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君士坦丁:基業長青不是一成不變,而是因時而變
卡比托利歐博物館的庭院幾乎正好位於羅馬城最神聖的異教遺址上,有趣的是,那裏[546]擺著一尊巨型大理石半身像[547],刻畫了羅馬的第一位基督徒皇帝——君士坦丁。君士坦丁的信仰轉變具有重要意義,無論怎麽強調都不為過。這件事給世界帶來了大大小小的影響,使基督成為“羅馬之主”,星期天成為休息日,伊斯坦布爾成為歐洲人口最多的城市並遮蓋了羅馬的光芒。實際上,這件事對此後一千七百年的歐洲曆史影響深遠,以至於我們更願意把君士坦丁看作一個中世紀(即“信仰時代”)的人,而非羅馬皇帝。不過,這尊半身像卻提醒我們,他確實是愷撒和奧古斯都的繼承者。
這是一件壯觀的紀念物,足以彰顯統治者的身份,而且所有古代史的研究者都對它非常熟悉。這尊半身像曾屬於一個比真人還大的雕塑,僅頭部就高達3米。其他部位也有少部分幸存下來,包括一條青筋突起、肌肉發達的右臂,一隻伸出食指的右手[548],以及一隻腳。不過,我們關注的還是這尊半身像。君士坦丁看起來跟他的前任們截然不同,就像第一位留胡須的皇帝哈德良一樣獨特。
君士坦丁的臉龐刮得幹幹淨淨,下巴中間有凹陷的痕跡,模樣年輕英俊,而又粗獷健壯。他頭發濃密,脖頸布滿肌肉,眼睛仰視著天上,正在尋求神靈的啟示。但是,這些特征雖然頗為新穎,卻令人回想起了幾個世紀之前的雕塑。
君士坦丁是一個不折不扣的羅馬人。他是軍人、政治家和建造者。他冷酷無情,不擇手段,但成功的皇帝無不如此。他野心勃勃,渴望權勢,聰明能幹,機智狡猾,既注重精神和宗教,又崇尚殘暴的武力。他是戰士、管理者、公關天才以及見識遠大的領袖。如果說他非常自負,那也不是什麽新鮮事。
他把自己比作奧古斯都,而奧古斯都把自己比作羅慕路斯,並且兩位皇帝都認為亞曆山大大帝是他們的先驅。跟奧古斯都一樣,君士坦丁也在盡量保留優秀傳統的同時欣然接受改變,並在開始階段使用暴力,後來則主要采取和平與漸進的方式。他犒賞士兵,卻也關注女性,他遵循了常見的皇室模式,與母親維持著密切的關係。他立誌開創一個王朝,而在這方麵,他比大多數人都要成功。
君士坦丁既是羅馬人,又是基督徒。我們可以從他對自己成就的描述中看到這一點,他把基督教的一神論和救贖論跟羅馬異教的傳統帝國主義結合起來:“在上帝的幫助下,我懷著救贖的堅定信念,從大洋的海岸開始,一步一步地舉起整個世界。”[549]
君士坦丁是凡人,也是聖徒。他很重視調整羅馬與神明的關係,這跟此前的皇帝別無二致。然而結果證明,他的政策產生了革命性的影響。
君士坦丁是曆史上的偉大成功者之一,這也許是最能體現其羅馬特色的事情。
崛起之路
公元273年2月27日,君士坦丁出生在納伊蘇斯[550](今塞爾維亞的尼什)。當時,沒有人能夠想到,這個行省首府的孩子有朝一日會建立大名鼎鼎的君士坦丁堡,那裏位於其出生地東南方向約720千米處,曾一度成為世界上最重要的城市。而且,也沒有人能夠想到,他將給帝國的宗教和文化帶來劃時代的改變。
君士坦丁的父親君士坦提烏斯來自今天的保加利亞,當兒子出生時,他還是羅馬軍隊裏的一名下級軍官。君士坦丁的母親海倫娜受人尊敬,卻身份低微,她的父親在土耳其西北部的主要軍用公路旁經營一家小旅館。公元272年,君士坦提烏斯在跟隨奧勒良皇帝征戰的途中遇見了她。兩人互相愛慕並結為夫妻[551],九個月後,君士坦丁出生了。
君士坦提烏斯在軍隊中快速晉升,到君士坦丁十歲時,他已經當上了行省總督。因此,他有資本讓兒子接受優質的教育,尤其是在拉丁語文學方麵,此外還包括希臘語和哲學。而且,跟父親一樣,君士坦丁也受到了專業的軍事訓練。
當君士坦提烏斯跟海倫娜離婚時,君士坦丁可能才十幾歲,他的父親迎娶了一位公主,即西部帝國的統治者、奧古斯都馬克西米安的女兒。君士坦提烏斯繼續跟君士坦丁保持密切的關係,引領他走向輝煌的未來。不過,這次離婚顯然是一個打擊。可想而知,為了保護並培養自己的兒子,海倫娜肯定付出了不少努力。
對於君士坦丁來說,海倫娜是他人生中最重要的人物之一,而且在接下來的三十年裏始終如此。就像以前的許多羅馬母親一樣(例如利維婭、阿格裏皮娜和尤利婭·多姆娜),海倫娜也在一位皇帝的成年生活中發揮著巨大的作用。
公元293年,君士坦提烏斯獲封愷撒,大約在此時,二十歲的君士坦丁被派往東部。他跟隨軍隊攻打波斯,並鎮壓了埃及的叛亂。隨後,他在尼科米底亞加入了戴克裏先的朝廷。作為愷撒君士坦提烏斯的長子,他將來很有希望繼承父親的頭銜。
毫無疑問,君士坦丁結了一門好親事。在公元300年之前不久,他娶了一個叫密涅維娜的女人。據推測,她可能是戴克裏先的外甥女。夫妻倆有一個兒子,取名克裏斯普斯。
公元303年,當大迫害開始時,君士坦丁還在尼科米底亞的朝廷任職。跟父親一樣,他也反對這種無法包容基督徒的嚴苛做法,但是他並未表態,顯然是為了保證自己的事業順利發展。
戴克裏先的朝廷堪稱一所政治學校,它傳授了許多知識,尤其是指出隻要擁有足夠的才華和野心,一切皆有可能。畢竟,戴克裏先本人就是從卑微的底層攀上了權力的巔峰。在出身和教育方麵,君士坦丁有著更大的優勢。不過,還有一項重要的前提,那就是上天的青睞,這一點也需要考慮在內。有些曆史學家認為他得到了母親的幫助,海倫娜也許搬到了附近,陪伴天資聰穎的兒子,並影響了他對神明的看法。
命運青睞的男人
