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超越笑料
說實話,我一直以來應付雨水的方式,就是徹底地忽略它。
我就是穿越雨水,隻顧走我的路罷了。
——大衛·馬克森(David Markson),《維特根斯坦的情婦》(Wittgenstein's Mistress, 1988)
有何可笑?
喜劇並不總是可笑的事情。令哈姆雷特感到震驚的是,其中一位掘墓人居然覺得可以開個玩笑:“難道此人對自己的工作毫無知覺?他竟在掘墓時唱起了歌曲。”然而,當悲劇上演的時候,主人公本人卻在黑暗中吹著口哨。尤其當他談到可憐的約裏克(Yorick)的頭骨時,他想起此人本來是“一個玩笑說不完的家夥”,如今卻隻是“完全耷拉著下巴”。為何不把下巴抬起來笑一笑呢?如果這很好笑的話,為何不讓它變得更好笑呢?或許這是因為,我們已經感覺到王子的真實感受,他隻是在用喜劇的方式度過一天。弗蘭·奧布賴恩(Flann O'Brien)被這種插曲性的情節所吸引,思考著它們達成的效果。這種插曲是喜劇性的解脫,也就是解脫的喜劇,它們讓我們意識到,喬伊斯與莎士比亞共享著對於幽默的理解,他們都將它看作是“悲傷與恐懼的女傭……真正的幽默需要背景的緊迫感。”喜劇不僅需要緊迫感,而且還得用它做點什麽。喜劇會承認這種感覺,同時還要將悲傷與恐懼放到一邊。這裏可以舉兩個例子。在奧布賴恩的《第三個警察》(The Third Policeman, 1939—1940)中,“我弄斷了自己的左腿(也可以說它是為我而斷的,看你喜歡),它有六處骨折”;在弗拉基米爾·納博科夫(Vladimir Nabokov)的《洛麗塔》(Lolita, 1955)中:“在我三歲的時候,我那非常上鏡的母親,死於一場反常的事故(野餐,閃電)。”這些括號裏的內容,將創傷放到了恰當的位置。但它們也足以證明,創傷在喜劇中也有一席之地。
對於哈姆雷特、亨伯特·亨伯特(Humbert Humbert)等許多其他角色來說,喜劇是一種解脫的手段。利奧波德·布盧姆(Leopold Bloom)在《尤利西斯》(Ulysses, 1922)中故自想道,“有時你必須笑,因為這樣更好。《哈姆雷特》裏的掘墓人,展現了人類心靈中豐饒的知識。”斯蒂芬·代達勒斯(Stephen Daedalus)也有同樣的感受,他認為喜劇是一種試著將自己從洞中挖出來的方式。當他闡述自己關於莎士比亞的理論(以及他自己扮演的哈姆雷特形象)時,他覺得自己應該找到某種空間,嘲笑自己的困境:“他之所以笑,就是為了將自己的思想從思想的束縛中解放出來。”如果你問一個喜劇人物,“你笑嗎?”答案往往是“隻有在疼痛的時候”。尼采宣稱:“或許我最清楚為什麽隻有人類會笑。隻有他的痛苦如此之深,所以他不得不創造出笑聲。”這句話達成了愉快的飛躍,我們從第一人稱來到了第三人稱,這也是這則笑話之嚴肅性的組成部分。俏皮話與笑聲一樣,是一種表現又回避發言者自身痛苦的方式。其他人也能體認尼采的認識方式:羅伯特·伯頓(Robert Burton)在《憂鬱的解剖》(Anatomy of Melancholy, 1621)中引用了許多權威人士的論述,隻為支撐自己的觀點——憂鬱之人最常發笑;威廉·布萊克(William Blake)在《天堂與地獄的婚姻》(Marriage of Heaven and Hell, 1790—1793)中告訴我們,“過度的悲傷會釀成笑聲”;在喬伊斯的《芬尼根守靈夜》(Finnegans Wake, 1939)中,人類遭受的痛苦是如此強烈,他不得不發明“笑”這個新詞,才能描述自己的感受。
