顛尼庫斯”等稱號。

[11] 巴西利卡(basilica):指古羅馬的一種公共建築,平麵呈長方形,外側有一圈柱廊。“巴西利卡”一詞源於希臘語,本意為“皇室柱廊”。

[12] 兩座圖書館:分別為拉丁語圖書館和希臘語圖書館。

[13] 帕提庫斯(Parthicus):意為“帕提亞的征服者”。

[14] 康茂德(Commodus, 161—192):羅馬皇帝,馬可·奧勒留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