公元305年,伽列裏烏斯說服戴克裏先改變主意,打翻了君士坦丁的如意算盤。當戴克裏先和馬克西米安放棄奧古斯都的身份而雙雙退位時,伽列裏烏斯接管了東部,而君士坦提烏斯則掌控了西部,就像長期以來所安排的一樣。但是,戴克裏先並沒有任命君士坦丁(君士坦提烏斯之子)和馬克森提烏斯(馬克西米安之子)為愷撒,而是提拔了馬克西米努斯·代亞(伽列裏烏斯的外甥)和塞維魯(伽列裏烏斯的親密戰友)。在伽列裏烏斯的要求下,計劃徹底改變了。遭到排斥的兩個人都懷著巨大的野心,誰也不肯善罷甘休。
君士坦丁離開尼科米底亞,前往西部的不列顛跟父親會合。正如上一章所提到的,當君士坦提烏斯在次年去世時,君士坦丁被軍隊擁立為新的奧古斯都,接替父親統治西部。士兵們更願意讚同世襲製,所以君士坦丁是順理成章的選擇,而且君士坦提烏斯在臨終前也表示支持自己的兒子。在父親生命的最後一年裏,君士坦丁率領軍隊在哈德良長城之外的不列顛北部打仗,贏得了士兵們的尊重。毫無疑問,君士坦丁展現了他在歐洲東部和近東地區收獲的戰鬥經驗。此外,他還有一個優勢:一位日耳曼國王成了他的盟友,此人在不列顛擔任副將,曾效忠於君士坦提烏斯。
幾個月後,馬克森提烏斯在羅馬宣布自己繼承了父親的皇位。伽列裏烏斯試圖阻止他們,但是他對意大利發起了兩次進攻,結果都以失敗而告終。最後他被迫接受了君士坦丁和馬克森提烏斯,盡管隻是承認他們為愷撒,而非奧古斯都。他指定了另一個戰友李錫尼做西部的奧古斯都和統治者。
與此同時,君士坦丁不斷鞏固自己的權力。跟父親一樣,他也把首都設在奧古斯都·特裏沃魯姆(今特裏爾),位於今日德國的西南部。特裏爾在帝國早期是一座繁榮的城市,後於公元275年被日耳曼部落摧毀,但是君士坦提烏斯和君士坦丁把這座城市的發展水平提升到了新高度。君士坦丁在這裏建造了一片宮殿,其接待廳後來被用作教堂,因而得以保存至今。這是一間又長又高的大廳,盡頭的半圓壁龕曾經擺放著皇帝的寶座,陽光透過兩排巨大的圓窗照進廳裏。室內原本裝飾著彩色大理石,不像現在那麽樸素。然而跟此前的皇室接待廳相比,它還是顯得更加簡潔,因為立柱很少。這間大廳以其莊嚴質樸的風格為早期的教堂建築樹立了典範。
君士坦丁以奧古斯都·特裏沃魯姆為中心,統治著屬於他父親的行省,包括不列顛、高盧和希斯帕尼亞,而且他還連續打敗了入侵萊茵河邊境的日耳曼人。盡管在君士坦丁所處的時代,帝國一直保持戰略防禦狀態,但是皇帝們經常越過邊境,在外國領土上進行攻擊和掠奪,向當地人展示自己的力量。作為皇帝,君士坦丁會親自率領軍隊,就像所有成功的羅馬統治者一樣。他為自己在戰爭中贏得的頭銜而感到驕傲,例如“日耳曼尼庫斯·馬克西姆斯[1]·四”,表示他曾四次擊敗日耳曼人。
另外,在帝國內部,君士坦丁通過跟競爭對手交易來提高自己的地位。密涅維娜已經去世了,君士坦丁打算跟馬克森提烏斯的妹妹福斯塔(弗拉維婭·馬克西瑪·福斯塔)結婚。福斯塔比君士坦丁年輕二十歲,而且根據硬幣上的圖案來判斷,她非常漂亮,堪稱值得炫耀的嬌妻,不過她的主要作用卻是為了王朝的利益傳宗接代。
馬克西米安和馬克森提烏斯承認君士坦丁為奧古斯都,而君士坦丁則承認他的新內兄為愷撒,新嶽父為大奧古斯都。君士坦丁和馬克森提烏斯都宣布在他們控製的領土上實行宗教寬容政策,並歸還了在大迫害期間沒收的基督徒財產。
但是,馬克西米安卻跟君士坦丁發生了爭執,還企圖暗殺他。公元310年,心灰意冷的君士坦丁迫使馬克西米安自盡了。可想而知,這肯定讓福斯塔感到非常難受。
次年,皇室的另一起死亡事件進一步改變了局勢:伽列裏烏斯因癌症去世。此時,帝國由四個人共同統治,但是他們之間幾乎毫無信任可言。在東部,李錫尼和代亞深陷於權力的鬥爭之中,而在西部,君士坦丁和馬克森提烏斯也保持著互相提防的狀態。公元312年,一組新的聯盟出現了:君士坦丁與李錫尼聯手,對抗馬克森提烏斯和代亞。君士坦丁采取行動,率軍攻入意大利。他是一名勇猛的戰士,統領著久經沙場的老兵,而軟弱的馬克森提烏斯則準備躲在羅馬的堅固城牆後麵抵擋圍攻。現在隻剩下終極大獎了,那就是羅馬。
米爾維安大橋
米爾維安大橋在羅馬北邊,橫跨台伯河,初建於公元前206年,曆經數次重修,現在還保留著一些古代的石材。早在尼祿年少時,這裏便是夜間冒險的好地方,如今依然吸引著眾多情侶。不過,其最著名之處在於公元312年10月28日的米爾維安大橋戰役,當時君士坦丁打敗了馬克森提烏斯,占領了羅馬。在公元前31年9月2日亞克興海戰的勝利把奧古斯都推上權力的頂峰之後,這是帝國另一次最具有決定性的軍事行動。
這場戰役的實際發生地點並非在大橋上,而是在其北邊的陸地上。君士坦丁的軍隊正好聚集在一座小山腳下,高處便是利維婭的郊外莊園。當時,君士坦丁已經取得了一連串的勝利,馬克森提烏斯非常擔憂,甚至把象征自己身份的物品埋在了帕拉蒂諾山上。2006年,考古學家們在那裏發現了這些東西,其中最重要的一件是馬克森提烏斯的權杖,那也是唯一出土的羅馬皇帝權杖。這類權杖通常是0.6~1米的象牙棒托著圓球或老鷹。馬克森提烏斯的權杖頂端有一個象征地球的藍色圓球,固定在黃銅合金的底座上。
為了把君士坦丁擋在城外,馬克森提烏斯拆除了米爾維安大橋的部分構件,使其無法通行。接著,他又改變了主意,決定出去跟君士坦丁作戰,於是他命人搭起了一座浮橋作為替代。馬克森提烏斯率領軍隊投入戰鬥,結果遭遇慘敗。他打算退回城裏避難,但是橋上擠滿了逃亡的人群,他不慎落入水中,穿著盔甲淹死了。事後,馬克森提烏斯的屍體被衝到了岸上。