那麽,笑為何、如何籠罩在肅穆的陰影之中呢?關於這一點,最成熟的看法屬於弗洛伊德的理論——更確切地說,是他的兩個理論。他在《笑話及其與潛意識的關係》(The Joke and Its Relation to the Unconscious)中寫道:“我們原本擁有關乎愉悅的大量潛力,但在文化的壓抑之下,那些主要的潛力可能已經喪失了,它們受到了內心審查製度的藐視。”一則笑話就像一場夢一樣,用隱秘的方式找回了這種愉悅。由於欲望遭到壓抑與禁止,我們感受到了大量的痛苦,而笑話在表象的偽裝之下,緩解了這些既存的痛苦。這是本我偷偷穿過意識防禦的方式:“隻有當笑話能夠幫助我們的時候,我們才會真的發笑。”不過,在弗洛伊德後來發表的一篇關於“幽默”的文章中,他思考了罪犯在周一早晨走向絞刑架的過程。罪犯說道:“嗯,這是本周的一個良好的開端。”在弗洛伊德看來,這種喜劇性的轉變意味著:“看哪,世界就是這樣的,它看起來如此危險!但它不過是一場兒戲,除了開玩笑,我們還能做什麽呢?”在這樣的時刻,本我不再是主要的角色。盡職的超我掌管了這一領域,它“努力利用幽默慰藉自我,保護它免受外界的傷害”。如今這個笑話出自慈愛的父母之口,而不是此前那個反常的小鬼。受過教化的監護者已經取代了潛意識的欲望載體,但在這兩種情況下,喜劇性的衝動具有相似的效果,它既是對痛苦的反饋,也是應對痛苦的一種方式。在這一章中,我將會探討這種反饋可以采取的各種廣泛形態,也會提出新的問題:當喜劇作為文化及其批判者時,當它被視為回避、展露生活黑暗麵的媒介時,我們可能會看到何種結果?
喜劇那些令人難忘的定義,都基於它那顯然與悲劇對立的特質:“世界對於思考者來說是喜劇,對於感受者來說是悲劇”[霍勒斯·沃波爾(Horace Walpole)];“從遠處觀看的生活是喜劇,從近處觀看便成了悲劇”(查理·卓別林);“悲劇是我割破自己小指的時刻;喜劇是你掉進敞開的下水道死掉的時刻”[梅爾·布魯克斯(Mel Brooks)]。所有人都沉醉在將喜劇看作一種超然的視角中,但在很久以前,有人就已經意識到,喜劇與悲劇並不是真正對立的兩者。在柏拉圖的《會飲篇》(Symposium)結尾處,蘇格拉底要求兩位對立戲劇模式的典範級大師[阿裏斯托芬與阿伽頌(Agathon)]承認,“喜劇的天才等同於悲劇的天才,真正的悲劇藝術家,其實也是喜劇藝術家。他們不得不認同這一點,因為他們已昏昏欲睡,沒有完全跟上這場爭論。”雖然這裏的辯論沒有確切的結果,但克裏斯托弗·弗賴伊(Christopher Fry)提供了一種有效的闡釋:“當我第一次開始寫喜劇的時候,它的概念首先浮現為某種悲劇,”他繼續解釋道,“如果這些人物沒有資格出演悲劇,也就不會存在喜劇。從某種程度上來說,我必須跨越其中的一種形態,才能抵達另一種藝術”。或許悲劇與喜劇要比人們所想象的更為相似。事實上,我們可能會想,為什麽人們常常覺得必須分開討論。
喜劇並不會妨礙悲劇,它是以悲劇為前提的。在阿裏斯托芬的《阿卡奈人》中,迪卡奧波利斯(Dicaeopolis)指出“喜劇也有自己的責任感”,而在希臘語中,這句台詞沒有采用通常使用的、指稱喜劇的詞匯(即“komoidia”),而是使用了“山羊之歌”(trugoidia,即“goat-song”,“trygedy”)。這裏的雙關語足以暗示,喜劇的能量在悲劇的基礎上發揮作用。既存最早的喜劇片段,是對荷馬(Homer)作品的戲仿。當時,這些希臘悲劇家用四部曲的形式來構思自己的戲劇:前三部是悲劇,第四部則是續作——也就是所謂的“薩堤爾劇”(satyr play)——它針對此前三部曲的某種方麵,呈現了一種滑稽的表述。因此,薩堤爾劇占據了悲劇與喜劇的中間位置。歐裏庇得斯(Euripides)的《獨目巨人》(Cyclops, c.408 BC)為荷馬的《奧德賽》(Odyssey)提供了一個滑稽的場景。在這場戲中,奧德修斯(Odysseus)為了拯救自己的人民以及成功逃脫,弄瞎了波呂斐摩斯(Polyphemus)的眼睛。在歐裏庇得斯的作品中,主人公將西勒諾斯(Silenus)和酒神的船員從波呂斐摩斯的魔掌中解救了出來。在他的複述過程中,反派的台詞被賦予了一種傲慢的幽默感。“如果宙斯對我大發雷霆,”波呂斐摩斯解釋道,“我會扇他一個耳光。”“你會失明的。”眾神可能會如是答道。當波呂斐摩斯自己的臉龐受辱之後,薩堤爾合唱團繼續嘲弄著他,抨擊著他那眼盲的特征。“你在嘲笑我,”他哀歎道,“我隻是個笑柄罷了。”這是一個詭異的時刻。評論家、翻譯家斯蒂芬·哈利韋爾(Stephen Halliwell)提出了一些很好的問題:“歐裏庇得斯是否將一個原本令人畏懼的神話,貶為了盲眼兒童的遊戲?他又是否遵循了那種受害者遭遇嘲笑的邏輯?”這部戲劇似乎提供了某種慰藉——“在創作這部作品的過程中,沒有任何真正的獨眼巨人受到傷害”——他也讓我們對受害者報以同情。馬克斯·伊斯曼曾宣稱:“幽默是一種本能,讓我們用玩笑的方式承受痛苦。”如果他的論斷確鑿無誤,那麽我們應該指出,喜劇所關注的,常常是這種本能最核心的特殊性。
百感交集
長久以來,喜劇都對痛苦很感興趣——它也有著承受痛苦的需求。在塞萬提斯(Cervantes)的《堂吉訶德》(Don Quixote, 1605—1615)中,這些特質得到了最偉大的詮釋。這位“愁容騎士”遭受了如此繁多的身體虐待與精神折磨,一些藝術家甚至不願描繪他臉上的痛苦(見圖15)。
圖15 奧諾雷·杜米埃(Honoré Daumier),《堂吉訶德》(DonQuixote, 1868)
但是,杜米埃的畫作其實也隻是在追隨堂吉訶德的腳步,這位自封的騎士,也常常拒絕直麵自我以及自己所處的世界。從這個意義上來說,《堂吉訶德》體現了喜劇對於現實那曠日持久的反抗。當桑丘·潘紮(Sancho Panza)提醒自己的主人,這一切都是虛構之物的時候,堂吉訶德依然非常堅定:“我想讓你意識到,我做的一切都不是笑話,它們都是非常真實的。”這種對於“真實”的回避,構成了這部小說的基礎笑料。但在書中的許多地方,虛構似乎的確成了真實(正如敘述者評論人物時所說的那樣,“他們似乎已經變成了自己扮演的那些角色”)。我們之所以遷就堂吉訶德,是因為我們覺得他需要待在自己那渺小的世界裏,以此回避自己的痛苦。但我們漸漸意識到,這個世界其實是視野甚為寬廣的造物。這部喜劇似乎先是嘲笑妄想,然後才調轉筆鋒,譏刺那些堅決保持清醒的人[這有些類似羅賓·威廉斯(Robin Williams)的感觸:“現實隻是一種拐杖,屬於那些無法應付毒品之人。”]。
不過,這句俏皮話無法深入地傳達塞萬提斯這種喜劇的感染力。因為堂吉訶德那些看似逃避現實、暴露懦弱的言行,其實也是一種勇敢,也是一種對於理想主義的承諾(他評價著人們身上那些表裏不一的特質:“我們不能也不該將它們視為欺騙,畢竟它們的目的是善良的。”)。堂吉訶德是喜劇中具有代表性的英雄人物之一,因為他總是提醒我們,那些缺乏想象力的人,可能太過健康了。他們可能會失去對於現實的掌控,甚至不止於此。精神分析學家D. W. 溫尼科特(D. W. Winnicott)指出,“有些人如此牢固地沉溺於客觀感知的現實之中,他們甚至與主觀世界脫節,完全無法創造性地看待事物”。堂吉訶德為我們敲響了至關重要的警鍾,他讓人們意識到,在建構個體生活的過程中,設定需要達成的願望是極為重要的——而且,你可能會因為放棄幻想,疏遠自己的生活。從這個角度來看,喜劇誕生自虛構中的真實感。