馬克森提烏斯和君士坦丁是內兄弟,但兩人卻毫不猶豫地展開了殊死搏鬥。而且,當人們用標槍挑著馬克森提烏斯的首級在羅馬遊行時,君士坦丁也沒有表示反對。後來,馬克森提烏斯的首級還被送往北非,以便向那裏支持他的人證明他已經身亡。對於福斯塔而言,這又是一個沉重的打擊,她的父親和哥哥皆為她的丈夫所害。
君士坦丁占領了羅馬,更重要的是他改變了羅馬。他向全世界宣布,他現在是基督教教會的朋友。實際上,他自己就是基督徒。
君士坦丁是如何走到這一步的?成為基督徒對他來說意味著什麽?這些問題勾勒出一個迷人的故事,在學術界引起了廣泛的討論。
君士坦丁的信仰轉變
從公元312年之前的幾年開始,君士坦丁便拒絕對基督徒進行迫害。在這方麵,他效仿了父親的做法,而君士坦提烏斯並非基督徒。不過,海倫娜可能是基督徒。現存關於君士坦丁生平最重要的文獻則持相反態度,堅稱是皇帝讓母親改信了基督教[552]。但是,後來的教會曆史學家都認為是海倫娜把兒子培養成了基督徒[553]。這些作者都有自己的目的,很難判斷真相究竟是什麽。
至少我們可以確定,如果君士坦丁希望母親改變信仰,那麽基督教對他來說顯然意義非凡,而如果他在乎她的宗教信仰,那麽母親對他來說無疑十分重要(不管是情感上還是政治上)。到了君士坦丁執政後期,海倫娜依然在羅馬世界的基督化過程中發揮著關鍵作用。
公元310年,也就是米爾維安大橋戰役的兩年前,君士坦丁及其軍隊在午後的天空中望見了令人驚歎的景象:日暈,即一輪光圈環繞著太陽。此事發生在高盧的一座阿波羅神廟附近,阿波羅便是太陽神,但也有觀點認為那座神廟供奉著另一位羅馬神明——“無敵者索爾”[2](拉丁語為“Sol Invictus”)。這是君士坦丁的父親君士坦提烏斯最喜愛的神明,盡管它被引介到羅馬的時間並不長,彼時奧勒良皇帝在東部的敘利亞打仗,看到了一位保佑他獲勝的當地太陽神。
年輕的君士坦丁相信自己與太陽神有著特殊的關係,但是他不確定該如何解讀高盧上空出現的壯觀景象。他谘詢了許多智者,包括基督教的主教。他們向他保證,這個景象並非來自太陽神,而是基督發出的征兆。在福音書中,耶穌形容自己為“世界之光”[554],而且馬太也說耶穌的臉龐像太陽一樣閃耀[555]。早期的基督徒認為基督是照亮精神的光源。
最終說服君士坦丁的是一個夢。在那個夢裏,基督向他展示了一種可以抵禦敵人的標誌。君士坦丁在他的軍旗上添加了一個著名的早期基督教符號,由希臘字母“chi”和“rho”組成,相當於代表基督(Christ)的拉丁語“CHR”。這件事發生時,君士坦丁很可能還在高盧,尚未進入意大利。正是在此時,君士坦丁宣布自己為基督徒。後來,在米爾維安大橋戰役之前,他又讓手下的士兵把凱樂符號(chi-rho)畫在盾牌上,並在進入羅馬城後重申了他的基督教信仰。
君士坦丁是一名真誠的改信者嗎?我們有理由認為他是,盡管“真誠”和“政客”這兩個詞很少搭配在一起。古代人非常重視夢境和征兆,先前的皇帝便是如此,而且他們也谘詢過占星師。現代的西方人總是在尋找“真正的動機”,但是我們經常對宗教動機的真實性視而不見。
當然,君士坦丁也有可能從頭到尾都是一個功利主義者,通過操縱宗教來獲得權勢。不過,在公元312年,改信基督教是明智的舉動嗎?事後看來確實如此,但當時沒有什麽能保證一個以異教徒為主的帝國會容忍一位基督徒皇帝。隻有能夠冒巨大風險的人,或者相信上帝賦予自己使命的人,才會像君士坦丁那樣做。早在公元314年,君士坦丁便指出,上帝親自把人類的事務托付給了他,條件是他要處理得當[556],在後來的歲月中,他將再次提起自己的使命。
在改信基督教之後的數年裏,君士坦丁在許多方麵仍舊表現得像一名異教徒。例如,他還沒有弄清楚自己信仰的新神基督與舊神無敵者索爾之間的關係。剛開始,他認為自己完全可以同時敬奉這兩位神明。有一段時間,他的硬幣上依然刻著太陽神的形象,而且經常標明“無敵者索爾——不可戰勝的君士坦丁皇帝的夥伴”[557]。
不過,在君士坦丁統治的帝國裏,絕大多數人都是異教徒,尤其在軍隊中,基督徒明顯是少數群體。在大迫害期間,有個別基督徒為了自己的原則而殉道。但是在麵對更加廣泛的異教徒受眾時,最好能模糊舊神和新神之間的差異。
在米爾維安大橋戰役過去十二年以後,君士坦丁跟東部的統治者李錫尼兵戎相見。李錫尼是一個危險的競爭對手,他容忍基督教,卻並未改變自己的信仰。身為異教徒,李錫尼可以利用多數人支持的宗教來攻擊君士坦丁。公元324年,君士坦丁打敗了李錫尼,成為唯一的羅馬皇帝。此後,他對宗教問題采取了更加靈活的態度,不過他依然麵臨著強大的反基督教勢力。不懂得權衡利弊的統治者無法生存,而君士坦丁一向擅長此道。
但是,改信基督教並不會使人變得完美。即使在公元312年之後,君士坦丁仍製造了大量的血腥殺戮,就連異教徒都會為此赧顏。君士坦丁傳播福音,把教堂修建得更加壯麗而堅固,這些堅定不移的做法足以證明他是一名基督徒。
羅馬城的基督化
公元312年10月末,君士坦丁進入羅馬,這是他第一次來到這座城市。此時他已年近四十,是一名經驗豐富的軍人,他還未造訪“永恒之城”,便已經成了西部帝國大多數地區的統治者。君士坦丁能夠在沒有見過羅馬的情況下達到如此高度,這充分說明羅馬的地位已經降低了。
君士坦丁在這座城市裏隻待了兩個月,卻足以贏得異教精英的支持,同時他不忘向基督徒群體大施恩惠。馬克森提烏斯是一個熱心的建造者,君士坦丁接管並完成了他開展的工程,包括一座用於行政管理和商品交易的大型巴西利卡。今天,我們通常把巴西利卡視為教堂,但它原本是公共建築。