如果你在腦海中將自己迷戀的、當地的農家女孩徹底轉化為杜爾西內婭·德爾·托沃索(Dulcinea del Toboso)的形象,可能顯得有些滑稽可笑。但是,用如此誇張的方式來書寫心愛之人,並不是一件不同尋常的事情。有人對堂吉訶德指出,杜爾西內婭隻是他內心渴望的、完美的虛構形象,而他的回答完美地濃縮了喜劇的核心:“關於這一點嘛,確實有很多值得指摘的地方……但這不是那種可以深究到底的事情。”這句話足以表明,暫且從表麵上回避那些棘手的問題,或許可以讓你通往那些值得珍惜的智慧之地。喜劇中那些笑柄的一廂情願,通常是被人抨擊的特質,但它也構成了喜劇中更為宏觀的力量的一部分。作為一種模式,喜劇往往在固守自身故事的同時,還會表達許多其他的東西。我們在堂吉訶德及其喜劇後代的身上,之所以能感受到那種悲哀,不完全是因為他們對於痛苦的否認,也是因為他們不願明確地證實那些痛苦。但我們也更加欽佩、同情堂吉訶德,因為他拒絕同情自己。
當然,喜劇在處理痛苦的時候,還有許多比《堂吉訶德》更為黑暗的版本。在這些作品中,引人發笑的元素與迅速治愈痛苦的特質,成了更為詭異的同僚。喬納森·斯威夫特在那部《浴缸的故事》(A Tale of a Tub, 1704)中,讓敘述者用一句漂亮的話語描述了這種挑戰:“上周我看到一個女人被剝了皮,你幾乎無法相信,這件事讓她的性格變得多麽糟糕。”安德烈·布勒東(André Breton)在他的《黑色幽默文集》(Anthology of Black Humor, 1704)及其論調中,將斯威夫特看作這種模式真正的創始人,他認為黑色幽默是“多愁善感的死敵”。這麽說或許有些武斷,說他是“情緒的死敵”可能更為精確。如果斷章取義的話,斯威夫特的這個句子之所以能帶來快感,是因為這位作家信任我們的感受力,他願意冒險將它寫到紙上。在斯威夫特的《小小的建議》(A Modest Proposal, 1729)中,我們也可以看到類似的做法。這部作品的敘述者向愛爾蘭的貧民提議,他們應該將自己的嬰兒作為糧食出售,以此減輕自己的困窘。這是在諷刺漢諾威(Hanoverian)當權者那吞噬愛爾蘭的暴行,但他同樣也鞭策著這些受害之人。根據敘述者的計劃,父母們會試著將“最胖的孩子帶到市場上”,這意味著“當女人們懷孕的時候,丈夫們會非常喜歡她們,就像他們現在也喜歡那些懷著馬駒的母馬、懷著牛犢的母牛,或是懷著仔豬的母豬;他們也會因為害怕流產,放棄那些主動毆打、狠踹自己妻子的權力(畢竟他們曾經非常頻繁地行使這一權力)”。因此,嬰兒將被提升(而被貶低)到了幼獸的地位,妻子——被提升為家畜——也最終得到了謹慎的關照。噢,這可真是個美麗的新世界,人們已經變得如此高尚。