為了摧毀落敗政權的軍事力量,君士坦丁廢除了馬克森提烏斯的精銳騎兵隊,並徹底解散了禁衛軍——或者說是殘餘的禁衛軍,因為他們在米爾維安大橋戰役中損失慘重。禁衛軍始於奧古斯都,但是戴克裏先削弱了它的作用,而現在君士坦丁又結束了它的漫長生命。回首往昔,從禁衛軍長官塞揚努斯權傾朝野到禁衛軍選擇克勞狄烏斯和尼祿為皇帝,再到其謀殺佩蒂納克斯並把皇位賣給出價最高者,禁衛軍對羅馬曆史產生了重要的影響。
君士坦丁讓其他精銳部隊代替禁衛軍,以承擔保護皇帝的職責。他組建了嶄新的精銳騎兵團(到他統治末期已有二千五百人)來陪伴自己出行,從而解決安全問題。當然,還有四十個人被挑選為皇帝的保鏢。他們因身穿白色短袍而被稱作“白衣衛隊”(candidati,拉丁語),正如幾個世紀之前,在羅馬共和國謀求官職的人身穿白色托加,所以產生了“候選人”[3]一詞。
君士坦丁立即開始行動,著手把羅馬城變成一個更加基督化的城市,不過他采取了一種小心謹慎、靈活變通的方式。他在自己的新巴西利卡裏豎起了一個十字架,這項措施令羅馬的保守派感到不滿,但是除此之外,他讓所有的基督教主題建築都遠離市中心。他在城區邊緣和皇室土地上建造了一係列新教堂,其中最大的拉特朗大殿現在依然屹立不倒,那是第一座大型的基督教教堂。在君士坦丁主持局麵之前,基督徒總是在簡陋的房屋裏集會,通常是私人住宅。盡管文獻資料提到了一些獨立的教堂,但是我們並不了解它們的外觀。無論它們看起來怎麽樣,君士坦丁修建的教堂肯定更加宏偉。
拉特朗大殿是一座壯觀的建築,從入口到最早的半圓壁龕盡頭,長約90多米。跟君士坦丁時期的所有羅馬教堂一樣,它也是內部富麗堂皇,而外部樸實無華,仿佛在盡量避免引起教外人士的反感。雖然拉特朗大殿後來又經過數次翻修,但是今天的遊客依然能分辨出以五條通道為主的厚重結構,那是晚期羅馬公共建築的典型特征。巴西利卡式的教堂很像同樣風格的政府辦公樓,看到這種建築上的相似性,君士坦丁時期的羅馬遊客會清晰地感受到,教會與國家之間是密切相連的。還有一個細節值得注意,那就是君士坦丁把這座教堂建在了前代精銳騎兵隊的總部遺址上。由此傳遞的信息非常明確,那就是一個新的時代已然來臨。
拉特朗大殿旁邊有一棟豪宅,屬於君士坦丁。他將其送給了教皇米爾提亞德斯,在此後的數個世紀中,這裏便成了教皇的官邸。教皇是羅馬的主教,自稱彼得和保羅的繼承人,因而擁有特殊的地位。君士坦丁尊重米爾提亞德斯及其繼任者教皇西爾維斯特一世,但是這位皇帝也毫不猶豫地對教會行使最高權力。君士坦丁時期的教皇頗為重要,不過在權力方麵,他們無法跟後來的教皇相比。
君士坦丁還致力於在郊外為聖徒和殉道者修建聖殿。最著名的是舊聖彼得大殿,它坐落在聖彼得墓的傳統遺址上,位於台伯河以西的梵蒂岡地區。它挺立了一千多年,但最終變得破敗不堪。在1506—1626年間,我們今天見到的這座文藝複興時期的巴西利卡[4]被建造出來,取代了君士坦丁留下的教堂。
一開始,君士坦丁表現得更像是教會的朋友,而不是教會的最高管理者。從本質上來講,他開展的基督教建築工程屬於個人的慈善行為,而非國家政策。在羅馬,君士坦丁的官方形象並未冒犯異教徒。
最佳的官方例子是一座刻著君士坦丁名字的凱旋門,位於羅馬角鬥場旁邊,那也是君士坦丁最著名的羅馬紀念物,至少今天的遊客都這麽認為。這座凱旋門由元老院建造,用來紀念三年前米爾維安大橋戰役的勝利。其整體設計沒有采用明顯的基督教元素。實際上,當時還有一位參觀者透過中間的拱道看到了遠處的異教象征,即一尊巨大的雕像,塑造了君士坦丁原本信奉的太陽神。
凱旋門表麵有一係列浮雕,其中有一些是專門為此而製作的,描繪了君士坦丁在意大利取得的軍事勝利、他進入羅馬的情景以及向羅馬人民分發金錢的場麵。還有一些浮雕是從先前的皇室紀念物上剝離下來的,這批源自圖拉真、哈德良和馬可·奧勒留時期的藝術作品展現了戰爭、狩獵和異教祭祀的畫麵,就連安提諾烏斯都作為配角登場了。古老藝術作品的亮相將君士坦丁置於羅馬的皇室傳統之中,盡管那很可能暗示了這座凱旋門的建造時間非常緊張,所以被迫重複使用了先前的作品。
隻有刻在凱旋門上的獻詞適合從基督教的角度進行解讀——不過異教的解讀也同樣貼切。其內容說,元老院和羅馬人民把這座凱旋門獻給君士坦丁皇帝及其取得的勝利,因為他受到了偉大精神和“聖靈啟示”[558]的感召。後者可以指朱庇特或無敵者索爾,也可以指基督。這段銘文和另外兩段較短的銘文都將君士坦丁稱作暴政的解放者與和平的奠基者,此乃羅馬的傳統讚譽。
征服東部
公元313年,君士坦丁和李錫尼在米迪奧拉努姆(今米蘭)舉行了一次高級會晤。他們同意分治帝國,君士坦丁以傳統的羅馬方式跟李錫尼達成協議,把自己同父異母的妹妹君士坦提婭(弗拉維婭·尤利婭·君士坦提婭)嫁給了他。不過,這次會晤最廣為人知的成果還是著名的“米蘭敕令”[5]。實際上,這個標題屬於誤稱,因為它既不是一道敕令,也並非出自米蘭,而是後來李錫尼從其東部基地簽發的一封信。
這封信很重要,但也不像曆史學家有時強調的那麽重要,因為其時,西部帝國已經享有宗教自由,並歸還了在大迫害期間沒收的基督徒財產,公元311年,伽列裏烏斯在臨終前放棄了迫害行為,恢複了寬容政策。隻有代亞還繼續在東部帝國迫害基督徒,那裏的大多數地區都被他所掌控,直到公元313年。此時,李錫尼承諾要把這些寬容政策推廣到代亞的領土上。
李錫尼很快便兌現了自己的諾言,因為他打敗了代亞,並接管了東部。代亞自盡身亡,帝國的統治者由四個減少到兩個,但是君士坦丁和李錫尼仍然不滿足。他們倆都野心勃勃,而且互相猜疑。從公元316—324年,他們進行了一係列內戰。君士坦丁總是親臨前線指揮軍隊,甚至在一場內戰中受了傷。
盡管君士坦丁還要抗擊萊茵河與多瑙河邊境的侵略者,而且他犯過一個決策性失誤,但他還是在哈德良波利斯打敗了李錫尼。隨後,君士坦丁的兒子克裏斯普斯又在赫勒斯滂(今達達尼爾海峽)戰勝了李錫尼的艦隊,那是一道分隔亞洲和歐洲的狹窄海峽,位於愛琴海的入口處。最終的戰役發生在公元324年9月18日,地點是克裏索波利斯(今土耳其的於斯屈達爾),現在屬於伊斯坦布爾的亞洲部分。雙方的宗教對比非常鮮明。李錫尼展示了異教神明的圖像,而另一邊,君士坦丁則揮舞著繪有基督教凱樂符號的軍旗。君士坦丁滿懷信心地發起正麵攻擊,結果大獲全勝。李錫尼見己方損失慘重,隻好帶著殘餘的部隊逃跑了。
君士坦提婭在戰敗的丈夫和同父異母的哥哥之間盡力周旋。雙方達成共識,李錫尼及其子小李錫尼將失去權力,但是保全性命。他們被判處國內流放,而君士坦提婭則回到了君士坦丁的身邊,成為朝廷上的重要人物。
在君士坦丁的家族中,君士坦提婭並非唯一值得敬畏的女性。君士坦丁的妻子福斯塔於公元324年獲封奧古斯塔,而他的母親海倫娜也是一樣。兩個強大的女性都依附著皇帝,競爭自然在所難免,衝突也會經常發生。
硬幣肖像顯示海倫娜是一個端莊威嚴的女人,她戴著象征皇室身份的環狀頭飾,披著一件樸素的鬥篷。福斯塔的硬幣肖像則被描繪得高貴從容,美麗的側臉酷似希臘的古典雕塑,頭發梳理得非常精致,有時也戴著環狀頭飾。兩個女人的硬幣反麵都是她們站立的模樣。海倫娜的硬幣[559]展現了一位身穿長袍的女性,手拿一根低垂的橄欖枝,旁邊的銘文是“平安”。而福斯塔的硬幣[560]則刻畫了一位抱著兩個孩子的女性,旁邊的銘文是“希望”,強調了福斯塔的母親身份。
邁向基督化的帝國
在打敗李錫尼之後,君士坦丁開始更加堂而皇之地宣揚自己的基督教信仰。公元326年,當前往羅馬慶祝自己登基二十周年時,他首次拒絕向朱庇特獻祭,結果引起了不少抗議。
這位皇帝有一種使命感,相信上帝選擇了他來帶領帝國皈依基督教。公元325年,在一次對基督徒發表的演講中,君士坦丁說:
在上帝的幫助下,我們竭盡全力向那些不了解教義的人灌輸美好的願望,這絕不是普通的任務。如果對方碰巧是善良的,我們應該把他們的思想變得虔誠,如果對方是邪惡而冷酷的,我們就要引導他們走向正麵,使其成為有用之人,創造價值。[561]
羅馬的宗教一直都依靠政府的支持,君士坦丁將異教徒的補貼轉移給基督教教會,這是一項巨大的恩惠。
公元324年之前,君士坦丁曾在西部承諾容忍異教,因此行事有所顧忌,然而在東部,他卻可以為所欲為。盡管他允許東部的異教廟宇繼續存在,但是他沒收了它們的財物,從黃金到青銅,無一例外。他還禁止祭祀,導致廟宇變成了空殼。
沒收那些財物的目的之一是修建教堂,許多新教堂的出現都得益於君士坦丁的慷慨解囊。一位異教作家斥之為浪費公款[562],然而基督徒的想法肯定截然不同。另一個目的則是救濟窮人。此前的羅馬皇帝也會幫助貧苦民眾,但是在基督徒皇帝的統治下,慈善事業達到了前所未有的規模,這標誌著羅馬政府發生了永久性的變化。
皇帝還提升了主教的地位。跟所有的基督教神職人員一樣,他們也免去了羅馬富人需要向當地政府履行的昂貴而耗時的各種義務。此外,主教還擁有一些特權,尤其是在遭到指控時,可以接受同僚的審判,這是其他羅馬人無法享受的待遇。他們充當代理人,向教會和窮人分發皇室提供的資金。他們甚至能夠在教會裏決定奴隸的釋放問題。總而言之,主教成了非常重要的人物。
在君士坦丁的統治下,羅馬法律還產生了一些涉及基督徒的變化。獨身懲罰始於幾個世紀前的奧古斯都時期,現在這項規定被取消了,因為基督徒跟異教徒不同,他們認為獨身是一種美德。釘死耶穌(以及其他許多人)的十字架刑被廢除了,不再用來處決罪犯。離婚的行為雖未遭到禁止,卻變得更加困難,這可能是受到了《新約》反對離婚的影響。
跟猶太人一樣,基督徒也承認每周有一天是休息日,即所謂的安息日。猶太人在星期六(實際上是從星期五日落到星期六黃昏)慶祝安息日。早期的基督徒有兩種做法:有些人慶祝猶太教的安息日,而其他人則把耶穌複活的星期天當作安息日。與此同時,異教徒相信星期天是神聖的太陽日,盡管不是休息日。君士坦丁頒布法令,規定星期天(即“莊嚴的太陽日”[563])是一切城市活動的休息日(農民可以在星期天照顧莊稼)。又過了一兩代人的時間,這項規定才在基督徒群體中得以普及。
君士坦丁的支持提升了教會的地位,卻也改變了教會。到頭來,外人的行動反倒左右了內部的事務。耶穌說愷撒的歸愷撒,上帝的歸上帝[564]。然而君士坦丁既是上帝的信徒,又是愷撒,他堅持要決定什麽屬於上帝,以及怎樣報答上帝。或許他是出於好意,認為一個虔誠的君主有責任讓真正的宗教變得更好。但是麵對他的幹涉,基督徒必須考慮該如何回應。
君士坦丁成了基督教教會的統治者,或者更確切地說,是所有基督教教會的統治者。正如君士坦丁所知,基督教是一種多樣化的宗教,容納了眾多的地區差異和教義分歧。經過將近二十年的艱苦戰爭和政治活動,君士坦丁終於把全體羅馬人都統一在單人的權力之下。同樣,他也想統一全體基督徒,但這個任務並不容易。
當君士坦丁還隻是西部的統治者時,他曾介入過北非教會的一次內部分裂,他們爭論的焦點是對於那些在大迫害期間苟且偷生的基督徒應該給予多少寬恕。君士坦丁已經把自己的事業押在了教會上,他要求基督徒團結起來,對抗他們的敵人。公元314年,他給管理北非的羅馬官員寫信,稱其為“敬奉至高神上帝的同胞”[565],並宣布他的目標是實現基督教統一。然而,多年的談判、賄賂、流放乃至處決,使得非洲教會的兩派難以和睦相處。