喜劇冒犯了那些細膩的情感,而這種冰冷的諷刺,又讓它成為這種情感的捍衛者。或許它甚至可以假裝忽視這些情感,從而讓讀者在心中喚醒它們。但是,斯威夫特的作品中這種令人眩暈的喜劇能量,之所以能夠茁壯成長,似乎往往因為我們很難去應對它們。我們不知道它的內核是否真的那麽冷酷,就像它從生活中解剖出來時那樣。在《關於各種問題的思考》(Thoughts on Various Subjects, 1706)中,斯威夫特指出:“如果一個人在街上行走的時候,能夠留心別人的麵龐,那麽我想他可以在服喪的馬車裏,找到最愉快的表情。”這讓我們有些猶豫不決:哀悼者需要利用歡樂來跨越自己的哀傷嗎?還是他們隻是為了引人注目(才愉快地看著那些親愛的逝者的背影)?那位敘述者也要麵對同樣的問題,他漫不經心地走在街上,愉快地觀察這些表情:他究竟在意還是不在意?斯威夫特曾將人類的生活描述成“一場可笑的悲劇,一種最糟糕的藝術作品”。麵對如此混亂的情境,人類最好的回應,可能確實隻有黑色喜劇。我們應該認真地對待任何個體的生活,但也不要太過認真。
在許多場合中,喜劇都選擇了一個有利的視點,讓自己可以沉浸在**之中。在19世紀與20世紀,這種超然與沉溺之間的平衡,對聚焦於幽默這一範疇的理論和討論產生了重大影響:例如,亞瑟·叔本華(Arthur Schopenhauer)將幽默定義成“隱藏在笑話背後的嚴肅”;路易吉·皮蘭德婁(Luigi Pirandello)則宣稱,幽默是“那種相反的感覺……它幾乎像是一麵鏡子,我們仿佛望著鏡中的自己”。現代喜劇常常呈現這種關乎情感本身的複雜情感。亞曆山大·普希金(Alexander Pushkin)的《葉甫蓋尼·奧涅金》(Eugene Onegin, 1825—1832)正是以這種辯證的節奏作為自身的基礎。一方麵,它共享了許多喜劇的樂趣,其中充斥著不受情感困擾之人,或是似乎被情感掏空之人——因為奧涅金“從外部”看待情感,所以受到了溫和的嘲笑,仿佛他自己不是個地球人一樣;另一方麵,敘述者本身過著一種半超然的生活,這一點非常直觀地把握著喜劇想象中反複出現的需求:試圖擺脫情感的束縛。男人隻是“器械與工具/感情是如此怪異,不過是愚者享樂的道具”;“至於友情嘛,我必須向你承認/人們隻會在無事可做時過問”。這裏的幽默源於一種近乎調情的語氣,它帶著一點遺憾,卻不完全被遺憾淹沒。這種笑話背後隱藏著嚴肅(“多麽無趣啊,人生居然要過得如此疲倦”),但精妙的對句技巧,也緩和了它所描述的那種乏味的情境。
這種在平淡無奇的素材中尋找喜劇的路徑——單調乏味的情境中可能隱藏著幽默感——被尼古拉·果戈理(Nikolai Gogol)運用到了極致。普希金在稱讚果戈理的時候指出,他“如此生動地呈現了生活的平庸”。果戈理在處理平庸及其親密關係的時候,顯現出格外鋒利的才智。在他的手中,陳詞濫調、平淡乏味、莫名其妙、不值一提之物,也可以成為令人興奮的發現。“喜劇無處不在,”果戈理寫道,“我們生活在喜劇之中,但卻沒有察覺到這一點。”對他來說,喜劇就是一種欣賞日常生活發出神秘光芒的方式。在《死魂靈》(Dead Souls, 1842)中,他用了整整一頁的篇幅,詳細地觀察謝利凡(Selifan)撓頭的過程:“誰知道呢,我們無從猜測。對於俄國人來說,撓頭的意義多種多樣。”接著,敘述者幫助我們重新調整自己的位置:“於是,我們又回到了這片偏遠的森林,又來到了某個世界的角落!好吧,但這是多麽浩瀚的森林啊!這是多麽壯觀的角落啊!”在這部作品裏,似乎隨處可見這種瑣碎中隱藏的富饒:“一個人可以墮落到如此地步,可以變得如此無用、低劣、卑鄙!他改變的空間該有多大啊!這是否與真理相似?這一切都與真理類似,凡事都可以降臨到一個人身上。”雖然果戈理貶低著自己筆下人物那平庸的虛榮,但他會用自己的風格給他們梳妝打扮,讓他們心情愉快。他讓奇奇科夫(Chichikov)凝視著自己鏡中的形象——以及他的新衣,然後說道:“這可真是個傻瓜,但總體而言,他還是呈現了一幅非常美好的畫麵!”回想一下皮蘭德婁理解幽默的方式,他覺得幽默“幾乎像是一麵鏡子,我們仿佛望著鏡中的自己”。在這種偽裝之下,喜劇成了第二次審視事物的方式,在它的目光之中,人們被視為——或是將自己看作——一種不同的存在,他們肩負著瑣碎的特質,但也享受著超越生活的時刻。奇奇科夫的感受雖然可笑,卻也無可否認。
故作勇敢
黑色喜劇偏愛那些灰色地帶。它們把玩、侵蝕著那些似乎存在缺陷的生命(這其實也就包含了所有的生命),讓我們不知如何應對他們。戲劇藝術可以強化這種曖昧性,因為我們作為觀眾,在反思自己的歡笑與歎息時,必須參照自己周圍的人。安東·契訶夫(Anton Chekhov)的戲劇透徹地探索了這一點的意義。他有兩部作品常常以悲劇的形式演出與呈現,但這種劇作家堅稱事實並非如此:他為《海鷗》(The Seagull, 1896)和《櫻桃園》(The Cherry Orchard, 1904)所取的副標題是“四幕喜劇”,他還將後者描述為“四幕雜耍劇”與“鬧劇”。契訶夫最初是一位創作喜劇小品和雜耍劇的作家。在《熊》(The Bear, 1888)(副標題為“一幕笑話”)中,波波娃(Popova)發誓要忠於自己已故丈夫的記憶,她不斷地呻吟著:“我的愛永遠不會死去。”接著,她威脅著要殺死那第一個朝她走來的男人,大聲喊道:“滾吧,滾吧!我討厭看到你!好像也不是那麽討厭……別走……離我遠點!別碰我!我討厭你!我需要滿足感!(一個漫長的吻)”。杞人憂天之人、沉湎寂寞之人、滿腹憂慮之人——這些人為何如此滑稽呢?因為過剩的痛苦,終究隻會變得輕描淡寫。如果有人顯得如此自怨自艾,我們便足以認為,他可能處在一個足夠安全的情境中。在《求婚》(The Proposal, 1888)中,那位真情實感的追求者確實非常高興,他狂喜著叫喊道:“我心髒病發作了!我的肩膀不見了!它去哪兒了?我要死掉了!”
契訶夫後期作品中那些深層次的幽默,部分歸功於這些早期的玩笑之作。但是,在那些戲劇裏——就如在那些偉大的喜劇中常見的那樣——幽默的實質依賴於那些快樂的嚴肅性。這些戲劇讓我們想要知道,當我們“理解”一個笑話的時候,我們究竟理解了什麽。《海鷗》的開場屬於梅德威丹科(Medvedenko),他問瑪莎(Masha):“你為什麽總是穿黑色的衣服?”她像哈姆雷特一樣答道:“因為我在為自己的生命哀悼。”這句台詞可能會引發笑聲,但它也可能令人不安,因為瑪莎不僅沉溺於自己的情感中,而且還對這些情感投注了諷刺的一瞥。後來,當多恩(Dorn)歎息著“青春,青春!”的時候,瑪莎評論道:“每當人們沒什麽話可說的時候,他們就會說:‘青春,青春……’(吸了一口鼻煙)”。喜劇要把悲傷存放在引號裏,這不是因為它缺乏感知能力,而是因為它需要暫時框定這種東西,才能讓戲劇繼續上演。在《櫻桃園》中,麗波芙(Lyubov)在“嘲笑我吧,我真是個傻子”與“世界上不存在什麽可笑的東西”之間狂亂地搖擺,她其實總結了我們對於這部作品的各種回應。在這部戲劇中,有趣的人物在燈光下如此平靜、冷酷地變化,我們甚至覺得很難持續觀賞。