公元325年,君士坦丁陷入了一場更大的紛爭。論戰席卷了東部教會,其根本問題是耶穌與上帝的關係。大多數基督徒都相信耶穌既是人類,也是上帝,個中奧妙隻有信仰才能調和。而阿裏烏派(因其領袖是一個叫阿利烏斯的埃及基督徒而得名)則相信聖父上帝創造了聖子耶穌,耶穌高於其他人類,但是並不等於上帝。君士坦丁在尼西亞城召開了一次大型的主教會議,試圖讓雙方達成共識。這便是教會曆史上的第一次大公(ecumenical,源於希臘語,本意為“世界”)會議,有二百五十名主教出席,由皇帝親自主持。其中一位主教來自敘利亞·巴勒斯提納,人稱該撒利亞的優西比烏,他是重要的基督教作家和思想家,為我們提供了關於君士坦丁生平的第一手資料。
尼西亞會議事關重大,而且皇室高層也參與了討論。君士坦提婭在會上向支持阿裏烏派的基督徒建言,直到臨終前,她還代表阿裏烏派遊說自己的哥哥,可惜並未成功。
會議通過了一項聲明,重申耶穌既是人類又是上帝的傳統教義。後來經過一些修改,這項聲明今天依然被基督徒傳誦,他們稱之為“尼西亞信經”。盡管這個結果使國家支持的教會公開反對阿裏烏派,但是阿裏烏派又繼續存在了數個世紀。
君士坦丁想推行一種官方或正統的基督教,摒棄其他流派,即所謂的“異端”。不過,“異端”(heresy)一詞源於希臘語的“選擇”(hairesis),而基督教曆來就有自由和分散的特點。事實證明,它不會屈服於中央控製。
悲哀與榮耀
為了征服羅馬,君士坦丁殺了妻子的哥哥,為了奪取帝國東部,他又殺了妹妹的丈夫。他曾答應君士坦提婭會饒恕李錫尼及其兒子,結果卻改變了主意。他指控這兩個人密謀造反,把他們都處決了。公元325年,李錫尼首先被殺,一年後,他的兒子也未能幸免。
然而,對於君士坦丁的家族來說,這僅僅是災難的開始。公元326年,皇帝讓自己的長子克裏斯普斯接受審判,這個年輕人被認定有罪並處以毒死之刑。考慮到克裏斯普斯的地位以及他在西部抵禦日耳曼部落和在東部抗擊李錫尼的成就,這種情況實在令人震驚。克裏斯普斯已經獲封愷撒,似乎很有希望繼承皇位。但是突然之間,在二十六歲左右,他消失得無影無蹤,所有的公開記錄和檔案都刪去了他的名字。
克裏斯普斯被處決的原因備受爭議,不過最有可能的解釋是福斯塔指控他跟自己發生了性關係[567]。相較於君士坦丁,福斯塔與繼子的年齡更加接近。他們倆真的有染嗎?抑或福斯塔像希臘神話中的人物一樣,勾引克裏斯普斯不成,便反咬一口?或者是福斯塔憎恨丈夫殺害了她的父兄?我們隻能猜測了。
後來,君士坦丁得出結論,認為克裏斯普斯是無辜的,而福斯塔撒謊了。他的母親海倫娜使他相信了這一點,並表示她的孫子是含冤而亡。福斯塔擔心自己會遭到報複,於是在滾燙的浴缸裏自殺了。
福斯塔的父親是皇帝(馬克西米安),哥哥是皇帝(馬克森提烏斯),丈夫也是皇帝(君士坦丁),而且她擁有尊貴的奧古斯塔頭銜,一生的大部分時間都在宮中度過。她從未料到自己會落得如此悲慘的結局,留下五個年幼的孩子和徹底敗壞的名聲。跟克裏斯普斯一樣,福斯塔也從官方檔案中消失了,而皇室家族則蒙受了巨大的恥辱。
聖地
次年,君士坦丁派海倫娜去敘利亞·巴勒斯提納朝聖。這既是出於虔誠的信仰,也是為了修複公共關係,彌補前一年的事件給皇室造成的損害。
在那裏逗留期間,海倫娜找到了耶穌曾經生活過的一些重要地點,尤其是在耶路撒冷。她肩負著官方使命,可以毫無限製地獲得政府資金,用來建造新教堂、美化舊教堂以及幫助窮人。她在伯利恒和耶路撒冷的橄欖山上留下了漂亮的教堂。
羅馬人曾摧毀耶路撒冷,以懲罰猶太人叛亂。隨後,在哈德良的統治下,他們重建了耶路撒冷,把這座猶太城市改造成異教城市,並稱之為埃利亞·卡比托利納。到了君士坦丁時期,他們又讓耶路撒冷以本名得到重建,但它依然不是猶太城市,而是被當作了基督教城市。
君士坦丁將敘利亞·巴勒斯提納重塑為“基督教聖地”,一個閉塞落後的行省變成了基督徒朝聖的中心,此舉帶來了深遠的曆史影響。一方麵,這導致了幾個世紀後基督徒跟穆斯林的衝突,即著名的“十字軍東征”;另一方麵,這剝奪了猶太人在傳統家園生活的權利。那片土地究竟屬於誰,今天依然充滿爭議。
君士坦丁不是猶太人的朋友;當然,根據羅馬人的標準來判斷,他也不是最可惡的敵人。他沒有像韋斯巴薌和提圖斯那樣摧毀聖殿,也沒有像哈德良那樣血洗猶太地區。他沒有破壞猶太人的集體生活,那種聚居模式在以色列的土地上和大流散的過程中繼續盛行。然而,君士坦丁確實使猶太教的地位變得低於基督教。他雖然並非第一個侮辱猶太人的皇帝,但是他對猶太人的傷害尤為嚴重,他汙蔑猶太人為“謀殺主的凶手”[568]。他不允許猶太人接受來自基督教的皈依者,又禁止猶太人阻攔同胞改信基督教。不過,他還在無意中做了一件好事,那就是規定改信基督教的猶太人奴隸可以得到釋放,從而在一定程度上消除了猶太社區的道德汙點——奴隸製。
當一位著名的拉比學者改信基督教時,君士坦丁給了他很高的地位,並出資在加利利建造了第一批教堂,那片地區有大量的猶太城市。數十年後,其中一座城市成了猶太人反抗羅馬的中心。
君士坦丁堡
跟戴克裏先一樣,君士坦丁也承認帝國太過龐大和複雜,無法以某一座城市統領全局,需要在東部和西部各設一個首都。君士坦丁並未選擇羅馬,在執政的大部分時間裏,他都是坐鎮西部的奧古斯都·特裏沃魯姆或東部的西爾米烏姆(在今塞爾維亞)和塞爾迪卡(今保加利亞的索非亞)。打敗李錫尼之後,他打算在原先屬於李錫尼的領土上建立一個新首都。戴克裏先和伽列裏烏斯常駐的尼科米底亞已經不合適了,因為那裏曾經是大迫害的中心。君士坦丁想在東部打造一個嶄新的基督教首都,為基督教帝國服務。而且,他看中了一個兼具戰略優勢和宣傳優勢的地方。