當麗波芙的哥哥加耶夫(Gayev)在第一幕對著家具說話的時候,你很難不笑——“親愛的書櫃啊!最最尊敬的書櫃啊!我向你的存在致敬”——但是,他之所以這麽說,是因為唯有書櫃是看似堅固可靠的東西,而它周圍的家庭世界卻故自坍塌。他甚至開始意識到,可能書櫃也會逐漸消失。對於契訶夫來說,喜劇拒絕對生活作出判斷,並以此成為理解生活複雜性的一種方式。有些人可能會把人分為“成功”和“不成功”這兩種類型,針對這種觀點,他曾經給一位朋友寫信說:“你是成功了還是沒成功?那我呢?那拿破侖(Napoleon)呢?隻有上帝才能準確無誤地判斷一個人成功與否。而我誌不在此,我隻想去跳舞。”如果回想一下卓別林探討悲劇與喜劇的表述,我們可能會認為,那就像是特寫鏡頭中的生活,但仍保持著某種距離感,以便讓自己的視點變得更加清晰。契訶夫的問題本身,就足以證實他的遠見卓識,它們提醒著我們,喜劇的目光既可以是特寫鏡頭,也可以是全景鏡頭。
櫻桃園裏的樹木應聲倒下,於是我們看到了更荒涼的喜劇景觀。“現代藝術最重要的成就,”托馬斯·曼(Thomas Mann)闡釋道,“就是不再認定悲劇與喜劇的邊界……然後用悲劇性的眼光看待生活。”悲喜劇(Tragicomedy)的曆史,可能遠遠超出了這一論調暗示的時間範疇[公元前190年前後,普勞圖斯已經在《安菲特律翁》(Amphitryon)的序言中造出了這個詞語],但毫無疑問的是,現代藝術已經將這種混亂的生活感受劃為了定義自身的特質。亨裏克·易卜生(Henrik Ibsen)和奧古斯特·斯特林堡(August Strindberg)在描述自己的戲劇《野鴨》(The Wild Duck, 1884)和《債權人》(Creditors, 1889)時,正是選擇了“悲喜劇”這個詞語,塞繆爾·貝克特在英文版《等待戈多》(Waiting For Godot, 1955)的副標題中也使用了它。在貝克特的《瓦特》(Watt,1953)中,我們聽到了“笑聲中的笑,也就是‘純笑’(risus purus)……這笑聲所笑的——請安靜——是那憂傷之物”。這正是悲喜劇的核心。內爾(Nell)在貝克特的《終局》(Endgame, 1957)中指出:“我保證,沒有什麽比憂傷更有趣的東西了。是的,沒錯,這是世上最滑稽的事物。”(貝克特指出:“對我來說,這是這部戲劇中最重要的一句話。”)在貝克特的世界裏,憂傷通常是滑稽可笑的,因為人們總是把自己的憂傷表現得很重要,他們仿佛覺得自己有權獲得幸福一樣。自怨自艾成了一種可笑的自以為是,絕望也成了受虐狂的天賦。但是,當這些痛苦鑒賞家意識到自己的困境,還開始把玩它們的時候,他們便會展現出一種遍體鱗傷的高貴。他們的笑話提供了一種與憂傷共存——甚至克服憂傷——的方式。
正如《等待戈多》的第一句話所展現的那樣,悲喜劇是從“無能為力”的地方起步的。但是,伴隨著這句台詞的調度指示也很重要,我們意識到,埃斯特拉貢(Estragon)“再一次放棄了”[1]。嗯……再一次。這就是荒誕喜劇中的心跳節奏,貝克特的大部分作品都體現了這一點——從《無法命名之人》(The Unnamable, 1953)中最後的那段話(“你必須繼續,我無法繼續,我將會繼續”),到《想象死亡想象》(Imagination Dead Imagine, 1965),再到此後的作品均是如此。托馬斯·內格爾(Thomas Nagel)認為,荒謬是一種包含三個階段的戲劇:起初你用理想武裝自己,用目標督促自己,掌控著自己的生活(更確切的說法或許是“追求自己的生活”);接著,突然之間,你被生活中的某種愚蠢、瑣碎或徒勞的感覺嚇了一跳;隨後,如果你僅僅是扮演生活的旁觀者,你就顯得有些無能為力,所以你再次回到了生活之中。內格爾指出,人類“沉溺於自己無法解答的疑慮,也深陷於自己無法放棄的目標”。所以,我們對於荒誕的感知本身也是一種成就,它表明我們可以在思想上超越自我。但它同時也是一種困境,因為它似乎意味著我們將以新的方式陷入舊的錯誤。貝克特的《莫洛伊》吟誦道:“我的生活啊,我的生活。此時我將它說成是已然終結的事物,彼時它又是一個仍在繼續的笑話。”你的這種期望,似乎隻是你在自己身上開的一個玩笑。在《終局》中,克洛夫(Clov)問哈姆(Hamm),“你相信來生嗎?”哈姆答道:“我的今生與來生無異。”他是一種典型的悲喜劇英雄,堅持著那些關於錯誤的喜劇,他既在進行徒勞的實驗,又在尋找那些蘊含著生機的權宜之計。這種形式的喜劇致力於即興創作,而不是屈從於痛苦。它總會再次失敗,但下一次會敗得更好。1935年,貝克特與一位朋友提及了最近的經曆:“科斯特洛小姐對我說,‘你隻會和別人談及失敗,除此之外你就沒什麽好話了。’很長一段時間以來,我覺得這是別人對我說過的最好聽的話了。”
在蕭伯納的《醫生的困境》(The Doctor's Dilemma, 1906)中,裏金(Ridgeon)如是寫道:“當人們死去的時候,生活仍會繼續有趣,正如人們大笑的時候,生活仍會繼續嚴肅。”因此,或許我們可以回歸那些非常滑稽的、“笑中帶淚”的文本,以此結束本章的討論。哲學家、社會學家赫爾穆特·普勒斯納(Helmuth Plessner)在談及笑與哭的關係時指出,這兩種行為都是“對某種情境的反應……我們在這種情境中後退一步,但並不是真的想讓自己從中解脫”。笑聲源於那些不知為何“無法回應”的情境,所以“人們直接用笑聲回應,而不是在回應中暗示自己的本意”。但是,或許笑聲就是我們牽涉其中的方式,它並不是在利用喜劇的宣泄途徑,而是在抵禦(而非否認)既有的情境。所以,笑聲並不是一個確切的答案,它是一種提出問題的方式,我們認為這種方式不那麽具有威脅性(見圖16)。
圖16 索爾·斯坦伯格,出自《巡視員》(The Inspector, 1973)
喜劇往往是體認生活本身的一種方式,是一種西西弗斯式(Sisyphean)的勞作,但它剔除了一些自己體認到的東西。傑弗裏·威蘭斯(Geoffrey Willans)與羅納德·瑟爾(Ronald Searle)創作了一係列的莫爾斯沃思叢書(Molesworth books, 1953—1959),主人公那個“這有何用”的問題,像陰影一般籠罩著他們的故事。畢竟,“看看這個世界吧,它比這個龐大的學校還要糟糕……但一切都會繼續前進的”。莫爾斯沃思也會繼續前進。他是一個喜劇般的哈姆雷特。他知道聖卡斯塔德學院的某些地方已經開始腐壞,但他並不會因此止步:“到我接手的時候了。我什麽都看得見。”“生存還是毀滅?”這是一個可能直接導致悲劇的問題(在哈姆雷特的案例中,它意味著悲劇已經發生了)。但是,無論是莫爾斯沃思的“這有何用”,還是恩斯特·劉別謙(Ernst Lubitsch)那部《你逃我也逃》(To Be or Not to Be, 1942),甚至是那些更早的喜劇作品,都體現了一種不同的應對方式。在這些最黑暗、也最令人愉快的喜劇問答模式中,問題都會得到應有的答案,但這些答案也會對問題持保留態度。生存還是毀滅:這不算什麽問題,但它確實是個問題。在P. G. 沃德豪斯(P. G. Wodehouse)的《伍斯特密碼》(The Code of the Woosters, 1938)中,伯蒂(Bertie)悲傷地歎道:“吉夫斯(Jeeves),有時人們會問自己,‘褲子有這麽重要嗎’?”“這種情緒會過去的,先生。”確實會過去的,每個人都會過去。但在此期間,我們最好還是穿上衣服。
[1] 這裏描述的是《等待戈多》的第一句台詞及其調度指示,即“埃斯特拉貢(再一次放棄了):真是無能為力”。