君士坦丁堡(今土耳其伊斯坦布爾)占據著絕佳的位置,很少有城市能與之相比,不過君士坦丁是第一個充分開發其潛力的人。毫不誇張地說,通過把拜占庭(這是它當時的名字)重建為君士坦丁堡,君士坦丁創造了曆史上最重要且最繁華的城市之一。
君士坦丁堡坐落在博斯普魯斯海峽南端的一個半島上,這道狹窄的海峽連接著攸克辛海(今黑海)和普羅龐提斯(今馬爾馬拉海),後者又通往赫勒斯滂、愛琴海和地中海。博斯普魯斯海峽的一側是歐洲,而另一側是亞洲。時至今日,它依然是地球上最具戰略意義的水域之一。
君士坦丁堡位於博斯普魯斯海峽的歐洲一側,作為一個三麵環水的半島,它隻有一麵與陸地相連,因而易守難攻。君士坦丁為這座城市修建了新的城牆,使它的範圍向西擴展了3200多米,結果在亞歐兩洲的交界處形成了一個堅固的巨大要塞。君士坦丁堡靠近多瑙河,跟羅馬的另外兩條邊界(即西部的萊茵河與東部的幼發拉底河)距離相等。
君士坦丁堡還相當於一座勝利的紀念碑,它麵對著博斯普魯斯海峽的亞洲沿岸,那裏就是君士坦丁和李錫尼的決戰之處。君士坦丁在打敗羅馬同胞的地點附近建立了一座城市,這種做法效仿了奧古斯都。那位皇帝在亞克興擊潰了自己的競爭對手安東尼,隨後也跨過水域,建立了一座城市,並稱其為尼科波利斯,即希臘語的“勝利之城”。不過,我們的類比隻能到此為止。無論是奧古斯都還是其他皇帝,都沒有建立過像君士坦丁堡這樣偉大的城市。
新城於公元330年5月11日建成。皇帝大興土木,讓君士坦丁堡擁有了一座新宮殿、一個競技場(即賽馬的場地)、一片柱廊環繞的廣場、一棟元老院議事廳和一係列新教堂。廣場中央矗立著一根斑岩石柱,有一部分至今依然存在。石柱頂端是一尊君士坦丁的巨大**雕像,頭上戴著光芒四射的皇冠。這可以被視為基督教的象征,或者太陽神的象征,甚至二者皆是。君士坦丁是基督徒,但也是政治家,他懂得利用模棱兩可的方式來擴大自己的吸引力。
重組政府
君士坦丁重組了羅馬的政府機構,使其變得更加專業和靈活,尤其是更容易服從他的意誌,這首先體現在軍事方麵。他始終記得塞維魯的忠告,那就是保證士兵的收入。跟伽利埃努斯以後的皇帝一樣,君士坦丁也讓軍事跟民事分離。他擺脫了將元老提拔為將領的束縛,增加了非羅馬出身的軍官數量,他們都是羅馬人眼中的野蠻人。例如,當君士坦丁的父親去世時,一位日耳曼國王正在依波拉堪指揮軍隊。盡管大部分士兵都是本國人,但還有相當多的外國人跨越邊界,加入羅馬軍隊,他們認為這是一種很好的謀生手段。其中包括摩爾人、亞美尼亞人、波斯人,不過主要還是日耳曼人。
君士坦丁加強了宮廷的官僚機構。他任命了一批直接對自己負責的重要官員,他們是更加專業的管理者,掌握著一些新的部門。他還增添了一個新兵種,由軍團組成,負責在中央和地方行省之間傳遞機密信息。這一係列鞏固和集權的措施使政府變得更加高效,卻並沒有更加純粹。委婉地講,那些管理者都想要“好處費”。實際上,羅馬政府的規模越龐大,腐敗問題就越嚴重。
君士坦丁明白,用禮物和人情來換取服務是一種重要的管理方式。因此,為了跟行省權貴建立友好關係,他創造了新的頭銜和榮譽,甚至還為君士坦丁堡設立了一個新的元老院。他對個人和城市都非常慷慨,這種做法有利於政治,卻無益於國庫。
真正對國庫有利的是君士坦丁鑄造的新金幣,名叫蘇勒德斯,它取代了因通貨膨脹而貶值的舊金幣。君士坦丁之後的皇帝將繼續發行優質的蘇勒德斯,實際上,這種金幣變得越來越可靠,並且廣受重視,以至於有些人稱之為“中世紀的美元”[569]。但是,銀幣和銅幣依然在不斷貶值。
教堂與清真寺
公元328年前後,海倫娜剛從聖地回來,便在君士坦丁堡去世了。她的兒子為她送終,並將她的遺體運往羅馬,自從公元312年以來,她一直生活在那裏。她的遺體被放進一副精致的斑岩石棺裏,安置在一處帶有穹頂圓形大廳的陵墓中,位於城外的一座殉道者教堂旁邊。如今,這副石棺由梵蒂岡博物館收藏,每年供數百萬名遊客參觀;陵墓的遺跡依然矗立在羅馬郊區的一座公園裏,但是並未得到宣傳,所以很少有人探訪。
君士坦丁的餘生相對比較平靜。不過,隨著東部邊境的問題再度浮現,他打算對波斯發起一次新的軍事行動,並親自擔任指揮官。然而,離開君士坦丁堡之後不久,他便病倒了,在尼科米底亞附近停下了腳步。臨終之際,他接受了洗禮。當時,為了盡量降低受洗後犯罪的風險,將洗禮推遲到死前進行是很常見的做法。公元337年5月22日,君士坦丁與世長辭。
君士坦丁有三個兒子幸存下來,皆為福斯塔所出。晚年,他把三個兒子和一個侄子都封為愷撒,並讓他們分別管理帝國的一部分。他牢牢地牽製著四個愷撒,同時又希望他們將來能繼承自己,攜手共治帝國。然而,他的構想沒有實現。在君士坦丁死後,那個侄子及其父親(即君士坦丁同父異母的弟弟)立即被殺害了。
許多皇帝都習慣提前安排好自己的葬身之處,君士坦丁也不例外。跟戴克裏先和伽列裏烏斯一樣,他並沒有選擇羅馬城,而是決定長眠於君士坦丁堡西部的一座小山上,那個地方可以望見大海。他的遺體被安放在一座既是陵墓又是教堂的建築裏,此處名叫聖使徒教堂,容納了君士坦丁的石棺和十二使徒紀念碑,而且保存著十二使徒及其他教父的遺骸,還有來自聖地的遺物。教堂內設置了一個祭台,以便君士坦丁的靈魂跟十二使徒一起享受人們的敬奉。
那是一座美輪美奐的建築:高大宏偉,采用穹頂設計,裝飾著大理石、青銅和黃金。盡管它並未幸存下來,但是據我們所知,它完全配得上君主的尊貴身份。在1453年,即君士坦丁去世一千多年以後,奧斯曼土耳其人占領了君士坦丁堡。那時,聖使徒教堂已經開始倒塌了。這座城市的新任奧斯曼統治者是蘇丹穆罕默德二世,人稱“征服者”,他下令拆除教堂的剩餘部分,以清真寺來代替。於是,壯麗的法提赫清真寺(Fatih Camii,土耳其語,意為“征服者清真寺”)拔地而起,設計者是當時的著名建築師。它被一係列地震摧毀,數百年後又根據不同的設計方案重建,如今依然挺立在那裏。清真寺外麵是穆罕默德的陵墓,這位征服者將君士坦丁堡變成了一座穆斯林統治的城市。通過跟君士坦丁的安息處建立聯係,穆罕默德強調了自己是“羅馬的愷撒”(Kayser-i-Rum,土耳其語)。這足以證明重塑羅馬帝國的君士坦丁擁有多麽顯赫的名聲。
遺產
如果是其他人從較低的位置上崛起,打敗強大的競爭對手,統一帝國,改革軍事和行政機構,建立王朝,同時還展現了充沛的精力,從不列顛北部到萊茵蘭,從羅馬到多瑙河,從赫勒斯滂到幼發拉底河,輾轉各地參加戰役,那麽我們肯定會認為他是一個了不起的人物。然而,君士坦丁是傲視群雄的曆史巨人,這些功績在他身上都顯得微不足道,隻有基督教和君士坦丁堡才能真正地代表他。跟其他皇帝一樣,君士坦丁也留下了許多紀念物,但是沒有任何東西能超越那座以他名字命名的城市。他並非唯一介入宗教的皇帝,可是就連奧古斯都也沒有帶來如此重大的改變。
基督教的勝利是曆史上最驚人的轉折之一。一位遭到處決的聖人在帝國一角宣講的道義成了羅馬政府支持的宗教,並且在公元4世紀末期被定為正式的國教。
當戴克裏先發動全國反對基督教時,教會在羅馬社會中已經是一股不容小覷的力量,而且經曆了大迫害以後,它又變得更加強大。教會在某種意義上就相當於“國中之國”,羅馬政府必須找到與其相處的方法,而君士坦丁就是解決問題的關鍵人物。
自從奧古斯都去世以後,沒有哪位皇帝像君士坦丁一樣,在掌權之前具備鮮明的雙重身份,既是局內人,又是局外人。奧古斯都和君士坦丁都選擇了自己的同類作為盟友,這些人擁有權勢和影響力,但是不完全屬於統治階級的內部圈子。奧古斯都拉攏了意大利的羅馬騎士和幸存的元老院精英,而君士坦丁則聯合了主教、官僚乃至蠻族國王。他們倆都非常重視地方行省的精英階層,當然,還有軍隊。
曆史上很少有人比君士坦丁更懂得如何運用權力,他的才華與表現足以支撐他的龐大野心。他對宗教的虔誠毋庸置疑,但是他也喜愛暴力,而且渴望權力。
君士坦丁可謂曆史上最具創造性的政治家之一。他把基督教從一個少數派宗教變成了西方世界的主流文化力量。他建立了曆史上最偉大的城市之一,並調整了羅馬的戰略平衡。
從大迫害的打擊對象到皇室推崇的宗教信仰,基督教崛起的過程似乎不可思議,甚至堪稱奇跡。然而,這一切都遵循著我們熟悉的羅馬模式。羅馬皇帝雖各有特點,但都是務實主義者,從奧古斯都開始便一直如此,他們盡量保留傳統,並欣然迎接變化。有時是較小的變化,例如哈德良提升東部希臘化地區的地位;有時是重大的變化,例如愷撒和奧古斯都摧毀自由的共和製,以君主製取而代之。變化往往是暴力的,難免會造成內戰、抄家和處決。
回首往昔,我們可以把大迫害以及君士坦丁的內戰與奧古斯都的公敵宣告及其內戰進行對比。兩種情況的結果都是建立起一個新體製,而其根源則來自舊體製;保守派都有抱怨和反抗,有時還非常激烈,不過帝國卻依然適應並存活下來。但是,二者有一點巨大的不同,那就是地理方麵的差異。
跟許多前任一樣,君士坦丁也把目光投向了東部。東部賦予了奧古斯都最富饒的領土——埃及,但是他一直坐鎮西部。東部將韋斯巴薌推上了皇位,然而皇帝的寶座在羅馬。東部提供了哈德良的理想、馬可·奧勒留的哲學和塞普蒂米烏斯·塞維魯的妻子,可是他們都聚焦於“永恒之城”。爾後,戴克裏先以東部為基地,君士坦丁則更進一步,將帝國的軸心向東遷移,建立了一座新首都,並打造了新的基督教精神之都,此時的基督教依然紮根於東部。
同時,他還在無意中動搖了西羅馬帝國的支柱。在君士坦丁之後的三代時間裏,沒有人能單獨統治整個帝國超過十五年。最終,在公元395年,距離君士坦丁去世還不到六十年,帝國正式分裂成東西兩半,再也沒有哪位皇帝能統治從不列顛到伊拉克(北部)的領土了。
羅馬帝國的西部一直比東部貧窮,此時則更添軟弱。公元5世紀,羅馬被洗劫了兩次,而君士坦丁堡卻堅不可摧,在君士坦丁將其建成之後的九百年間,沒有任何敵人能夠攻占這座城市。
如果有更優秀的領導方式和更明智的資源運用,那麽西部帝國也許可以幸存下來。然而,在君士坦丁去世一百三十九年以後,西部的羅馬帝國便滅亡了。侵略者占領了它的大部分行省,隨後逼迫皇帝退位。在意大利城市拉文納,即西羅馬帝國三代人的首都,年輕的羅慕路斯·奧古斯都路斯放棄了自己的權力,那一天是公元476年9月4日。
對於西羅馬帝國的傳奇來說,這是一個悲傷的結局。不過,羅馬帝國並未消失,務實的羅馬人隻是向東遷移罷了。奧古斯都的繼任者將繼續統治帝國,隻是不再以羅馬為中心。公元476年,君士坦丁堡的輝煌才剛剛開始。
[1] 日耳曼尼庫斯·馬克西姆斯:拉丁語作“Germanicus Maximus”,意為“日耳曼尼亞的偉大征服者”。
[2] 無敵者索爾(Unconquered Sun):字麵意思為“不可戰勝的太陽”。
[3] 候選人:英文作“candidate”,源於拉丁語單詞“candida”,意為“純白”。
[4] 這座……巴西利卡:指聖彼得大殿,又稱“新聖彼得大殿”。
[5] 米蘭敕令:羅馬帝國宣布寬容基督教的公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